曾許諾 正文 第十六章 此生此夜不長好
    阿珩按照大哥的指點,先作壁上觀。

    青陽按照金木水火土的方位,布置了五面冰境,只需站在境前,整個陣法內的情形就能盡收眼底。

    後土、祝融、中容都被困在陣法內,後土謹慎小心,並不急著出去,不慌不忙地四處查探著;祝融性子急躁,氣急敗壞地左沖右突,放火燒山,看似火海一片,實際他燒的都是幻境;中容駕馭著玄鳥不停在飛,其實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宴龍對陣法壓根不在意,端坐山頭彈琴,神色鎮定,姿態閒雅,琴聲一時鏗鏘有力,如驚濤巨浪,一時纏綿淒切,如美人哭泣。

    隨著宴龍的琴聲,谷底的石頭一塊又一塊被打成粉碎,好幾次都險險擊中蚩尤,蚩尤上躥下跳,左躲右閃,雖然依仗著野獸般靈活身法堪堪躲開,卻越來越狼狽,頭上衣服上都是塵土。

    烈陽看到蚩尤的慘樣,十分幸災樂禍,咧著嘴、揮著翅膀,嘎嘎大笑;阿獙看到蚩尤被人欺負,十分著急,一直用頭拱阿珩,不明白阿珩為什麼不去幫蚩尤。

    朱萸看得咂舌,“難怪殿下這麼留意蚩尤,宴龍已經成名千年,這個蚩尤不過五六百年的修行,卻能在宴龍手下堅持這麼久。”朱萸通過腳下的青草,把靈識延伸出去,靜靜感受了一會,歎道:“不過好可惜啊,宴龍的殺氣好重,蚩尤要死了!”

    朱萸話音剛落,宴龍的琴聲突然變得很柔和,像清風明月、小溪清泉一般,也不再有石塊被音波震碎,整個山谷都被寧靜祥和籠罩,蚩尤卻神色凝重,立即盤膝坐到地上,運出全部靈力抵抗,四周長出籐蔓,將自己重重包裹住。

    朱萸重重歎息了一聲,居然對蚩尤生出了惋惜,“唉!這才是音襲之術最恐怖的魅惑心音,可令千軍萬馬崩潰於一瞬。”

    所謂魅惑心音也就是利用聲音的力量,操控心中的感情,或者喜悅,或者悲傷,或者憤怒……不管神族、妖族、人族,只要有靈智,就不可能沒有七情六欲、情緒波動,一旦被宴龍抓住情緒的漏洞,再利用琴音攻擊這個情緒弱點,被攻擊者最後就崩潰在自己級端的情緒中。

    蚩尤上一次就是利用了阿獙聲音中的魅惑之音令神農山的精銳不戰而敗,宴龍的功力勝過阿獙百倍。威力可想而知,蚩尤又愛恨激烈,情感極端,更容易被操縱,所以在朱萸和宴龍眼中,蚩尤已經徹底死了。

    在宴龍的琴音中,包裹著蚩尤的籐蔓從綠色慢慢變成了黃色,隨著籐蔓顏色的變化,整個山林的樹葉也慢慢地變成了黃色,就好似已到了秋末,萬物即將凋零。

    宴龍微微而笑,等所有樹葉凋謝時,就是蚩尤靈力枯竭時,也就是蚩尤的死期!他又加重了指間的靈力。

    就在此時,山林裡突然響起幾聲虎嘯,令宴龍的琴聲一亂。

    宴龍穩了穩心神繼續撫琴,山林裡卻開始越來越熱鬧。

    虎嘯、狼嚎、猿啼、鬣吠、鳥鳴、蟲唱……似乎各種各樣的動物都蘇醒了,隨著宴龍的琴聲一會這個叫,一會那個叫。一只野獸的叫聲並不可怕,可是成百上千只野獸匯聚到一起的叫聲非常可怕。

    野獸和人不同,它們沒有貪嗔愛恨癡,並不會被琴音左右情緒。如果只是狼嚎,宴龍也許可以利用琴音模仿虎嘯,令狼退卻,可這麼多動物一起亂叫,宴龍沒有辦法讓它們畏懼,反而自己琴音中的力量全部被打亂。

    朱萸眉飛色舞,鼓掌喝彩,“好個蚩尤!竟然讓他想出了這麼一招去破解魅惑心音!你利用的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就給你一群沒心沒肺的野獸,看你怎麼玩?”

    阿珩唇邊帶著笑意,語氣卻是淡淡的,“他神力不如宴龍,也只能玩這些耍賴的招術!”視線一掃,瞥到冰鏡中的圖像,“後土找到陣門了。”

    後土堆起黃土要破陣法,朱萸立即拉著阿珩後退,她們面前的冰鏡炸裂,少昊和青陽的靈力變作了漫天雨雪,淅淅瀝瀝地落著。

    同時間,蚩尤抓住宴龍聲音中的一個漏洞,令整個山坡上的青草旋轉而起。直擊宴龍。一根根青草細如發絲,硬如鋼針,宴龍的音襲之術不擅長近身搏斗,抱著琴左躲右閃,琴音越發亂了,身上的衣服被割得千絲萬縷。

    蚩尤分開籐蔓躍出,縱聲大笑,“王子嘗試完了千草針,再嘗嘗萬葉刃。”

    山林間的黃葉從四面八方呼嘯著向宴龍飛去,像無數條黃色的蟒蛇撲向宴龍。宴龍瞳孔收縮,臉色蒼白,狼狽不堪地跌到地上,左滾右躲。

    蚩尤站在大石上,也是渾身血跡,衣衫襤褸,卻驕傲得意如一只開屏孔雀,譏笑道:“原來這就是神族中大名鼎鼎的音襲之術,號稱‘不傷己一分,令千軍萬馬崩潰一瞬’,原來不過是一個不敢正面迎敵的把戲,王子下次用音襲之術,記得要找一百個神將把你團團保護住,好讓王子慢慢彈琴。”

    宴龍貴為高辛的王子,從未受過這樣的譏嘲,幾乎被慪得吐血,一個閃神,手腕被葉子劃過。

    “啊——”淒厲的慘叫聲中,鮮血飛濺,一只手掌和手中的琴都飛了出去。

    蚩尤冷冷一笑,正要加強靈力,殺死宴龍,忽然透過漫天黃葉,看到一個青衣女子姍姍出現,她的肩頭停著一只白色的琅鳥,身側跟著一只黑色的大狐狸。

    女子慢慢停住了步子,她身旁的大狐狸歡快地向蚩尤奔跑過來,眼見著就要跑入飛卷的黃葉刀刃中。

    蚩尤收回了靈力,阿獙穿過徐徐落下的黃葉,沖到蚩尤身邊,又是搖尾巴,又是抓蚩尤的衣袍,左撲右跳地歡叫著。

    蚩尤蹲了下來,手在阿獙背上來回揉著,眼睛卻是瞅著山坡上站立的阿珩,對阿獙說:“她怎麼來了?只怕也是沖著河圖洛書來的吧!”

    阿獙可不懂什麼河圖洛書,只知道又看到了它喜歡的蚩尤,高興地不停撲騰。

    此時陣法已去,幻象都消失,中容在空中看到重傷的宴龍,趕忙命玄鳥下落,“二哥,二哥……”

    宴龍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中容一手攙扶起宴龍,一手撿起地上的斷掌,立即跳回玄鳥背上,向東邊逃去。

    宴龍對蚩尤大叫:“今日之仇,他日必報!”

    蚩尤毫不在乎地高聲大笑。

    陣法破後,祝融和後土立即藏身到山林中,袖手旁觀著蚩尤和宴龍的打斗。祝融雖然討厭蚩尤,可宴龍曾在蟠桃宴上當眾打敗過他,他更嫉恨宴龍,看宴龍被蚩尤重傷,不禁笑道:“我早就說了宴龍的音襲之術中看不中用,如果當年不是我不小心被他搶了先機,怎麼可能敗給他?”

    後土皺著眉頭,眼中隱有擔擾,“我們先殺了軒轅揮,得罪了軒轅族,如今又重傷宴龍,和高辛族結怨,再這樣下去,神農族會越來越孤立。”

    祝融訓斥道:“婦人之仁,對付敵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殺一個少一個!宴龍靠的是琴音,失去了一只手的宴龍有什麼好怕的?我們現在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把河圖洛書從蚩尤手裡弄過來。”

    後土不說話,祝融盯了他一眼,說道:“你別忘記,蚩尤本是一只貪婪嗜血的野獸,如果他參透了河圖洛書,你想想後果。你以為他會讓榆罔那個笨蛋繼續當炎帝?”

    後圭恭順地低下頭,將眼中的情緒掩去。

    祝融看到一個青衣女子走向蚩尤,因為阿珩有駐顏花,容顏早已變幻,他並不認識。

    祝融問道:“那個女子是誰?”

    後土隱隱猜到是誰,卻不願說出,只道:“大概是蚩尤的朋友吧!”

    “朋友?不就是蚩尤的女人嘛!”祝融連連冷冷笑,“上次火燒軹邑的琅鳥就是這只鳥吧?難怪炎帝不許我傷它,原來又是蚩尤!”

    後土淡淡說:“天下的琅鳥有幾萬只,你多心了。”

    “哼!”祝融一揮袖,狠狠地盯了蚩尤一眼,“咱們走著瞧!”跳上畢方鳥,自去了。

    後土輕歎一聲,身影也消失在了山林間。

    阿珩走到蚩尤身前,蚩尤譏嘲地問:“不知道你是軒轅族的王姬,還是高辛族的王子妃?”

    阿珩一笑,反問道:“王姬如何,王子妃又如何?”

    蚩尤指指頭頂,“河圖洛書在逍遙腹內,如果是軒轅族的王姬,我和她有點交情,可以給她幾天時間,讓她偷取河圖洛書,如果是高辛族的王子妃,對不起,我並不認識她,只能立即命逍遙把河圖洛書送給榆罔。”

    逍遙就是蚩尤的坐騎大鵬。烈陽看到一只黑色的鵬鳥竟然敢在他頭頂盤旋,它沖著鵬鳥叫,鵬鳥卻毫不理會,烈陽第一次碰到不聽它號令的鳥,大怒下就要飛出去教訓對方。

    阿珩忙道:“烈陽,它不是普通的鵬鳥,它是北冥中的鯤變化的鵬,既不向水族之王龍稱臣,也不向飛禽之王鳳凰稱臣。”北冥鯤是大荒內最神奇的異獸,生於北冥,死葬南冥,本身是魚身,叫鯤,可剛一孵化就可以變化鳥形,變作的鳥叫作鵬,速度極快,據說成年的鵬每扇動一次翅膀,就可以扶搖直上九萬裡。

    這只鵬還不是成鳥,但扇一下翅膀,幾千裡也許已經有了,蚩尤的把河圖洛書交給他它的確再穩妥不過,世間沒有任何神和妖能追上它。

    阿珩對蚩尤說:“我是軒轅族的王姬軒轅妭。”

    蚩尤盯著阿珩,“即使你救過我的命,我也只能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就會把河圖洛書交給榆罔。”

    “好!”

    蚩尤清嘯,鵬鳥直落而下,停在蚩尤身旁。

    他跳上大鵬的背,把手遞給阿珩,“想要河圖洛書就跟我走。”

    阿珩看阿獙和烈陽,他們兩個怎麼辦?蚩尤說:“他們的速度趕不上逍遙,只能晚一點到。”

    阿珩握住蚩尤的手,跳到了大鵬背上。

    大鵬一振翅膀,就已經進入雲宵,因為速度太快,阿珩身子向後跌去,跌入了蚩尤懷抱,蚩尤趁勢用胳膊圈住了她,阿珩想拽開他的手,蚩尤的身體左晃右閃,摟得越發緊,在她耳畔低聲說:“逍遙的速度太快,我現在的靈力也只是勉強控制,你想我們倆都跌下去嗎?倒也不錯,至少生不同衾死同穴。”

    蚩尤的身形猛一斜,差點掉下去,阿珩尖叫一聲,再不敢亂動。

    因為速度快,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看到白茫茫一片,雲就像海濤一般一浪又一浪沖卷過來,割得臉都好像要裂開。

    蚩尤哈哈大笑,逍遙也是個瘋子,聽到蚩尤的笑聲,越發來勁,速度越發快起來,一會突然猛沖而下,眼看著就要摔死,結果它猛一個提升,和山尖一擦而過,在一個瞬間又扶搖而上。阿珩剛松一口氣,它又猛地翻轉一下,阿珩嚇得緊緊抓著蚩尤。

    最初的驚怕過後,竟然慢慢地有了別的滋味。

    九天浩蕩,雲宵遼闊,這個世間好似除了他們,再沒有其他,沒有任何東西能快過他們,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住他們,整個天地都任憑他們肆意遨游。

    蚩尤在阿珩耳畔大聲問:“感覺如何?”

    阿珩沒有說話,只是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不知不覺靠在了蚩尤懷裡,連靈力都散去,把生死都完全交給蚩尤。至少這一瞬,她可以完全依靠他,所有的負擔和束縛都可以暫時拋棄。

    蚩尤感覺到阿珩身上靈力盡散,詫異了一下,就顧不上再想,只是緊抱住她,和她一塊在九天之外忽高忽低,肆意遨游。

    不知道飛翔了多久,逍遙又是一個急落,阿珩覺得就像是要摔死一般急急墜落,被壓迫得喘氣都困難,墜落的過程急速又漫長,就在她覺得沒有盡頭時,一切突然靜止,若沒有蚩尤的靈力,她的身子都差點飛出去。

    蚩尤輕聲說:“我們到家了。”

    阿珩一愣,緩緩睜開眼睛,放眼望去,桃花開滿山坡,雲蒸霞蔚、繽紛絢爛,緋紅的桃花掩映中,有點點綠竹樓隱約可見。

    原來一會的功夫,他們就已經到了九黎。

    蚩尤伸出手,逍遙把一顆雞蛋大小的玉卵吐到他手裡,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又騰空而上,消失在夜空中。

    蚩尤對阿珩晃了晃手中的玉卵,收到懷裡,“這就是你想要的河圖洛書。”說完,他提步向寨子裡行去。

    阿珩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阿珩和蚩尤走進蚩尤寨時,天色仍黑,四周萬籟俱靜,蚩尤躺到祭台中間,仰頭望向天空。

    阿珩坐了下來,“這三天你想做什麼?”

    蚩尤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別吵,默默望了一會天空,竟然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珩只能靜靜地坐著,同樣的夜色,可在九黎卻多了幾分安詳,幾分輕松,不一會,她的眼皮子越來越沉。這幾日她先是趕著來參加四哥婚禮,又趕著去虞淵奪河圖洛書,一直精神緊繃,沒有好好休息,此時一放松,困意上來,靠著石壁就睡著了。

    巫師們清晨起來,正要打掃祭台,看到祭台上竟然有人。一個衣衫襤褸的紅袍男子身體呈大字形仰躺在祭台中央,雖然在沉沉而睡,可連睡相都透著一股子張狂,在他身旁不遠處,一個青衫少女縮靠著石壁,唇角帶著一點笑意,也正睡得香甜。

    大巫師忙去叫巫王。巫王拄著拐杖過來看了一眼,笑瞇瞇在對大家揮手,讓大家都安靜地離開。

    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等睜開眼睛時,阿珩發現自己身上搭著條獸皮毯子,而蚩尤已經不知去向,她猛地跳了起來,“蚩尤!”

    蚩尤的聲音懶洋洋地傳來,“干什麼?”

    阿珩探頭去看,發現蚩尤和巫王正坐在桃花樹下曬太陽。他下身穿了一條只到小腿的黑色寬角褲,上身打著赤膊,肌膚被曬成了健康的棕褐色。

    阿珩一邊走下祭台,一邊看了看太陽,竟然已經偏西,不禁皺眉,暗暗埋怨自己睡得太久。

    蚩尤展了個懶腰,拿腔拿調地說:“哎呀,都已經快過了一天,連河圖洛書藏在哪裡都不知道!”

    阿珩看不得他這個樣子,一腳踹到他的竹椅上,把他踹翻在地,踹完了才想起蚩尤就是九黎人的神,這樣的動作落在巫王眼裡簡直是褻瀆九黎,這老頭可是神族都敬讓三分的毒王,忙又對巫王討好地笑。

    巫王呵呵地笑著,佝僂著腰站起,對趴在地上的蚩尤說:“今兒晚上是跳花節,你們既然湊巧來了,可別忘記去看看熱鬧。”

    阿珩看巫王走了,坐到他坐過的搖椅上,一邊搖著,一邊盯著蚩尤琢磨,他把河圖洛書藏到了哪裡?

    蚩尤騰身躍回搖椅上,看阿珩一直盯著他。他眼中冷光內蘊,似笑非笑地說:“你若想知道,就過來摸一摸,摸遍我的全身不就知道了?”

    “呸!”阿珩臉有些燙,瞪了他一眼,撇過了頭。

    陽光隔著桃花蔭曬下,溫度卻不灼燙,讓身子懶洋洋的舒服,好似骨頭都要融化了。

    祭台一側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另一側是筆直的懸崖,此時懸崖上開滿各色野花,燦若五色錦緞,一道白練般的瀑布從崖上落下,飛濺在石頭上,激蕩起一團又一團的水霧。日光映照下,彌漫的霧氣中有半道七彩霓虹,斜跨在潔白的祭台上空。

    瀑布的水流入深潭後,沿著白色鵝卵石砌成的水道,繞著祭台蜿蜒而過,水面上點點落花,時不時有魚兒追著花蕊跳出水面,一個擺尾,啪一聲又落回溪水,飛濺起點點銀光。

    阿珩看得出神,不知不覺中忘記了河圖洛書,發梢肩頭落滿了桃花花瓣都不自知。

    蚩尤側頭看著她,眼中的冷厲漸漸淡了,透出了溫柔。

    他們倆就這麼一個癡看著山野景致的變幻,一個凝視著另一個,凝固成了一副幽靜安寧的山居圖。

    直到日頭落山,倦鳥歸林,一群山鳥從他們頭頂掠過,阿珩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的眼神一沉,抿了抿唇角,透出堅韌,蚩尤的眼神冷了下來,趕在她轉頭前轉過了頭。

    阿珩側頭時,看到蚩尤含著一抹冷笑,眺望著遠處山坡上的桃林。

    巫王派人來叫他們吃飯,蚩尤站起來,徑自走了,“我晚上要去過跳花節,你如果還記得自己承諾過什麼,可以來看看。”

    阿珩坐在搖椅上沒有動,只是看著頭頂的桃花。

    前年的今日,是她最需要蚩尤時,她不惜暗算大哥,逃出朝雲峰,在桃花樹下等了蚩尤一個晚上,蚩尤卻失約未到。如果那天他到了,如今他們會在哪裡?

    去年的今日,她苦苦籌謀一年,對俊帝借口要教導婦人養蠶,溜到九黎,等了蚩尤半夜。可是,桃花樹下,她等來的是一襲絕情的紅袍。

    今年的今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相信桃花樹下、不見不散的諾言。

    和往年一樣,沒有祭台,沒有巫師,更沒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燒的篝火和滿山滿坡盛開的鮮花,無數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旁、鮮花中唱歌跳舞。

    傳說幾萬年前,在特定的日子,各族的男男女女可以相會私見,自定嫁娶,可慢慢地這個習俗就消失了,九黎族卻仍保留著上古風俗,男歡女愛既不需要父母之命,也不需要婚禮作證,只需要男兒歡喜女兒愛。哥哥妹妹只要對了意,那麼就可以立即結成對。

    背時哥哥不是人

    把我哄進刺芭林

    扯起一個掃堂腿

    不管地下平不平

    少女嬌俏地申述著對往日情事的不滿,眾人哄堂大笑,嘲笑地看著女子的情哥哥。男子急得抓耳撓腮,拼命想歌詞,好唱回去。

    阿珩聽到歌詞,羞歸羞,可又覺得好笑,忍不住和大家一塊笑。她拎著一龍竹筒的酒嘎,一邊聽著對歌,一邊慢慢喝著。

    山歌一來一回,有的妹妹已經刁難夠了情哥哥,收下情哥哥相贈的桃花,別在鬢邊。大荒人用桃花形容男女之情估計也就是來自這個古老的習俗。

    阿珩摘下頭上的駐顏花,一朵嬌艷欲滴的桃花,是整個山谷中最美的一朵桃花。她忽地想,會不會當年蚩尤相贈駐顏花並不是因為它是神器?在他眼中,它只是一朵美麗的桃花。

    阿珩柔腸百轉,默默凝視著駐顏花。

    突然,山谷中響起了難以描繪的歌聲,把所有的歌聲都壓了下去。那歌聲洪亮不羈,粗獷豪放,像是猛虎下山,澎湃著最野性的力量,可又深情真摯,悲傷纏綿,像是山間松濤,溫柔地召喚著遠去的女蘿歸來。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眼剜去

    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所有人都停住了歌舞,四處找尋著唱歌的人。

    蚩尤一邊唱著山歌,一邊一步步走了過來,九黎族的少女們只覺得從未見過這麼出眾的兒郎,他的身板比那懸崖上的青槓樹更挺拔,他的眼睛比那高空的蒼鷹更銳利,他的氣勢比九黎最高的山更威嚴,他的歌聲卻比九黎最深的水更深情。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蚩尤一襲鮮艷的紅袍,從人群中穿過,站在了阿珩的面前。他身上的紅袍是阿珩為他所織。阿珩怨惱淡了,心底透出一點甜意,看來他後來還是趕到了桃花樹下,終究沒捨得把衣袍扔掉。

    蚩尤的聲音漸漸低沉,反反復復地吟唱著:“哦也羅依喲,請將我的眼剜去,只要能讓你眼中有我。哦也羅依喲,請將我的心掏去,只要能讓你心中有我……”

    他的眼睛中全是求而不得的相思苦,無處宣洩,無處傾訴,只能化作歌聲,反復吟哦。

    蚩尤取過阿珩手中的駐顏花,變作了一個桃花壞,雙手舉起,如捧王冠一般捧到阿珩面前,“這不是王冠,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冠,我會為你打下一座王冠,絕不會比少昊給你的差。”

    阿珩眼中有了淚意,米朵拽阿珩的袖子,低聲說:“收下,收下。”

    阿珩卻站了起來,低著頭繞過蚩尤,走向前方。

    蚩尤眼中灼燙熾熱的光芒一點點黯淡,剛想把花環扔掉,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輕輕的歌聲。

    山中有棵樹喲

    樹邊有枝籐喲

    籐兒彎彎纏著樹

    籐纏樹來樹纏籐喲

    蚩尤不太敢相信地回頭,看到阿珩站在篝火邊,臉色緋紅,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可她的的確確按照九黎族的風俗,在用山歌當眾表達對蚩尤的情意。

    日日夜夜兩相伴喲

    朝朝暮暮兩相纏喲

    籐生樹死纏到死

    籐死樹生死也纏喲

    風風雨雨兩相伴喲

    生生死死兩相纏喲

    籐生樹死纏到死

    籐死樹生死也纏喲

    蚩尤看著阿珩,神情復雜。

    八年前,他們許下了桃花之約,約定年年桃花盛開時,樹下相逢。每次相逢時,他都或求或哄或騙地讓她給他唱情歌,她卻總是害羞地拒絕。笑嗔他太狡詐,因為按照九黎赤裸熱烈的風俗,男子唱情歌是求歡,女子如果用歌聲回應,就表明她願意和他歡好。

    她從沒有對他唱過情歌,今年,她竟然當眾向他唱了情歌。

    金丹推蚩尤,“我說小兄弟,你怎麼光傻站著啊?”

    蚩尤這才好似反應過來,快步走到阿珩面前,要把花環戴到阿珩頭上,阿珩側頭避開,“我不需要王冠,我只要一朵代表你心意的桃花。”

    蚩尤把像王冠一樣的花環變回駐顏花,插到阿珩髻邊。

    大家不認識蚩尤,卻知道這個羞澀的女子就是救治了無數九黎人的巫女西陵珩,看到敬愛的巫女找到了意中人,都喜悅地歡呼。

    蚩尤牽著阿珩的手,仍不確信地輕聲問:“阿珩,你真願意?”

    阿珩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幾個跟著巫師學習的少年一直盯著蚩尤打量,一邊悄聲嘀咕,一邊你推著我、我推著你,終於有一個膽子大的對蚩尤喝問:“嗨!你這人膽子倒大,竟敢向我們的西陵巫女求歡,你是誰?你可知道這是九黎族的跳花節?外人想參加必須要巫王同意。”

    蚩尤心情愉快,笑道:“我叫蚩尤,五百多年前就生活在九黎山中,九黎的跳花節當然能參加。”

    男男女女都驚駭地呆住,問話的少年激動地跪下,眾人也跟著他陸陸續續地跪倒,朝蚩尤磕頭。

    蚩尤搖搖頭,對阿珩說:“一點明就沒有意思了,咱們走吧!”

    蚩尤牽著阿珩的手,看著步速緩慢,等眾人抬頭時,卻已經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溪水潺潺,微風習習。靜謐的天空,綴滿無數顆星辰,一閃一閃,猶如情人的眼眸。

    阿珩坐在桃花林間的竹樓上,遙望著天空的星辰。

    蚩尤提著幾桶酒嘎從屋裡走出,遞給阿珩一只竹筒,阿珩隨手接住,連喝了半桶,已經有了七分醉意。

    蚩尤坐到她身側,攬住她的腰,從她手裡拿過竹筒,喝了一口酒,低頭來吻阿珩。

    阿珩笑著躲了幾下,沒有躲開,只能任由他火熱的唇落在她唇上,接受他口中渡來的美酒。蚩尤的動作很青澀笨拙,和他平日的狡詐老練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可唯其青澀笨拙,才現出最熾熱的真摯。

    多年的夢想終於成真,蚩尤只聽到心咚咚直跳,卻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阿珩的心跳。

    一會兒,欲望澎湃,他體內的野獸呼嘯著要沖出來,恨不得立即就和阿珩歡愛;一會兒,雙眸清醒,他盯著阿珩,心內有個聲音似乎在煩惱、在生氣。隨著心情變換,他一會熱烈地親吻著阿珩,一會又遲疑不前。

    阿珩主動抱住他,輕輕地吻著他,將他的欲望燃燒得越來越旺。

    蚩尤身子滾燙,“阿珩,阿珩,阿珩……”他喃喃低語,“你真願意嗎?”

    阿珩沒有回答,而是握住他的手,抽開了自己腰間的裙帶,羅衫輕分,眼前春色旖旎,蚩尤體內的野獸咆哮著沖了出來,阿珩的身體軟倒在他身下。

    蚩尤一邊狂風暴雨般地吻著阿珩,一邊將她的裙襦全部撕下。阿珩柔聲低叫,“蚩尤,蚩尤,蚩尤……”她的聲音猶如馴獸師的鞭子,蚩尤心中柔情湧動,竟然生怕自己傷到了她,動作漸漸溫柔。

    阿珩頭上的駐顏花,在他們無意釋放地靈力交催下,飄出了無數桃花瓣,漫天都開始下起桃花雨。

    月光下,鳳尾竹間,樓台之上,桃花雨籟籟而下。他們倆交頸而臥,四肢相擁,婉轉纏綿。

    蚩尤很溫柔,就像三月的春風,慢慢地吹拂著阿珩的身體,讓她的身體為他像花一般綻放,可等她接納他後,他越來越像咆哮的大海,狂風暴雨般席卷著阿珩,總在阿珩以為要平靜時,又起了一波更高的浪。阿珩的意識被一個又一個更高的浪頭席卷,一個歡愉的浪花剛剛在身體內炸開,又一個歡愉的浪花襲來,她驚詫於自己的身體竟然能產生這麼多的歡愉。

    隨著一個個浪花,意識越飛越高,就好似飛到了雲宵之上,轟然炸裂,阿珩忍不住尖叫,整個身體因為極致的歡樂而顫抖不停。

    蚩尤擁著阿珩,輾轉反側地吻著她,“快樂嗎?”

    阿珩全身無力,說不出來話,只是幸福地笑。

    歌聲從山澗隱隱約約地傳來。

    “哥是山上青槓林,妹是坡上百角籐。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腳桿就上身,幾時把你纏累了,小妹才得松繩繩……”

    蚩尤頭貼著阿珩的臉,捻著一縷她的發絲在指間繞來繞去,聽到歌聲,不禁輕聲而笑,他往日的笑總是帶著幾分銳利傲慢,此時卻低沉沉的,全是激情釋放後的慵懶無力。

    阿珩臉色緋紅,“你笑什麼?”

    “你在羞什麼我就在笑什麼。”蚩尤的五指纏到了阿珩五指上,一字字慢慢說:“籐生樹死纏到死,籐死樹生死也纏!”

    阿珩緊握住他的手,“其實,我和少昊並不是外面傳聞的那樣,我與他的恩愛只是做給我父王和俊帝看,他已經答應了我,有朝一日會允許我選擇離開……”

    “噓!”蚩尤聽到少昊的名字,心中煩悶,一種好似公獸們想要拼死決斗來捍衛交配專屬權的狂躁沖動,他指頭放在阿珩的唇上,示意她別說了,“這三天只屬於你和我,不要提起別的事情。明年的跳花節,我在桃花樹下等你,如果你來了,我們再好好商討以後如何。”

    阿珩笑著點點頭。

    蚩尤吻住了她,桃花雨又開始籟籟而下。

    天明時分,阿珩醒轉來時,蚩尤已經不在她身邊,想到昨日夜裡的樣子,她猛地拉起被子捂住了自己的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地笑。原來這就是男歡女愛,竟然是銷魂蝕骨的歡樂。

    正在一時羞,一時喜,聽到竹樓外傳來陣陣笑聲,她忙穿上衣報,走到竹台上,阿獙和烈陽不知道何時來了,正在瀑布下的水潭裡和蚩尤嬉戲。

    阿獙又是爪子,又是翅膀,和蚩尤對打,鬧得水花四濺。烈陽在空中飛來飛去,邊飛邊不停地吐火球,想燒蚩尤,可蚩尤身手迅捷,烈陽的火球要麼打到水裡,要麼打到了阿獙,燒得阿獙總是啊嗚一聲沉進水裡,露出一只毛絨絨的大尾巴在水面上搖來搖去。

    阿珩坐在竹台上,一邊梳妝,一邊笑看著他們。

    蚩尤抬頭對她叫:“下來吃飯,吃過飯我們進山。前天我們和逍遙先走了,這兩個家伙還生氣了,我答應了帶他們去山裡玩,這才跟我和好。”

    蚩尤的做飯手藝十分好,尤其是肉,烤得噴香,吃得阿獙對著蚩尤不停搖尾巴。

    他們倆用完早飯,帶著阿獙和烈陽進了山。

    阿獙剛開始還纏著阿珩,後來看到五彩斑斕的大蝴蝶,立即拋下阿珩,追著蝴蝶滿山亂跑。烈陽早晨得了蚩尤的指點,對鳳凰內丹的操控越發靈活,正食髓知味,對著湖面猛練噴火,蚩尤和阿珩恰好可以偷得一段安靜。

    蚩尤躺在草地上,雙手交放在頭下,嘴裡含著根青草,愜意地望著藍天,阿珩坐在他身邊,望著草叢間撒歡的阿獙。

    “阿珩!”

    “嗯?”

    “真的是籐生樹死纏到死,籐死樹生死也纏嗎?”

    阿珩看向蚩尤,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她的眼睛,清澄干淨,沒有一絲雜念,就如九黎山中最美的湖水。

    蚩尤拿出河圖洛書,“這個東西你打算怎麼辦?”

    阿珩側頭想了一會道:“父王志在必得,我必須要和他交差,不過你若是把河圖洛書給了我,只怕祝融他們肯定不信,反倒以為是你獨吞了。”

    “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麼想。”

    阿珩說道:“但你不得不顧慮你的兄弟怎麼想,我聽說你如今有了不少好兄弟。”

    蚩尤眉間有飛揚的笑意,“他們都是真正的勇士。”

    阿珩說:“我們把玉卵一分兩半,誰都得到了河圖玉書,誰也都沒有得到,這樣我可以和父王交差,你也和神農有個交待。”

    “好!”蚩尤把烈陽叫來,“到檢查你鳳凰玄火是否運用自如的時候了。你把火控制到比蠶絲更細,慢慢地把這個玉卵切割成兩半。”

    烈陽很自負地沖蚩尤叫了一聲,果真噴出的火比蠶絲更細,溫度卻越發高。

    滋滋聲中,上古至寶河圖洛書被一分兩半。蚩尤把一半交給阿珩,另一半藏進靴子上的暗袋裡,“這個靴子看似簡單,卻是巫王的精心設計,如果不知道玄機,就會打開藏毒的機關。”

    阿珩好笑地看著,“你花樣可真多!”

    “小時候跟著野獸一塊長大,需要學會的第一個本領就是藏食物,如果藏不好,即使辛苦獵到了食物也會被更大個的野獸搶去,消耗了體力卻吃不到食物,很有可能就再沒有機會捕到下一個獵物,最後自己變成了其他野獸的食物。”蚩尤盯著阿珩,很認真地說:“想成為活下來的野獸,不能僅僅依靠蠻力。狡詐、機警、多疑、凶狠缺一不可。”

    阿珩想想自己幼時的幸福,再想想蚩尤,只覺得心疼,握住了蚩尤的手,“從今往後,我們並肩而戰,當你需要休憩時,我會守護你的食物。”

    蚩尤凝視著阿珩,一邊笑著,一邊慢慢地握緊了她的手,身子漸漸地傾了過來,剛要吻到阿珩,阿獙突然撲到他們中間,貼著阿珩的身子打了個滾,把身上的髒東西全滾到了阿珩身上,又肚皮朝天躺著,展展爪子,示意阿珩給他抓癢癢。

    蚩尤一巴掌拍到阿獙頭上,阿獙歪著腦袋困惑地看著蚩尤,不明白蚩尤為什麼生氣打他,一雙狐狸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可憐。

    烈陽嘎嘎大笑,笑得從樹梢上掉了下來,仍在草叢裡前傾後倒地大笑,一邊笑,一邊用兩只翅膀不停地往一起對,朝阿獙做親親的姿勢。

    唔?

    阿獙的腦袋慢慢地從左歪變成了右歪,可仍舊不明白烈陽的意思。

    阿珩惱羞成怒,對蚩尤說:“幫我教訓一下這只臭鳥。”

    烈陽立即跑,還不忘沖阿珩和蚩尤噴了團火,一叢青草追在他身後,他在空中左逃右躥,越逃越遠,幾根白羽被割了下來,青草依舊追著他不放。

    阿獙看得有趣,飛上天空,去追草葉子。

    阿珩歎氣,“總算清靜了!”

    蚩尤也說:“總算清靜了,我們可以……”他的兩個大拇指對了對,朝阿珩眨了眨眼睛。

    “你怎麼跟著臭鳥學?懶得理你!”阿珩一邊嗔罵,一邊跳起來向山坡上跑去。

    蚩尤笑著去追她,一追一逃間,他們的距離漸漸接近,蚩尤猛地一撲,抱住了阿珩,低頭去吻她。

    阿獙在高空看到他們,以為他們在做什麼游戲,顧不上再追草葉子,歡鳴著飛撲過來,四只爪子齊齊抱住了蚩尤,帶著蚩尤和阿珩摔倒,在草地上跌成一團。

    烈陽不甘示弱,也沖了回來。

    一時間,湛藍的天空下,又是鳥叫,又是獸鳴,還有阿珩的笑聲,蚩尤的喃喃咒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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