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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默然何嘗不想早點收拾掉強偉呢?這兩天,他幾乎時時都在動這個腦子。
但有些事,一旦機會錯過了,下起手來就很難。齊默然現在很後悔,後悔前些日子沒能當機立斷把強偉拿掉,反倒給了他反咬一口的機會。
沒被別人咬住前,你可以隨心所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一旦被別人咬住,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他可以拿掉強偉,然後呢?河化的事絕不限於強偉一個人知道,拿掉強偉不等於就把事情也拿掉了,在這點上他跟宋老爺子想法完全不同,他甚至憎恨宋老爺子,你以為拿掉一個市委書記有那麼容易?弄不好,反會引火上身!況且,強偉上次去北京,雖然沒見到高波,但他在高波秘書的引見下見到了中辦的人!齊默然費盡心機,還是沒能打聽到強偉跟中辦那位同志說了什麼,這些話到底對他有什麼威脅?
得趕緊想一個萬全之策啊。
思來想去,齊默然還是將電話打給了強偉,他想探探強偉的口氣,摸清他到底要做什麼。
「聽說你現在動作很大啊,弄得河陽雞犬不寧。」
「齊書記多慮了,我只是想把河陽的事做好。有幾件案子可能要涉及到一些人,但絕沒齊書記說得這麼嚴重。」
「把事做好沒有錯,我就怕你做過了頭。做過了頭,對誰可都沒好處啊。」
「這我清楚,齊書記,我會掌握分寸的,請你放心。」
「不是我放不放心,是有人三番五次打電話向我告狀,說你眼裡容不得任何人,就連退下去的同志,你也一樣不放過。」
強偉沉默了一陣兒,道:「有些話該聽,有些話齊書記不該聽。」
「啥話該聽啥話不該聽還用不著你教我。我就問你一句,必須要把那些事翻出來嗎?」
強偉再次沉默,過了好一會兒,道:「齊書記,有些事壓是壓不住的,硬壓,怕是老百姓不答應。」
「好啊強偉,你總算學會用老百姓來壓制別人了。」說到這兒,齊默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再也沒必要說下去了。強偉的心跡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他現在已是走火入魔無所顧忌了。
放下電話,齊默然再次陷入了沉思:對強偉,換與不換都是冒險。那麼,是換,還是不換?
一個省委副書記難在了市委書記手裡,這樣的事,怕是從未有過。其實齊默然清楚,他是讓自己給難住了!
強偉這邊,卻加大了查處力度。在河化兼併案取得重大突破的同時,另一支人馬,也悄悄被派往廣州。這是徐守仁的主意,強偉跟徐守仁之間,似乎已形成默契,再也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把以前的舊賬翻出來,爭個明白。大是大非面前,兩個人忽然找到了共同點,進而變得能坦誠相對了。
這個共同點就是對腐敗的憎恨,對剷除官場罪惡的決心!
緊接著,賈一非車禍案也有了實質性突破。許艷容匯報說,她查閱了去年那起車禍案的全部資料,從中發現了兩個可疑的人,一個叫楊二冰,一個叫李青山,兩人都是東城區交警支隊的。這兩人以前都是普普通通的交警,但在賈一非死亡不久,兩人都被破格提拔。楊二冰目前是東城區交警支隊二隊隊長,李青山目前是東城區車管所副所長。對二人隔離審查後,楊二冰的心理防線先被攻破。據他交代,賈一非車禍案是一起有預謀有組織的犯罪。周鐵山得知賈一非掌握了他當年賄選人大代表的全部資料後,心急如焚,採取了多種手段,想從賈一非手裡拿到這些證據。但由於賈一非跟沙縣人大主任李源權因為好處費鬧翻了臉,此後,李源權又借口一件小事,撤銷了賈一非人大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兩人算是結下了深仇大恨,賈一非決心要將李源權拉下馬。賈一非手裡不但握有周鐵山賄選案的證據,同時還抓到了李源權的把柄。李源權擔任沙縣副縣長時,利用職權將沙縣糖廠低價賣給周鐵山,從中收取了巨額賄賂。這兩樣東西要是曝了光,不但李源權要栽觔斗,怕是周鐵山也要連帶著栽觔斗。幾次交涉未果,周鐵山決定對賈一非來硬的。
得知賈一非要驅車上省城,周鐵山暗中指示李青山跟楊二冰,要他們搶先一步,等在武勝驛高速路口,一等賈一非的車子出現,立馬以交通違章為名,將其強行扣留。
「扣留以後呢?」當時楊二冰這麼問周鐵山。
「把他手裡的資料一頁不少地給我拿來。」周鐵山說。
「人呢?」楊二冰又問。
「人我管不著,你們愛咋收拾咋收拾。總之,這事要做乾淨,做利落,不能讓姓賈的小子再拿這件事威脅我。」周鐵山說完,給楊二冰報了一個數字,六位數,算是他們二人的酬勞。
強偉心裡一沉。關於這起車禍案,他以前找過章含秋,章含秋卻閉口不談,好像有什麼隱情。他也作過很多設想,但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可怕。這是典型的雇兇殺人案!周鐵山啊周鐵山,你既然花錢買人大代表的頭銜,一心想給自己戴光環,為什麼又要如此踐踏法律,草菅人命?
許艷容接著說,那天楊二冰跟李青山原本不想製造那起車禍,他們商量出一個計策,決定將車子扣下後,先把東西拿到手,然後再在賈的車子裡放入少量搖頭丸,以販毒罪將賈一非還有司機控制住。相信只要把這條罪名強加給賈一非,有了周鐵山跟李源泉在背後使勁,賈一非這輩子,想逃出監牢就很難了。
但就在他們看見賈一非那輛桑塔納的同時,一輛農用車疾駛而來。李青山靈機一動,拉響了警笛,並驅車直追。楊二冰驚問:「你要做啥?」李青山說:「放搖頭丸太麻煩,弄不好還會把我們牽扯進去,一輩子就完了。莫不如……」話還沒說完,農用車已一頭撞向賈一非的車子,司機情急中一打方向盤,那輛桑塔納便像醉酒一般朝山下摔去。
事後,兩人都害怕了,慌忙從車裡拿起賈一非的黑色皮包,倉皇而逃。
強偉聽完,心裡就不只是震驚了,更多的,是恨和悲憤。他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問:「皮包呢?」
「他們交給了周鐵山。」
又是周鐵山!看來,是得對周鐵山採取措施了。然而困難在於,周鐵山是全國人大代表,動他要報全國人大審批。就算河陽這邊按程序報上去,省人大那一關,能過得了?強偉腦子裡閃出省人大李副主任那張面孔,他可是齊默然的鐵桿子啊。
強偉禁不住再次想起秦西嶽來。秦西嶽被抽去搞新農村建設,一直沒有消息,如果有他在,或許還可以借助他的能量,直接向全國人大反映。
看見強偉為難,許艷容心裡,也湧上一層擔心。隨著幾起案件越來越逼近真相,河陽這個被齊默然等人捂了幾年的蓋子,終於要揭開了,但她心裡,卻沒一絲快感,相反她卻越來越替強偉擔心。
「真的能扳倒他們嗎?」她這樣問強偉。
「你說呢?」強偉反問。
許艷容強打起精神,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這一笑,好像含有千言萬語。強偉理解她的心情,更感激她能挺身而出,做他堅強的後盾。一時間,心裡竟湧上一層複雜的感情。這段時間,他們兩人可以說是接觸頻繁,強偉對許艷容,真是有了一種難以割捨的深情。
這是一份來之不易的感情,卻又是一份見不得陽光的感情。
他悵然長歎了一聲,道:「先把證據搞紮實,報批的事,容我再想想辦法。」
艷容「嗯」了一聲,忍不住就將腦袋抵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上身也輕輕靠在他懷裡。這懷抱真溫暖啊!許艷容真想一輩子就這麼靠下去。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強偉接到麥瑞小姐的電話:兩天後,歐陽默黔還有瑞特公司副總裁鮑爾先生將率團抵達省城銀州,希望河陽準備好下一輪的談判。
「這次最好能把細節問題敲定。公司總部想盡快把合作的事定下來,合同我都準備好了。」麥瑞說。
強偉不得不把案子的事先推開,全力以赴準備起談判來。
接到電話第二天,秘書肖克凡回來了。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強偉將準備好的一肚子牢騷嚥了回去。肖克凡這趟差出得可真長啊,一次外調,他竟給折騰了這麼長時間!
「說吧,查到什麼了?」
「我通過好幾個渠道進行了調查,都沒有查出問題。」肖克凡覺察到強偉的不滿,神情有點緊張。
「出去這麼長時間,你就給我帶來這麼一句話?」一聽沒查到結果,強滿的不滿就壓不住了。
「可鄰省跟瑞特公司的合作,實在是查不出什麼疑點。」肖克凡低下頭去。
強偉讓肖克凡前去調查的,正是前年末到去年初鄰省跟瑞特公司洽談合作的事情。當時這項目炒得很凶,也是被當作全省重點項目抓的,但談到中途,忽然沒了下文。據強偉掌握的情況,是鄰省主動提出中止談判的。強偉懷疑,是不是鄰省在談判中發現了瑞特公司的不良動機,將合作項目中止了。強偉所以對瑞特公司放心不下,就是因為鄰省這件事。按說,如此重大的合作,鄰省沒有理由將它中止,更不會輕易將它放棄。如今搞招商引資,在各省都是重頭戲。每年的招商會、引資會、項目洽談會還有各種文化節等等,名目繁多,林林總總,耗去了官員們的一大半精力,為了爭奪來自四面八方的財神爺,各省各市都是不擇手段,有些省市甚至提出五年全免稅、土地無償使用、環保評估可以適當放寬等一系列優惠政策,優惠程度越來越高,越來越沒個邊界了。在這種背景下,鄰省卻無端放棄了跟瑞特的合作,這就不得不讓人多想了。
「招商局楊局長說,項目中止是因為省上經濟戰略發展重心發生了變化,跟瑞特公司提出的發展思路有衝突。」肖克凡補充說。
「這話你也相信?」強偉反問道。
「我找了好幾個渠道,說法各不相同,但沒有一家說是因為瑞特公司的。」
「找過那個人沒?」強偉記起肖克凡臨走時自己曾特意給過他一張名片,心想這麼長時間,肖克凡應該見過他了。
「找了,他的確很忙,我等了一周,才跟他見上面。」
「他怎麼說?」
「他時間太緊,沒多談,不過他讓我去找了一個人。」
「誰?」
「該省經貿委主任的秘書。」
強偉「哦」了一聲,問:「見到沒?」
「沒。我找到經貿委,他們告訴我,原主任的秘書於半月前患肝癌死了。」肖克凡臉色一暗,啞著嗓子說,「秘書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
「怎麼不直接去找這位主任呢?」強偉又問。
「原主任因涉嫌商業賄賂,被雙規了。」
強偉並不知道,肖克凡說的這位主任,正是當時負責跟瑞特公司洽談合作的項目組組長,也就是週一粲那些照片上跟麥瑞鬼混的那位官員。他是兩個月前因一起國有企業出售案被查出違規的。
肖克凡去見的這位領導,是鄰省省委辦公廳主任,強偉是通過余書紅跟他認識的。其實,這位主任讓肖克凡去見原經貿委主任的秘書,也是在暗示強偉:他當然不會把實情告訴肖克凡。這就是官場,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彼此心裡都有一個準則,這準則或許也可以理解為官場的潛規則。沒辦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受它的約束。鄰省所以提前中止該合作項目,便是跟這位主任的違規有關。由於事件正在調查中,辦公廳主任也不敢輕易向外洩露案件機密。
可惜強偉卻並沒有想到這點。
在這件事上,他掌握的機密遠不如週一粲多。週一粲不但知道經貿委主任出事了,還知道他的出事跟瑞特公司有關:瑞特公司由於沒能順利拿到該省的合作項目,便寫了封匿名信將該主任檢舉了。靠著這封檢舉信,省紀委才查出他一系列的問題。
歐陽默黔說來就來。出乎強偉意料,陪同鮑爾先生和歐陽一行一同來到河陽的,竟是齊默然,而齊默然身後,又跟著一臉燦然的週一粲。
週一粲真是春風得意。她是一天前得到辦公廳通知,要她趕到省城,跟齊默然一道迎接歐陽一行的。對於週一粲來說,這是份榮譽,或許還不僅僅是榮譽。至少,她認為這次是真露臉了。看,齊默然沒叫強偉,只叫了她,一切都已經不言而喻。況且,她到銀州的這晚,齊默然還單獨約見了她。關於瑞特公司跟河陽合作一事,齊默然突然改變了主意,要她以積極的姿態促成瑞特對河化的收購。
「以前我把問題看簡單了,重視不夠。瑞特是國際知名的跨國公司,能讓它參與到我省的國企改革中,是件大好事。至少,它能為我們的國企改革提供經驗,提供一條思路。在這點上,強偉比你我都想得遠啊。」齊默然說。
齊默然出其不意地改變主意,等於是救了週一粲。來省城的路上,週一粲還害怕齊默然問起這事,害怕再讓她阻止瑞特跟河化的合作。現在好了,他主動為她解圍,化解了她的危機。
週一粲心裡,再次對齊默然湧上一層感激。
在省城度過一個不眠之夜,週一粲隨同齊默然,興高采烈來到了河陽。
歡迎儀式由強偉主持。強偉臉上,略略有幾分驚訝,不過他還是很好地掩飾了。簡短的歡迎儀式後,齊默然讓歐陽他們先休息,隨後便親自主持召開了一次懇談會。到會的除了河陽四大班子的領導外,還擴大到不少部門領導,包括宋老爺子等退下去的領導,也一一被請到了會場。齊默然聲音洪亮,激情飽滿,顯得興致很高。他說:「長期以來,我們對國企的改革,始終衝不破瓶頸,衝不破觀念的束縛,認為自己的金娃娃應該自己抱。河陽這次主動邀請國外大企業,整體收購河化集團,為我省國企改革探索出一條新路子。幾天前省委召開專項會議,專門討論了這件事,認為河陽以積極的姿態尋求國企改革的新方向,將我們的資源優勢跟國外先進的管理與技術結合起來,為國企尋找新的增長點,這做法值得肯定,值得推廣。省委要求河陽上下要本著一盤棋的思想,在強偉同志的帶領下,勇於創新,善於創新,讓我們的傳統老工業盡快擺脫困境,再添活力,為構建和諧型經濟社會作出新的貢獻。在此,我強調一點,這次對河陽與瑞特公司的戰略合作,省委很重視,省人大也很重視,要求河陽各方全力以赴,只能支持,不能添亂,更不能從中作梗。要把這次合作當成一場國企改革的攻堅戰去打。省委相信,有河陽市委的堅強領導,有市政府的苦幹加實幹,有人大、政協的支持與幫助,加上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河陽的國企改革一定會闖出一條新路子,河陽工業強市的戰略地位一定會再次凸現!」
會場上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坐在主席台上的強偉發現:除了宋老爺子等幾個老領導冷著臉外,其餘人的熱情,都讓齊默然這番話鼓舞了起來。接著,齊默然便讓他表態。
這態他不能不表。合作是他提出的,收購也是他提出的,瑞特公司更是他請來的,齊默然剛才那番話,已經給會議定了調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在表態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說話遠不及齊默然那麼有底氣,聲音的洪亮程度更是不能與齊默然相比。
怎麼會這樣呢?
週一粲後來的講話就比他有激情多了,還不單是有激情,都激情到豪情萬丈的地步了。這一天的週一粲真是使足了勁兒,自從來到河陽,大會小會她還從沒這麼痛快淋漓地講過話呢。
會後,齊默然單獨會見了宋老爺子,兩人在賓館貴賓室密談了一個小時。宋老爺子出來時,臉色比原來好看多了。
緊跟著,強偉被叫了進去。齊默然一改往日的冷面孔,笑容可掬地站起來,請他落座,然後,先是簡單強調了一下談判的事,話題一轉,道:「這次合作能否成功,省委是把這作為一項硬指標來考核你的。我個人的意見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另外,順便也向你透露一下,省委對你的下一步安排,也初步有了意見,先讓你到商務廳過度一下,時機成熟後,再考慮納入省級班子。你年富力強,又有豐富的工作經驗,省委對你是寄予厚望的,能否把握好,就看你自己了。」
強偉剛要說話,齊默然拿手勢止住他:「你啥也別講,有話以後再講。現在就一個目標,把合作的事談好,盡快將方案敲定下來。到時簽約,我還要來,要給你記上一大功。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很忙,還要急著趕回去。」
強偉只好把話收起來,既然人家不讓講,他也不能硬講不是?起身告辭時,齊默然忽然交給他一樣東西:「這是件禮物,你拿回去看看。」
送走齊默然,強偉回到住處,打開文件袋一看,震住了!
裡面裝的,竟然是一封舉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