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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學院歸還校舍的方案剛一提出,立刻就遭到質疑。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是李漢河。這天的會在商學院召開,負責召集會議的是教育廳。李希民和莊緒東等主要領導親臨會場,省人大、省政協文教委的負責人也應邀到會,黎江北本來不在與會者名單上,會議快要召開時,莊緒東給他打電話,非要他來參加。
「我去幹什麼,人家又沒通知我!」黎江北有些不情願。
莊緒東笑著說:「不幹什麼,你就過來聽聽。」
「聽會也得有聽會的理由,我不能是個地方就去湊熱鬧吧?」
「沒什麼理由,這個會你該聽。」莊緒東比他還固執,電話打完沒幾分鐘,派去接他的車子就停在了樓下。黎江北只好硬著頭皮趕來。後來他才知道,讓他聽會是龐書記的意見,目的就是讓他多方面瞭解信息。
李希民剛把會議議題說完,商學院院長曾來權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漢河搶先一步說:「這個方案有問題。」
「什麼問題?」李希民略感唐突,抬頭問。
「校舍收回兩年之久,早不交晚不交,為什麼偏在這時候交?」李漢河一開口,就是興師問罪的口氣。
「現在不是有了困難嘛。」李希民微微一笑,盡量用溫和而客氣的口氣說道。
「難道以前沒困難?長江大學的困難自始至終存在,為什麼以前看不見?」李漢河咄咄逼人。
莊緒東見他有備而來,插話道:「漢河同志,不要激動,坐下慢慢講。」
「我怎麼能不激動?我李漢河激動兩年了!這個時候提出交還校舍,不是明擺著要息事寧人嗎?」
「息事寧人?漢河同志,有意見可以慢慢提,不要動輒就上綱上線。」莊緒東說。
「該上綱上線就得上綱上線。請問李廳長,兩幢教學樓還有兩幢學生公寓產權到底歸誰,這麼交來交去到底是在解決問題還是在掩蓋問題?」
「漢河同志!」李希民猛然抬高聲音,「現在不是爭論產權的時候,是解決問題的時候!」
「產權理不清,問題就永遠解決不了!」李漢河的聲音也高起來。沒有人知道,就在會議召開前半小時,李漢河跟院長曾來權之間就差點爆發戰爭,兩人為四幢樓的產權爭得面紅耳赤,李漢河堅持認為,這四幢樓早就該屬於長江大學,當年兩家合作,商學院約定的資金遲遲到不了位,便拿這四幢樓入股,兩家為此還簽過一份協議,代表商學院在協議上簽字的,正是他李漢河。但隨後,雙方合作便出現一系列矛盾,直到分崩離析。後來有關部門以長江大學違法招生,擅自變更專業設置等多項理由,撤銷了長江大學的辦學資格。長江大學不服,一邊堅持招生,一邊四處申訴。商學院卻借此機會,強行收回四幢樓房,理由就是長江大學已不具備合作辦學資格,其行為對商學院的聲譽造成惡劣影響,並聲稱要追討損失。對李漢河的這種怪談,曾來權先是不屑一顧,後來見他鬧得實在過分,便威脅他,如果再敢信口開河,就讓他離開商學院。李漢河抓住此話不放,天天找曾來權論理,曾來權現在讓他攪得是心神難寧。
李漢河生怕有人打斷他,繼續道:「入股資金是雙方合作的核心,四幢樓房是矛盾轉化的焦點,這個事實不澄清,問題怎麼解決?」
「這個問題放在以後說,今天會議只討論一個議題,如何盡快讓長大的學生搬進來。」李希民讓李漢河逼急了,生怕再嚷下去,會議就會跑題,甚至節外生枝。
「作為教育主管部門,你們一次次和稀泥,避實就虛,避重就輕,用意到底何在?」李漢河終於將矛頭指向了教育廳。
李希民跟莊緒東相互望了望,彼此緘默下來,會場裡就剩了李漢河一人的聲音。他在指陳完商學院的種種違約行為後,進一步道出一個事實,所謂長江大學違法招生,完全是商學院一手造成的。一開始長江大學本來就擁有獨立招生資格,其辦學資格完全合法,商學院為了壯大自己的規模,也為了讓自己能通過大規模擴招進一步創收,以合作名義,將長江大學控制在自己手中,在雙方未作任何約定的前提下,就單方面向教育主管部門和工商部門打報告,將長江大學的招生權及專業設置權壟斷在自己手下,從而讓長江大學由獨立學院變為自己的一個下屬部門!
李希民和莊緒東都垂下頭去,他們不得不承認,李漢河說的是事實。教育廳的確下過這樣一個批文,這件在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事,當時誰也沒覺得不正常,都認為這是從長遠合作的角度出發,是為了規範民辦大學的行為而採用的一種積極辦法,其實正是這個批文,成了導火索,點燃了長大跟商學院之間的矛盾。吳含章曾就這個文件中的幾款限制性條文找過李希民,李希民當時的答覆是先照這麼執行,有問題再作調整。時至今日,教育廳也沒作出什麼調整,矛盾卻層層惡化,原本還有可能通過調解重新走到一起的兩家院校,變得徹底反目為仇了。
商學院院長曾來權在會上什麼也沒說,他怕自己一張口,就會遭到李漢河更猛烈的抨擊,不過,心裡卻狠狠給李漢河記下了一筆。
會後,曾來權徑直去找馮培明,遺憾的是,馮培明沒有見他。他為什麼避而不見呢?回來的路上,已經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不妙的曾來權,心裡多了份沉重。
商學院交還校舍的事就此擱淺,事實上這也是一條行不通的路,會後黎江北陪著莊緒東實地察看了一番後發現,所謂交還校舍,不過是商學院採用的一條緩兵之計,甚至,商學院又想借長江大學為自己解決糾紛。上次從長大手裡收回兩幢教學樓還有兩幢公寓後,租給了金江市勞動局一家技校,技校在裡面開了不下20個班,辦得很是熱鬧,但房租卻一直賴著不交,兩家正為這事爭得面紅耳赤呢。
「亂彈琴!」從學生公寓出來,莊緒東忍不住道。
黎江北什麼也沒說,情況早就在他的預想中,對於曾來權的做事還有為人,他還是瞭解一些的,只是他沒想到,商學院的管理會混亂成如此樣子。聽樓上學生反映,技校之所以拖著房租不交,原因還不在技校,年前有一筆房租,技校這邊明明交了,商學院那邊卻查不到,兩家為此爭了好久,結果錢卻讓商學院後勤部門花了。如今的商學院,各部門都在爭著收錢,也都在爭著花錢,曾來權在管理上有點失控。
兩天後,黎江北找到莊緒東,提出一個大膽設想:讓長大學生搬到江大去!
「江大空出的樓房不少,一時半會兒也派不上用場,不如拿它來解決燃眉之急。」
莊緒東心頭一亮,這個想法不錯啊。但他沒急著響應,想法固然是好,可真要落實起來,難度只怕比落實商學院那幾幢樓房還難。
莊緒東岔開話題,忽然跟他扯起另一件事來:「你最近見過崔劍沒有?」
黎江北搖頭,這些日子工作太忙,一直想去看崔劍,跟他聊聊,卻總也抽不出時間。
莊緒東拿出一封信:「看看這個。」
黎江北本能地往後一縮,自從上次從莊緒東和舒伯楊手裡看到兩封不同內容的信後,對他們手裡掌握的這些秘密,他開始害怕。上次他看到的第二封信,竟是幾名政協委員聯名檢舉周正群的。信中說周正群在主管文教工作後,在文教口大量安插親信,排斥異己。黎江北當時很氣憤,事後他才瞭解到,這封信事出有因。半年前周正群檢查衛生口工作,針對藥價居高不下、老百姓普遍反映看不起病這一事實,他對醫療部門亂採購藥品、亂吃回扣的現象提出了嚴厲批評,責成有關部門嚴肅查處。後來衛生廳兩位官員還有金江市衛生局負責藥品採購的官員相繼出事,這也是他在衛生口掀起的一場反貪風暴。現在周正群自己接受審查,有人便急不可待地跳出來,利用種種關係,想往他身上潑更多污水。
「讓你看你就看,又不是檢舉你的。」見他神情古怪的樣子,莊緒東笑道。
黎江北猶豫片刻,還是從莊緒東手中接過了信。這並不是一封檢舉信,而是崔劍寫給廳黨組和廳紀檢組的一封思想匯報,崔劍如實向組織談了擔任城市學院院長後個人思想深處發生的變化,包括對當前高教領域存在問題的認識,談得很深刻。對高校管理中幾個敏感話題,他也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有什麼感想?」等他看完,莊緒東問。
「這些他都跟我談過,只是沒這麼具體。」黎江北用贊同的口吻說道。
「我是問看完信有沒有感覺哪兒不對勁?」莊緒東又問一句。
「什麼意思?」黎江北抬起目光,疑惑地看著莊緒東。莊緒東這人不問則罷,一問,準沒好事兒。
「你怎麼也裝起糊塗了?」莊緒東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滿,隨後他又說:「這封信寫在兩個月前,按說兩個月前有這種認識的人,怎麼會消極得不想幹了呢?」
「誰不想幹?你是說……」黎江北吃驚地望著莊緒東。
莊緒東重重地點了點頭:「他已向組織上遞了辭職報告,這事兒我也是剛剛聽說。」
「不可能!」
「你別老這麼武斷好不好,不可能我找你做什麼?」
黎江北頹然坐下,崔劍辭職,崔劍他憑什麼辭職?難道堂堂城市學院院長是說辭就能辭的嗎?想了一會兒,他突然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他!」
出乎意料的是,莊緒東並沒攔他,看著他急匆匆朝外走去,莊緒東臉上竟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良久,他在心裡說:「別怪我啊,江北,有些事,你出面比我們方便。我這個紀檢組長一出面,人們就會往歪裡想。」
黎江北走出教育廳,正要打車往崔劍家去,手機響了,一看是陌生號,疑惑著要摁斷,一想,還是接通了。電話那邊很快響來陸玉的聲音:「黎伯伯,我想見你。」
儘是莫名其妙的事,陸玉怎麼又改口稱他黎伯伯了?
「你在哪兒?」黎江北問。
「我剛從郊外回來,在碼頭小廣場。」
「你跑到郊外做什麼?」黎江北從陸玉的聲音裡,聽出一股不祥,馬上道:「你就等在那兒,我馬上過來。」
接完電話,黎江北就往小廣場趕,他心想,陸玉這孩子一定是出了什麼事,要不然,不會拉著哭腔跟他說話。
陸玉退學的事,長大並沒批准,這孩子也太任性了,居然為了張朝陽,做出這種事來。黎江北也是後來才知道,陸玉退學並不是為了自己,她認為長大對張朝陽不公,張朝陽一心為學校,最後竟落得被學校勸退的下場,激動之下,於是也提出退學。黎江北原以為那天吳瀟瀟批了,後來才得知,校辦辦手續時,只准她休學兩個月,算是給了她機會。黎江北勸過陸玉,讓她收回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先專心把學業修完。陸玉搖頭,說她真是不想上這個學了,沒意思。
「不上學幹什麼?」黎江北總覺得陸玉有心事,儘管和她接觸不是太多,這種感覺卻很強烈。現在的大學生,思想總是令人難以琢磨。
「沒想好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說不定哪天我會去西藏呢。」陸玉似是玩笑又似是認真地說。
「西藏?」黎江北越發納悶,她怎麼忽然想到西藏呢?
「我一直嚮往著能去那兒,藍天,白雲,氈房,還有一條走不到頭的朝聖的路。」
這是一個多月前,黎江北找學生代表瞭解情況時,同學們讓他找張朝陽,找陸玉也行。「他們掌握的情況比我們多。」黎江北沒找張朝陽,直接找到了陸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讓他忘不掉陸玉,忘不掉碼頭小廣場看到的那個背影,還有那雙含滿憂鬱的眼睛。一個女孩子按說是不該有那種眼神的,黎江北自己也搞不清,怎麼偏偏對她要多出一份關注呢?
一路亂想著,車子來到碼頭,黎江北下車四處尋望,身後忽然傳來陸玉的聲音:「黎伯伯。」
這天的陸玉把黎江北嚇了一跳,如果說前幾次陸玉給他留下的是清新、明亮的美好感覺的話,這天的陸玉,就把他的感覺徹底顛覆了。八月熱浪滾滾的碼頭上,陸玉身穿一件過時的襯衫,頭髮零亂,汗水從她額頭上淌下來,讓她那張原本清秀的臉變得粗糙,也變得驚慌。她匆匆趕來的樣子更像是被什麼人追趕著,帶給黎江北逃難的錯覺。
「你這孩子,到底怎麼了?」黎江北問。
「黎伯伯,我小姨她……她不見了。」
「你小姨?」黎江北愣神。
「上午我收到她一封信,看過信我連忙去找她,結果……」陸玉說著說著,淚下來了。黎江北這才發現,陸玉臉上那渾濁不清的漬跡,不是汗,是淚。
陸玉的小姨就是陸小雨!
在陸玉不時中斷的講述中,黎江北的心被牢牢捉住。世事滄桑,命運無情,他總算知道,坐在自己家沙發上的這個青春女孩,眼神裡為什麼總蒙著一層陰鬱。
陸玉自小便沒了娘,按她說,娘在生她時死了,她自小跟著姥姥長大,是姥姥供她念的書。姥姥是一位中學老師,生有兩個女兒,她娘是老大,小姨陸小雨本來很爭氣,對姥姥也很孝順,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後來在婚姻問題上,小姨跟姥姥發生嚴重分歧,小姨一意孤行,非要嫁給有婦之夫胡阿德,姥姥怎麼勸也不聽,娘兒倆為這事徹底吵翻了,姥姥一怒之下,將走火入魔的小姨趕出了家門,說再也不認她這個女兒。小姨搬出家後,姥姥大病一場,差點就離開人間。但那個時候的小姨完全被胡阿德搞昏了頭,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不久,便傳來她跟胡阿德同居的消息。姥姥帶著陸玉悲傷地離開江龍縣城,靠一位親戚的接濟,在省城金江邊上的三壩縣城居住下來。兩年後,江龍傳來不幸的消息,小姨捲入一起重大的金融詐騙案,鋃鐺入獄,被判了15年。聽到這個消息,姥姥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醒來,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段歲月真是黑暗啊,13歲的陸玉剛剛讀初中,就要接受舉目無親的殘酷事實。好在三壩的親戚心地善良,收留了她,靠著姥姥留下的那點存款,還有社會救濟,陸玉算是沒輟學。但她的心思卻再也集中不到學習上。好不容易盼著小姨出了獄,原本盼望著生活能就此明亮起來,誰知小姨又染上了毒癮,後來又是偷,後來,她就跟胡阿德舊情復燃,顧不上她了。
陸玉說到這裡,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淚水浩浩蕩蕩,幾乎要將黎江北的家淹沒。
陸玉遞給黎江北一封信,是她上午收到的,寫信人就是陸小雨。信上只有短短幾句話:
玉兒,小姨對不住你,小姨原想為你掙點錢,彌補過去的錯誤,讓你將來能夠過得好一點,可惜老天不幫我,小姨再一次遭人暗算。
玉兒,如果小姨遭遇什麼意外,你一定要將這封信交給一個叫劉名儉的人,告訴他,小姨是被人害的。記住,千萬別找公安,對他們要多留個心眼。
看完信,黎江北騰地站了起來。劉名儉,公安?陸小雨這封信,到底在暗示什麼?她現在又在哪兒?
「黎伯伯,我不知道上哪兒找劉名儉,我只有找你了。」陸玉抹了把淚說。
望著陸玉被淚水打濕的臉,一副孤獨無助的樣子,黎江北腦子裡忽然閃出另一張臉,天啊,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