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的寧靜只是暫時的,因為山外正發生著急劇的變化。在北京,中國的最後一個王朝正在苟延殘喘。中國是極端落後的。儘管有著種種榮耀,但在1880年毛順生開始闖蕩世界的時候,偌大的帝國卻連一米長的鐵路都沒有。
中國正在被歐洲列強瓜分。1893年12月毛澤東出生的幾個月後,日本也發起了對中國的進攻。1894年日本戰勝中國,這讓中國的精英們由焦慮進而驚惶。與此同時,一些外國的社會思潮,也借武力之威以前所未有的勢頭湧向中國,衝擊著中國人的心靈。就在澤東出生前夕,中國的第一位駐外大使出版了一本記述他的英國見聞的書,書中對西方世界的描繪使儒家精英們大吃一驚。當3歲的澤東蹣跚學步時,中國的首批赴日留學生已經起航東渡了。
反對清朝統治的浪潮像暴發的洪水一樣迅猛高漲。在毛順生年輕的時候,太平天國農民起義幾乎推翻了清王朝,但後來,清政府在歐洲人的幫助下,於1864年平息了這次起義。在澤東一生的第一個十年裡,中國發生了第一次旨在修葺王朝將傾之大廈的大規模政治改革運動。這場運動成了一個啞炮仗,因為此時單純的改良是不夠的了。
澤東還不到1歲的時候,孫中山(1867—1925)寫了一份請願書,標誌著他從改良向革命的轉變,這份請願書列出了一攬子消滅舊中國的戰鬥計劃。舊時的精英們謀劃抵制變革:有人私下裡說火車的發動機是用小孩子做燃料的,有人質疑說燃料理論難道不是對火神的褻瀆嗎?澤東就出生在這樣一個舊中國走向沒落的時代。
在和父親發生衝突以前,澤東是以中國的方式被和善地養大的。他從未挨過一巴掌,穿著開襠褲,不用大人的幫助就能夠大小便。他捉蟋蟀、玩骨頭節。他咯咯地笑著,高興地接過大人們給的紅雞蛋,站在一旁看大人們焚香為慈禧太后(1835—1908)祝壽。
他有時會看一眼堂屋內黑色木桌上的青銅佛像,他還以不解的眼光盯著門口兩旁寫著有關家庭和睦、孝順虔誠的內容的對聯。他開始琢磨中國的象形文字的意思,讀字的發音是湖南人的平舌口音,「h」常讀成「f」,因此,「湖南」也就成了「弗南」。
和所有的農民一樣,毛順生為第一胎就生了個兒子而感到非常高興。兒子是個寶,女兒是片瓦。人們認為女兒不能繼承家業而且在種田時也不會像兒子那樣會成為一把好手。毛順生只受過兩年學校教育,16歲時為避災荒去當了兵,雖然韶山的大部分孩子都上不起學,但澤東能夠被送到學校去還是順理成章的。因為在毛順生看來,兒子有了一定程度的文化就可以管理家中的賬目、寫寫契約合同。同時,儒家思想教育能把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塑造成一名孝順的年輕人。
村裡有一所叫「南岸」的私塾,這所學堂十分傳統,任何外來的東西都不可能在這裡出現。像聖經在新教主日學校裡人人必讀一樣,「五經」在學堂裡具有至高的地位,被奉為經典。澤東8歲時開始唸書。多年以後,毛澤東冷淡地說:「我8歲時就厭惡儒學。」〔2〕
澤東常和他的同學們在上課時偷讀禁書,老師一走過來,馬上就用經書遮住。這些書大多是描寫戰爭或反叛的,諸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等。在韶山,這些書是最能豐富毛澤東的心靈世界的。
雖然這些書不會給清政府的統治造成大的威脅,但是滿族統治者仍不時地把它們列為禁書。儒家信徒也不贊成讀這些傳奇小說,因為這些書將會把有文化的人引向另一個文學天地———澤東的情形正是如此。
13歲離開私塾時,澤東已經變得對經書裡的清規戒律非常憎惡。而他反對這一有關秩序和禮儀的古代道德哲學首先是因為它只要求人們盲從。孩子們被要求鸚鵡學舌般地大聲朗讀那些晦澀的陳詞老調;他們搖頭晃腦,宛如唸經的和尚。
正如拉丁文課在現在的西方學生的眼中一樣,對儒家經典的學習對於中國的孩子們來說肯定是件苦差事。儒學的功用適得其反。它強調忠孝,這反而加深了澤東對管教他的兩個成年人的憎恨,這兩個人就是他的私塾先生和父親。
這兩個人都打澤東,這使他極為惱火。他雖然還沒有形成什麼思想,但是已經有了強烈的公平感。他在成為一名叛逆者之前就是任性的,在成為一個革命者之前就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少年。
他的公平感首先是在他和學校裡的人們打交道時表現出來的。他很同情班上一位因家境貧窮而帶不起午飯的同學,常常把自己的飯和他分著吃。母親看到他晚飯吃得那麼多感到迷惑不解,當澤東告訴母親她每天精心準備的午飯的一半被他送給了同學之後,這位善良的母親從此便每天早晨都讓兒子帶兩份中午飯去上學。〔3〕
公平感使毛澤東從不示弱。10歲時他曾和高年級的同學打過一架,這使他母親很是擔憂,因為她終身向善。
進入南岸私塾兩年以後,澤東知曉了在課堂上背書的禮節,就是要先站起來走到先生的講桌前站好,面向旁邊,以免正視先生,然後開始背書。但是,有一天上午,當先生叫到他的名字時,他竟在座位上紋絲不動。他開始了對這些繁縟禮節的反抗。
「既然我坐著背書你也聽得清楚,那麼為什麼我要站起來背呢?」〔4〕澤東大膽地對快被氣暈的先生說。
氣得臉色煞白的先生命令澤東服從這個老規矩。這個10歲的孩子搬著自己的凳子走到先生跟前,然後坐在凳子上,以平靜的、挑戰的目光望著他。怒不可遏的先生用力拉著澤東想讓他站起來。澤東掙脫了,然後跑出了私塾。像《水滸傳》中的叛逆者一樣,他躲進了山裡。
他朝著自己想像中的「城市」方向走去(無論在那時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但走了許久還只是圍著韶山打轉,從沒有走出10里路。家裡的人四處找他,但是他不敢回去,因為先生肯定會打他,父親也不會放過他。
三天以後,毛氏家族的一個人發現了他。他才多少有點不情願地回了家。
若干年後,這位昔日的小學生回憶起當年這一創傷時更多地從政治的方面而不是從痛苦的方面考慮這件事。他對埃德加·斯諾說:「回到家裡以後,我驚訝地發現情形有了一些改觀。父親稍微比過去體諒些了,先生的態度也比較溫和些了。我的抗議行動的結果,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這是一次勝利的『罷課』。」〔5〕
儘管聰明的澤東討厭儒家經典的內容,但他學得還是很好的。不久之後,在與父親爭吵時,他就能像個小學究似的引經據典地來對付父親了。在20世紀的中國,讓孩子飽受四書的熏陶不再是孩子會順從的保證。
澤東在13歲時就輟學了,因為毛順生不滿足於兒子只是在上學前和放學後到田里幫著幹農活。父親曾因算盤打得不行在經商時遭受了損失;澤東學過算術,在這方面可以幫他的忙。從5歲時起,澤東就開始幹一些像拔草、撿柴、放牛、拾豆子等他力所能及的農活。現在,白天他是一個成年勞動力,晚上,他成了父親的管賬先生。毛順生在兒子這塊「寶」身上的投資開始得到回報了。
因常在一起,父子之間出現了更多的摩擦。澤東和他的父親鬥智,經常用溫和而堅定的反抗使父親這個暴躁的守財奴狼狽不堪。澤東討厭去為他越來越富的父親四處要賬。一次他幫父親去賣豬,在回來的路上,他把全部收入都給了一個乞丐。〔6〕
冬天,父親常坐在火爐邊,或是數落澤東種種錯誤的行徑,或是叼著煙袋生悶氣。他曾經輸過一樁官司,因為對方在公堂上恰當地引經據典打動了官老爺。澤東現在也能引經據典了,這個孩子孝順嗎?但是儒家經典也要求做父親的必須慈愛的呀。
一天上午,毛順生看到澤東在地邊的一塊墓碑旁看小說,他大發雷霆說:「你是不打算幹活了?」毛順生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澤東跟前的兩隻空糞筐。「不!爸爸,我只是歇一小會兒。」毛順生又責備澤東一上午也沒有從豬圈往田里送一筐糞。事實上,澤東已經送了五六筐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是到了傍晚,毛順生發現他的兒子又在那塊墓碑旁看離經叛道的東西。〔7〕
他責備澤東被「壞書」教壞了,以至於連父親的警告都不屑一顧了。「不!爸爸,我是聽你的話的,你要我做的事我都照做了。」當發現澤東一下午送了至少15擔糞時,不高興的毛順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澤東說:「活我要照常幹,書也要照常讀。」
但是澤東也有過失(無疑他少年時的過失要比已經披露的多)。有一次他看書入了迷,結果牛把鄰居家的蔬菜吃了。〔8〕
澤東的母親文七妹身體健壯,慈眉善目,與她那消瘦精明的丈夫形成鮮明的對照。她寬厚隨和,她丈夫則粗暴急躁。從體格、長相上來說,澤東更像他的母親。他們都有著大大的眼睛,開朗的笑容,舉手投足之間顯得非常大氣慷慨甚至還有些浪漫主義。
文七妹縱容她的長子,澤東也終身摯愛母親。在對一個孩子成長來說至關緊要的最初幾年裡,澤東是家中唯一的小孩,他一人獨享了母親的關愛和照顧(他的爺爺對他也是如此,他在澤東14歲時去世)。〔9〕
文七妹的娘家在韶山南邊的一個縣,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和韶山的大多數人一樣,她也是隻字不識。同時,她和許多人一樣也是個信佛的人。在上私塾以前和在私塾唸書的時候,澤東經常和母親一起到附近的鳳凰山的寺廟裡去求神拜佛。
毛順生從不信佛,這曾使澤東感到傷腦筋。9歲時,澤東曾和母親討論過父親的不信佛以及如何幫助父親的問題。毛澤東在數年後回憶說:「當時和以後,我們試過很多辦法想讓他信佛,可是沒有成功。他只是咒罵我們。」
可以肯定,父親把發財看得高於一切。但是後來澤東發現,父親為了自己的平安對神靈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不是出自內心的。一天,毛順生外出要賬,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一隻老虎。這隻老虎受驚逃掉了,毛順生死裡逃生。後來澤東回憶說:「從此,他比較信佛了,不時地還燒燒香。」〔10〕
1905年,第三個兒子的出生使毛順生的脾氣有了一點變化。父親對小澤東13歲的澤覃比對長子更好。但是澤東和父親的爭鬥並沒有減弱,這使家庭關係日趨緊張。
澤東和母親聯合起來對付父親。他們背著父親把稻米送給一位揭不開鍋的鄉親。還和家裡的長工一起讓父親的吝嗇行為不能得逞。最後,他們(在毛順生親戚的幫助下)共同說服澤東的父親,同意讓澤東繼續學習。
澤東家裡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他父親(「統治力量」),另一派是他和母親、二弟澤民以及長工聯合在一起(「反對派」)。〔11〕
但是,「反對派」在策略方面發生了分歧。澤東的倔強和狡猾讓溫和的母親感到策略上有些不妥。他有和父親發生直接的正面衝突的習慣,母親對此是不贊成的。她反對說:「這不是中國人的做法。」〔12〕由於受到所讀的書的影響;同時,外邊發生的事也衝擊了素來平靜的韶山,澤東對佛教的信仰日趨淡化,這使他母親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