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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常委會上,佟昌興毫不遮掩地就把自己的態度亮了出來,他說:「就目前公安掌握的情況看,這起綁架案是一起有預謀有計劃的暴力犯罪,犯罪分子公然向法律挑戰,意欲破壞東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這是我們絕對不能答應的,我建議,市委應成立領導小組,迅速布控,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人質解救出來,給犯罪團伙以沉重打擊。」
華喜功在會上表現得相當活躍,他接話道:「佟副書記說得極對,犯罪分子是在向我們示威,這次如果不痛下決心予以打擊,怕是東州的黑惡勢力以後就更加猖獗,我們東州老百姓的安寧就會不保,東州發展經濟的大好環境就有可能遭到破壞,因此我建議,由佟副書記親自指揮這次解救行動,全市公安緊急動員,打一場漂亮的解救人質戰役。」
這天的錢謙副市長似乎不怎麼在狀態,佟昌興和華喜功激昂陳詞的時候,他始終冷著一張臉,故作深沉地坐在那裡。等華喜功說完了,緣奇書記把目光投他臉上,錢謙副市長仍然無動於衷,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
其實不然,錢謙這天的內心波動非常厲害。一方面,錢謙仍然在跟華喜功鬥法,凡是華喜功主張的,他就想反對,至少要找出理由來阻止。他不能讓華喜功在緣奇書記這裡佔了上風,更不能讓他在省委那邊佔了上風。黃蒲公剛被綁架,華喜功那邊沒做出即時反應,錢謙就火速找到緣奇書記這裡,痛陳了張朋集團一頓,還說眼下所以有人敢這麼做,跟公檢法的不作為有很大關係。接著又羅列了一堆事實出來,都是在重大刑事案件面前東州公安消極應對,或者辦案不力,貽誤了大好時機等。那把火燒得,緣奇書記在隨後召開的一次會上對東州政法系統的工作提出了嚴肅批評。批評政法系統,其實就是在婉轉地批評華喜功。錢謙還未來及高興,華喜功這邊就轉了態度,而且十分積極強硬,這讓他一下被動。如果繼續沿著以前的思路,無疑是在給華喜功造聲勢,添威力,那他豈不成了傻子?但不這樣做,他又該怎樣,總不能阻止華喜功去解救人質吧。令他頭痛的還有另一件事,就在昨天上午,錢謙副市長忽然接到省裡一位領導的電話,這位領導曾經是他的上級,當初他能走上副市長這個平台,領導是出了不少力的。領導跟張朋私交很好,可以算是秘交,這點錢謙十分清楚。領導在電話裡婉轉地說,讓他設法周旋一下,不要把弦拉得太緊了。
「拉太緊對誰也沒好處,張朋雖是過了點,但黃蒲公欠錢在先,總不能不讓人家要錢吧?」領導打著哈哈說。
「老領導,您的意思我懂,可現在難在,張朋這一招太陰太損,犯了眾怒,怕是不好周旋啊。」錢謙在電話裡小心謹慎道。
「我看未必吧,你們怎麼就能斷定黃蒲公是被綁架了,有證據嗎?」老領導出其不意地這麼問了一句,話頭一轉說:「經濟活動中的糾紛,有點過激手段可以理解,我們要重在教育,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
錢謙連著嗯了幾聲,老領導又說:「這樣吧,你最近抽空跟張朋談一談,讓他不要目空一切,更不要把自己凌駕於法律之上。這個人毛病很多,你多花點心思,對能幹的同志,我們還是要保護的嘛。」
接完這個電話,錢謙陷入了困頓。錢謙跟張朋交情並不是太深,他從張朋那兒拿的好處,也不是太多,還不足以威脅到他的前途。這跟張朋的為人有關。張朋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高氣傲,加之他向來走上層路線,並不把錢謙他們太當回事。按他的話說,是能應付過去就行。以前張朋是靠老領導,老領導那時是東州市委書記,後來老領導調進省裡,成了省委一員,張朋就覺靠山更硬了,偶爾有東州的領導想從他那兒拿點好處,他跟擠牙膏似的,總是一副想給不想給的樣。錢謙領教過張朋的「吝嗇」,其實他也知道那不叫「吝嗇」,是壓根就不拿你當回事。對此錢謙很是氣憤,一直想找個機會教訓教訓張朋,讓他知道,眼睛長得太上不行,你可能會看到天,但很可能看不到地,而人栽觔斗,往往是從地上栽的。現在機會來了,錢謙完全可以暗使一把勁,將心中那口惡氣出了。可老領導這番話讓他猶豫,思慮再三,錢謙決定會一會張朋。他讓秘書史小哲打電話給張朋,問他晚上有什麼安排?過了一會,史小哲興沖沖說,張朋晚上設宴,請市長一定賞光。錢謙心想,張朋還是怕了,怕好啊,怕就證明這人還有救。於是他推開應酬,下班後直接趕到酒店。張朋一干人等在那裡,看見他,張朋興奮地迎過來:「市長好,市長能來,令我感動不已。」
錢謙淡淡笑了笑,目光掃了一圈,發現在坐的除張朋兩個副手和小情婦羅妍外,還多了一個陌生女人,錢謙以前沒見過。見錢謙望她,女人笑吟吟站起身,伸出手來,自我介紹道:「市長好,我是省藝術劇院的俞可辛。」
一聽這名字,錢謙的手僵住了。俞可辛錢謙雖然沒見過,但她的芳名,早在東州高層傳得海響,這三個字正是跟他的老領導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方卓力聯繫在一起的。俞可辛雖只是劇院一普通演員,但她姐姐俞可然卻在京城是個人物,某權威媒體時政訪談類節目的主持人。前年海東出過一件事,三位上訪戶在省府大門前集體自焚,引發一場大地震,海東遭遇了空前的公關危機,全國媒體對海東的聲討此起彼伏。俞可然聞風而來,帶著她的團隊。據說那次救下海東的,就是這位體態豐腴左眉上有顆黑痣的俞可辛。也是那次後,俞可辛跟方副省長的關係一下密切起來。到現在,這層關係已成了錢謙他們這個圈子裡公開的秘密。
錢謙愣了一會,旋即醒過神來,換上一臉熱情的笑:「是可辛啊,久仰久仰。」
俞可辛嫣然一笑:「早就想拜訪市長大人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得見,可辛真是三生有幸。」
「哪裡哪裡,這話我來說更合適,快請坐。我說張老闆,這不夠意思吧,你把可辛請來,卻不提前通知我一聲。」
「我是想給市長一個驚喜嘛。」張朋說著,坦然地在錢謙邊上坐下。
這頓飯,錢謙想好了是要給張朋敲敲警鐘的,至少要讓張朋明白,他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錢謙甚至想好,他要讓張朋把黃蒲公放了,別綁來綁去的,沒意思,這套把戲,現在早過了時。哪知一個俞可辛,就讓晚宴的氣氛全變了,錢謙非但沒提黃蒲公這檔子事,還當著俞可辛面,著實將張朋恭維了一番。
不恭維不行啊,俞可辛這個時候出面,那是意味深長。稍微有點政治常識的人都會明白,俞可辛絕不只是代表她自己,她坐在錢謙對面,就跟方副省長坐在錢謙對面是一樣的。
這陣,錢謙又在想俞可辛了,俞可辛昨天只淡淡說了一句:「張朋是我姐多年的朋友,他的事,還望錢市長能多多關照。」這普普通通一句話,卻有萬鈞之力,一下就讓錢謙陷入了兩難境地。
張朋不但是方副省長的老關係,還是北京那個余可然多年的朋友啊。錢謙猛然記起,去年五月,那家權威媒體還對張朋做過一次訪談,主持人就是余可然。中間好像還談起過有關黑社會的話題,當時張朋說過一句非常耐人尋味的話,黑社會很低級,玩它是沒有出路的……
「老錢,你也談點看法吧。」會議室裡,緣奇書記在點他的名了。
錢謙打個激靈,他走神走得有點過。「是該談一談。」他這麼說了一句,藉以調整自己,目光緩緩掃了一眼會場,還特意在華喜功臉上多駐留了一會。他略一停頓,又道:「上面各位說的意見我都贊同,我們的社會是法制社會,文明社會,絕不容許與法律與文明背道的東西氾濫。黃蒲公一案,就是典型的暴力事件,對涉案者,必須從重從快打擊,要給投資者以安全感。」
錢謙發現,華喜功臉上多出一層愜意,華喜功一定是認為,他牽住了錢謙鼻子。錢謙心裡暗暗一發狠,話頭一轉,道:「不過我們不能獨立地看待這起事件,更不該把它孤立起來,這樣勢必會犯頭痛醫痛腳痛醫腳的錯誤。我個人意見,要借這起惡性事件,在全市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打黑除惡行動。」
他的話在會場激起了波瀾,常委們全把目光轉向他。錢謙不打算遮遮掩掩了:「既然要打,那就從根本上打,不能半遮半掩,更不能只打一個,留下一片。現在我們的問題很多,公安要拿出系統的方案來,要全市一盤棋,要學西州那樣,打一場殲滅戰。」
錢謙說到這兒,忽然打住,直起身子,很神聖地看著大家。他知道,這番話一出,必定會引發一場新的爭論,因為他等於是把矛盾擴大化,把焦點從張朋巧妙地轉移到了更多人身上。這樣一來,問題的性質立馬變了,單純對付一個張朋,市委可能會痛下決心,但要對付所有涉黑企業,就不是一件能輕易拍板的事了。
華喜功第一個接過話,跟錢謙咬上了:「錢副市長的意見我不同意,什麼叫頭痛醫痛腳痛醫腳,現在我們討論的是黃蒲公一案怎麼辦,市委要不要下這個決心?我反對把矛盾無邊無際地擴大化,那樣會引發更深層次的問題,甚至會讓我們剛剛好起來的經濟形勢再次出現停滯或滑落。還有,我反對一盤黑這個提法,希望同志們能看到陽光的一面,不要一出現問題就全盤否定。」
華喜功還在講,錢謙卻一點興趣也沒了,他的目的就是把矛盾引出來,將焦點轉移,至於怎麼解決,他懶得去想,也懶得去爭。很多問題爭論起來都是毫無意義的,東州到底是不是一盤黑,只有天知道。他閉上眼,開始想自己的事,昨晚宴會結束,張朋送他回家時跟他說了這麼一句,過幾天介紹一位企業界的新秀給他認識。
「她可是個人精呢,也是一個朋友介紹認識的,對了,以前在皮老闆手下,聽說跟譚敏敏關係不錯,差點就當了歌星。」
錢謙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冷灩秋,三和公司新任董事長。
俞可辛跑來給張朋當說客,忽然讓錢謙明白一個道理,在位子上時,應該著力扶持幾家企業,自己扶持起來的才可靠。現在大家都這麼做,他不做,可就有點對不住手中的權力了。
權力是什麼東西,它就是一件工具,用好了,你期望的東西都會到來。
工具,多麼美妙的一個詞啊—
想到這兒,錢謙突然有股衝動,恨不得這陣就能見到那個冷灩秋。
會議室裡還在爭論,好像是華喜功跟佟昌興又較上勁了。較勁好,較勁好啊,就怕你們不較勁,你們咬得越狠,我錢謙就越舒服。錢謙挪了挪屁股,很踏實地坐在那裡想他下一步的計劃去了。
市委常委會的消息很快傳到張朋耳朵裡,羅妍無不擔憂地說:「他們會不會動真啊,要不,先把姓黃的放了?」
張朋恨恨道:「放?當我張朋是泥捏的。老子就不信,這事擺不平,去,給我把去年香港帶來的那幾件玩意拿出來。」
羅妍猶豫著,張朋說的幾件玩意,是張朋去年陪常務副省長方卓力和俞可辛去香港遊玩時在古董市場收購的幾件寶貝,明朝和清康熙年間的瓷器各五件,當時送給方副省長價值最貴的兩件,剩下的幾件,一直由羅妍保管。
「朋哥,要這東西幹嘛?」羅妍問了一句。
「我去見唐公子。」
「見他?」羅妍雙眼瞪成兩個巨大的問號。
張朋像是被什麼觸動了,拿這麼貴重的禮物出去,他也心疼,當初為買到這幾件寶物,他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啊,除動用商界朋友外,就連特別行政區兩位高官秘書也動用了,這才以低於市場價百分之三十的價格將它們收於賬下。平日他自己都捨不得碰一下,現在卻要拱手送給別人,心裡豈能不難受?可眼下這一關要是度不過去,他張朋苦心打拼的黑金王國就要坍塌,到那個時候,他張朋怕就再也不是張朋了,會成為階下囚,成為龐龍刀案上的一條祭魚!
他走過來,輕輕撫住羅妍的肩,難以抑制住內心的悲愴與憤懣。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該到我們放血的時候了。」
羅妍將頭抵在張朋懷裡:「還是把姓黃的放了吧,我們犯不著跟他較勁。」
張朋猛地推開羅妍:「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現在根本不是放不放的問題,姓龐的明顯是要置我於死地,好給皮天磊掃清障礙,就算我們把姓黃的放了,他照樣會找上門來。」
羅妍的心一下子就重了,朋哥講得是實話,黃蒲公只不過是個借口,龐龍現在跟皮天磊的關係在道上是人人皆知,不除掉朋哥,皮天磊就永遠稱不了霸。
「那我們也沒必要跟他對著干啊。」羅妍仍然不死心,她怕一旦跟龐龍較上勁,就會沒完沒了。龐龍的做人還有做事,她太是瞭解。這是一個敢大碗喝你血大聲罵你娘還敢大張旗鼓說他是為民除害的混世魔頭,黑白兩道的巨無霸啊。
「妍子,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對這一行,也多少該瞭解了。」張朋動了情,再次攬住羅妍的肩,感慨道,「這行沒有退路,你只要一裝孫子,所有的人都敢踩你頭上。我現在是在賭,要麼我輸,要麼姓龐的和皮天磊輸。這中間,沒有調和的餘地,早晚得決出個勝負。他們咄咄逼人,我若不亮出個姿態來,以後怕是……」
「朋哥,我怕。」羅妍的聲音在發顫。
「怕?」張朋陰陰笑了笑,接著道,「妍子你給我聽好了,咱們這一行,跟閻王爺的生意沒啥兩樣,吃的就是刀尖血口上的飯,玩的就是生死遊戲,怕這個字,以後不許說。我張朋就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姓龐的想置我於死地,那好,咱們就拿出真功夫來,看看到底誰的人頭先落地。」
「怎麼,朋哥你要?」羅妍驚恐地瞪大眼,臉色慘白地望住張朋。
張朋嘿嘿一笑,拍打了下羅妍的肩:「放心,你哥還不那麼傻,去吧,照我說的做。」
唐公子是原省人大主任的公子,他父親之前做過西州市委書記,後來又到省府當秘書長,然後當副省長、常委兼紀委書記,再後來到了省人大。省城東州以前有三大公子,唐公子,汪二公子,牛公子。三位公子都曾是聲名顯赫的人物,可惜處在了同一時代,於是東州這塊地盤上,一度時期曾引發一場戰爭,三大公子鬥法,誰都想做第一公子這把交椅。無奈唐公子始終棋高一著,招招壓著另外兩位。西州嚴打時,汪二公子因為西州一樁命案,最後被萬氏集團老總萬龍供出,唐公子暗中用力,迫使省委政法委書記龐海生在會上表態,汪二公子成了西州打黑的殉葬品。汪二公子一倒,唐公子越發張揚,去年九月,又借另一樁土地糾紛案,將牛公子和他的合夥人拉下水,至此,唐公子算是徹底清理了門戶,重新洗牌後,唐公子就成了絕對的老大。
公子黨跟張朋他們不同,張朋他們在前台,做什麼事都得自己站出來,說好聽點就是事必躬親,說不好聽點就是你的娘你得自己哭。公子黨不同,他們插手很多事情,但都是隱在背後,咳嗽一聲,就有人替他們張羅,好處卻一點也少不了。而且,他們往往站在很高的一個平台,幾乎是槍打不著炮轟不倒,沒有人敢輕易將他們奈何,除非他們自己站出來找事,或者就跟汪二公子和牛公子一樣,為了一個看不見卻很實在的山頭讓唐公子挑下馬。張朋說過一句非常形象的話,這些人才是他們的太上皇,他們只不過是這些人的開路先鋒。好在,張朋跟唐公子交情不錯,前些年唐公子有個手下,據說是他情婦的弟弟,酒後駕車撞死了人,死的那人偏偏又是汪二公子擺在官場的一顆棋子,這事非得有個說法。唐公子把他叫去,如此這般示意一番,張朋回來立刻讓手下最忠實的一個兄弟去頂罪,替唐公子解了當時的難,此後,他到唐公子面前,才敢把頭抬起來說話了,以前他是沒有這個膽量的,份量也不夠。張朋想,自己跟龐龍他們鬥法,單憑目前的實力,弄不好會陷入被動局面,如果能把唐公子這張牌打出來,形勢就會大不一樣。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是句顛撲不破的真理,花幾件玩意能把目前的老大地位保住,不愁換不來更好的玩意。張朋主意已定,這次他是鐵上心要跟龐龍還有皮天磊決一雌雄。
人活著,有時候就得有這個狠勁,打天下要狠,守天下更要狠。張朋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