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我們熟習的東西有些快要閒起來了」(1949—1950)
北京紅遍了。可是,它的市民們卻還沒有見到這位改變北京顏色的著名丹青妙手。他真的存在嗎?一些信息不靈的人們這樣問。國民黨軍隊收編7周以後,毛澤東還沒有到京。一些知情人猜測,是因為1918-1920年的北京冷遇過他呢,還是他已決定把他的政權安紮在別的什麼地方?
然而1949年的一天,小街小巷傳來了一條消息,毛澤東正在來北京的路上,他的飛機剛從石家莊起飛,將於3月23日到達北京。石家莊在北京160公里以南,是解放軍攻克的華北第一座城市。從河北出發時,毛澤東對周恩來說:「今天是進京的日子,我們是進京趕考嘛!」周恩來笑著回答:「我們都應當能考試及格,不要退回來。」毛澤東說:「退回來就失敗了,我們絕不當李自成,希望考個好成績。」他所說的這一歷史典故中的農民起義領袖曾試圖在1644年建立一個王朝。
《人民日報》發表了它的第一份號外:「毛主席已抵達緞京。」報童們用高嗓門喊著。標題是四英吋的紅色字體。路人紅紛搶購,僅僅45分鐘的時間報紙一售而空。
進步人士和左派人士為形勢的變化歡欣鼓舞,富人則擔驚賈怕,人力車伕平靜地談論著將來的前景。每個人都在談論毛潤東,他的性格,他的權位。在北京大學,一位姓郭的勤雜工回憶起一位圖書管理員:「他就在這間房子裡,就坐在那張桌子旁邊整理報紙雜誌……」姓王的管理員盯著那地方,「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到現在有30年了,從照片上看,他現在胖了點兒……」
他們倆一起上樓,去看一看毛澤東在業餘時間讀書的閣樓。
郭用掃帚把指著說:「就是這裡,30年前他就坐在這把椅子上。有時候,一讀就是一整天吶。」
王管理員對著天花板感歎:「當時誰知道啊?"也許他希望在1920年應該對毛澤東好一點,應為他讀書提供一些幫助。
王管理員是對的,毛澤東是胖了一些,「你胖了。」四年前見過毛澤東的一位來訪者對他說。「反動派把我變瘦了,」毛澤東帶著勝利者的幽默說,「現在他們被打跑了,我又長胖了。;has}睡覺是一個因素,他睡覺睡得早的時候就會發胖。
當長沙被人民解放軍攻克後,一封祝捷電報送達毛澤東的手中。電報是楊開慧的哥哥發來的。五天以後,毛澤東回復了一封簡函。他告訴楊家一些家事,毛澤東和楊開慧生的兩個兒子現在都在北京。毛岸青在上學,毛岸英在中央機關從事俄語翻譯工作。「他們很想看外祖母。」毛澤東又加了一句。[繃隔年,毛澤東安排他的兩個兒子回湖南,但不是同行。毛岸英於1950年回到湖南,毛岸青在1951年才回去。他們來到母親的墓前志哀,拜訪了楊家的人。毛澤東還和陳玉英取得了聯繫。他在長沙清水塘和楊開慧一起生活時,陳玉英是他們家的保姆。毛澤東曾四次邀她到北京,每次都花很長時間單獨陪著她。
毛澤東沒有去感受北京街頭的熱烈氣氛,他徑直來到香山雙清別墅—帶著他的書、煙卷、衛士、舊衣物等用品—住在那裡。香山位於城西,那裡更安全。後來,他於1949年冬末至1950年出訪莫斯科歸來,就遷址被環繞宮殿的紅牆隔開的紫禁城。他的住所名叫菊香書屋,在松柏掩映之間,其臥室像個舞廳。
把家選在這裡的確有眼光。在其後的幾年中,北京很多舊建築都進行了修整。城牆、城門都像演出後落幕一樣推倒在地。工匠們不再製作藝術品,而是被派去製作肥皂。幾乎所有的外國使節都被要求搬出原使館區優雅的住宅,到閉塞的郊區建造新館。
然而,毛澤東沒有建造斯大林式的小別墅,他住在過去皇帝曾經住過的地方。
「房子」是明代建築的樓閣,坐落於王朝的心臟紫禁城一個靜僻的角落。金黃色的琉璃瓦頂掩映在綠蔭叢中,紅色的立柱像衛兵一樣立在那深棕色的木牆周圍。
毛澤東住房窗外的青銅雕龍,張著大嘴,像是訴說著從過去到現在的經歷,在1949年的北京沒有人能在此中聽到龍吟。漢白玉台階一直延伸到寬大的田字型琉璃門下,門內用下垂的窗簾遮住。
這地方是中南海。毛澤東站在他的前門可以看到魚兒游動的清澈湖水。
房子裡簡樸而雅致,毛澤東不喜歡花或其他的裝飾品。高高的屋頂有一種陰森的氣氛。高大的窗戶投下的光線像是教堂一樣。木雕屏風和絲綢帷簾顯示出一種淡雅的情調。像街燈一樣的大吊燈掛在距沙發i0英尺高的地方。書籍橫著堆放在一起,中國古書都是這樣放法。書籍中有一套《大英百科全書》,可能這是毛澤東不時攻讀英語的工具書。
一隻茶杯和一隻放大鏡置在毛澤東那罩著檯布的書桌上。
木床的一邊,一條長凳上是很厚的一振書}so},另一邊是痰盂。
衣服掛在衣架上像是醫生的白大褂。窗戶外是一小塊菜地。毛怪亥亦黑老間顆或伏熹時一常去照料地裡的菜豆。這是皇帝所沒有做過的。
毛澤東那心靈的眼睛一定急速地浮現起「解放」的一幕幕場景。誰在他家鄉韶山的農舍升起紅旗?長沙《大公報》是怎樣辯論的?人民解放軍經過龜山和蛇山攻克武漢時的情景又如何?
解放很快就成了過去的回憶。「中國共產黨掌權」對世界的「解放」具有嶄新的意義。毛澤東為中國人民卸去脊樑上因襲的負擔做出了巨大貢獻,以後的評價就要看他在辦公室裡會為中國做些什麼。
「是這些破衣爛衫的泥腿子改變北平,」毛澤東在取得政權時也在沉思,「還是北平改變泥腿子?」
1949年5月,表明是新中國新聞處起草的社論以上海解放的名義發表了,毛澤東親筆加寫了一句:「外國政府必須從過去制定對中國外交事務的錯誤政策中吸取教訓,對中國人民採取友好政策。」是年中,毛澤東派遣周恩來的妻子鄧穎超去上海送一封專信給宋慶齡。作為孫中山的遺婿她被邀請北上北京參加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毛澤東寫於6月19日的信謙遜而恭敬。兩周之內,宋慶齡於7月1日對毛澤東發出悅耳之言,祝賀共產黨人「從泥腿子成為最高領導」,並祝賀他們「英雄的長征」。得到宋慶齡的評價,毛澤東說:「鄧穎超代表黨中央出色地完成了上海之行的任務。」
也許1949年這一年真的是毛澤東的生涯中的分水嶺—一種民主比他性格的二重性更為重要—因此之故,那與之俱來的「社會主義建設」現在便等著他。所以,「革命的理想主義」是在「政治的現實主義」的控制之下。不過,往後的年頭基本上與這些任務相反。毛澤東總是經常反對他自己。奮起而斗:「佔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f37
毛澤東下了一道批示。於是政府不顧繁忙的公務,決定建立人民英雄紀念碑。毛澤東為之題寫了碑文,他以常見的紀念戰爭英雄的風格寫道:「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碑文首先向「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致敬;接著的第二段頌揚了「三十年以來」的鬥爭。
毛澤東感謝那些「一千八百四十年的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雄們……,,最有意思的還有第三段:毛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
毛澤東把鴉片戰爭作為革命的起點,他想到的不僅僅是3年的反蔣,不僅僅是中國共產黨30多年的歷史,而且想到了中國百多年來屈辱的歷史。
共產黨的時代不是歷史長河中一個孤立的片段,而是整個反帝鬥爭的高潮。我想,任何一位毛澤東的同事都不可能寫出這樣的碑文。鐫刻著毛澤東所書碑文的花崗石紀念碑,屹立在佔地98英畝的坦蕩蕩的天安門廣場,成為毛澤東為中國歷史篇章留下的證言。
毛澤東在一次講話中回憶起他學生時代崇拜的英雄康有為—他曾在1911年提出要康有為任總理。「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s7毛澤東找到了這條路。他以一個歸復馬克思主義者的口氣說:「唯一的路是經過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共和國。」
在這裡,馬克思主義被當作一種工具,用來實現像中國的山川一樣古老的夢想。
康有為認識到了這個目標,毛澤東則實現了這個目標。毛澤東是跟馬克思的,而康有為是尊孔夫子的。康有為相信,如果正確地去解讀的話,現代社會生活的價值觀在儒家的學說中能找到。毛澤東則認為,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在中國過去確實存在,但是在中國共產黨之前,這一目標無法實現,因為他們沒有找到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
莫斯科肯定感到震驚。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從它在歐洲體系中拿出來,移植到中國的土壤中,並給它一張中國的出生證。
毛澤東把西方還置於其自己的位置上。「中國人被人認為不文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6],他宣稱,中國文化超過西方任何時期的文明。「艾奇遜之流」對於現代中國和現代世界的認識水平,毛澤東稱之為「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個普通戰士的水平之下」[}l0
1949年中期,毛澤東有些焦慮地說:「我們熟習的東西有些快要閒起來了,我們不熟習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e]農村的日子伴隨著扛槍的生活已經成為過去。現在擺在面前的是新的問題:編製預算,地區間的爭端,軍官們之間的鬥爭,官僚主義紛至沓來,以及隨勝利而來的道德上的問題。
這段時間毛澤東的任務很明確。一些地區的殘敵要肅清。還有「未解放」的地區台灣和海南島—一個盛產香蕉、靠近越南而和風習習的島嶼,以及西藏。一些邊疆地區還處於混亂狀態—它們與新政府的關係不密切—這是殖民地時期留下的後遺症。
置斯大林的強調於不顧,毛澤東絕不打算觸及香港,這隻金鵝還可以給大陸下很多蛋,再說香港處在大陸的環抱之中。
生產力非得大大提高不可。中國處於戰亂之中已有12年,而且多年前就處於半戰爭狀態。工廠破敗不堪;運輸在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簡直是一個笑話;20世紀40年代後期,中國實際上還沒有鋼鐵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