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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蕩蕩朝師範大學開去,灩秋怕門衛阻攔,進門時她們分成了幾撥,灩秋跟謝子玫走在最前,孫月芳和她的姐妹們則瞅準時機魚貫而入,等到辦公樓前會合時,她們的力量就很龐大了。灩秋之前跟食堂一名管理員送了錢,讓他充當內線,打聽孔副校長行蹤。她們到了不久,一輛黑色的尼桑停在了辦公樓前,人模人樣的孔副校長從車裡走下來,捋了捋被風吹下來的頭髮,往他的不毛之地撥拉了下,然後沖不遠處兩位年輕的女學生望了會,才意猶未盡往樓上去。
孫月芳一個箭步躍上去,堵在孔副校長前面:「你姓孔吧?」
孔副校長受了驚嚇似的往後一躲,瞪住孫月芳:「你是哪個,我不認識你的。」
「可我認識你,你叫孔什麼來著,對了,孔……孔……」
「我叫孔逸夫,你是誰?」
「我是誰你不認識啊,怎麼著,提了褲子就不認人了,還姓孔呢,你咋不叫孔老二?」孫月芳擺出一副母夜叉的架勢,一雙眼睛瞪成個「八」字,逼視著孔副校長。
「你亂說什麼,你是誰,我不認得的,趕快走開!」孔副校長面色驟變,兩條腿下意識地亂抖起來,那幾根好不容易扶上去的頭髮一緊張又掉了下來,露出荒丘一般的腦門來。
「你讓我走開我就走開啊,你是警察還是什麼的,告訴你孔……孔屁夫,今天不把錢給我,我讓你這幢樓裡炸開鍋。」
「對,不把錢拿出來,今天就讓你在這裡丟死人!」孫月芳的幾個姐妹蜂擁上來,圍住了孔副校長。孔副校長莫名其妙地望住她們:「你們……你們是哪來的?」
「三和,三和公司,你不會忘記吧?」孫月芳又往前跨一步,眼看就要頂在孔副校長身上了。
「三和?你們是三和的?」孔副校長臉上的肌肉都扭在了一起,一邊擦汗一邊左右看,他想找救援,沒想,就給看到了灩秋。
「你們是她雇來的?」
「什麼她雇來的,她是我們老闆,我們是她員工,今天找你是要錢的。痛快給還是不痛快給?」孫月芳聲音很洪亮,唾液亂飛,噴了孔副校長一臉。
「你們這家沒良心的公司,害死我們兩名學生,還敢來要錢。馬上離開,要不然我報警!」孔副校長一聽這樣,鎮定下來。剛才孫月芳一陣吼,還真把他嚇住了,前些日子院裡有個系主任,就讓一女生出其不意堵校園裡,說要帶他去見孩子。系主任睡了人家,早就給忘了,哪料想人家會把那麼一個活證據生下來,眼下正在鬧離婚呢。他怕孫月芳也是他不小心睡了的。既然是三和的,他膽子就正,說話的口氣立刻變得威嚴而又正義凜然。
「你們走不走,不走我要叫保安了。」說著,孔副校長掏出手機,打給了保衛科,不多時,三名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安來到樓下,孔副校長命令:「把這幫人渣轟出去!」
不說人渣還好,一說這兩個字,孫月芳就跳了起來:「人渣?姓孔的,今天你給我講明白,我們怎麼就是人渣了?我們是勞動階級,是靠勞動吃飯的,怎麼成了人渣,說啊,你!」
兩個保安上前,想阻攔孫月芳,被孫月芳一把推過去:「給我滾遠點,哪個敢碰我,小心今天跟你們鬧出人命。」她那幫姐妹也不是吃素的,一看保安裝腔作勢要跟她們動粗,立刻撲過去,唾沫橫飛,唇槍舌劍,三個保安被鎮住了,看了眼孔副校長,不知所措地退到了一邊。
灩秋站在一邊,像欣賞一場滑稽劇一樣看著孫月芳她們,看來,孫月芳也不是信口開出每天五百塊的價碼,她做這行的確有經驗,指不定,她在縣裡現在就靠這個為生呢,你看那幾位女人,演得一個比一個精彩。孔副校長招架不住了,想溜,孫月芳堵在前面:「你還想溜,告訴你孔屁夫,今天不把欠下的錢一次付清,我們把你拉到人肉市場去賣!」
她的姐妹們立刻起哄:「就這頭豬,能值屁個錢,上去,帶他找他們校長,就不信堂堂大學,沒人講理。」
「找就找,以為我怕啊。」孔副校長掙扎著伸了下腰,扶了扶眼鏡,剛才推推搡搡中,他的金邊眼鏡幾次掉下來。這中間樓前已圍了不少人,有教師,有後勤人員,更多的則是學生。灩秋起初還以為,學生們看到此情景,會幫他們的校長,哪知現在的大學生覺悟高得很,一聽學校欠錢不給,立刻就聲援起孫月芳她們來。孫月芳像撈到稻草似的,越發興奮了,幾乎要扯住孔副校長衣領,把他往校長室拽。
孔副校長急了,大叫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孫月芳哈哈大笑:「君子,就你這種敗類,也敢稱君子,信不信,當著這麼多學生面,我把你那些醜事全講出來,還有你吞我們公司的錢。」
「我啥時吞你們公司錢了,這話你可得慎重!」孔副校長的眼鏡又掉了,一青年學生走過來,幫他撿起:「不急,校長,慢慢跟她們講,我們在邊上給你老人家助威。」
「好,既然你不承認,那我就講,去年十一月十二日晚,你在萬豪大酒樓,是不是拿過一個五萬的紅包?」
「血口噴人,血口噴人,我要控告你們!」孔副校長急得就想打人了,這些事真要當著學生面講出來,那他可就斯文掃地,再也甭想人模人樣地抖了。
事情並沒就此為止,就在孫月芳她們跟孔副校長撕扯的空,聞訊過來的保衛科長打電話報了警,沒過十分鐘,一輛警車呼嘯著進入校園,車裡跳下幾個警察,灩秋一眼認出,坐在最前面的居然是大榆路派出所所長祝勇。真是冤家路窄啊,灩秋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祝勇,不等祝勇他們動手,灩秋走過去:「是祝所長啊,想不到你還這麼威風。」
「你是?」祝勇看著灩秋,一時想不起這女人在哪見過。
「冷灩秋,洪芳的妹妹,三和公司總經理。祝所長還穿著這身警服啊,我還想,你早就去了該去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我不認識你的,亂說什麼?」
「亂說?祝所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不會也給我打一針,把我送瘋人院吧?」
祝勇嚇得面色全無,退了幾步道:「我是順道來辦事的,沒工夫跟你瞎扯。」說著,溜出了人群。同來的警察一看所長溜了,簡單問了下情況,一看也沒鬧出啥事,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走了。
孫月芳這才擺開架勢,跟姓孔的正式理論起來。
灩秋她們大獲全勝,這世界就是這樣,當你豁出命來做一件事,這件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她們在師範大學折騰了五個小時,最後愣是把校長折騰了出來,孔副校長在別人面前牛氣十足,但到了校長面前,立馬就矮下半截。東州師範大學校長是位中年女性,大約同是女人的緣故吧,她認真聽了灩秋的陳述,灩秋說,毒餃子事件已經過去,公安該罰的罰了,該抓的抓了,公司還得正常運轉,希望女校長看在她們一幫落魄女人的份上,把學校欠公司的五十萬付了。
女校長沉吟一會道:「五十萬我一次付不了你,這樣吧,今天先付二十萬,餘下的,我得跟有關方面碰碰頭,畢竟剛剛發生過不愉快的事。」
孫月芳要鬧,灩秋制止住她說:「行,感謝校長,以後怕是我們也不能跟你合作了,發生這樣的事,也不是我們想看到的,儘管個中原委很複雜,但主要責任還在三和。」
「你能這麼想,當然更好。」女校長看著她,若有所思地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該裁決的,法律會做出裁決,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吸取教訓,認認真真把企業做好。」
「我記著您的話,我會把企業做好的,謝謝校長。」
從師範大學出來,孫月芳提出要慶賀一下,灩秋卻突然失去了興趣,落落寡歡的樣子讓孫月芳不滿:「捨不得錢是吧,走,我請客。」孫月芳手一揮,那幾個女人便前呼後擁圍著她去。灩秋卻像受了傷害,孤獨地回到住處,腦子裡始終是女校長的影子。
灩秋她們如法炮製,又從幾家院校收到欠款五十多萬,有了這筆錢,灩秋心裡踏實了許多。她跟謝子玫商量,先把孫月芳她們打發回去,有事再叫她們來。她們兩個則需要從長計議,到底從哪入手,怎麼才能把三和這塊被砸倒的牌子再樹起來。
謝子玫對孫月芳缺少好感,擔憂地說:「能打發走麼,我怎麼覺得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哪有那麼嚴重,她們都是好人。」灩秋自信地說。灩秋說這話是有根據的,這段日子,她跟孫月芳朝夕相處,對這個女人,灩秋算是有了新的瞭解,她絕不是胸大腦殘,她有大智慧呢。甭看孫月芳一副馬大哈的樣子,但她心細著呢。特別是如何跟這些牛逼哄哄的單位討債,孫月芳真是有辦法。
「不是姐姐吹,姐姐最擅長的,就是跟這幫狼打交道。妹妹呀,你可要聽姐姐的話,對付這幫狼,你還嫩了點。」孫月芳告訴灩秋,自己原來也是狼,而且蹲在虎口上,虎口就是信訪辦。「那可是專門接待百姓的,政府最難的部門,就屬它了。」孫月芳自吹道。孫月芳後來厭倦了。
「這麼說吧,妹子,我也是良心發現,有些上訪者實在太可憐,為了上訪,他們把家產都賣盡了,夜裡露宿街頭,餓了就跟人乞討,就為了討個公道,但是,公道不是那種討法。妹子啊,我在信訪辦十年,啥都經了,你這些冤,不算冤,比你冤十倍百倍的都有。我是看穿了,你想討公道,就得自己強大,指望別人那是笑話。姐,所以離開了那裡,姐現在多自由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跟誰作對就跟誰作對,誰能把姐奈何?」
孫月芳略帶茫然的語氣裡,灩秋看到一顆心在跳動,是一顆還未完全染黑的心,一顆還知道羞恥和不平的心,孫月芳的良知還未完全泯滅,她跟灩秋一樣,選擇了另一條道。
這是條不歸路。不過沒關係,孫月芳說:「不管哪種活法,只要活得精彩就行。不瞞你說,我那個店,純粹是蒙人的,掙不掙錢姐從來不操心,姐為的是她們,就是那些上訪者。姐給她們提供幫助,讓她們能把冤喊出來,能把公道討回來。」
灩秋後來才知道,跟孫月芳一起來的八個女人,四個是老上訪戶,以前都被孫月芳蒙過的,孫月芳離開信訪辦後,她們找孫月芳出氣,孫月芳用行動感化了她們。眼下她們的公道已討了回來,就是依靠了孫月芳。孫月芳開了一個店,專門替這些弱者討公道,她們的辦法土得掉牙,一哭二鬧三上吊,實在不行,就把人家堵在街上,或者直接衝進家裡,逼迫人家就範。這招很靈,到現在她們還沒一次失敗。另四個,本人雖不是上訪戶,但她們的家是上訪戶,兩個是父親含冤,兩個是家裡房子被拆遷辦扒了,一家人在地窖一般又潮又濕的庫房裡過了一年,無可奈何時,才找到孫月芳這裡碰運氣。她們碰對了,孫月芳帶著她們,找政府,找區長,一一把這些人拿下。孫月芳目前在開源一帶名氣大得很,人稱女包工呢。
「甭看這些王八蛋一個個衣冠楚楚,人模人樣,肚子裡卻全是壞水,你跟他來文的不行,來武的咱又不會,只能來邪的,怕啥給他來啥。他養女人,咱們就找他老婆,鬧得他家裡雞犬不寧。他貪污腐敗,咱就到他單位放風,天天放,放風不行,就給他檢舉,反正咱有的是時間,不怕他王八羔子不怕。」
「你們就不怕被抓起來?」灩秋擔心地問。
「怕,咋個不怕呢?姐姐就被抓過。抓進去,就讓其他姐妹鬧,鬧到他放人為止。咱又不做特違法的事,他們頂多也就關上十天半月,出來咱鬧得更凶。」
各行有各行的道道,灩秋算是長了見識。同時,心裡也對孫月芳多了份敬重,她倒是真心希望,孫月芳能留下來幫她。但是人家能留下來幫她麼,怎麼說人家也有一份「事業」啊,幹得還有聲有色。
灩秋把想法說給孫月芳,孫月芳笑瞇瞇地問:「怎麼,用不著姐了,想趕姐走?」
灩秋趕忙搖頭,紅赤著臉道:「姐千萬別這麼說,我是怕耽誤姐的正事,所以……」
「姐有啥正事,姐連個正形都沒。說吧,是不是嫌我拿得多,心疼錢了?」孫月芳剛沖完澡,一頭烏黑漂亮的長髮垂著,那對結實而又堅挺的奶子半掩在浴巾裡,顯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怎麼能嫌你拿得多呢,你幫了我那麼多,我還想著怎麼感謝你呢。」灩秋如實道。
孫月芳擦乾身子,扔了浴巾,邊往身上套衣服邊說:「感謝就不必了,如果嫌我煩,你就直說,如果不是這原因,走這個字你先別說出口。」灩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窘著臉站那兒,目光下意識地在孫月芳身上竄來竄去。
孫月芳打扮好,沖灩秋笑笑:「我說妹子啊,我這人你不用趕,該走時我自然會走,我答應過我姐,要幫你,這是我對她的承諾。」
「不會吧?」灩秋甚是吃驚,她不相信平胸女人會這麼講義氣。
「啥叫會啥叫不會,你咋也婆婆媽媽?這麼跟你說吧,我跟我姐一個脾氣,認準你呢,就拿你當自己人,要是不高興呢,就拿你當仇人,現在我把你當自家人了。」
「謝謝芳姐,也謝謝月芬姐。」
「你煩不煩啊,謝來謝去的,你也不嫌累。這麼著吧,讓她們幾個走,我留下,工錢呢,你看著給,不給也行,反正我孫月芳不缺錢,這總行了吧?」
灩秋往前跨了一步,樂得臉上都開花了:「工錢的事一分也不少你,將來公司正常了,你就算股東,能拿到分紅的。」
「少跟我提錢,如果為了錢,我就去賣了,就憑咱這臉,咱這身段,還愁男人不掏錢?」一句話說得,灩秋立刻垂下頭去,她對這種話敏感。
孫月芳撲哧一笑:「你也太脆弱了點吧,不就做過小姐麼,有啥丟人的,這年頭,能做小姐是本事,能當小三那就更了不起,捷徑啊,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事呢。姐可從來沒小看你。好了,這話不說了,說正經的,知道姐為啥不離開麼,是放心不下你。就衝你和那個黃毛丫頭謝子玫,能把公司整起來?笑話吧你,聽姐的沒錯,讓她幾個回去,等你公司開張了,姐自然會離開。」
「……」
灩秋還能說什麼,什麼也不用說了,她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孫月芳,抱得孫月芳好不自在:「快鬆開,我可不像我姐,她好那個,我不!」
灩秋的臉紅到了極致。
忙過這一陣,灩秋忽然就又想起那幢大樓來,這是她心裡一個結,怎麼也解不開。這天晚上,灩秋再次驅車來到三和那幢大樓前。這是她從看守所出來後第六次來到這裡,遠遠的,她把車子停下,步行到大樓近處。那幢大樓依舊被公安和衛生部門聯手封著。樓的四周灑了一層厚厚的白灰,像是裡面還存在瘟疫,三道紅繩攔在樓的四周,周圍豎著幾塊木牌,上面寫著警告的話,意思就是不能讓別人接近。
灩秋在一亂木叢前停下腳,長久地注視著這幢樓,現在她才明白,她的新生活是從這幢樓開始的,她的很多思想很多抱負也是這幢樓裡誕生的。當然還有她的感情,是跟三姐洪芳的感情。灩秋在看守所的時候,曾無數地想起過洪芳,想起她的眼神,她的微笑,還有給予她的一聲聲呵護,包括凶起來發狠的樣子。真是怪得很,以前微不足道見慣不驚的事,到了那裡面,竟變得彌足珍貴。灩秋這一生,還從沒這麼想過一個人,包括對她的父母。等到洪芳的死訊傳來,她就不是想了,是徹底地墜入到悲傷和憤怒中了。
這陣憤怒又在灩秋胸中燃起,看著那孤零零有點可憐的樓,還有樓上貼滿的封條,灩秋恨不得撲過去,撕開那些張牙舞爪的東西,將樓摟進懷裡。
「姐姐。」灩秋心裡喃喃叫了一聲,淚就下來了,這淚她流了幾個月,將來還會流下去,一日不為三姐報仇,她冷灩秋的心,就一日不甘!
「姐姐,等著吧,我會把樓裡的機器設備還有一應物件全贖回來,你的事業妹妹會堅持下去,不在別處,就在你邊上。姐姐,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妹妹啊,妹妹勢單力薄,鬥不過他們的,但妹妹要鬥,妹妹就是豁上一切,也要替你討回公道!」
灩秋跪下去,點燃一堆紙錢,冥紙燃起的火花裡,她的臉上笑了幾笑,那是笑給洪芳姐姐的,她相信洪芳能看到。笑完,她匍匐在地上,給洪芳磕了三個響頭。
灩秋決計去見哈得定哈局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