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堆材料堆在鄭春雷面前。有公安局報來的,有檢察院反貪局報來的,也有省紀委陸續轉來的。
鄭春雷有點透不過氣。
他沒想到,局面會是這樣。原以為,隨著連環殺人案的偵破進程,罩在彬江上空的沉重霧霾會漸漸散開,天空會泛藍。更可怕的,有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楞是在剛剛顯出的那抹藍中再次塗抹上沉沉的色彩。
上午召開的全市反腐倡廉及社會綜合治理專項工作會議上,市長范宏大突然發力,對彬江市審計局的工作提出嚴厲批評:「如此長的時間,到底審出了什麼?審計之前,都說這也有問題,那也有問題,讓你們真刀實槍地去查,去審,結果呢,到現在一件也落不實。我們再三強調,審計不是走過場,不是完任務,一定要配合全市經濟工作的重心展開,一定要把這些年經濟發展過程中因各種原因結成的沉痾找出來,要痛下猛藥,要衝頑症動手。手術刀在你們手裡,權力也在你們手裡,但是長達五個多月,你們到底做了什麼?除了捕風捉影,除了製造一起起恐慌事件,真正拿出真憑實據的,又有多少?」批完審計局,范宏大又把矛頭對準公安:「一起震動全省乃至全國的案子,到了你們手裡,拖了多長時間?如果都按這個速度辦案,彬江的社會安定還怎麼保證,社會穩定與經濟繁榮的大好局面怎麼形成?犯罪分子得不到應有的懲處,受害者家屬得不到及時撫慰,我們這個政府還怎麼取信於人民?」
范宏大講得振振有詞,鄭春雷聽得陣陣發毛,這可是連環殺人案發生以來範宏大第一次公開在會上發難啊,不能說他的批評沒有道理,也不能說他不該發這個難。但發難的背後,又藏著怎樣的隱情?或者說,他今天這番慷慨陳詞,原動力到底來自何處?
是中紀委調查小組突然撤走,還是省城那人峰迴路轉,突然間又柳暗花明?
還是范宏大真就那麼清白,彬江所有的黑幕,都與他無關?
鄭春雷陷入了深思。
電話響了,鄭春雷拿起話筒,裡面傳來柄楊書記低沉的聲音:「想清楚了沒?」
鄭春雷說:「沒有。」
柄楊書記實話實說:「我也覺得離奇。」
兩人在電話裡聊了一陣,柄楊書記說:「要不你上來一趟吧,我們再分析分析。」
柄楊書記的辦公室在六樓,鄭春雷擱下電話,往樓上去。路過其他辦公室時,他留心觀察了一下,不知是他心裡有鬼,還是氣味真的發生了變化,鄭春雷發現,市委辦公大樓的氣氛不一樣了。
他揣著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六樓,柄楊書記正盯著一份報紙看,鄭春雷沒急著說話,他在留心觀察柄楊書記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柄楊書記抬起頭,把報紙遞給他:「你看看,又是一個窩案。」
鄭春雷接過報紙,是南方一家大報,上面用醒目的標題寫著:「X州再爆土地窩案,巨額利益誘惑多名官員涉案」,這條新聞鄭春雷兩天前就注意到了,是沿海某市在「土地廉政風暴」中爆出空前的土地窩案,十二名官員相繼落馬,問題不只出在土地違規交易,還包括棚屋改造、農田徵用、工業園區開發等,特別是在「蘭庭、新天地安置房」工程中,該市市長與開發商勾結,挪用安置房用地近二十畝,用以建造單身公寓,非法獲得上億元。
「觸目驚心啊。」柄楊書記沉沉道。
鄭春雷合上報紙,如果留心觀察這段時間的時政要聞,類似的案件會有很多,看來,中央是真正要下決心了。然而,問題的另一面是,這些案子決非一日兩日所為,為什麼一定要到積重成災時才揮刀斬腕,平日的監督哪去了?
「談談你的意見。」柄楊書記合上手頭另一份材料,道。
鄭春雷將報紙放到案上,心情沉重地說:「還能有什麼意見,這盤棋下得有些窩囊!」
柄楊書記出乎意料地笑笑:「不要那麼悲觀嘛,我看形勢還是挺好的嘛。」
「好?」鄭春雷眉頭一皺,「眼看就要打蛇打到七寸了,哪料想……」
鄭春雷沒把話說完,有些疙瘩繫在他心裡,還沒解開。自對梁平安採取措施後,紀委和反貪局聯手偵查,對近年來爭議較大的二十六宗土地包括龍嘴湖進行了詳細調查,不是說沒查出問題,問題一大堆,哪一件都讓人觸目驚心。問題是,這些違規交易最終都落到了梁平安一人身上,所有的合同都是梁平安簽的,手續也是梁平安辦的,包括髒款、黑錢都是梁平安一人經手的。特別是對國土局小金庫的再次審計中,辦案人員驚愕地發現,數額高達六千多萬的國土局帳外資金,居然由梁平安一人支配,梁平安權力大得無邊,大筆一揮,一千多萬就出去了。
局長錢煥土在調查中連連聲稱,國土局有這麼多錢,他從沒聽說過。
這可能嗎?
梁平安一邊交待,一邊喊冤,說那些錢根本不是他能掌握得了的,他只是奉人之命,具體經手而已。
「奉誰的命?」
「還能有誰,你們動動腦子啊!」梁平安近乎歇斯底里。
動腦子是不頂用的,法律講究的是證據,明知道梁平安沒這麼大能耐,辦案人員卻也無可奈何,他提供不出有力證據啊!只是說哪天接到過電話,有人讓他往某個帳上劃撥五百萬,哪天又接到指示,讓他把投往股市的兩千萬抽出來,暫時挪借給騰龍雲等等。
電話,指示?都是些不留痕跡的東西,鄭春雷需要的是鐵證!
梁平安的嗓子都喊啞了,「雙規」到現在,寫出的材料長達六百頁,交待出的資金已高達七千萬,違紀違規事實一百六十多件,但沒一件他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
對幾家房地產公司的調查也是如此,包括黃金龍在內,只要一提土地幕後交易,就指名道姓說是梁副局長一手操作的,好處費也是梁副局長收的,至於梁副局長後面還有誰,他們不知道!
梁平安這時候才知道,頭銜多了不是什麼好事,除副局長外,這些年他還擔任著土地交易中心主任,拍賣中心主任、合同審查委員會副主任,土地評估委員委副主任等等。
更氣惱的,昨天紀委調查小組兩名工作人員興沖沖找到他,說龍嘴湖B6、B9兩塊地不是梁平安批的,將這兩塊地以低價違規出讓給開發商的另有其人。
鄭春雷大喜,還以為調查人員真在百密中查到一疏,興奮地問:「誰?」
調查人員吞吐半天,也沒敢說出具體人名,只是將拿到的原始材料輕輕往他面前一推,鄭春雷一看,差點沒暈過去。
龍嘴湖出讓價最低的兩塊地居然是常務副市長邱興澤在沒有經過任何會議或任何競標程序下代表市政府直接批給了開發商!
更加驚訝的是,拿到這兩塊地的不是別人,是死去的華英英!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春雷啊,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聽到這些事實,我心裡也很難過。我們對興澤同志寄予的希望過高了,其實不只那兩塊地,他分管土地和城建這些年,還幹過很多法律和政策不許的事。這個人,太有兩面性了,估計再查下去,還會牽出很多問題。這是我們事先沒想到的,不過感情取代不了法律,事實面前,你我得做最壞的打算。」柄楊書記憂心忡忡道。
「你是說?」鄭春雷真的接受不了,一度時期,他還把希望全寄托在邱興澤身上,看來,自己還是不成熟啊。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聽錯了,但柄楊書記說的確實是實情,相關的報告,他案頭上已擺了不少,大家都在等他和柄楊書記做決定。
「沒有辦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興澤同志的問題,我已向省委匯報,省委對此很重視,省紀委已經派人,很快就要介入,這樣也好,你跟他共事多年,免得尷尬。」
鄭春雷心裡再次泛上一層難過,這個世界,真是看不懂,連邱興澤這樣的人都能捲進去,還有什麼不可能?他歎了一聲,道:「是我們太疏於防範了,權力一旦失控,後果很可怕。」
「你說得有道理,但也不全對,擁有重權的人很多,但也不見得都滑到了泥坑,關鍵就看我們怎樣理解權力。春雷啊,權力是人民賦於我們的,不是哪一個人對我們的恩賜和施捨,興澤同志錯就錯在過分地誇大了個人在權力場中的作用。他的問題就交給省紀委吧,到時你們全力配合。今天找你來,還有一件事,連環殺人案已經逼近真相,你這盤棋,是不是該收場了?」
「你是說……」鄭春雷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柄楊書記。
「當初你跟我立下軍令狀,說要從連環殺人案入手,步步逼近真相,依我看,時機差不多了,該收網就收網吧。」
「可……」鄭春雷猶豫了,他心裡還有個結沒解開,現在收網是不是為時過早?
「有些人藏得很深,單憑連環殺人案,估計是傷不到他的。他執意要藏,就讓他藏著吧。我還是堅信那句話,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甭忘了,連環殺人案後面,彬江還有一起命案,我相信,隨著向樹聲案的水落石出,該顯原形的,一定會顯原形!」柄楊書記語氣堅定地說。
鄭春雷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好吧,該收網時就收網。」他道。
「下一個目標,你們要集中圍剿騰龍雲,他是關鍵中的關鍵,我相信,所有的謎底,都會在騰龍雲身上揭開。你們動作要快,行動要果斷,而且一定要注意安全。還有,要注意保護好相關證人。」
「是!」一提騰龍雲,滿腹心事的鄭春雷精神突然一振。
捕前動員會議很快召開,抓捕騰龍雲畢竟不是一件小事,這人窮凶極惡,什麼事都能做出來,鄭春雷想把準備工作做得再細點。
鍾濤先是向大家匯報了最近幾天尋找騰龍雲的情況,他說,騰龍雲於三天前失蹤,專案組兵分幾路,四處尋找他的去向,但都沒有確切消息。昨晚十一點,陶陶她們在夜審羅素素時,意外地從羅素素嘴裡得知,騰龍雲在烏山腳下還有一山莊,叫狼園,平日戒備森嚴,外人很難進去。羅素素是一次跟光子偷情時聽光子說的,光子當時說話的表情很駭人,好像狼園跟地獄一般。昨晚十二點,鍾濤親自帶人摸到烏山腳下,還在遠處,鍾濤便聽到奇怪的叫聲,似嗚,似鳴,又似嗥,仔細一聽,果然是狼聲。
鍾濤他們在狼園四周尋視了一番,看似不起眼的一座小院落,周圍的戒備與防範卻令人咂舌,青磚砌成的圍牆上,密佈著厚厚一層鋼絲網,鍾濤試了一下,上面竟然有電!再往磚牆下一瞅,雜草和綠茵掩蓋著的,竟是一條狀若護城河的一米寬的深溝!
「看來,他是在狼園費了心思的。」鄭春雷歎道。
「不只是費心思,他是把狼園當成了自己的王國。」鍾濤道。
「一群狼,還有藏獒,他是想當萬獸之王啊。」鄭春雷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覺得離題遠了,話題一轉道:「先甭管他想當什麼王,大家商量一下,怎麼才能讓他束手就擒?」
專案組成員你一句我一句,開始商量起抓捕方案來,鄭春雷發現,一向說話積極的陶陶,今天突然沒了聲,表情陰鬱地坐在那兒,悶悶地發呆。鄭春雷瞥了她一眼,感覺有點異常。等別人說得差不多的時候,他點名道:「陶陶,怎麼不說話,談談你的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