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巴佬慘死亂石下,比誰都痛苦的是少奶奶燈芯,天天夜裡,她坐在燈下,翻來覆去地想,到底是對還是錯?想著想著,涼州城蘇先生二次來時留下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來,人這一生,記住的當是恩,是愛,不是恨。恨是刀,是火,恩才是水。可愛在哪,恩在哪!這院裡,難道真的就留不住愛,留不住恩?她淚溢滿面,她心痛如焚。可誰能幫她?
男人命旺呼呼大睡,鼾聲裡透出一股絕望氣息,大雪厚葬了他捉螞蚱的欲望,人便又傻呆炕上不起了。
少奶奶燈芯又是徹夜未眠。
重打巷井的行動臘月初一突然中止。草繩男人壓壞了腿,騾子馱到下河院後還污血一片。一陣驚嚇後,燈芯問清了原委。成垛的木料讓冰雪凍住,草繩男人拿撬槓撬,一腳踩空連人帶木頭滾下來,幸好沒傷著骨頭。
人手再次成了大問題,除了草繩男人,溝裡再找不出第二個會打巷井的人。只能養好傷再說。二瘸子那邊倒是接連派人催了幾趟,偏是他又病著,大災年間,二瘸子一家靠著下河院暗中接濟,算是活了下來,本打算重打井巷時能讓他一顯身手,誰知疾病偏是在這時候找了他。一連串的事敗壞著少奶奶燈芯的心情,覺得自己快要愁死了。
後山中醫劉松柏在女兒最感無望的時候為她帶來了好消息,他騎著一匹騍馬,樣子頗有幾分威風,後面騾子上騎了兩個人,一進西廂房,笑呵呵跟女兒說,看你愁的,我把這人給你帶來,他可是打巷的好手。來人叫孫六,三十來歲,背有點駝,媳婦病了十年,讓中醫劉松柏醫好了,感激得不行,一聽下河院打巷缺人,找上門說,要是信得過,他領著打。少奶奶燈芯當下便讓後院殺了雞,說,咋個信不過,爹引見的人,能錯?中醫劉松柏拍著胸脯說,你就十二個放心,要是孫六敢丟臉,我讓他媳婦倒休了他。一席話說得孫六紅了臉,這個不善言辭的中年男人一頓飯間便讓燈芯踏實了心,不是每個人都讓她防范。
中醫劉松柏帶來的另一個人卻讓燈芯陰實了心。
石頭在後山調養幾個月後,氣色有了好轉,人比先前略微胖了些,不過中醫爹說,石頭這病怕是重著哩,甭看眼下臉色紅潤,一到春夏,這病弄不好又要反彈。傷愁不由得漫上燈芯心頭,石頭大約也覺出自個得的不是好病,從回來到現在,一句話不跟燈芯講,呆在娘耳房裡,喚他吃飯也不出來。中醫爹臨走時說,弄條狗燉了給他吃,熱狗肉補胃寒。燈芯差木手子當下去辦,安頓千萬要干淨的,四處亂跑亂食的不要。木手子天黑回來說,溝裡沒拴著養的。燈芯略一思忖,說,把後院大花吊了吧。
使不得呀,少奶奶,大花……
去吧。
次日,駝背男人孫六便去了窯上,按他的估計,一個冬天新巷就能恢復,明年要是年景好,再打條巷,把老巷的煤路連上。
這個年過得有些沉悶,除了二拐子,誰的心都陰沉沉的。鳳香自打石頭回來,整日苦著臉,沒笑過一回。燈芯將北廂房騰開,讓他娘倆住。一天過去兩三回,去了就抓住手丟不開,眼裡郁郁悶悶裹著一層霧狀的東西。石頭不忍燈芯為他落淚,強笑著勸她,還姐姐哩,我都沒愁看把你愁的。燈芯硬撐道,誰個愁哩,姐姐這是想你想的,幾個月見不著,姐姐飯都少吃了好多。石頭依她懷裡,喃喃道,石頭也好想你哩。
初一剛過,拜年的人便紛至沓來,也不知啥人出的主意,溝裡忽然興起給下河院拜年的熱潮,一向神聖威嚴的下河院這一年讓他們覺得親切可近,東家莊地更被這意外之舉弄得合不攏嘴,抱著孫子牛犢坐椅子上受禮,還不時嚷嚷著讓兒媳燈芯發紅包。下河院愁悶的空氣讓吉祥的祝福和歡快的笑聲替代了,少奶奶燈芯忙上忙下,指揮著奶媽仁順嫂和鳳香幾個給客人端茶倒水,又怕石頭冷落,差丫頭蔥兒去北廂房陪他說話。
熱鬧一直持續到二月出去。新管家二拐子是惟一站在熱鬧外觀景的人,溝裡人莫名其妙的迂腐舉動讓他冷笑,這些人真是太容易對哄了,完全讓那個女人的假象迷惑了。他在心裡恨不得讓一溝人跟下河院做對,溝裡人和下河院的親近讓他孤獨的心多出份不安。也不知啥緣由,近來他越發地懷念管家六根,也許人一死所有的罪過也都滅了,二拐子倒是恨不起他了,反覺得自己跟他同病相憐,都是下河院的狗,跟大花沒甚兩樣,遲早有天也會讓狠毒的燈芯吊死。懷著這種復雜的心情走進六根家院子,柳條兒正坐在門口曬太陽,四個丫頭屋裡打得鬼哭狼嚎,柳條兒懶得理,目光癡癡呆呆盯住天上的雲,間或伸手懷裡抓一把,像是要抓出虱子什麼的。柳條兒整個人都垮下去了,渾身看不出一點女人的味道。大丫頭引弟聽見門外有人,跑出來見是他,拿起掃帚就打,邊打邊用下流話罵,你個斷後鬼,你個白眼狼,操死你們下河院的先人,操死你家芨芨。二拐子本還想問幾句她們,年咋過,有肉沒,一看這陣勢,掉頭逃出來了。
後晌芨芨包的餃子,二拐子一點胃口沒,想起引弟罵他斷後鬼的話,目光忍不住就看芨芨肚子。芨芨這騷貨,下了兩個母蛋突然不下了,憑咋折騰也懷不上,一看她圓丟丟的尻蛋子扭出扭進,二拐子氣就來了。你少騷下行不,再扭不怕扭爛?滿臉喜慶的芨芨想不到男人會罵,後晌日竿子跟她說,算命先生說過不了清明,下河院必有大難降臨,她正為這事高興哩,男人竟沒來由地罵起了她。
就騷哩,就扭哩,看不慣甭看,外頭著了氣少拿我洩,有本事外頭罵去,打去。
二拐子掄起的拳頭忽地放下,他看見門口立著一個人,看清是馬駒時,一下撲過去,將他攬進懷裡。芨芨瞅見這一幕,心裡恨恨疼了下,半天後,她奇奇怪怪地盯住馬駒的臉,越看越覺眼熟,愣怔半天,屋裡丫頭喊鍋溢了,芨芨才做了個夢似的搖頭進了屋。
馬駒想跟二拐子丫頭蒿子玩,二拐子正要喚蒿子出來,腦子忽然一閃,跟馬駒說,蒿子有臭,不好玩,我帶你到巷裡玩。二拐子帶著馬駒,一家一家指給他認,馬駒很興奮,他已不滿足整天圈到下河院,渴望著走出來,跟溝裡的孩子耍。到了柳條兒家門口,二拐子想繞過去,馬駒蹬住腿不走,非要問這是誰家。二拐子剛說了六根的名字,四丫頭招弟出來了,手裡拿塊油渣,邊走邊啃。一聞著油渣味,馬駒不走了,非要拿手裡的點心換油渣吃。看著馬駒的荒唐舉動,二拐子頓覺一腦子的美好希望讓油渣毀了。他氣急敗壞沖馬駒屁股一巴掌,馬駒故意放開嗓子嚎叫,引來滿巷道找馬駒的仁順嫂。見兒子打馬駒,奶媽仁順嫂惶惶地抱起馬駒說,你咋敢打小少爺,你個吃了五谷不長記性的,不要命了?
二拐子頹喪地癱坐在巷道裡,心裡是說不出的淒涼和憎恨。
日竿子的話不幸言中,這一天下河院突然炸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二少爺牛犢是個傻子。
生日過後牛犢既不說話也不微笑的事實引起奶媽仁順嫂的懷疑,一般這麼大的孩子都能站地走路了,一連觀察幾天,終於發現二少爺牛犢不僅不會笑,居然連頭都不能抬穩,腦袋老是偏在肩膀上,嘴裡還不停地流涎水。顫顫驚驚將心裡的猜疑說給東家莊地,卻招來莊地惡毒的臭罵。奶媽仁順嫂終是壓不住心裡的擔憂,選擇一個燈芯有笑臉的後晌單獨跟她說了。燈芯起初驚疑地瞪住奶媽仁順嫂,後來在三番五次抱起牛犢試探後終於記起這麼大時馬駒確已下地走路了。後山中醫劉松柏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下河院,在西廂房秘密住了十日後,近乎絕望地歎出口氣。誰也太疏忽了,這麼大的不幸到今兒個才發現,確實不像下河院的做派,可事實畢竟是事實,就連中醫劉松柏也掩蓋不了。夜深人靜時他抓著女兒燈芯手說,認命吧,再生十個也是這樣。
少奶奶燈芯還是不肯放棄僥幸,一連說了幾遍我不信後賭氣似地吼,我還要生!中醫劉松柏立刻拿出父親的威嚴,這一個就夠你侍候一輩子,你還想要多少拖累?!
可我不能讓下河院絕後呀!少奶奶燈芯再也壓不住悲慟地吼道。
不是還有馬駒嗎?
外人不知難道你也裝糊塗嗎?少奶奶燈芯幾乎要詛咒父親了。中醫劉松柏忍住大悲,冷靜地說,想生也不能跟他生!
消息起先僅僅在幾個人中間,連東家莊地也讓燈芯笑著對哄過去了,少奶奶燈芯發下死話,誰說出去誰的舌頭割下喂狗。可沒過半月,溝裡還是有人知曉了。後山兄妹的兩個後人弄下一個傻子讓東家莊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計遭到致命的報復,聰明人開始對活蹦亂跳淘氣鬼似的馬駒帶上疑問的目光。下河院真正的災難也許就在咫尺之間。
二拐子無意中從母親說漏的話裡聽到消息後,愁悶的陰雲一掃而光,莫名的興奮鼓舞著他,情緒頓然煥發起來。當下便趾高氣揚朝西廂房走去,長廊裡女人特意為他安的柵門靜靜敞開著,似是迎接他的到來。邁進柵門一刻他的心情有點復雜,第一次女人暗中召他的情景恍然躍在眼前,充滿底氣的腳步稍稍有點猶豫,都想退縮了,院裡命旺傻嘰嘰的笑立時給了他鼓舞,抖擻精神,挺著腰桿進去了。
少奶奶燈芯坐裡屋納鞋底,捏長針的兩根手指靈巧而白晰,納一針便在頭發裡捋一下。烏黑的頭發縮成一個碩大的發髻,上面插一枚綠色翡翠骨朵,爐火熏染著她的臉,發出鎮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會,裡面的人像是被某件事專注了,頭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難在了院裡,一時竟記不起來的目的,難道僅僅是來向她表示幸災樂禍的麼?猶豫中目光觸見炕頭並排擺著的一對鴛鴦枕頭,碎花炕單上那攤血瞬間殷紅出來,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這才想起曾對女人是存過喜歡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綻放在這炕上的。眼下自己卻視她為敵人,為對手,要從她手裡奪得想要的東西。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他竟讓自己搞糊塗了,忽然發現幾時心裡竟種下了管家六根的影子,像是要幫他完成什麼。這麼一想便覺害怕,不是怕裡面的人,而是怕自己。像是洞見一個長久埋伏在心裡的秘密,而這秘密又是那麼的不能見天日。
他還怔忡著,裡面說話了。進來呀,既然找來了還怕甚?燈芯並沒抬頭,目光都未掠一下,納針的動作還那麼專注。二拐子干笑兩聲,不進了,我來看看鳳香,她不在我另處找。說著話倒縮著往後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讓他一腳踩疼了,揚手給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嘴,這傻子,打人倒是一點不傻。
二拐子終於覺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發現這點他很痛苦,沮喪再次包圍了他。
這個夜晚,二拐子家裡迎來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門,這騷貨,騷得一天到晚門都不知道進了。
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驢兒。七驢兒進了門,也不見外,將手裡提的禮當放桌上,大模大樣就給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說,你看你,來就來,還提個禮當做甚哩?七驢兒笑著說,頭次來,說甚也不能空著手。
放了茶,拾了饃,二拐子就坐油燈下等。
按他的判斷,七驢兒這是無事不登門,他七驢兒現在是誰?下河院女人的紅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平白無故到他家串門?
七驢兒先是不吭聲,坐油燈下望,一動不動的眼神令二拐子頭皮發麻。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說,也沒甚事兒,就是想跟你喧喧。
喧,該喧,是該喧。二拐子應著聲,卻不知道該喧甚。
院裡,還過得順心?
順心,順心得很,二拐子連連點頭,趁空又給七驢兒續滿了茶。七驢兒笑笑,你看你,手抖個甚,我又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命旺,看把你嚇的。
我嚇麼?二拐子抬起頭,不相信地盯住七驢兒。不怕,我有甚怕的?
你是不怕,可我怕。七驢兒道。
你怕甚?二拐子忽地抬頭,一臉不解。
怕馬巴佬,怕六根。
他們……
冤哪——
七驢兒說完這句,不說了,專心致志喝茶。喝得那個有滋有味,直把二拐子腸子都喝出來了。二拐子猛就奪過他茶杯,喝個甚,不就一個茶麼,喝個甚?
嘿嘿,嘿嘿,你還是怕,比我怕。七驢兒陰陽怪氣地說。
我怕個頭,大不了——
大不了咋?七驢兒忙把眼神湊過來。
不說了,不說了,喝茶,喝茶吧。
接著又喝。直到巷道裡響起芨芨的腳步聲,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二句話。七驢兒不想見芨芨,起身告辭。臨走,突然又丟下一句話。
這趟回來前,我見了一個人。
誰?!
你舅舅,二瘸子。
菜子下種的季節再次來臨,連著三場透雨潤得誰都心裡癢癢,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種。少奶奶燈芯帶著木手子到南北二山窪裡走了一遭,見有不少陰坡可開耕,遂發下話,有人手的盡可墾荒,開出的地租子頭年免,二年減半。溝裡人的熱情被極大地調動起來,縱是人手不多的也爭著要開耕。二拐子終於被派上用場,給墾荒者量地埂劃地皮。溝裡人到現在還不大習慣稱他管家,仍是一口一個二拐子。下河院這位新管家一開始便讓溝裡人小瞧,跟六根的威嚴比起來,二拐子的做派讓他們感到滑稽,語氣裡自然多了戲謔的成分。
溝裡人一向愛拿二拐子跟女人的事取笑,這陣把矛頭指向芨芨。北山皮匠的女子生下蒿子和臘臘後肚子洩了氣似的好久鼓不起來,人們便笑二拐子是不是沒了種,要不要幫他弄?溝裡人開起這種玩笑一向粗野,說二拐子一定是摸人家媳婦摸得流盡了,反讓芨芨那麼好一塊地荒著。在眾人的玩笑裡二拐子漸漸勾下頭,心事漫了上來,忍不住沖笑他的人罵,有拉的屎沒,不想要地給老子回去。對方當下拉下臉,你算老幾,給個棒槌當枕頭,還真當是管家了?
一句話嗆得二拐子怔半天,一聲不吭蹲在沙河沿上發悶。
沙河水滾滾西去,浪花飛濺,河邊的楊樹林吐著新綠,風吹枝兒動,樹上的雀聲嘰嘰喳喳,磨房的吱吜聲更像一首古老的鄉曲,吟得人心氣怡蕩。所有這一切都像灌他耳朵裡的嘲笑聲,二拐子這個下午經歷了一場撕心裂肺的煎熬。
往回走時,腦子裡突然又跳出七驢兒那句話,我見過二瘸子!
少奶奶燈芯累了一天,回到西廂房想躺一會兒,七驢兒居然坐屋裡。西廂房不是隨便進入的,燈芯臉上蒙了霜,心裡也起了火,正要發作,七驢兒卻訕笑著道,少奶奶千萬別生氣,我來是有要事說。燈芯壓了火,不快地說,不操心搾油亂跑甚?
七驢兒顫驚驚地說,油快搾完了,我來是想跟少奶奶討個話,巴佬們油搾完沒事兒,放回去來年又不好叫,不如想法兒找點活留住他們。
油坊的巴佬都是冬天來春末去,平日沒活干,這也是留不住人的緣由。燈芯打量一眼七驢兒,見他干干淨淨,一塵不染,跟院裡的下人判若兩樣,整日在油坊卻聞不見一絲油味,反倒有股菜子的彌香。燈芯喜歡干淨男人,涼州城蘇先生已在她心裡種下深刻的影子,成了她審視男人的典范。見七驢兒靈眉靈眼,嘴又這麼會說話,心裡的氣去了一半,陰著臉問,你有甚法兒?
我想讓他們釀醋,正好油坊有空閒房子,改醋坊並不難,醋糟還能喂豬哩。
哦?燈芯有了興頭,讓他把話說完。七驢兒這才把心裡想多天的話說出來,燈芯聽了覺得還真是不錯,這溝裡溝外哪家不食醋,當下對七驢兒生了好感,要是誰都肯動腦子,院裡的事辦起來就容易多了。
那你回去抓緊辦,缺的少的只管吭氣兒。說完躺到了炕上,她實在太累了。七驢兒知道該告退了,身子卻不聽使喚地賴在那兒,半天後他說,少奶奶累了一天,要不我給你敲敲腿?
燈芯好奇地抬起頭,你會敲腿?
會。管家六根在油坊時,每天都給他敲。
燈芯哦了一聲,沒說敲也沒說不敲,七驢兒猶豫片刻,走過去,跪在炕沿下就敲起來。你還甭說,七驢兒這一手還真管用,敲著敲著燈芯就感覺不到腿疼了,渾身慢慢舒開,隨著敲打的節拍走進一個陌生的境界。風從山谷緩緩吹來,撩撥得人無比通暢,血液伴著雨點的聲音汩汩流動,身心花蕾樣綻開。靈魂漸漸從肉體脫開,飛向一個神往已久的地方。
七驢兒敲得投入極了,兩只靈巧的手像在飛翔,從燈芯修長的腿飛到纖細的腰際,駐足片刻,又飛往脊背,在肩胛處向左右延伸,再沒入兩條纖纖手臂,落下時繞開美麗的臀,讓一片遺憾默默置入兩個人心田。
世界靜止了,世界又在飛速地旋轉。美妙無比的感覺令燈芯有騰雲駕霧的幻覺。
而此時,遠在五裡外的天堂廟山門吱呀一聲,開了,蒙蒙夜色下,探出一個人來,老,背弓著,像一棵讓風吹打干了的樹,臉上更是千溝萬壑。男人在山門前默了一會兒,很不甘心,想再次探進頭去,山門吱呀一聲,關了。男人恨恨一跺腳,下了山。
男人正是馬巴佬的老姐夫。草繩男人也是受不住人世間這分分離離的苦,窯上跟廟裡來回跑了好幾趟,磨破了嘴皮子,妙雲法師才答應見男人一面。老姐夫喜得飯也顧不上吃,騎上一頭毛驢兒就下了山,打晌午走到大後晌,才看見那座廟。
廟還是那座廟,可物是人非,三年大災加上惠雲師太的升天,這廟裡就多了股悲悲切切的味道。
老姐夫被引到妙雲法師的寮房,剛一看見妙雲,忽啦聲音就出來了。
桃花呀——
世主認錯人了,我是當家師妙雲。妙雲法師雙手合十,施禮道。
桃花呀,我可尋著你了——老姐夫頓然淚若雨下,這幾十年,他東奔西波,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廟,卻一直沒個准信。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見自個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個不搭理他,老姐夫撲通一聲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淚,就把家裡的事兒全說了。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孫子沒了,就剩了他一個老不中用的。桃花呀,這日子——老姐夫哭成了個淚人兒。
妙雲法師緊緊地撐住自己的表情,不讓任何塵俗界的悲歡顯出來,嘴裡使勁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仿佛一停下來,她就立馬成了俗人!
夜,寂靜無聲,南山松濤沉默成一片,黑夜裡,只有老姐夫下山的腳步在出踏出踏響。每走一步,老姐夫就回一次頭,眼裡,還是抹不盡的淚。他哭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又問了那麼多,她呢,就知道阿彌陀佛。仿佛心裡除了佛爺,再也不想這塵世間的一個人,不想這塵世間的一件事。老姐夫心死了,徹底死了,她把他忘了,把兒女們也忘了,把那麼多淒淒苦苦的日子也全給忘了。那麼,她心裡還有誰?
老姐夫不明白,老姐夫也不想明白,都活到了這地步,還明白個甚?不如一頭撞到這南山上,不如一腳踩到這懸崖裡。可老姐夫不甘心啊!
他就是想知道,當初,憑甚她要把他和兒女拋下,遁入這空門?
能說麼?
不能說呀!
老姐夫離開很久,妙雲還呆在寮房裡,雙手撥弄著佛珠,嘴裡仍念念有詞。
心裡,卻是翻江倒海。
世上哪兒有空門,誰又能逃得過這滾滾紅塵?原想一頭撲進佛懷裡,這塵世間的恩怨,化作一縷青煙,永世地脫離苦海。哪知……
妙雲忽然淚如雨下了。
那個已經在她腦子裡死去的、空氣裡彌散著雨腥味的黃昏嘩地跳出來,她感覺自己猛地就被那濃濃的雨腥味包圍了,浸透了,心,濕潤成一片。那是她生下果果刺不久,因為男人在那年裡害了場大病,家裡日子突然間緊巴得喘不過氣,正好有個親戚想抱走果果刺,桃花一狠心應了。可真的一抱走,心就空了,空得擱哪兒也找不到著落。想來想去,還是來到了下河院。
這一來,就把自個給丟了,徹底丟了,咋都找不回。想想也真是好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竟也犯那種傻。年輕時都忍著沒犯,卻在那一年,突然就給犯了。
不犯由不得她。
其實,心裡是一直想犯的。
東家莊地在長廊裡突然扶住她的一瞬,桃花覺得命定的那一刻到了,打十七歲上看到他,北山門口望過那一眼,這人,就種在心裡。風裡雨裡,一直沒枯沒死,活得很倔。只是,因了妹妹水上漂,這活,便成了另種顏色,偷偷的,躥著苗兒,卻不敢往旺裡長,不敢往茂盛裡來。那一刻,綠在瞬間彌漫了整個下河院,也在瞬間盛滿了她的心。她的腳是扭了,真扭,可那一刻,她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種暈乎,一種飄。
那個空氣裡彌漫著菜花濃濃香味的黃昏,就在下河院長廊裡,兩個打十幾二十遇過的人,瞬間有點分不開,幾十年的光陰似乎沒有過,仿佛,還在北山那院門前,仿佛,二十歲的東家莊地抱著上轎的,正是手裡扶著的扭了腳的人。所以,後來到睡房,擁在一起,摟在一起,壓在一起,就都合情合理了。
命該如此!
卻又偏偏不是!
睡房門騰地響起時,才知道中間這長長的歲月有過,真有過,這歲月裡,北山馬家的二丫頭水上漂才是下河院的主人,而懷裡掙扎著的腳疼的人,卻在離下河院很遠的溝外一個小村子裡,天天翹起了目光盼。
目光嚓地被折斷。折斷目光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個的親妹妹水上漂。
被病痛折磨得早已起不了身的水上漂這一天突然充滿了力量,不但撞開了門,還徑直撞進來,徑直撕住她,要往爛裡撕……
蕩婦,淫賊,不要臉的,下流鬼,賤貨,桃花聽到了天下所有對賤女人的惡罵。這惡罵,一半響在睡屋裡,一半,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再也沒法在這世上走了,就在妹妹水上漂撕完自個一頭撞向黑柱子時,她看清了自個的未來,一條曲曲折折通向廟宇的路。
這些,咋個向自家男人張口?
連續兩年大豐收讓重振下河院的計劃從容實施,這年春季菜子開花的時候,下河院已是萬象更新,一派欣榮。南北二山的菜子地擴展了幾十畝,菜花盛開,映得滿山流彩。聞訊趕來的放蜂人將蜂箱擺在耀眼的菜子中,群蜂狂舞,香氣襲人。南山煤窯在孫六和草繩男人的盡心合作下,又打通了一條巷井,出煤量較以前翻了一番。駝背男人孫六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少奶奶燈芯將新開巷井一成的收入給了他,感動得孫六流涕痛哭。草繩男人也分得一成,張羅著蓋新房,出嫁閨女。七驢兒莫負燈芯厚望,醋坊釀出的醋讓溝裡溝外嘖嘖稱贊,都說下河院覓了一個能人。
石頭和鳳香搬進了磨房,磨房邊上新起了三間房,圈了院子,楊樹枝倒垂下來,墨綠的葉子讓小院充滿生機。院子圈好的那個上午,在辟辟叭叭的炮仗聲中燈芯將磨房正式給了石頭,作為下河院對老管家和福的報答。鳳香跪在老管家和福的墳頭上,哭著告訴他這天大的喜訊。
惟一的擔憂是石頭的病,這個春末,石頭看上去比十五歲時還要瘦小,臉色蠟黃得讓燈芯一見就忍不住抹淚,更多的時候她陪著石頭,兩人還像以前躺炕上說話。似乎轉瞬間,石頭已過了二十,這樣的年齡多少讓兩個人尷尬,可石頭一點不覺害羞,常常將頭枕在姐姐身上,手撫著姐姐豐潤白皙的臉,邊說話兒邊撓姐姐癢癢。二十九歲的燈芯摟著石頭時心裡難免生出異樣,尤其高聳的胸脯不慎讓石頭觸動時,更是氣短得說不出話。她常常閉上眼,努力讓顫栗的身子恢復平靜。可努力往往近乎於徒勞,越想平靜反倒抖嗦得越是厲害。這個傍晚,石頭再次想躺懷裡時,少奶奶燈芯輕輕推開石頭,說,石頭呀,往後不能再學娃兒們了,你成大人了,明白麼?石頭戀戀不捨,一臉悵然說,石頭不想長大,只想一直躺姐姐懷裡。瘦弱的人兒眼裡發出的那戀戀無盡的目光,猛就讓燈芯不忍拒絕了,她把石頭一把攬懷裡,臉貼住臉,手在他身上摩挲。
摩挲……
少奶奶燈芯這兩年的日子可謂在油鍋上煎熬,自打中醫爹說出死頭子話,便狠了心不讓男人命旺近身。夜裡跟命旺分開睡,自個摟了牛犢睡裡屋,把男人獨獨地扔在外屋炕上。可誰知,嘗到雲雨甜頭的命旺壓根少不了那一口,一日不吃就發瘋嚎叫,半夜摸進來,硬掀了被子往身上爬。兩個人常為這事兒撕扭一起打架。命旺現在有了力氣,能掙彈著壓倒燈芯,但卻解不開燈芯褲子,燈芯將衣裳跟褲子縫一起,任憑命旺怎麼叫也不敢松懈自己。三歲的牛犢癡癡呆呆躺一邊,一副事不關己樣,好像炕上的兩人打得越凶,他才越能睡得著。燈芯終是使足了力氣,將男人命旺又推到外屋,還沒顧上歎息,就見牛犢迷迷登登睜開眼,流出一嘴的涎水。襠裡一摸,拉下了。
這娃,到今兒個拉屎撒尿還不會。燈芯頹喪地倒在炕沿邊,精氣神忽地就被抽走了,對日子,瞬間沒了一點兒信心。
這是活寡啊,老天爺咋就攤給她這種日子!
這陣摟著石頭,禁不住春潮漫開,卻又死死抑制住自己,不敢有半絲邪惡之想。石頭自然不明這些,依舊跟往日樣往她懷裡蹭,有時還故意在她胸上掐一把。燈芯臉埋在石頭懷裡,苦著心說,石頭呀,你知道姐姐的苦麼?
知道。
那你說說姐姐最苦的是甚?
下河院太大了,姐姐一人累不過來。
燈芯便無話。苦水淹沒了一切,也淹沒了她對懷裡男人心存的暗想。
這日正午,燈芯正在後院跟木手子安頓給牛配種的事,幾頭母牛發了情,溝裡又沒種牛,燈芯讓木手子趕了去南山配。發情的母牛一個個伸長舌頭,流下長長的涎水,時不時朝別的牛身後舔幾下,以示自己的需要。燈芯望了,惹出一臉臊紅。木手子牽牛出棚的當兒,院裡忽響起丫頭蔥兒驚乍乍的嚎叫。跑出來一看,丫頭蔥兒敞懷露胸,神色慌張往這邊跑,邊跑邊朝後望,命旺狼一樣打西廂房攆出來。燈芯一眼便猜到出了啥事兒,撲過去摟住蔥兒,沖虎視眈眈的命旺吼,你敢!
命旺止住步子,惡惡地盯了眼燈芯,垂頭喪氣回去了。
這一幕沒逃過二拐子的眼。
幾年裡二拐子寂寞夠了,寂寞瘋了。下河院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沒份,他像一條被人拿繩子拴在過去裡的狗,對現實,對未來,都不許他汪汪兩聲。難怪七驢兒說瞧你這管家當的,連後院二花都不如,二花還天天沖院裡吠幾聲哩。
要不是他可以伺機沖院裡瞅幾眼,看一些花花事兒,都不知道自個是活著還是死了。
沒成想,他終於還是瞅著了東西。
燈芯摟蔥兒進了耳房,蔥兒要說,燈芯止住她,聞聲趕來的奶媽仁順嫂見蔥兒爛了臉,心疼地叫了聲,忙找東西給她止血。燈芯跨坐在炕沿上,心裡的火很快轉成擔憂。這陣子,命旺像是吃上啥藥了,一日比一日猛,一日比一日的急切。夜裡躺炕上,會發出公狼般的長嗥,早起疊被,燈芯會看到大片黏濕。
這都是自個不讓他近身惹的!少奶奶燈芯一邊懷著懺悔的心情為男人愧疚,一邊卻又湧上對丫頭蔥兒深深的不安。這樣下去,怕是早晚要出事。
沙河沿上,管家二拐子心事重重,看到院裡那一幕後,他便像空氣一樣無聲地飄到了這裡。這些年,也只有沙河沿才肯收留他,才肯聽他訴訴心裡的憋屈。沙河是條倒流河,水從東邊日出的地方一股股湧出,匯集成河,滔滔地流向西天。日復一日的流動中,便聽夠了管家二拐子的心聲,也看夠了他的無奈和茫然。更是知道了他心裡裝著的那些誰也無法窺見的秘密……
此時,管家二拐子再一次沉浸到了往事中,命旺差點干了丫頭蔥兒的事立馬讓他對西廂房產生了猜疑,二拐子不是傻子,命旺患啥病他比誰都清楚。一想病,八歲時看到的一切便像沙河水一樣嘩地流出來……
當年,八歲的二拐子把對東家莊地的仇恨悄然轉嫁到命旺身上,你爹抽我娘我抽你,看誰抽得過誰!一瞅著機會,就撲上去沖命旺襠裡美美捏一下,傻命旺捏了並不叫,只是呲牙咧嘴露出恐怖表情。二拐子捏得很過癮也很解氣,他想終有一天會給這傻娃子捏碎捏爛,捏成一泡雞屎!一日手又癢癢,摸到門口,忽然就看見娘的大奶含在命旺嘴裡,手卻在他要捏的地方使勁動。還聽娘發著恨說,你不讓我生我叫你也活不好!八歲的二拐子當然不明白娘那句話,但從眼神看出娘是在跟東家莊地慪氣。
報復中成長的二拐子不久之後便堅信一個事實,命旺活不久!娘不僅用手捏還用嘴吸,傻命旺讓娘折騰得大咧著嘴手在娘奶子上亂抓,樣子比吃了毒藥要死還難受。從那天起他對娘的恨裡面又多了一層東西,一層永遠抹不掉的陰影罩他心裡。
命旺的病一大半是娘給的,長大後二拐子才明白,娘想替東家莊地生,東家莊地不讓,娘才使出這麼個毒計兒。
毒啊!
長大成人後的二拐子漸漸懂得,娘用了最原始最簡單也最讓人捉不住把柄的法兒,沒想這法兒,卻把下河院傳宗接代的夢給狠狠地滅了。
天下最毒婦人心。比起娘,東家莊地那點本事算甚麼?!
二拐子想來想去,最後把心思動到了自個女人芨芨身上。
是啊,那可是一把好毒藥呀!
二拐子已好久不和芨芨同房了,溝裡人的譏笑讓他在憎恨中對女人漸漸失去信心。生下兒子生不下兒子他已無所謂,他自個都成了這樣,恓惶得沒法提,生下兒子能咋?他爹青頭不是有兒子麼,能咋?這夜,他卻被莫名的興奮點燃。一想沙河沿上那個絕妙的想法,就想興奮得大叫。一把摟過芨芨,怪怪地盯住女人殘缺的奶子,咬牙說,想不想報仇?
命旺讓二拐子對哄到他家的那天,少奶奶燈芯正跟公公慪氣,沒想公公聽了丫頭蔥兒遭暴的事,竟跑來跟她商量,要蔥兒遂了命旺的願。氣得她差點把唾沫吐到公公臉上。
少奶奶燈芯並不知道,她勒緊褲帶的事早已讓奶媽仁順嫂說給了莊地,奶媽仁順嫂還添油加醋說,她是想憋死命旺哩。
奶媽仁順嫂說這番話,也是經過久長的一番斗爭的。按說,奶媽仁順嫂對少奶奶燈芯是有很深的感激存在心裡的。想想這些年,她家新房有了,媳婦有了,芨芨縱然再不是東西,可畢竟也是她家新添的人哩,況且還添了兩個孫女。這些,都是少奶奶燈芯給的,奶媽仁順嫂不能不感激。想想大災那些個年,一溝的人啃食樹皮野草,獨獨她家跟著下河院吃好的,這心,就越發地知道感恩了。尤其兒子二拐子做了下河院管家,這可是她做夢都沒夢到過的。但,恨也因此而生。本來,奶媽仁順嫂把心裡那藏了多少年的恨都給滅了,就想老老實實守著東家莊地,安心享她這份好日子。西廂的事,她再也不想管了,愛咋咋去,跟她扯不上邊。可人心這東西,是很能生長草的,尤其日子一富足,尤其心裡的雨水一廣,這草,便也悄悄冒了頭。
奶媽仁順嫂恨不過少奶奶燈芯那份霸道勁。
不讓做管家倒也罷了,該放牛放牛,該犁地犁地,沒說的。既然你給了,讓做了,就不能再欺負人。你瞅瞅,院裡上上下下的事你一個人霸著,就連東家莊地也插不上嘴,這且不論,這是你家裡攤子的事,愛誰做主做去。可外攤子裡,你多多少少也得讓管家說句話呀,瞅瞅這三年,你讓說過一句麼?你寧可大事兒小事兒找草繩男人,找木手子,甚至找天狗找四堂子,就是不讓我兒沾手。你個母老虎,欺人太甚了!
這一激動,那份恨就復活了,不只復活,比原先更猛更強烈了。
我能把你男人打小弄成這樣,我就能把你也弄個半死不活!
這麼著,她就添油加醋黑的白的全當枕頭風吹給了東家莊地。
東家莊地哪能容忍這樣的事在他眼皮底下發生,自個少了這一口都不行,兒子才多大!東家莊地雖說對兒媳燈芯已經無能為力,下河院重整旗鼓的這幾年,少奶奶燈芯以不可阻擋的優勢取代了他在溝裡的地位,垂垂老矣的莊地只能躲在奶媽仁順嫂的溫柔裡懷戀失去的歲月。偶爾,也到天堂廟一走,但接連碰了幾鼻子灰後,他的心便徹底死了,完完全全落到奶媽仁順嫂一人身上。一聽兒子受這份罪,東家莊地立馬不答應了。你再日能,也是我兒的女人!是我拿大紅轎子抬你來的,抬來就是讓我兒受用的!
好,你自個不讓受用,我就想別的法。我就不信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樣!
東家莊地盡管遭了媳婦拒絕,但他並不十分灰心,他本來就沒把他將希望寄托到燈芯身上。他找丫頭蔥兒,不信丫頭蔥兒不聽他的!
就在東家莊地和奶媽仁順嫂密謀著給命旺和丫頭蔥兒圓房的時候,陰謀卻在另一個院子裡發生了。
芨芨敞著懷,兩只殘缺的奶子鼓足了勁地舞蹈,命旺露著貪婪的目光,恨不得一口將它們全吞下去。
二拐子蹲在窗根下抽煙,惡毒的目光不時探進去。對這個創意他非常滿意,苦等了三年的二拐子發現自己對下河院女人束手無策,不但報復不了她,管家的地位竟也搖搖欲墜,少奶奶燈芯已公開跟溝裡人講,養著管家不如養一條狗,溝裡人已完全越過他跟下河院打起交道,再要拿不出對策,掃地出門就是他的下場。
芨芨還真有兩下子。看著命旺軟塌塌倒下去,二拐子這才進屋。女人臉上的騷浪還是刺痛了他的眼,惡狠狠地說,你要敢跟他來真的,我捶死你。讓命旺弄得火燒火燎的芨芨顧不上跟男人生氣,猛地撲上來,咬住男人不放。二拐子一把推開女人,想想剛才她跟命旺的騷樣,恨不得將女人脖子擰斷。
俗話說,久走夜路必遇鬼,芨芨還真玩出事了。
命旺的變化引起了燈芯的警覺,接連好些日子,命旺回來便倒頭入睡,像一頭精疲力盡的驢,一躺下便再沒動靜。聯想到二拐子近日神神秘秘的舉動,燈芯多了個心機。夜裡她故意將自個扒光,白生生的奶子晃命旺眼前,命旺惺忪的睡眼睜了一下又合上,一絲興趣都沒有。
燈芯心裡忽地有了底。
次日,少奶奶燈芯找個借口,將二拐子打發去北山自個上地裡轉一圈。回來見院子裡靜悄悄的,命旺果然不見影兒。一團黑湧上來,腳步忽地變沉。她在院裡踱來踱去,最後還是一狠心,走了出去。趁陰涼下山溝裡人上地的空兒,燈芯來到二拐子家,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進了院。院子沉靜在夏日的悶熱中,幾只雞悠閒地覓食,豬在南牆根伸直了腿睡覺,這等的閒靜似乎表明沒甚事兒,可睡屋緊閉的門立時就讓燈芯提緊了心。躡手躡腳到窗下,隔著窗眼往裡一扒,身子骨軟了。
偌大的炕上,芨芨赤條條躺著,命旺像一只癩皮狗,麻稈似的雙腿交纏在芨芨身上,手勾著芨芨脖子,流著涎水的嘴拱著芨芨紅脹的奶子。燈芯略略一平靜,一腳踹開門,逼視著炕上的淫男蕩女。芨芨一點驚慌都沒,她終於成全了自己的好事,狗日的二拐子,狗日的燈芯,讓你們也嘗嘗老娘的厲害。她緩緩伸直腿,搖了搖命旺,嘴巴一呶示意來了人。命旺朝地下望了一眼,理都沒理讓羞辱和憤怒氣得變了形的燈芯,復又俯在芨芨懷裡,這兒才是他的夢,才是他安全又瘋狂的樂園。
燈芯遏制住噴薄欲出的怒火,她知道這陣發火等於輸給了對手。
少奶奶燈芯從二拐子家出來,徑直進了上房,公公正在奶媽仁順嫂的侍奉下抽煙,奶媽仁順嫂母狗般的動作再次激得她怒火攻心,恨不得一火燒掉這個世界。沉騰騰地丟下一句話後就出了屋,一進西廂房淚水就像沙河的水一般狂瀉而下。
命旺讓芨芨勾引的下賤事雷一般擊倒了東家莊地,他在仁順嫂的攙扶下走進二拐子院子時,炕上的人還沒起來,他們赤條條地迎接了又一批前來看熱鬧的人。仁順嫂拾起笤帚就打,芨芨躲開笤帚,淫笑著怒罵婆婆。奶媽仁順嫂在兒媳惡毒的嘲諷裡昏厥過去,東家莊地更是讓命旺枯瘦如柴的身子擊暈了頭,一口痰沒吐出,一頭栽到地上不省人事。
少奶奶燈芯這次表現出驚人的果決,中醫爹聞訊趕來要給昏睡的公公把脈時,燈芯一把打翻爹面前的茶盅說,你要醫他就不是我爹!
命旺讓木手子綁了回來,拴狗一樣拴在北廂房裡,除了一日三餐木手子喂給他外,誰也不得見。
下河院一時烏煙瘴氣,下人們都讓事態的發展嚇傻了。草繩男人聞訊從南山煤窯趕回來的這天,正碰上從北山回來的二拐子,二拐子一邊詛咒芨芨的不恥,一邊揣摩下河院女人怎麼收場。在院裡轉了幾個磨磨後,裝做沒事人似的走進上房。曾經東家莊地顯擺威風的椅子上端坐著橫眉如刀的燈芯,二拐子抖嗦的目光剛觸上去,就聽屋裡一聲斷喝,給我綁了!二拐子只覺背上重重挨了一下,身子就不由他了。草繩男人和木手子拿根綁牛的草繩,結結實實將他捆了。
你還有甚說的?燈芯吃人的目光刀子般扎在他臉上。二拐子心想,說甚也沒用了。他垂下頭,裝出一副願打願罰的架勢。
燈芯復雜的目光在他身上動來動去,有一瞬她想起了那個奪她初紅的夜晚,想起了二十二歲坐轎時救她撫她的那雙手,面對這個可憎可惡的男人,她實在下不了狠心。猶豫間見馬駒撲上來,抱住二拐子喊,我不要捆他,要跟他玩。馬駒的聲音撕裂燈芯,她無力地搖搖頭,從椅子上彈起跑西廂房去了。
次日一早燈芯做出一個決定,雖然突然但卻在下人們的預想之中。
二拐子的管家讓燈芯廢了。奶媽仁順嫂跟他一道卷了鋪蓋,毫無臉面地回到自個家中。
芨芨早讓二拐子捶成一攤泥,這陣還躺炕上呻喚。
沉悶的夏天終於過去了。秋季到來的第一個日子,燈芯剛要出門,鳳香哭哭啼啼跑進下河院說,石頭不行了。
少奶奶燈芯扔下手中東西,一路小跑著來到磨房小院。石頭蜷縮在炕上,雙手捂著肚子,疼得滿頭是汗。燈芯摸了把額頭,灼人的滾燙嚇得她縮回手。石頭臉色瘆白,幾日不見,人瘦得比命旺還嚇人。少奶奶燈芯讓木手子趕快騎馬去後山,等中醫爹趕來時石頭疼得已說不出話,只是死死地抓住燈芯,不讓她走開。中醫爹強打精神給石頭號了脈,臉色陰得比秋天的雲還濃。
石頭不行的消息很快在溝裡傳開,一時之間,眾鄉鄰都提了東西來看,眼淚和著惋惜淹沒了小院。鳳香再也打不起精神,嚎天扯淚喚著我苦命的兒呀。起初幾天燈芯還耐著心熬藥,親自一勺一勺喂下去,直到石頭再也不肯喝藥,難捨的目光彌留在她身上,無力的雙手掙扎著想摸她的臉。少奶奶燈芯完全忘了自個身份,不顧一切抱住石頭,她是多麼捨不下呀。石頭臉貼在她胸上,昏睡中微微露出笑容。
後山的半仙也被草繩男人請了下來。在大伙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燈芯狠著的心再也不敢堅持了。鳳香哭著抓住她的手求道,你就行行善吧,興許能把娃從陰溝裡拉回來。
少奶奶燈芯遇到了一生中最難做出的抉擇,離開磨房時終於艱難地點頭道,那就沖吧。說完這話她躲進西廂房,整整關了三天。一切准備就緒後丫頭蔥兒來跟她告別,燈芯摟了蔥兒,淚水漣漣問,你恨我麼?丫頭蔥兒搖搖頭,眼裡也是一汪淚。燈芯這才撐起精神說,我把石頭交給你了,你要盡上心侍候,能沖好是他的命,沖不好我也不怪你。見丫頭蔥兒點頭,又說,你的委屈我記著,日後再還給你。說完就讓草繩引蔥兒上轎。
嗩吶聲劃破沉寂的天空竄入雲霄時,燈芯緊緊抱住枕頭,強忍著不讓悲聲發出來。
十七歲的丫頭蔥兒帶著一溝人夢幻般的渴望,從下河院走向磨房小院,石磨吱吱呀呀的吟唱中,開始了她的另一種人生。
這個初秋的夜晚,油坊大巴佬七驢兒一如既往一塵不染地走進西廂房,少奶奶燈芯只有在這種時候,淒傷和絕望的心才能獲得短暫的解脫。技藝越發精湛的七驢兒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感覺到他跟夢中的女人是如此近。他的手在飛舞中帶著夢想和野心在女人身體上放肆而又充滿柔愛地奔馳,他渴望著把女人帶入雲層再也不要醒來,永世安睡在他的敲打之中。
女人漸漸走向迷醉,所有的煩惱和災難漸漸遠離她的肉體,她被一種全新的感覺鼓舞著,激躍著,她渴望永遠沉醉在這夢幻般的世界不要醒來。
石頭躲過了劫難。當大雪紛飛而至時,鳳香一臉喜色走進門說,好了,娃兒能起身了。正在往爐裡添煤的燈芯猛地丟了煤鏟,驚愕地盯著鳳香,真的?鳳香喜孜孜說,真的。燈芯一把拉了鳳香就要去看個究竟,走到院門口時心突然暗下來,面無表情地說,跟他說姐姐盼著他好。鳳香讓燈芯澆了一頭霧水,不知道少奶奶為啥變了主意,只好踟躕著步子回到磨房。新媳婦蔥兒剛剛給石頭喂過熱湯,兩個人正偎在被窩裡說話,一對新人少不了親暱的動作。鳳香巴望一眼,忽就想起曾經石頭跟燈芯一起偎炕上的情景,立時心裡明白過來。怔怔地望住天空中飛揚的雪,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半天後莫名其妙沖屋裡吼了句,蔥兒,出來掃雪!新媳婦蔥兒跳下炕,穿了鞋跑出來,一看漫天飛揚的雪花落到地上瞬間化成了水,不開心地說,哪有雪呀。說完復又跳上炕,屋子裡很快響起嘻嘻打鬧的聲音。
少奶奶燈芯一個人坐門口看雪,孤獨和傷感雪花般飄來,很快她就被濃重的心事包裹。下河院突然靜下來,少了下人的下河院秋後便多出幾分蕭瑟,東家莊地氣息奄奄整日躺炕上不能動彈更讓院裡的孤寂染上幾分悲愁。馬駒自打二拐子走後也變得一蹶不振,處處跟燈芯做對,這陣不知又鑽牛棚裡搗什麼亂去了。燈芯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般,突然間生出死亡般的恐懼。她跋開腳步,不由分說就朝磨房走去。
磨房小院掩在樹枝下,還未落盡的樹葉在風的吹打下跟雪花一道飄下來,院裡積了厚厚一層樹葉。枯黃的葉子發出深秋的光芒,冷漠地瞅著她,燈芯立在磨溝沿上靜靜地望著小院,小院裡飛出的嬉笑蜜蜂樣蟄著她的心,默站了許久,卻鼓不起勇氣走進去,只好悻悻踱著步子回來。
一股謠言在溝裡隱隱約約傳開。木手子這天鍘完草,想起自家就要生仔的母豬,便疾疾往屋裡走,路上碰到從藥鋪裡出來的日竿子。木手子本想避開,日竿子卻套近乎地道,你家母豬要生了?木手子點點頭,沒心理他。日竿子厚著臉皮道,你可得操心呀,小心生出一頭象來。木手子覺得他話裡有話,忍不住說,有啥屁放響堂點。日竿子這才神神秘秘說,你看馬駒像誰?
已經竄了老高的馬駒的確越來越像一個人,尤其跟在二拐子屁股後頭顛顛跑時,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倒出的。稍稍有點腦子的人瞥見了,就能猜出點什麼。木手子啥話沒吭,掉頭走開了。可自打這次後,關於馬駒身世的傳言卻牢牢攫住他的心,令他無法擺脫。溝裡的閒話越來越多,他清楚謠言就出在藥鋪,日竿子跟芨芨天天蹲裡頭,下河院怕甚就編排甚,甚至連老東家莊仁禮的事也抖了出來,溝裡一時驚叫四起,下河院的威信瞬間遭到顛覆。
形勢已經相當嚴峻,根本不容木手子做任何猶豫。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老東家莊仁禮,想起了老東家臨閉眼時跟他安頓過的每一句話。下河院對他來說,是神聖得不能再神聖的地兒呀,木手子決定要讓閒話徹底消失。
只有徹底消失。
冬天的夜黑得早,一家人圍著火爐吃飯時夜幕已罩住了村子。這天木手子特意宰了只雞,老婆豆秧兒心疼地說,好端端的殺雞做甚哩,天天在院裡吃還沒解掉饞。木手子邊給豆秧兒夾肉邊說,不就是只雞麼,哪天想吃了,我把牛也宰給你。豆秧兒不明白男人的心思,聽他越說越沒邊,賭氣地說,都宰完就剩我了,你也宰了吃掉吧。木手子倏地黑臉道,夾住吃肉。
吃完飯時辰尚早,木手子到村巷裡走了一遭,天陰得很實,說不定半夜雪便落下來。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有幾家院裡已飄出隱隱的叫聲,都是些還沒兒子的人家,天一黑便急不可待地發出聲音。木手子覺得可笑。想想這溝裡很多事,都覺得可笑。可他笑不出聲,他的心被將要發生的事兒牢牢捉住了。那是件可怕的事,但他必須得做。
他在村裡一直轉到人睡定,這才走進下河院,摸進草房。進草房的一瞬,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可見他還是不那麼堅定。但,他想起了後晌在院裡見少奶奶燈芯的情景,少奶奶燈芯一定也是聽見了謠言,而且,聽的一定比他還多,要不,臉沒那麼陰。少奶奶燈芯好像歎了一口氣,然後,遠遠地望住後院裡玩的馬駒,馬駒正在圍著三杏兒問野種是個甚?三杏兒一時不好做答,傻傻地盯住少奶奶。馬駒又問了聲,少奶奶燈芯撲過去,要打馬駒,嚇得他一把拽住了。
想到這兒,他不再猶豫了,猶豫有時是會害大事的,木手子從沒為下河院做過甚大事,這次,他要做一件!
草堆裡取出從北山帶來的東西,這東西是他從十幾個想法中選定的,還是買騾子時在一老財家看到的,連下河院都不知用這玩藝。踩著夜路他順當地摸到李三慢藥鋪外,果然亮著燈,門縫裡飄出淫蕩的笑,還有日竿子的聲音。他興奮極了,擰開桶蓋,一股煤油味撲鼻而來。這可是他花四只羊的銀兩打財主家買的呀,沒想用在了這個上!藥鋪邊上是草垛,他先把白日裡瞅好的兩根木頭抱過去,牢牢堵住門,這才極輕極興奮地把煤油澆上去。門,窗,草垛……他做得細致極了,一點疏忽都不留,一點聲響都沒發出。一切做完,他狠狠地笑笑,最後才掏出洋火,哧一聲,火苗跳起,映出他血光般的臉,這臉,平日是多親和多謙卑呀,見了誰都笑,見了誰都低眉,仿佛,他的卑微就是刻這臉上的,也仿佛,他生就是一個卑微的人,一個不被任何人看起的人。這都無所謂,要緊的,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神聖的下河院!
扔了火柴,他還在門口站了會兒,本想親耳聽聽屋裡的慘叫,可熊熊大火很快燒得他立不住,這才提起油桶,放放心心地離開。
大火是半夜時分讓人發現的,人們跑出來,本想救火,一看是中醫李三慢的藥鋪,便都掉頭睡覺去了。李三慢老婆天啊地啊地叫,邊叫邊滅火,無奈火借著風勢,根本不是她一個女人家能滅得了的,只好跪地上給天爺磕頭,求老天爺開恩,放過她家三慢,放過她家藥鋪。
大火整整燒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人們才佯裝著過來救火,李三慢的藥鋪早已化為灰燼,肥婆娘嗓子已經干啞,嘴張著卻發不出聲音。日竿子老婆聞聲趕過來,起先不敢確定,等人們抬出日竿子燒焦的屍首時,才哇地一聲放起了老聲。
二拐子最後一個趕來,報喪的人敲了好幾次門,都讓他罵回了。
有誰能想到,昨夜這場火本是二拐子要親手點的,卻讓別人占了先。
二拐子萌生出這念頭,完全是因了奶媽仁順嫂一句話。他跟奶媽仁順嫂被轟出下河院的那個夜晚,娘倆破例有了一次長談,歷經半世滄桑的奶媽仁順嫂忽然發現有點對不住兒子,便在一片唏噓裡發出懺悔。二拐子終於發現,母親是深愛著他的,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能在下河院站住腳。當初母親執意讓他跟上管家六根學本事便是想為日後做謀算,沒想機會讓他白白浪費了。母親設法攏住東家莊地,更深的心理也是為了他早日當上管家。誰知命運多舛,母子的心願還未完成便讓人家掃地出門。母親結束自己的懺悔後忽然又道,娃啊,你做的事他已知道,沒准哪天就要沖你下手哩。
盡管母親含糊著沒把事兒說明,二拐子心裡卻騰地一聲雷。怪不得老東西看他的眼神越發不對勁呢。
事實上東家莊地確也在著手這件事。兒媳生下馬駒不久,無意中從奶媽仁順嫂說漏嘴的話裡聽出點蹊蹺,後來便疑神疑鬼地盯住西廂房,終於有一夜,他看到從北牆豁落跳進的男人,東家莊地心裡的疑惑瞬間便得到證實。之所以長久忍著是不想讓家丑揚出去。但他對二拐子和兒媳的恨卻一天天深重,直到生下牛犢,東家莊地懲治淫婦奸夫的決心才堅定起來,誰知老天偏偏不成全他,牛犢三個月時他猛地發現有問題,這個可怕的事實完全擊懵了他,讓他所有的行動都化為歎息。他原本放過這對不要臉的東西,下河院的不幸已讓他無法拿出果斷的勇氣,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任事態發展。忽一日他聽到溝裡有了謠言,這可是足以要掉他命的呀,一想祖祖輩輩掙下的家業有可能落入一個野種手中,東家莊地鏟除二拐子的決心便堅硬如鐵了。對付管家六根他怕,對付二拐子這畜牲他還綽綽有余,如果不是兒子命旺突然帶給他厄運,說不定二拐子這陣早沒命了。
聽了母親的話,二拐子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老婆芨芨身上,如果不是這不要臉的東西,也不至於能讓謠言響到莊地耳朵裡。奶媽仁順嫂更是痛恨中醫李三慢,巴不得他早點撞死。在跟母親經過一番密謀後,二拐子決定除掉這爛嘴女人。他的計謀跟木手子驚人的相同,去北山的日子,他特意帶來一桶煤油,昨天夜黑,他按捺不住鏟除奸人的激動,是奶媽仁順嫂硬攔著他熬到夜深。他提著煤油剛拐過村巷,就見熊熊大火燃了起來,火光映紅了整個溝谷,映紅了這個夜晚。借著火光他看清點火的是木手子,便牢牢記住這幕回來了。
母子二人徹夜未眠,一致認為是下河院女人燈芯想殺人滅口。
二拐子等到日頭出山才走出門,半道上有人攔住他,不讓他跟前去,說看了傷心。二拐子搧了來人一耳光,撲到藥鋪前,一跟斗栽倒不省人事了。
皮匠王二趕來的這天,後事已辦完,二拐子平靜地跟皮匠王二說,她肚裡剛懷了兒子,就跑出去野,臭屎染了我一臉,還得忍著,這下可好,甚也沒了。皮匠王二噘噘嘴,屁沒放一個走了。
少奶奶燈芯聽到這消息,愕然了好久。
咋個會這樣,咋個會是這樣啊!
不該的,不該的呀。老天爺,你放過溝裡吧,你饒過這溝裡的每一個生靈吧。我怕,我怕啊,老天爺,求求你了,再也不要讓血腥出現,再也不要讓溝裡陷入到沒完沒了的搏殺中……
少奶奶燈芯的怕是打管家六根死後開始的,等馬巴佬讓亂石打死,這怕,就又深了一分。三年大災帶給她的感受太深了,打內心,她不想再死人,真的不想,可……
一連幾天,她都不說話,說甚哩,還有甚可說?尤其聽到燒死的還有日竿子和芨芨,這心,就苦焦成了一片。有時,死人也不是解脫事兒的惟一辦法啊。這樣解脫下去,不敢想,真不敢想……
她想起涼州城蘇先生的話,這心,要是讓恨灌滿了,就再也進不得陽光,進不得雨露。她想起後山半仙劉瞎子給石頭禳眼時說過的一句話,世間萬物,都有定數啊。興許,這就是定數?
她默默地走進北廂房,解開命旺身上的繩索,爾後進了上房。
東家莊地趴在炕沿上,難受得要死,屋裡彌漫著一股臭味。木手子端水進來,望了她一眼,勾頭給東家莊地洗身子。這些日子,木手子端屎端尿,精心侍候,他沉默的嘴巴跟誰也不說一個字,溝裡發生大火的事,他竟然一句議論也不參與。燈芯看了一眼木手子,忽然發現他的眼睛深陷進眼眶裡,像是害了場大病。
公公的痛苦讓燈芯心裡再次掀起一股難言的浪,她並不想讓公公死,還祈禱著他多活幾年,她只是咽不下一口氣,要給命旺和丫頭蔥兒圓房的那口氣。這陣,她的心突然動了,一股惻隱之情湧上來,畢竟,是她公公啊。她跟木手子說,去叫仁順嫂吧。木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燈芯站門口呆想了會兒,腦子裡再次晃過一個疑問,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到底是誰放的,難道真會是二拐子?
後山半仙劉瞎子是在快進臘月門時來到溝裡的,這次,他跟下河院沒打一聲招呼。
溝裡有戶人家家裡不安穩,老婆、娃娃接連鬧了幾場大病,快進臘月時豬又瘟死了,就用青驢兒馱他來禳眼。後山半仙劉瞎子老了,腿腳也不那麼靈便,他對禳眼的事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熱心,法場做得有一著沒一著的,很不成樣子。做完,他跟那戶人家說,拿醋多熏熏屋子吧,下河院不是有那麼好的醋麼?
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後山半仙劉瞎子已騎著青驢兒在回去的路上了。山岰裡,冷風中,少奶奶燈芯一把拽住驢韁繩,叔,你不能就這麼走啊,來了,說甚也得吃碗飯,喝口水……
後山半仙劉瞎子在驢上猶豫很久,說,娃,不了,下河院的飯,不是我這等人吃的啊——
叔——
娃,聽叔一句話,甚事兒也不能過,過頭的話說得,過頭的事做不得,你還年輕,往後路還長著哩,聽叔一句勸,收心吧。
叔,不是我做的呀,真不是我啊,叔——
後山半仙劉瞎子揚起手裡的棍,照准驢屁股敲了一下,青驢兒放開四蹄,登登登遠去了。
一場大雪落下來,紛紛揚揚。
這一天,二拐子的丫頭蒿子被帶進下河院,頂替丫頭蔥兒侍候起了東家莊地。
少奶奶燈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轎的是七驢兒,一切會不會是另番樣?每當七驢兒靈巧的雙手從身上消失後,少奶奶燈芯就會掉入這怪誕的怔思中。
這是寒冬的一個晚上,七驢兒踩著齊腳深的雪消失了,白茫茫的大地扯遠了她的思想。本來說好冬日天冷不必來了,七驢兒忠誠的腳步卻風雨無阻地給她把迷亂和飛翔一並送來,短暫的迷醉後心頓若掏空般無歸無依,只有借這雪的柔情多少尋一點慰藉。
臘月二十三小年後晌,院裡一片忙亂。少奶奶燈芯得空走出來,四下找尋馬駒,驚見馬駒爬在北院老樹上,不知何年的老樹已枯朽如柴,干裂的樹枝發出卡嚓卡嚓的聲響,驚得燈芯雙腿發軟癱在地上。樹下,竟站著不知何時跑進院裡的二拐子!二拐子咧著嘴,使勁鼓動馬駒再往高裡爬。少奶奶燈芯掙扎著喊了一聲,不要啊……就聽二拐子又沖馬駒喊,有種你爬樹梢上啊,你個嚇死鬼。燈芯癱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馬駒身上看,懵懂中就覺馬駒完了。天殺的惡人呀!
"呀"字還未落地,就聽卡嚓一聲,樹枝斷了。二拐子接住馬駒的一瞬,木手子斜刺裡撲出來,掄起鐵掀就朝二拐子頭上砍。沉浸在快樂裡的二拐子哪料想會冒出個木手子,嚇得抱頭鼠竄,肩胛上還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氣將二拐子追出院門,才恨恨地折身回來。見燈芯還軟在那裡,扶起她說,你甭害怕,驢畜牲再敢動馬駒一指頭,我剁了他。
虛驚過後,少奶奶燈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身上。
木手子近來古怪的行為惹得燈芯常常拿眼看他,越發深陷的眼睛裡是一種不為人察覺的光,狗一樣敏捷的身子冷不丁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嚇得院裡每個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著嚴寒,在西廂往外那個曾經開過豁落的牆頭上碼了一層土塊。燈芯從那怪怪的目光裡嗅見一股異味,一日裝做不經意地突然提起那場大火,驚得木手子手裡的料桶騰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奶奶燈芯終是清楚了。
過年時少奶奶燈芯特意叮囑後院屠夫,殺了一只豬扛到木手子家。豆秧兒被這過於厚重的賞賜弄得不知所措,顫驚驚盯住男人問,憑甚給你一頭豬?木手子一邊忙活一邊說,給你就吃,問那多不嫌嘴困?
一場瑞雪裹著濃濃的年味降臨到溝裡,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掃院子時,鳳香上氣不接下氣跑來說,石頭不行了。
丫頭蔥兒沖喜的壯舉最終以失敗徹底告終,二十剛出頭的石頭在這場瑞雪裡永恆地閉上了眼睛。少奶奶燈芯趕去時,丫頭蔥兒的哭聲已嘹亮地響起來,石頭一臉安寧躺在炕上。突然而至的悲痛讓燈芯無法接受,只覺整個身子都隨白雪飄起來,晃晃悠悠要把她帶向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