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行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覃玉成再一次以為,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娘,娘再也不會見他了。

    他沒料到幾年之後,娘會主動來蓮城找他。

    那天,他正和小雅坐在櫃檯裡說話,小雅突然不出聲了,沖大門直呶嘴。他轉身一看,娘牽著九歲的覃琴站在石門檻外。襯著門外明亮的光線,她們的身影像剪刀鉸出來的。他跳了起來,走到娘跟前,語無倫次:「娘,娘你,你哪麼來了?」

    娘說:「我哪麼不能來?」

    他急忙點頭:「能來能來,哪麼不能來呢?早盼著您來了,快,快進屋!」

    說著,他就抓住了娘瘦骨嶙峋的手。娘隨即也抓緊了他,娘的目光像一隻蜜蜂在他面頰上飛來飛去。娘目光慈祥,神情自若,好像這只不過是一次普通的走親戚,母子間的那些芥蒂從來沒有過。

    他將娘請到客廳,小雅親熱地叫了一聲娘,沏上兩杯熱茶。覃陳氏立即拉過小雅仔細端詳,連聲道:「好女伢、好女伢,一看就曉得知情達理,有好爹肯定有好女呵!可惜南門師傅沒等到這一天,唉。玉成,你可不許欺負她啊!」

    「娘,玉成天天把我捧在手板心裡呢。」小雅說著拉過覃琴摟在懷裡。

    「那就好,應該,應該啊。」

    覃陳氏欣然點頭,瞟瞟覃玉成,欲言又止。小雅知道母子倆有私房話說,便乖巧地拉著覃琴出了門,到櫃檯裡給她拿糖吃去了。

    「娘,過去兒有不對的地方……」覃玉成面帶愧色。

    「過去的事不說了。」覃陳氏截斷他的話,沉靜地說,「玉成,今朝我來找你,是有兩件事。」

    他恭敬地道:「娘儘管說。」

    「頭一件事,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的親娘,一直想曉得那個女叫化是誰麼?今天我告訴你。」

    「不,娘,我已經不那麼想了。是您和爹養大了我,您的恩情比親娘還大!」

    「可是我也替代不了你親娘,是她給了你一條命,你應當曉得她是哪個。過去我們是想說也不敢說,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了:其實,當年那個女叫化真不是你親娘。」

    「啊?」覃玉成愣住了。

    「你以為是,鎮裡人也以為是,其實不是,這都是盧承恩搗的鬼。」

    「關他什麼事?」

    「當然關他的事啊!」

    覃陳氏眉頭微鎖,細密的皺褶扭結起來。在娘輕言細語的敘述中,覃玉成感到身體在下沉,下沉,一直沉到遙遠的過去,沉到那個充滿雨意的黃昏。朦朦朧朧的,他看到盧承恩端著水煙壺到了一方晴,告訴爹娘,河裡要漲水了呢,你們想不想有個伢兒呵?爹娘成親多年,一直沒有懷上,哪能不想呢?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家裡沒個伢兒,做事都沒勁呢,可是想伢兒與漲水有什麼關係?盧承恩說,漲水河上就會漂下來好多東西啊,也許會漂下來一隻腳盆,也許腳盆裡就有一個胯裡帶把的男伢呢,如果想要,明朝天濛濛亮你們到河邊大柳樹下去撿羅,我保證你稱心如意!爹娘動心了,可還有些猶豫,想是想要,就怕辛辛苦苦養大之後,他親爹娘又把他要回去,那不空歡喜一場麼?盧承恩拍起了胸脯,這你們放心,我來作個擔保,他親爹媽不但不會來認他,你們撿了他後,還會由我轉給你們一筆撫養費,唯一的條件是你們不許打聽他的來歷。爹娘立即就答應了,第二天天沒亮得真,他們就來到了河邊柳樹下。上游不遠處的河岸邊閃過幾個黑影之後,果然有一個腳盆晃晃悠悠地順水漂了下來……爹娘如願地撿到了一個胖乎乎的月毛毛,高高興興地將他哺養起來。雖然後來盧承恩並沒有轉給他們撫養費,他們也遵守著自己的承諾,從不打聽他的來歷。可是將他養到七歲的時候,鎮子裡出現了一些流言,說從河裡撿來的他可能是盧承恩的小妹盧承秀的私伢兒。因為有人回想起從河裡撿來他之前,深居盧家大院的盧承秀肚子有些大,後來又不聲不響地嫁到荊州去了。盧承恩為此大發雷霆,說有人敗壞盧家的名聲。沒幾天,盧承恩就引了那個女叫化來到一方晴,告訴爹娘,女叫化就是他的親生母親。可這怎麼可能呢?女叫化是個傻子,他們十年前就認識了,她一直在蓮城與大洑鎮之間遊蕩,而且在撿他之前還見過她。盧承恩顯然在用障眼法。可怪就怪在女叫化一見到他,就好像不傻了,一口認定,他就是她生的伢兒。此後她時常一臉墨黑地來一方晴找他玩耍,把討來的東西送給他吃,轟都轟不走。盧承恩要爹娘當眾承認女叫化的身份,他們沒有答應,他們不想兒子因此而疏遠他們,可是當別人也這樣議論時,他們也不敢否認。因為盧承恩警告說,如果再有損害盧家名譽的流言出現,他要歸罪於一方晴,叫一方晴好看。盧承恩有權有勢,誰敢得罪他啊?他們就這樣默認下來了。唉,玉成啊,後來你一根筋地要我們告訴你,那個女叫化是誰,你爹哪麼開口?假話我們不想說,實話又說不得!要不是盧承恩跑到台灣去了,娘我現在也不敢講啊!其實啊,女叫化被大水沖走之後不久,我們就曉得你親娘是哪個了,一天夜裡你睡著了的時候,她來看過你,還給你留下了一把長命鎖……她就是盧承秀,回娘家時瞞著家人來看的你。我問過她,你爹是誰,可她不說。她再也沒有回過大洑鎮。後來你把那把長命鎖玩丟了,你爹還打過你,記得麼?

    覃玉成一陣錯愕,他什麼也不記得。好似落進了深水裡,覃玉成透不過氣來。他掙扎著從往事中浮出,甕聲說:「娘,不管我是哪個生的,都是您養了我,我只有您一個娘。」

    覃陳氏舒展眉頭說:「好了,娘把這事說了,心裡就輕鬆了!娘來找你的第二件事,想把覃琴寄養在你這裡——你就當她的寄爹吧。娘要到漢口去看一個結拜姊妹,好多年沒見了,這一去還不曉得幾時才回。也許會住個一年半載。梅香走了兩年了,至今沒有下落,覃琴這女伢命苦哇!」

    「娘你放心,只是……」

    「什麼?」

    「家裡不是還有人麼?」

    「你說林呈祥?」

    「嗯,他不是她親爹麼?」

    「覃琴還不曉得自己的身世呢,現在千萬講不得……唉,屋裡依靠不得林呈祥了。自從梅香走後,他就變了一個人。成天東遊西蕩,打牌喝酒,幾天幾夜不回家。現在田都收到農業社去了,他就更懶了。他自己都管不好,還管得了覃琴?」說著,覃陳氏將隨身帶來的一個大包袱遞給覃玉成,「這是覃琴的換洗衣服。」

    覃玉成點頭說:「我會把覃琴當親閨女待的,娘放心。娘既然來了,就耍幾天再走吧。」

    「娘船票都買了呢,下午就要開船了,」覃陳氏衝門外招招手,「覃琴你過來,給你寄爹叩個頭!」

    覃琴便進門來到覃玉成跟前,剛跪下一條腿,覃玉成就把她扶了起來:「好了好了,不必行舊禮,叫我一聲就行了。」

    覃琴便紅著臉叫了一聲寄爹。覃玉成高興地應了一聲,馬上摸出幾張紙鈔給她作零用。覃琴長得很像梅香,她臉上沒有別人的影子,這讓覃玉成釋然。覃琴一叫他寄爹,他心裡的親近感就油然而生。

    覃玉成上街砍了肉,自己動手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請娘和寄女好好地吃了一頓。飯桌上,他和小雅輪流地給她們夾菜。他已經有多年沒和娘一起吃飯了,但筷子一拿,過去的感覺就回來了。他很享受那種互相夾菜、邊吃邊聊天的家庭氣氛。

    下午三點鐘,娘要走了,覃玉成帶著小雅和覃琴送她去碼頭。出門時小雅悄悄往娘包袱裡塞了幾張鈔票。他給娘買了些梨子,又到鋪子裡拿了些糖果給娘帶上。娘,你帶船上零吃吧,也好解解悶。娘都一一笑納了。上了順昌號輪船,覃玉成發現娘買的是底艙的票,裡面光線黯淡,空氣鬱悶,人一進去就不舒服,便要去給娘換票,娘卻堅決不從。娘說,莫花那個冤枉錢了,哪裡不是坐啊,鄉下人命賤,不講究這個。覃玉成曉得娘的強脾氣,只好作罷。

    輪船起錨了,覃玉成站在碼頭上,向娘招了招手。娘立在船舷邊,揚起的手彎曲著,花白的頭髮被風吹亂,遮住了蒼老的容顏。船緩緩地離岸,汽笛驀地叫響,它像一隻手突然捏了他的心臟一把,不祥的預感冰水一樣流過他的全身……但這感覺馬上消失了,因為他看到娘撂開臉上的頭髮衝他笑了一下。娘笑得那樣欣慰,坦然。娘隨著輪船遠去了,消失了,但她的笑容久久地印在他的腦子裡。

    午夜時分,順昌號出了蓮水河口,來到了浩渺無際的月亮湖。覃陳氏透過舷窗往外看了看湖水,拍拍衣袖站起身,一些餅乾碎屑從她衣襟上落了下去。她沒有吃船上的飯,她把覃玉成給她帶的東西都吃了。她的胃口不小,但她的胃不好,已經疼了好多年了。她只曉得是心口疼,並不知道是胃的毛病。她感到心口裡有個坨,那個坨越長越大,於是她的心口疼得越來越頻繁,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在地上打滾,它已經讓她忍受不了啦。這兩年,她這個老地主婆每隔三天都得去跟鎮公所報告一次梅香的情況,去一次她心口裡的坨就要疼一次。報告政府,梅香還是沒有回來。報告政府,梅香回不回我也不曉得。如果哪天她忘了去報告,鎮公所的幹部就會罵她,說她想翻天。很煩人,真的很煩人。一方晴住了那多外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都得陪笑臉,她不想得罪人。翻個身怕壓了虱婆,說句話怕吵了蚊子,吐口痰怕淹死了螞蟻,走步路怕踩癟了地老虎,人活得沒意思,真的沒意思。她一天夜裡這樣喃喃自語,被在另一個世界的老伴覃有道聽到了。覃有道說,老媽子⒃,那邊沒意思了就到我這邊來吧,我這裡才無憂無慮呢。再說你心口裡有個坨,只會拖累家人了,那邊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覃陳氏說,我是想來啊,可梅香跑掉了,覃琴哪麼辦?覃有道說,交給玉成啊,玉成比林呈祥還靠得住些。覃陳氏想想也是,可是那條白江豬沒欺侮你麼?覃有道說沒有沒有,它還帶我游龍宮到處耍呢,老媽子,你不來我好孤單。覃陳氏又問,你那裡不冷麼,要不要多帶點衣服?覃有道就嗤笑她,你以為是在岸上有四季呵,這裡不冷也不熱呢,快來吧,我在月亮湖等你。覃陳氏就揉了揉心口裡面的坨說,好的你等著吧,我就來,我不來這個坨也會疼死我。

    現在她來了,她悄悄爬出底艙,搖搖晃晃地來到船頭。清冷的風梳順了她的頭髮,半邊月映照著黑幽幽的湖水。輪船嗡嗡地響,水花在船舷上碰碎,點點的冰涼濺在她的臉上。忽然一個條形影子躍出水面,眨眼間又沒入湖中不見了。她認出是那條白江豬,呵呵它一定從蓮水跟過來的。說不定老倌子也來了,接她來了。她這麼一想,就看到覃有道像條魚一樣在水中游著,向她揮著手,他的頭髮長得像女人的一樣。那邊沒有人替他剪呢,老倌子,莫急,我來了。覃陳氏抻了抻衣襟,又攏了攏鬢髮,翻過舷欄,輕輕一縱,直直地落進了水中。

    有個男人經過船頭,驚呼一聲,有人落水了!輪船放慢速度繞了回去。船員們將燈光照在水面上,又拿篙子撈了一陣,哪裡還有人影?倒是在船頭拾到一個藍包袱。船長仔細詢問那個男人,是誰落水了?男的還是女的?男人說不清,只說有個影子是從船上跳下去,樣子像個人也像條魚。男人尷尬地摸著腦袋說,也許是我看花眼了吧,有誰會自己往下跳呢?除非他在夢裡。船員們又到艙裡詢問那些鄉下裝束的乘客,誰丟了藍包袱啊?卻沒人認領。看來,還真是有人落水了,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有意跳下去的。船長很是氣惱,這種事怎會發生在他的船上?他將這事匆匆地寫在航行日誌上,讓男人寫了證言簽了字,就重新開動了輪船。輪船突突突地遠去了,幽光閃閃的湖面恢復了平靜,水中兩條巨大的黑色魚影一掠而過,約隱約現……

    覃玉成回了一趟大洑鎮,給覃琴開了轉學證明之後,特意去了一方晴。他想把覃琴寄養在南門坊的事告訴林呈祥,畢竟,人家是覃琴的親爹。可是他沒有見到林呈祥,一方晴裡的住戶告訴他,林呈祥現在說話顛三倒四,腦殼有些糊,已經好幾天沒露面了,不曉得遊蕩到哪裡去了。

    覃玉成把覃琴送進了東風小學,過了兩天,又特意將師傅空著的房間打掃佈置好,作了覃琴的住房。政府推行公私合營之後,他們的雜貨鋪併入了副食品公司,大門上掛的是「蓮城副食品公司南門坊門市部」的牌子,公司派來了一個叫王湘汀的經理,覃玉成被任命為副經理,小雅則成了門市部的售貨員。經理和另一個新來的售貨員名正言順地搬進南門坊居住,樓下別的空屋做了倉庫,客廳也兼作門市部的會議室,留給他們的也只有這一間空房了。

    覃玉成名義上是副經理,實際上有職無權,一切都是王湘汀說了算。就連對顧客的稱呼,都得依王湘汀的一概叫同志。覃玉成覺得拗口,跟自己的舊習慣鬥爭了好幾天才適應這樣的變化。一不用站櫃檯,二不用管事,三不用操心虧本還是盈利,覃玉成就悠閒得很。只是他閒得不習慣,總是要到店子裡去幫幫忙,自己找點事來做。這樣一來,倒是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照顧小雅和覃琴了。不光做飯炒菜,連洗衣這樣女人的家務他都全包了下來。若還有餘暇打發不了,他就會抱著月琴跑到茶館裡去唱上幾曲,或者關上自家的門敞開嗓子自娛自樂一番。

    覃玉成對覃琴是很上心,給她買了新書包,還親自送她到學校報了到。讀三年級的覃琴長得齊他腰高,很聽話,只是寡言少語,說得最多的話不是「嗯」,就是「好」,再不就是「曉得了」。一放學回家就伏在桌上做作業,做完作業就操起掃帚掃地,覃玉成搶都搶不掉。很難看得到她笑,看得出來,小小年紀,心裡就裝了許多的事。覃琴跟梅香一樣,身上散發著一股炒米的香味,很好聞的,覃玉成一嗅到,就忍不住想起梅香,想起與梅香短暫的名不符實的夫妻生活,鼻子就隱隱發酸。梅香若不是嫁給他,命運斷不會如此,對此,他心裡懷了難以言喻的歉疚。因此,他想方設法對覃琴好,試圖用這好去彌補曾經對梅香的不好。

    一天傍晚,晚飯都上了桌,覃琴還沒有回來。覃玉成就很著急,覃琴一向準時回家的,出了什麼事呢?他叫上小雅,兩人分頭去找。他先到了學校,一問,覃琴早放學離校了。他跑到碼頭,也沒見到覃琴的影,便又沿著街道一路尋過去。他心急如焚,到處亂問,總算有人說看到一個與覃琴模樣相仿的女伢出了北門。莫非覃琴想回大洑鎮?他衝出北門,沿著往大洑鎮的公路一陣狂奔,引得路邊的人都朝他看。暮色中的路面顛簸不定,冷風在耳邊呼呼作響,他氣喘吁吁,汗水很快浸濕了後背。

    終於,他看到一個小小背影在前邊移動,從那孤單的樣子他就斷定是覃琴無疑。他遠遠地喚了一聲,覃琴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他一個箭步竄過去,雙手扶住覃琴的肩:「覃琴,你這是要到哪去?到處找你不到,把你寄爹寄娘都急死了!」

    覃琴雙手抓著書包背帶,低著頭不吱聲。

    「是寄爹寄娘對你不好麼?」

    覃琴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覃琴望著自己的腳尖,癟著嘴說:「我想找媽媽。我想問問她,為什麼要做地主婆,她可以不做地主婆嗎?」

    覃玉成問:「是不是有同學欺侮你了?」

    覃琴哽咽著說:「他、他們不准我看電影,搶我的橡皮,撕我的課本,還、還踩爛了我的蝴蝶夾子,說我是小、小地主婆,嗚……」

    覃玉成忙輕輕摟住她說:「別哭,橡皮、課本、蝴蝶夾子,寄爹都給你買新的,好麼?你的同學年紀小不懂事,莫跟他們一般見識。」

    「我、我不當小地主婆!」

    「覃琴,聽我說,你媽是地主,可你不是小地主婆。當不當地主,這是天意,由不了你媽,就像你是不是媽媽的女兒,也由不了你自己……可是報紙上有一句話,叫作出身不由已,道路可以自己選擇。雖然你是地主的女兒,但照樣可以做一個好人,一個不害人、不欺侮人的人。我們小老百姓,能做到這一點,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跟我回家去,好麼?」覃玉成掏出手絹給她揩臉上的淚水。

    「不,我要找媽媽,我想她了。」

    「你媽都走掉幾年了,你到哪去找?」

    「我不用到哪去,我就睡在媽的床上,到半夜的時候,窗戶外有布谷鳥叫,媽媽就來了,我只要打開後門,她就會進來陪我睡一會。真的,她來陪過我幾回了!有一回,還給我帶來一包紅刺莓,用桐子葉包的,好甜呢。」覃琴眨著水汪汪的眼睛說。

    覃玉成渾身一震,立即四下顧盼,還好,近處並無他人。

    「覃琴,可別亂說,那不是真的!那是你在做夢呢曉得不,你是在夢中見到你媽的,你太想媽了,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你千萬不要把你的夢跟別人講,免得別人有別的想法。古人講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曉得不?」

    覃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寄爹,那真是夢麼?」

    「當然是夢!所以呀,你想見媽了,做個夢就是,不必要跑回大洑鎮去的。肚子餓了吧?走,跟寄爹回去。」

    覃玉成牽起覃琴的手,轉身往回走。覃琴溫順地跟著他,她的身上瀰散出炒米的香味。覃玉成聞著很舒服,心裡有盆溫水在蕩漾。走著走著,覃琴走不動了,直喚腳疼。覃玉成便身子一躬,將她背了起來,兩手抱緊她的腿,穩穩當當地向前走。覃琴的頭髮不時被風吹到他臉上來,炒米的香味愈發濃郁。進北門的時候,覃琴忽然在背上說:「寄爹,你不像寄爹。」

    覃玉成問:「那像什麼。」

    覃琴輕聲說:「像親爹。」

    覃玉成的心彷彿燙了一下,眼睛也濕濕的了。

    回到南門坊,覃玉成才將覃琴從背上放下來。他悄聲向小雅說明了情況,小雅連忙把飯遞到覃琴手上。吃完飯,小雅將覃琴的書包清理了一遍,將破了的課本用膠水粘好,把蝴蝶夾的碎塊扔掉,又跑到街上敲開一家店子的門,買了幾支漂亮的新髮夾回來。等覃琴做完作業,覃玉成又給她打水燙了腳,送她上了床。

    覃玉成與小雅忙到夜裡十點才上床歇息。小雅側身躺著,盯著覃玉成說:「怪得很,覃琴的脾氣跟你有點相像呢。是不是她是你的血脈呵?」

    覃玉成啐道:「鬼話!」

    小雅就笑:「逗你耍呢。不過覃琴還真有福氣,你不是親爹,勝似親爹。」

    覃玉成說:「你不也一樣麼?說是寄娘,不亞親娘。」

    小雅笑笑又說:「看你對覃琴那麼好,我都有點嫉妒了呢!是不是把她當成梅香,在還她的情債啊?」

    覃玉成不自然地笑笑:「也許有一點吧,過去是我誤了梅香……唉,只怕我還要誤你,而且根本就無以為報。」

    「又來了,我不聽我不聽。我就圖你人好,圖你有情有義,圖你對我好就行了,誰希罕你回報啊?你再稍微體貼我一點,我就知足了!」

    「我對你還不體貼嗎?」

    「你呀,是不曉得體貼,體貼體貼,就是要往身體上貼嘛,可你很少主動貼我,總是要我先來貼你。而且,就是勉強體貼一回,也不體貼入微。」

    覃玉成紅了臉:「人家不好意思嘛。」

    小雅挖他一眼:「你這人,跟自己堂客親熱,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過來,跟我學著點。」

    覃玉成只好過去一點。小雅不由分說摟住他,含住他的下唇,狠狠地吮了一下。覃玉成頓時心裡一麻,像是過電一樣,情不自禁地也回吮了小雅一下。小雅興奮得嗷地叫了一聲,噙住他的唇,他的舌,吮得咂咂有聲,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貫通了他的身心……小雅吮夠了,親累了,心滿意足地睡了。覃玉成卻難以成寐,興奮莫名的同時,腦子裡一遍遍出現梅香黑夜潛行的情景。

    輪船公司的人拿著那個藍包袱來到南門坊時,覃玉成在客廳裡用雞毛撣子撣灰。他一瞟見藍包袱,腦子就嗡的一聲響:娘出事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來人說,這是順昌號輪船的船長交到公司裡來的,據船長說,半夜裡有人跳水,他們沒打撈到,只撿到這個包袱。包袱放在公司好久也沒人來領,這說明包袱的主人可能真的落水了。後來他們好奇,這年月,還有誰用這種包袱呢?就打開了它,發現裡面除了幾件衣服外,還有一張發黃的全家福。他們從相片上認出了他,哎,這後生不是南門坊那個唱月琴的覃玉成麼?看來,覃師傅是這個乘客的親戚,所以呢,他們就把包袱送來了。

    覃玉成眼裡一片模糊,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後來,當視線清明起來之後,他抱起包袱,默默地上樓去。走到樓梯中間,他一腳踏空,骨碌碌地滾了幾步,他趕緊抓住欄杆,才重新站了起來。進到房裡,他解開包袱,拿出那張相片——那是他與梅香成親之前,蓮城的照相師傅上門照的,爹娘坐著,他站在後面,他們的表情拘束而刻板。

    小雅來了,他將相片遞給她:「小雅,娘走了,娘到爹那裡去了。」

    他搖搖欲墜,小雅急忙扶住他,讓他坐在椅子上。

    他朝小雅仰起臉:「別跟覃琴說,瞞著她。」

    小雅點點頭:「我知道,你也莫太傷心。」

    「我曉得,人人都要走的,傷心也救不了娘,我不傷心。」

    他說著努力地笑了一下,但沒等那笑容從臉上浮出,喉頭一哽,忍不住一把抱住小雅的腰,將臉埋在她懷裡。他拱動著脊背,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抽咽不已。小雅不聲不響,用她纖細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背,他的頭,他的臉,把他緊緊地摟住,直到他慢慢地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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