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拔筆直的鼻子,黑幽幽的大眼睛,嘴角還有一顆別具風韻的黑痣。因為深知自己的美,劉媚是不太理人的,與人說話多用反問句:"是瑪?"並且有較重的鼻音。所以劉媚看上去就有幾分冷艷,就容易產生距離感。就像距離可以產生美一樣,美也可以反過來產生距離的。能和劉媚近距離交往的人寥寥無幾,就連老師和她說話都一個個顯得小心翼翼。
一個女子太美了,就令人難以親近。在紫籐文學社,尤奇和她雖是正副社長,卻總是就事論事,再無多話說的。當然,尤奇對她的某些做派看不上眼也是一個原因。比如,在尤奇看來,她寫詩並不是真正愛詩,而只是可以向別人炫示她是個寫詩的人而已。其實她並無多少文學才華,那些分行排列的句子也沒有多少詩意,問題是她總能發表。許多報刊雜誌的編輯都被她的美照亮過眼睛,所以她的詩也就看上去很美。最讓尤奇受不了的是,一見面劉媚總要首先宣講她的詩要在哪個大刊物發表了,哪個知名詩人又讚美她的詩了,讓人煩不勝煩。她津津樂道的那些事往往是子虛烏有。尤奇一般硬著頭皮聽上幾句,就抽身走人。
劉媚和莫大明莫名其妙地好過一陣子,莫大明留校的名額被人頂替之後,劉媚莫名其妙地去了深圳,和深圳大學一個副教授結了婚,不久又離了婚,也是莫名其妙的。
畢業之後,尤奇和劉媚只見過一面,是兩年前的春節期間。在一次同學的聚會上。她還是那麼美,只是瘦了些,臉龐的希臘式特徵更為突出了。見面的第三句話就談起了她的詩,說某個意大利的文學機構可能要邀請她去訪問了。尤奇照例是不予置信的,但他還是很禮貌地表示了祝賀,願她早日成行。尤奇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去深圳找劉媚,還想請她幫忙找工作。劉媚的電話號碼是譚琴給他的,他懷疑在特區的文化館當文學專幹的劉媚是否幫得上這個忙,又是否肯幫這個忙。畢竟,他和劉媚並無深交。尤奇猶豫了很久,才把電話打過去。
誰知劉媚卻非常爽快。
"是嗎?你也要下海了?好呀!工作總是找得到的,我幫你留心就是。我手頭正好有個寫電視腳本的任務,你願不願意做?願意就先過來,我們合作一把。邊寫電視本子邊找工作,不是兩全其美嗎?"
尤奇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他隨即準備了兩份推銷自已的個人資料,裝訂得很漂亮,包括他的簡歷、作品剪報、身份證畢業證複印件等等。然後,他提上那只黃色的旅行袋,孤身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列車駛出蓮城時,一場秋雨瀟瀟而下,許多熟悉的景物徐徐地退出了尤奇的視野,在尤奇的心裡,莫名地就有一種悲涼之感油然而生
被列車搖晃了近二十個小時,到達深圳已是傍晚時分。走出車廂,一股熱風撲面而來,讓尤奇以為又回到了夏天。步出車站,尤奇四下張望,有點不知所措。森林般的高樓大廈對他有一種無形的壓迫,而閃爍的霓虹燈則顯得詭譎莫測。正彷徨著,劉媚穿一身紫色連衣裙飄然而來:
"尤奇,我在這!"
尤奇先聞到強烈的香水味,轉過身,才見其人。劉媚的聲音顯出從未有過的親切。尤奇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恍若在半空裡抓住了一根繩子。他輕輕搖了搖手,很客氣地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吧?"
"沒什麼,我也剛到,"劉媚引著他往停車處走,"呃,路上還順利吧?告訴你,《詩刊》可能要發我一首詩呢!"
"是嗎?那祝賀你呀!"尤奇看看她,笑道,"劉媚,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真沒想到,在這種經濟動物聚集之地,你還有心情寫詩!"
劉媚說:"都說這裡是文化沙漠,我不這麼看。越是沙漠才越嚮往綠洲呢。我呀,也就這麼一點寄托了。"
尤奇立時就有了同病相憐之感,覺得自己過去對劉媚的看法有失公允。漂亮女人,誰沒一點點虛榮心?愛慕文學總比愛慕金錢與權力要好一些吧?
尤奇隨劉媚來到一輛黑色奔馳車前。從駕駛座上鑽出一個西服筆挺的男人,矜持地笑笑,握了握尤奇的手。劉媚介紹說是歐總,她的朋友,特意親自開車來接尤奇的。尤奇明白是沾了劉媚的光,當然要給她一些面子,就有意做出了一些受寵若驚的樣子,沖歐總連說了幾聲謝謝。
轎車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輕輕滑行。歐總話不多,邊開車邊隨意地問了問尤奇對特區的印象,送他們到劉媚的住處後,就告辭走了。劉媚家的小保姆已經將飯菜做好擺在桌上。自己單身,也要請個小保姆,尤奇想,這就是典型的單身貴族的風格吧。
吃飯的過程中,劉媚接了好幾個電話。她根據不同的通話對像變換著聲調,表情豐富多彩。尤奇好奇地聆聽著,覺得有意思,像在聽廣播劇。看來,單身的劉媚過得非常充實。
吃過飯,劉媚說:"在書房給你開了鋪,你洗洗,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去南珠。那個伍副市長三天兩頭打電話催我去,要不是等你,我早走了。"
尤奇十分詫異:"到南珠幹什麼?"
"寫電視本子呀!噢,這事沒來得及跟你細說。"劉媚這才把來龍去脈跟尤奇敘述了一遍。
原來,一個月前,歐總帶一幫人去南珠考察房地產市場,劉媚也跟去了。南珠位於北部灣,是個半島,有紅樹林,還有銀色沙灘,風景十分迷人。劉媚原本是去觀光的,不想在酒桌上與該市的伍副市長混熟了。伍副市長熱情地邀請她去南珠寫作,住海邊別墅,食宿費用全由他負責。劉媚就提出,南珠的改革開放形勢不錯,值得拍一部十集電視片來反映反映。伍副市長覺得這主意不錯,就說好呀,這電視片就由你來做,我給你準備資料!兩人一拍即合,把這件事定了下來。
尤奇這才知道,深圳並不是他此行的終點。
"寫本子的事,還是要你多費心呢,你曉得,我是寫詩的,這方面不如你在行,"劉媚顯出少見的謙虛,說,"報酬嘛,不會虧待你的。這個片子做好了,有了名氣,你還怕找不到好工作?"
"好,我盡力而為。"尤奇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夜裡,尤奇躺在書房的鋼絲床上,四肢癱軟,非常疲倦,但很久沒有睡著。昨日還在蓮城,今天就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了,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呵。
快入睡時,他又模模糊糊地想:這就是寄人籬下吧?
尤奇是頭一次坐飛機。
這是一架只有六七十個座位的小飛機,尤奇沒注意它的機型,也沒在意航班號。他捏著登機牌一步不離地跟在劉媚身後,盡量不讓自己顯出生疏與好奇的神色。他有點緊張,空中小姐的美麗笑容也沒讓這種緊張得到緩解,系安全帶時,他竟想到了命懸一線這個詞。飛機升空了,他感到身體被拔了起來,頭一陣暈眩,心怦怦直跳,宛如要從胸膛裡蹦將出來。他強自鎮定,側臉瞟瞟劉媚,只見她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就暗暗說了自己一句:你真是個鄉巴佬,還不如一個女流之輩呢。飛機穿破了雲層,進入平穩飛行狀態。尤奇平靜下來,往舷窗外望去,只見厚厚的棉絮般的雲彩一望無際地鋪展在機翼下,上面是湛藍深邃的天空,無比的高遠,景象煞是壯觀。但是,尤奇心裡發虛,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佈滿了他的全身。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種懸空感一直都跟隨著他,揮之不去。
從深圳到北部灣畔的南珠市,飛行距離很短,不到一小時就到了。降落前遇到了一片積雨雲,飛機劇烈地顛簸了一陣,尤奇自然又是一陣驚慌,連劉媚也白了臉。但終歸是有驚無險,黃昏時分,飛機平安地落了地。隨著飛機輪胎與地面的一陣摩擦,尤奇把一口長氣吁了出來。
尤奇緊隨劉媚出了出站口。劉媚四處張望,尋找接站的人。許多人舉著各種各樣的小紙牌,上面寫著客人的名字。尤奇一塊一塊地搜索過去,也沒看到哪塊牌子上有劉媚的大名。乘客們陸陸續續走光了,只剩下了他們倆。
"怎麼回事?"劉媚嘀咕著,臉上出現了生氣的表情。她掏出一張磁卡,插進身邊的磁卡電話裡。
"喂,伍市長嗎?您好,我到了。嗯,在機場吶不,還有我一位男同學。我想盡快把本子弄出來什麼?市委常委還沒研究?那你還催得那麼急?我還以為登機前給你打電話你都沒有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你!你把我們扔在這兒不管了?妊,我等著,見面再說。"
尤奇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劉媚眉頭蹙起,顯然不想多說,揮揮手道:"等著吧,他叫王秘書馬上來接我們。"
過了大約四十分鐘,一個夾著皮包的小個子男人晃著一張醬色的臉過來了,遠遠地伸出一隻手:"劉小姐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劉媚鼻子裡哼了一聲,伸出手象徵性地握了握,把尤奇介紹給他。王秘書慇勤地接過劉媚手中的袋子,帶他們出了候機樓,上了一輛小轎車。無論是王秘書的廣式普通話還是他那紫外線光顧過多的面龐,都讓尤奇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地方特色。夜色已經降1臨,帶著海腥味的風撲進車裡來,一棵棵的樹影從窗外一掠而過。劉媚對這樣的接待顯然不滿,一路上一言不發。小車減速進城,轉過幾條小街,駛進一個燈火通明的處所。尤奇往大門上方一看,紅色霓虹燈眨動著"迎賓館"三個大字。
王秘書到總服務台作了登記,開了兩問房,然後送他們去房間。劉媚住306,尤奇住隔壁,308。放下行李,尤奇也無心收拾,覺得此行有點不對勁,彷彿人還懸在空中沒下來,就去了劉媚房間。
劉媚正詢問王秘書:"伍市長呢?"
王秘書笑得牙齒一白:"哦,伍市長夜裡還有個會,特地囑咐我好好安排劉小姐,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是嗎?"劉媚的鼻音開始重起來,想想又說,"他不是說好來見我的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王秘書有些困窘了,搓搓手說,"伍市長沒說。這樣吧,既來之,則安之,一路辛苦,劉小姐你們早點休息吧!",。
王秘書一邊勉強地微笑著點頭一邊退出門外。
王秘書一走,劉媚就忿忿地掏出通訊本,撥打伍副市長的手機。她將話筒緊貼耳朵,兩眼盯著牆壁一眨不眨,臉部板起。
尤奇坐在床上,默默地凝視著她,心裡忽然想,一個單身女子,也真不容易呵。
半天不見劉媚說話,後來她將話筒重重地擱上了。"怎麼了?"尤奇小心地問。
"不是東西,他關機了!他躲著我們!"劉媚將手中的圓珠筆甩到桌子上。
尤奇想想說:"也許有他的難處,這麼大的事,他一個副市長做不了主。"
劉媚說:"做不了主就別亂做主嘛!"
尤奇說:"也許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你真來了。"
"說說?"劉媚眉毛一挑,"他還寄了好多資料給我,電話催了又催,比我還熱心呢!"
"那,這是怎麼回事?"
尤奇讓劉媚把前因後果又細說了一遍。
古人云,旁觀者清。尤奇稍作揣摸,就看出了眉目,微微一笑道:"劉媚,這個伍副市長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劉媚說:"是嗎?"
尤奇說:"他不是在酒席上頻頻給你夾菜,幾乎只和你說話麼?那是他只對你感興趣。他說他也寫過什麼科普小品,那是跟你套近乎。"
劉媚又說:"是嗎?"眼神卻一點也不感驚奇。
尤奇說:"你要不是個單身女子,人又長得這麼漂亮,而且還會寫詩,他會這麼熱情?要換了我坐在他身邊,他瞧都不會瞧我一眼。"
"是嗎?"劉媚的鼻音輕了一些,嘴角黑痣邊滑出了一縷笑意,"難道,我還有這麼大的魅力?"
尤奇說:"劉媚你對自己的魅力估計不足啊!人家本來是打好了如意算盤的,以寫電視片為由把你約來,請你住海邊別墅。然後是單獨拜訪,暢談甚歡等等等等,浪漫得很。結果,你倒好,把一個男同學邀來了!這算怎麼回事?不是大煞風景麼?他還有興趣會見你?"
"難道真是這樣?"
劉媚喃喃自語,好像還不太相信。但尤奇從她那清明安定的目光看出,她是早知此事的底蘊的。她聰明得很,不是那種漂亮的蠢女人。
尤奇怕她為難,就說:"沒什麼,拍不成就不拍,我回深圳找工作去。只當來旅遊一次,也是一番經歷嘛。"
"那不行,不能這麼不了了之。"劉媚說,"伍寶林這麼耍弄了我一盤,別想這麼輕易溜掉。這個電視片,我是拍定了!"尤奇這才知道了那位想入非非的副市長的名字。
接下來,劉媚給尤奇上了一堂生動的電話交際課。她抱著桌上那部電話機,先打通王秘書,問到了南珠市大部分黨政部門頭面人物的電話號碼,然後根據自己的選擇一個一個地打過去:
"喂,您好!是某某書記(或某某市長、部長)嗎?您理萬機,找到您真是不容易啊!您不認識我,但我知道您我們是從深圳和北京過來的電視製作人,對,拍電視的貴市的改革開放很有成績,當然,和您的英明領導分不開是嗎?所以我們想拍一部電視政論片,從全國的改革開放的大趨勢這樣一個高度來反映我們南珠市的改革開放進程,拿到中央電視台的黃金時段去播放,爭取轟動它一下是嗎?對對,成績是需要總結的,不然誰知道?南珠的經驗並不只屬於南珠自己,它是既有典型性又帶普遍性的。對呀,好多上了電視的都不如你們嘛片名初步定為,十集,要拍就拍大氣一點是嗎?希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噢,到時還要請您上鏡頭喲!對對,要在全國震響是嗎?您挺謙虛的,都像您這樣,片子只怕沒法拍喲,該表彰的還得表彰,對對至於經費,市裡能支持當然更好。我們不是沖錢來的,南珠要不在全國人民面前樹立起自己的形象,那不僅僅是你們的損失啊!所以現在最要緊的,是市裡要支持這個事,先運作起來對對,我們住在迎賓館,我在306是嗎?我一定向您請教拜拜!"
劉媚的普通話順溜得很,不帶半點蓮城口音,語調時而清脆有力,時而輕柔婉轉,時而親呢,時而嫵媚,並且不斷地向那看不見的受話人揮舞各種手勢。尤奇開始聽來很不自然,特別是個別句子讓他起雞皮疙瘩,但因與自己利益相關,又出自劉媚之口,慢慢地竟也聽順耳了。到了後來他感到劉媚不是在說話,而是在用聲音調製一杯杯顏色味道各不相同的酒,那酒能醉倒各式各樣的人。
這一通電話打下來,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幾乎所有接電話的南珠領導都聲言支持這件事。尤其那位叫陳國強的管意識形態的市委副書記,非常熱情地說一定抽空來拜訪。
扔下話筒,劉媚舒展開了眉頭。尤奇問:"有希望麼?"
"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總是有的,"劉媚不無自得地說,"尤奇,你看我做事還行吧?"
尤奇再次瓴略了她的詩外功夫,讚歎道:"劉媚你真讓我開了眼界呢,士別三當刮目相看,沒想到你到深圳修煉到如此境界了,佩服、佩服!"
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尤奇還在想:是一根什麼樣的魔杖點撥了她呢?
尤奇一早就起來,獨自在院子裡散步。
迎賓館面積不大,除了他住的這幢五層的主樓外,還有幾幢別墅式的二層小洋樓掩映在綠樹叢中。院子裡任何一個角落,都被葳蕤的熱帶植物所佔領。甬道旁,是幾排高大的菠羅蜜樹。尤奇十分好奇地在樹下徘徊,仰頭凝望。這種碩大的熱帶水果真是奇異,它都是結在樹幹上的,而不是在樹枝上,顯得格外的另類,大的果實有西瓜大,怕有十幾斤重,已經成熟了,小的呢還如一枚枚青橄欖,嫩生生的,似是昨晚才從樹幹裡鑽出來。從這樣的情形看,它不是一茬茬的,而是一年到頭不停地開花、結果、成熟,就像人的思想一樣,老的想法還沒有去掉,新的念頭又紛紛冒了出來。
空氣非常清新,據說其中的負氧離子含量比內地要高出幾十倍。有淡淡的花香隨風流動。
尤奇貪婪地做著深呼吸,讓那芬芳之氣透人肺腑深處。
他在院子裡轉了幾圈,回到一棵菠羅蜜樹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一顆菠羅蜜時,聽得劉媚在身後道:"尤奇,莫讓菠羅蜜砸破了腦殼喲!"
尤奇一回頭,見她挎著坤包佇立面前,眼圈明顯發青,便多瞧了一眼。
劉媚很敏感:"我是不是有點像熊貓?"
尤奇忙搖頭:"哪裡,只是更希臘了。是不是夜裡沒休息好?"
"是呵,跟歐總通了個電話,差不多聊了個把小時,轉鍾一點多才睡。"
"哦"尤奇瞥她一眼。
"他很關心我們。我呢少不了要向他大吐苦水,說一番伍寶林的不是。"劉媚彷彿不經意地說。
"他怎麼說?"
"他不會輕易表態的,特穩重,當領導的嘛不過他當然盡量安慰我嘍,說就當來玩一趟,弄不成回去就是。可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怎麼能打退堂鼓?"劉媚話頭一轉,"哎,尤奇,你說,歐總給你什麼印象?"
"驚鴻一瞥,談不上多深的印象,"尤奇想想說,"就像你說的,特穩重,很矜持,好像還頗有城府。"
"這一點不奇怪,他是師級軍官,而且是搞情報工作的,只是沒穿軍裝而已。他領導的這個集團公司是有軍隊背景的。呃,你別到處亂說,也別亂問喲!"劉媚叮囑道。
我問什麼,不都是你自己說的嗎?尤奇心裡嘀咕著,曉得劉媚的虛榮心又發作了,無非想顯擺顯擺,就說:"看樣子,歐總對你很好呀!"
"他很崇拜我,覺得寫詩的女人了不起,"劉媚微微一笑,壓壓嘴角,"他是我的學生呢。他在黨校讀研究生班,我去上過幾堂文學課。"
尤奇已經看出劉媚與那位歐總關係非同一般,但這只能心照不宣的,就開玩笑道:"不愧是蓮城師院的校花,走到哪裡身後都不缺崇拜者喲!"
兩人說笑著往大門外走,準備去喝早茶。喝早茶是廣式說法,其實就是吃早點。這種說法跟過洋節的習慣一樣隨著時光推移而由南向北蔓延,成為一種時尚,像蓮城這樣的內陸城市也概莫能外。尤奇瞟見了大門一側的招牌,才明白這迎賓館也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處。
早晨的街面上非常安靜。街兩邊的榕樹枝葉如蓋,遮天蔽日,細長的氣根流蘇一般在晨風裡搖曳。南方沿海城市都有過夜生活的習慣,人們一般要八九點鐘才出門,除了酒樓茶館外,大部分店舖還沒開門。劉媚領著尤奇上了一家酒樓,挑了張臨街的桌子坐下。劉媚忽然說:"我找個人來陪吧,不然太寂寞了一點。"
尤奇很詫異:"你在這還有熟人?"
劉媚挑挑眉:"哦,是深珠公司的馮總。深珠公司是歐總在這兒辦的一個分公司。歐總交待過了,我們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馮總的。上次來就是他接待的,一個很熱情的年輕人。"劉媚隨即在收銀台掛了電話。不一會,馮總就出現了,確實年輕,與尤奇年齡相仿,也確實熱情,一見如故地握住尤奇的手直搖,連說歡迎歡迎。坐下後還直埋怨劉老師沒有及時報告到達南珠的消息,讓他有失遠迎了。他IZ1V1聲聲稱劉媚為劉老師,很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樣子,後來通過自我介紹,尤奇才曉得他也是一個知識人,是北京經濟學院的碩士生。
三個人邊吃邊聊。主要是劉媚和馮總在聊,尤奇默默地聽著,出於禮貌,才偶爾地插上一兩句話。馮總介紹說,這南珠自列為沿海開放城市後一直默默無聞,近兩年搞了房地產開發之後才聲名鵲起,它的所謂經濟奇跡就表現為炒地皮。但現在,炒地皮的熱潮已經過去,許多房地產公司被套牢,市政府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你要它掏出錢來拍電視片,幾乎是不可能的。劉媚不以為然,堅信她的電視片能夠拍成,聊得興致勃勃。尤奇卻恍恍惚惚的,聽著聽著心思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只覺得這一切和他沒有什麼關係。茫然之中,他真不知自己坐在這裡幹什麼。
喝過早茶,回到迎賓館,已是上午十點。剛進劉媚的房間,一個眉清目秀的服務員敲敲門進來了:"請問,你們續不續房?"
劉媚一愣:"什麼意思?"
服務員說:"你們的房間只登記了一天,十二點以前要退房。如果續房,請馬上到總台辦理手續。"
劉媚瞟了馮總一眼,臉紅了紅,馬上又白了,氣忿地說:"你,你們居然要趕我們走?南珠人就這種素質?難怪你們改革開放了這麼多年也沒搞出什麼名堂來!知道我們是誰嗎g戮們是你們伍市長請來的,是來給你們拍電視片的,彌竟然要趕我們走!"
服務員怯聲道:"對不起,我們只是照章辦事還有昨晚的電話費,六十六塊,也請付了,要不總台不會開通電話了。"劉媚抓起話筒聽了一下,隨即放下了:"好呀,連電話也掐斷了,真要將我們掃地出門!好,我們走!"說著板起臉,胡亂地收拾東西。
服務員說:"要不,你們找伍市長說一下,要他給總台打個電話。"
劉媚眼睛一瞪:"說什麼說?我們是來要飯的嗎?南珠不歡迎我們就不拍電視了嗎?會拍得更好!我們走,招呼都不要跟伍寶林打!"
馮總攔住劉媚說:"劉老師消消氣,服務員知道什麼,肯定是沒銜接好,別和她們計較。這樣吧,續房和電話費的事,交給我去處理,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
"你別管!氣死我了,我不想幹了!"劉媚一屁股坐到床上,氣忿難平。
"這點小事,好處理的。"馮總對尤奇使了個眼色,出門去了。
尤奇這才想起自己的責任,忙上前勸慰:"馮總說得對,小事一樁,你就別生氣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吶。"
劉媚鼻子裡哼哼說:"我主要是生伍寶林的氣,太小人了!"尤奇說:"也許是他的秘書太不會辦事了。"
"也許是他收不了場,故意趕我們走!"劉媚說,"我真的就這麼走了?他想得美!請神容易送神難!"
兩人正說著,覘著的門被敲了兩下,進來一個提著皮包梳著油光水滑的大背頭,肥肉堆積的臉上嵌著一對小眼睛的人。
"請問,是劉媚小姐嗎?"
"我是,"劉媚起身和他握手,"您是——?""我是陳國強"。
"噢,是陳書記呀,失敬失敬,請坐請坐!"劉媚以誇張的熱情搖了搖陳書記的手,將他讓到沙發上,又將尤奇作了介紹,"這位是北部灣大潮>的編劇,著名作家尤奇。"
尤奇被著名兩個字弄得臉上一紅,忙與陳書記握了握手。"陳書記,我還以為見不著您了。"劉媚說。
"此話怎講?"陳書記有點詫異。
"我們正準備返回深圳呢。才住了一天,你們的迎賓館就不迎賓了,逼著我們退房。"劉媚說。
"有這種事?我要狠狠批評他們!"陳書記隨即從皮包裡掏出手機來打,"喂,劉主任嗎?我陳國強呵北部灣大潮劇組有兩位同志住在這裡吧?聽說要趕他們走?這樣不對嘛!人家是來宣傳南珠的嘛,接都接不來的嘛他們的食宿都掛在接待處賬上,對。住幾天?住幾天掛幾天。就這樣。"這時馮總回來了。劉媚便指著馮總說:"這是深珠公司的馮總,要不是他幫我續了房,勸我留下來,我又考慮到拍電視片的大局。我們真走了呢!你們的伍副市長太不夠意思了,言而無信,把我們接過來,就扔在這兒不管了。"
陳書記笑得眼一瞇,眼睛就不見了,只剩下兩條縫,擺擺手說:"也不能怪他言而無信,你們拜錯碼頭找錯人了。他一個管科技的副市長,連市委常委都不是,有什麼權力決定拍電視片?他做不了主的了。要做主也是越權,宣傳文化這一攤子都歸我管。"
劉媚說:"我們也曉得意識形態都由您管,所以一來就向您電話請示匯報。這下好了,就像紅軍長征途中望見了北斗星,有您指引方向,我們就不會走彎路了!您一定要支持我們喲!這樣吧,我們邀請您擔任此片的總策劃,不知陳書記意下如何?""我可以給你們做點協調工作,至於頭銜嘛,無所謂的啦。最困難的,是資金問題,沒有這個——"陳書記伸出右手作了個點鈔票的動作,"是辦不成事的了。"
劉媚說:"我框算了一下,十集,大約需要六十萬。並不是個大數,花六十萬拍個電視片來宣傳南珠,還是非常值得的。"陳書記笑道:"對深圳來說不是大數,對南珠來說,可就不小了。市財政困難得很,發工資的錢都是借的。要市裡拿錢,幾乎沒有可能。"
這時馮總插進來說:"我看這樣吧陳書記,市財政如果有困難,這筆資金由我們深珠公司出,只要以後我們公司的工作也得到市政府的支持就行了。"
"好呀,有氣魄!"陳書記手在膝蓋上一拍,"這樣吧,你出具一份出資認證書,劉小姐你們就馬上可以開始工作。我讓秘書通知有關負責人,來開個簡短的協調會。"
馮總立即到街上打印出資認證書去了。
尤奇算是開了眼界,六十萬這麼一個巨大的數字竟然這麼輕而易舉地從馮總嘴裡溜了出來,好像那只是一個數字,不是錢似的。劉媚興奮得兩頰緋紅,話也愈發多了,一邊不停地陪陳書記說話,一邊不時地瞟尤奇一眼。那炫耀的意味是顯而易見的。
不一會,宣傳部長、文化局長等一干人陸續來到,寒暄一陣後,就到小會議室正兒巴經地開了個協調會。所謂協調。也就是讓大家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採訪時提供用車和接洽方面的幫助。最具體的一件事,是由文化局確定了一個聯絡人。
中午,陳書記在宴賓樓宴請所有與會人員。互相敬酒,觥籌交錯,交談甚歡。劉媚如魚得水,嘴巴一刻也不停地說著。話。自然,少不了要提到她的詩以及她所認識的文藝界名人。尤奇不善飲酒,話也不多,時不時應付幾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個打工者,他的老闆是劉媚,他不可喧賓奪主。更何況,他幾乎沒有說話的慾望。起初,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蓮城難得見到的海鮮上,每一樣,他都要細細地嘗一嘗。什麼香螺,什麼鮑魚,什麼石斑,都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嘗所未嘗的。後來,他的味覺開始消褪,聽覺也開始朦嚨。密集的話語在他四周堆集,像是一些不停地膨脹著的泡沫,將他抬升的同時,也將他淹沒了。他懸浮在那泡沫堆裡。茫然不知所措。
午宴過後,回房間時,尤奇忍不住在劉媚身旁說:"這個馮總,也真夠大方,六十萬,張口就給了!"
"他很聰明呢,"劉媚隨口說,"他有什麼大方不大方的壓,正是總公司掏錢,也就是歐總掏錢,又不要他自己掏。他也掏不出這麼多。他這是一箭雙鵰。他想要市中心的幾塊好地,市裡一直不給,這樣一來,市政府只怕得考慮考慮了吧?他也曉得我和歡總關係好,為我解難,也就是替歐總分憂,歐總能不覺得他貼心貼肺,辦事有方?"
尤奇這才明白其中的奧妙。在佩服年紀輕輕的馮總的精明的同時,也覺出劉媚有幾分可愛:在要炫悅於人的時候,她是那樣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