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顧客上門的時候,南門坊裡靜得連頭髮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特別是向晚時分,偌大的窨子屋像是一座深山古庵,世間所有的聲響都關到了它的大門之外,院落沉寂,天光黯然,讓人感到有許多不可知的事物掩蔽在它黢黑的花窗和濃重的陰影後面。穿行在曲折的迴廊之中,覃玉成總會不知不覺的放輕腳步,生怕驚動了那種寂靜氣氛。
初來乍到的覃玉成並沒有馬上摸到他憧憬的月琴,而是拿起了掃把。這也是慣例,當徒弟的首先要幫師傅做好家務。他接過了清早灑掃庭院的工作,白天還要幫廚娘楊媽打下手,擇擇菜挑挑水之類,或者到鋪面上去做點零碎事。除了外出應酬和交涉生意外,南門秋基本不管店舖裡的事,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在家時也多半呆在書房裡,很少在院子裡露面。覃玉成便很容易的聯想起那個隱蔽在廣濟醫院後院裡的瘋女人,師傅或許把許多時間都花到她身上去了吧?
南門秋的身影一出現,覃玉成渴望的眼神就瞟著他。
師傅什麼時候開始教他彈月琴呢?
覃玉成不敢問,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住在後院樓上的一間小房裡,天花板就是屋頂。閒下來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的幾片玻璃亮瓦發呆。其實呢他的等待並不算長,這天他正在床上躺著,樓梯吱喀吱喀響了,南門秋走進門,把兩本唱本放在小桌上。南門秋說,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不過所有的曲目都是用工尺譜記載的,要他先抄一抄,熟悉熟悉,再慢慢地教他。還說,現在外面雖然時興用簡譜了,但還是工尺譜耐看,過得舊,古色古香,用起來有味。南門秋用瘦長的指頭點在譜子上,教了他幾個音符,並且視唱了其中一小段。當師傅磁性的嗓音在覃玉成耳邊響起的時候,一道電流沿著他的頭皮竄了過去,他全身都有了輕微的酥麻之感。
南門秋一走,覃玉成找馮管家要來了筆墨紙硯,正襟危坐,規規矩矩地抄起唱本來。對他來說,那些符號既是古老的,也是古怪的,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因為它們既是某個唱段裡的一個音,也是琴弦上的一個點,只要你撥動它,它就會發出熟悉的音律。覃玉成抄了兩天後,就有點無師自通的味道了,因為有些曲目是他熟悉的,耳熟能詳了的,他比照著唱,邊抄邊哼,居然就將大部分的音符都唱對了。
這天他邊抄邊唱,有點忘形了,南門秋到了身邊也渾然不覺。直到師傅重重地咳嗽一聲,他才紅著臉放下了筆。南門秋說:「你本事蠻大呵,就曉得唱了,用不著我教了嘛。」口氣雖然十分溫和,卻窘得覃玉成不知說什麼好。南門秋檢查一遍他抄的譜子,沒找到什麼疏漏之處,便隨意挑出幾段,教他唱了一遍,然後轉背走了。覃玉成再去試著唱那些陌生的曲子時,竟然就一路順暢,沒有任何符號可以阻礙他。師傅到底是師傅,隨便點撥幾下,就圓了他的調。
就這樣抄抄唱唱的,日子過去了一大堆,窗外的風愈來愈涼了。
但是覃玉成的手還是沒有摸過月琴。
一天,覃玉成拿著掃把,順著樓上的迴廊一路掃過去。到了師傅臥室窗下,他好奇地往裡瞟了一眼,見牆壁上掛著三把月琴,心下羨慕不已。再一看門,是虛掩著的,於是輕輕地推門而入,手在地上掃,兩眼卻四下睃個不停。南門秋屋裡擺設簡單,一架兩滴水的雕花床,一個竹茶几,兩把紅木椅,窗前擺著一張五屜梓木桌。覃玉成掃著掃著就奔月琴去了。牆上的月琴就像三個月亮掛在那裡,靜靜的不出聲,那白色的桐木面板卻漫漶出淡淡的瑩光。他忍不住伸手在一把月琴的弦上撥了一下,咚一聲響,他的心也跟著顫動了。
「誰讓你動的?」
清脆的嗓音衝擊著覃玉成的背,他驚得身子一縮,趕緊收回手。南門小雅跨進門來,噘著嘴道:「我爹要是曉得你亂動他的琴了,會敲你的栗弓⑾的!」她弓起兩個指頭作出敲打的樣子。
覃玉成輕聲分辯道:「我沒亂動,只摸了一下,我只是想師傅幾時教我彈它?」
「該教你的時候,自然會教你的,你真是急得古怪!你以為這是鄉下種蘿蔔菜,撒下種子三天就會出青苗?」小雅白他一眼。
覃玉成啞口無言,轉身欲出門,眼睛往桌後的板壁上一瞟,腳就邁不動了。他看到了一幅相片,是一個年青女人的頭像,頭髮卷卷的十分洋氣。女人微笑著,眼睛裡有兩個亮點,直直地盯著他。他的心一時怦怦亂跳,女人面容很熟悉。
「她漂亮是吧?」小雅斜瞟著他。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他覺得他認出她來了。
「知道吧,她是我媽!」小雅說。
「不,她是……」他差點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心裡一驚,馬上轉口說,「真是你媽?她現在哪?」
「我媽在南京演戲呢,我三歲的時候,她就坐大船漂到南京去了。」
「這麼多年,她沒回來過嗎?」他小心地問。
「爹說,她是南京的名角,離不開……」小雅皺了皺眉頭,低下頭不說話了,過一會才道,「等到該回來的時候,她自然會回來的。」
覃玉成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把廣濟醫院那間隱蔽的小房裡的情景告訴小雅。但他還是將他的衝動摁下去了。那是師傅的秘密,做徒弟的沒有權力把它暴露出來。況且,那個秘密裡似乎潛伏著一些可怕的東西。他看了看小雅蒼白的面頰,又回頭瞟瞟了板壁上的月琴,默默地出了門。
一天晚上,覃玉成幫楊媽收拾完廚房,關上大門,聽到後院傳來丁冬的月琴聲。這是他進入南門坊後第一次聽到有人彈琴,之前這院落裡一直安靜得出奇,他曾為此感到詫異,師傅難道平時不練琴嗎?現在琴聲如久旱之後的雨滴,悄悄的濺落到了院子裡。幽黑的池水漾開了細小的漣漪,睡蓮的葉子輕微地顫動,金魚將它們圓圓的小嘴朝天翹起,鼓出一個個小氣泡。覃玉成興奮異常,越過池子,穿過迴廊來到後院。
他站在天井中央,循著琴聲仰起頭頸。
後院北面樓上的廂房前,有一個突出的露台,南門秋懷抱月琴端坐其上,小雅則坐在一旁,小小的溜肩上搭著一條白色的披肩。天空湛藍幽深,星星稀稀落落,從覃玉成的角度看過去,一輪澄黃的圓月正懸掛在師傅的頭頂。襯著夜空,兩個人影清晰得像是皮影戲裡的人物,只是,它們凝然不動。月光如透明的紗帷從高空懸掛下來,罩住了院落裡的一切。南門秋似乎是即興而彈,並不成曲調,撥子時而遲緩,時而輕快,散淡而空幻。悅耳的琴音蹦蹦跳跳地從露台上墜落下來,覃玉成情不自禁地牽起衣襟,想將它們一顆不落的接住。
不知什麼時候,琴聲戛然而止,餘音飄渺。南門秋緩緩站起,朝下面看了看,沉靜地道:「是玉成嗎?你先洗澡更衣,再到露台上來吧。」
覃玉成心中一喜,師傅終於要教他彈琴了。
他趕緊洗了澡,換上嶄新的藍長衫,輕輕地走上露台。
露台上擺了一張小桌,桌上擱著一把月琴,琴前放著一隻小香爐。他在南門秋的示意下,先向月琴作了一個揖,然後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裡。頓時,縷縷香氣就在他們四周繚繞起來。南門秋端坐不動,微閉雙眼,唸唸有詞。然後,搓搓手,拿過月琴,遞到覃玉成手上。師傅如此鄭重其事,讓覃玉成一時手足無措。師傅叫他將月琴各處撫摸一遍,告訴他哪是琴頭,哪是琴頸,哪是弦軸、琴弦與縛弦等。師傅將一片光滑的牛角撥子塞在他的手中,教他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握撥子撥動琴弦。師傅說,左右手力度都要適中,不可繃得太緊,亦不能太鬆弛,內心呢要純淨,心純才能音純。你要把月琴當成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人琴一體,才會互相親近,月琴也才會順從你的心意,那時你會覺得每一個音都是從你心裡彈撥出來的,那麼清脆那麼好聽。師傅又說,掃地紅塵飛,才著工夫便起障;開窗日月進,能通靈竅自生明。做人也好,學琴也罷,概莫能外啊。
畢竟是頭一次摸琴,加上小雅又在身邊看著,覃玉成有些緊張,手心的汗把撥子都濡濕了。幸好夜色朦朧,沒人看見他的表情,悄然拂來的涼風撫慰了他的心。他慢慢平安靜下來,按照師傅的指點撥動了琴弦。於是,他聽見此生撥出的第一個琴音錚然而鳴,像一隻活潑的小鳥振翮而起,帶著一道金色的弧線,直射入秋夜深處……當天深夜,覃玉成是把月琴放在被窩上抱著入睡的。
露台此後便成了覃玉成主要的練琴場所,只要不下雨,他就會抱著月琴,拿條靠背椅,跑到露台上來。露台上有寬闊的夜空,有清爽的小風,四周還環繞著墨黑的屋頂和靜靜峙立的馬頭牆。他喜歡聽著自己撥出的琴音紛紛揚揚的灑落下去,給寂靜的院落平添一種生動與韻味。
就像教他識工尺譜一樣,南門秋只點撥他幾回,就很少露面了。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師傅說,學藝一要領悟,二要刻苦。這些話覃玉成都記在心中。他坐在露台上,心不旁鶩,反覆彈撥著那四根弦,奏著那幾個還不太準確的音。他不知枯燥,反覺饒有趣味。
讓他有所顧忌,又感到尷尬的是,南門小雅時常抱著一把月琴坐到他身邊來。小雅的月琴也彈得不錯,她是來充當臨時師傅的。可她讓他緊張,老是想到她是個女人。她身上的香甜氣息讓他有窒息之感。他怕在她面前露拙丟醜,手指頭髮僵,彈出的音愈發不准。他滿面發燒,直恨自己不爭氣。小雅鼓起眼睛說:「你哪麼搞的?我一來就彈得差些了,是不是嫌我打擾你了?」他急忙搖頭,他哪裡敢嫌師傅的女兒呢?她來也是為了他呀。
小雅的耳朵尖,聽到有不准的音,就告訴他手指沒到位,就會搬動他的指頭,要他反覆地練。他只能乖乖地聽從她的使喚。時間一長,他心裡安靜了,也忘了小雅是個女人了。彈了幾晚後,小雅乾脆拿來一個唱本,教他彈裡面的一首《雙飛燕》,小雅彈一句,他再跟著彈一句。反覆多次之後,他居然就彈得順暢起來,像那麼回事了。小雅好像成了一個領路人,走幾步就等他一下,他呢就趕緊踩著她的腳印跟上去。慢慢慢慢地,他就跟著她走到一個新的境界裡去了。
這天傍晚兩人正在月光下彈著,師兄季惟仁來了。季惟仁早已出師,在河沿街的永昌炭行裡過稱兼管賬目,很忙,除了跟師傅外出彈月琴,平常極少在南門坊出現。季惟仁登上露台對覃玉成說:「師弟,不要彈師傅沒教的曲子。路要一步一步走,路都不會走就想跑步,是不行的,是會跌跤子的。」覃玉成紅了臉,嗯了一聲。季惟仁又說:「要是師傅聽見了,會不高興的。我們做徒弟的,要恪守自己的本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師弟你說是不是?」覃玉成心裡慚愧,又嗯了一聲。南門小雅在一邊不高興了,說:「你就不要再擺師兄的派頭了,不怪玉成,是我要他彈的,爹要怪罪下來,拿我是問便是。」季惟仁笑道:「既然是你叫他彈的,那就沒事了,誰不知師傅見你就讓三分呢?我不過是為師弟好,要想把月琴彈好,先要把底子打紮實。」小雅抓起胸前的長辮子往後一甩,說:「好好,還是你想得周到,既然你是師兄,就你來教教他吧。」說著就將自己的月琴往季惟仁手中一塞,轉身就下樓去了。
季惟仁微微一笑,就坐下,當仁不讓地教起覃玉成來。他抱住月琴,眼睛微閉,凝神默想片刻,然後不無炫耀地彈了一曲。他邊彈邊甩著頭,抖動著肩,隨心所欲地將無數的樂音撥了出來,宛若隨手抓了把豆子漫天拋撒,一片美妙的丁丁鼕鼕聲不絕於耳,把個覃玉成羨慕得眼珠子幾乎都掉出來。季惟仁告訴他,演奏月琴有彈、撥、撮、滾、按、顫、滑、吟、刮等多種技巧,並且一一演示給他看。季惟仁又說,唱月琴不光要彈好月琴,還要會唱,生、旦、淨、末、丑都要拿得下,所以呵,你學藝的路還長著呢。你知道屋簷下面的石板上那些小圓洞是哪麼來的嗎?是屋簷水滴出來的,天長日久,水滴石穿,要有這樣的恆心來磨練,演藝功夫才能達到師傅那樣的境界。
覃玉成看得入神,聽得著迷,只知一個勁點頭,雙手抱著月琴忘了動彈。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時間已經很晚,季惟仁停止了他的傳授。他欲下露台,忽然拿過覃玉成手中的月琴端詳了一遍,沉吟片刻,才說:「師弟,看來師傅格外看重於你呢。你看這弦軸的擰頭,鑲的象牙呢,這是師傅最喜歡的琴,他都沒讓我摸過,卻給你用了。所以呵,你千萬不可辜負師傅的一片苦心。」覃玉成嗯一聲,慎重其事地點頭。季惟仁說:「以後你不要在露台上練了,天氣冷了,人一練琴就渾然不覺,寒氣會傷身的。」覃玉成忙謝謝師兄的關心。季惟仁卻說:「我不單是關心你,還關心小雅。你一在這練琴,她就會陪著你,她的身子那麼瘦弱,抵擋不住寒意的。小雅是個可憐的人呢……」覃玉成好奇地問:「她哪麼可憐?」季惟仁嚴肅地道:「你不曉得就莫問。我們都是她的師哥,要愛護她,以後事事處處,都要替她著想,替師傅分憂。」
覃玉成說了一聲好,便送師兄下了露台,穿過迴廊,來到前院。出門之前,季惟仁回頭又交待說:「哦,你以後在自己房裡練琴,不要讓小雅去,那樣不好的。」他不太懂師兄的意思:「為什麼?」季惟仁說:「聖人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別人會說閒話的。小雅還不太懂事,又有點任性,我們做師哥的要想得周到一點。」覃玉成點頭:「師兄放心,你的話我記住了。」
覃玉成把師兄送到門外,看著他的影子一晃一晃地飄入街頭的黑暗之中。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師兄身上有一股乾燥的木炭味,有點嗆鼻子。
翌日晚上,覃玉成就真的不上露台了,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把月琴彈得丁冬響。由於他關死了門窗,那些琴音就像一群急著出去玩耍的孩子在房間裡活蹦亂跳,不時地彈落到他的腦殼和後背上。他才彈了一會,小雅就在外面敲門,脆聲叫著:「玉成哥,開開門啊,我要進來!」
「我不能開。」他說,「聖人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別人會說閒話的。」
「誰告訴你的?」
「是……沒人告訴我,我是你的師哥,我要想得周到一點。」
「你周到個鬼!昨晚男女授受都還親,今朝男女授受就不能親了?玉成哥,我成天關在院子裡不准出門,嘴巴都閉臭,好不容易多了個講話的,你卻把我關在門外。你就這麼狠心啊?」
「不是我狠心,這是我練琴,不是我講話的時候。」
「哼,不是我幫你,你學得這樣快?」
「我曉得,我謝謝你,可是……」
「我不要你的可是,我不許你可是,我要進來!」
「不行,我答應過了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我曉得你答應哪個了,你這個死心眼!我不管,你不開門我就要踢了,踢爛門了你可要賠!」
小雅真的用力踢了門一腳。院落裡本來寂靜無聲,門光啷一聲響,有點驚心動魄。覃玉成怕驚動了院子裡的人說不清,趕緊拉開門閂。小雅氣哼哼地跨進門,說:「本小姐今晚無心教你練琴了!進來只想跟你說一聲:你學琴很聰明,做人卻很愚蠢!」她狠狠地白他一眼,一甩辮子,轉身走了。樓板上響過一串氣憤的腳步聲。過了許久,覃玉成還一愣一愣的,不曉得南門小雅氣從何來,更不明白自己蠢在何處。
這天晚飯後,覃玉成興奮地背起月琴,跟著師傅師兄出了門。北門街的趙老闆五十壽辰,他們應邀前去唱月琴。他一個剛入行的學徒是沒本事也沒資格唱的,可是他可以幫師傅背背琴,拿拿傢伙,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現場觀摩。
可是剛下門前的台階,那個熟識的劃子水手就堵住了他們。水手說,覃有道爹差他來接玉成,要玉成趕緊回家,他娘得了急病。南門秋二話沒說,就催他趕緊跟水手走。他隨了水手,火急火燎地趕往碼頭,上了那條柳葉一樣輕飄的劃子。
一上船,覃玉成就操起了前槳。他問水手,娘得的什麼病,水手說不出名堂,他就不作聲了,埋頭一個勁地猛劃。船行上水,速度很慢,覃玉成劃出了一身臭汗。船到大洑鎮碼頭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不待劃子泊穩,他急不可待地飛身上岸,扯開弓箭步,向家門狂奔。
一方晴的大門虛掩著,他手輕輕一推就開了。顯然特意給他留著門。屋裡一片寂靜,爹媽的房間黑著燈,他正欲叫人,梅香端著洋油燈碎步過來,要他莫出聲,爹娘都歇了。他有些詫異:「娘不是得急病了麼?」
梅香說:「進屋再說吧。」
他便跟著梅香先進了臥室。梅香端起銅臉盆要去給他打水,他攔住她,焦急地道:「快告訴我,娘哪麼搞的?她的病如何?」
梅香頓了頓說:「你放心吧,娘沒病,是詐你的。」
他懵了一下,問:「為什麼?」
「你先歇著吧,看你這一身汗爬水流的,我幫你擦擦乾淨再跟你說。」
梅香打來了熱水,又給他擰好了毛巾,叫他脫了上衣。她慇勤地擦著他的後背,他很不自在,奪過毛巾說:「我自己來。」擦完身子,梅香給他換上新內衣,又要給他洗腳,他也將她推開了。他很不習慣讓她來侍候他,他覺得這樣會欠下她些什麼。他草草的洗完腳,問:「你告訴我,為什麼把我詐回來?」梅香說:「上床歇著吧,聽我慢慢說。」
他瞟一眼床上,只見一對鴛鴦枕並排擺著。他不想和梅香躺在一個被窩裡,可是他又說不出理由,只好猶猶豫豫地坐到床上。梅香像只乖巧的貓,無聲的溜到他身邊,揭起被子蓋住他的下身,依偎著他說:「你一去這麼久不回來,家裡人都想你了。」
他扭動一下身子:「就為這個詐我?」
「是呵,曉得隨便搭個信你是不得回來的,除了娘,沒哪個說得動你。你早不曉得家裡的門是往哪邊開的了!」梅香說。
「沒事詐我回來做什麼?我有什麼好想的嘛,還是那幾斤幾兩。」
「除了想你,當然還有別事。」梅香沉吟片刻,把二道疤來家裡討錢的事說了一遍。梅香說,傘賣不出去,賬又收不回,生意艱難,家境逐漸窘迫,爹已經是束手無措,特別需要他回來撐起一方晴這塊老招牌。如果他還記得自己是這個家唯一的兒子,就該及早回家,而不是待在蓮城學什麼唱月琴。
「這是爹的意思?」他問。
「也是我的意思。」梅香說,盯著他問,「你難道就沒想到這一層?你是覃家的獨苗,這份家業你還要不要?」
「既然拜了師,不出師我是不能回來的,」覃玉成斷然道,「再說了,我回來也沒用,我不喜歡做生意,也不會做生意,一跟人討價還價我就腦殼疼。」
「我早看出來了,生意上是指望不了你的,只要你人回來就成,家裡有個男人站著,人氣都旺些。」梅香說。
覃玉成懶得跟她說話,既然娘並沒有病,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他背對著梅香躺下,用被子裹住自己。兩眼一閉,世界就被黑暗籠罩,所有煩心的事都湮滅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了。梅香熱乎乎的身子緊貼著他,他僵直著一動不動。梅香臉上搽了蚌殼油,刺鼻的香氣從他耳後撲來,熏得他腦殼有點暈。他只好憋著氣,直到實在憋不住了,才迅速的換一口氣。眼皮又澀又重,他想沉到夢中去。可是他感到梅香的小手在他背上輕輕摩挲,像一隻小老鼠,窸窸窣窣地沿著他的脊背爬上了他的肩膀。他抖動一下肩,全身都繃緊了。當那隻小老鼠繼續往前爬,來到他胸脯上的時候,他打個冷噤,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有些生氣,他的瞌睡被打擾了。他抓住那隻小老鼠,將它往身後一塞。但他立即感到它變成了一條蛇,它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接著它就纏住他的上身,用力一拉,將他翻了個身,使得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女人赤裸的身體。朦朧之中,梅香的兩隻眼閃爍著幽光。
「實話告訴你吧,爹媽詐你回來,是讓我倆圓房的!我不是木頭,你不能一床睡著碰都不碰!你不能這樣待我!」梅香聲音壓抑而憂怨。
黑暗中,他茫然地瞪著梅香,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樣待我,我如何懷毛毛?覃家還如何續香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曉得不曉得?」梅香抵近他,咄咄逼人。
他偏開臉,喘著粗氣。
「我哪裡做得不好,讓你這樣討嫌我?」梅香嗓子有點哽咽了。
「我不是討嫌你,是討嫌女人,」他慌張地分辯著,「我不喜歡女人,我害怕……」
「我不信,公雞都曉得爬母雞的背呢,你會不喜歡?」
「騙你是畜生。」他賭咒道。
梅香顫抖了一下,鬆開他,仰天躺著不動,也不吱聲。被窩敝開了,寒氣襲人,誰也不去管。藉著窗欞透進的月色,他瞥見梅香眼角閃著淚光。沉默的氣氛延續了很久,在覃玉成快要睡去時,梅香悶聲問:「以後哪麼辦?」
他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說:「沒辦法……要是你願意,就回娘家算了,如今城裡時興兩口子過不好了,就可以離婚。」
「你休了我,我回去如何交待?說我嫁的人不是公的?你可以不在乎,可我的臉往哪放?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生是覃家的人,死是覃家的鬼。你不喜歡就不喜歡,我也不跟你計較,但有一條,你可以不碰我,但不能不准我碰你!既然嫁給你了,我不碰你碰誰去?你一個做男人的,這點良心還要有吧?」梅香說。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
「一輩子長得很,哪怕你是塊三九天的石頭,我就不信焐不熱你……」梅香自言自語,蓋好被子,將柔長的手臂強行插到他腋下,摟住他。他掙扎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既然已答應讓她碰,那就只能隨她了。她渾身滾燙,像一團烈火般灼烤著他,他有些眩暈,便緊閉了雙眼,沒多久,他就在那團火裡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剛剛洗完臉,覃陳氏就笑呵呵地端來了兩碗荷包蛋,囑咐小兩口趁熱吃。覃陳氏欣喜的目光在梅香的肚子上留連忘返,梅香呢兩頰緋紅,毫不客氣地端起碗吃得叭嘰作響,好像覃家的希望已經在她肚子裡種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