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雨傾城 正文 第五章 明月如霜-7
    燭光如豆。

    略有些昏暗的光線裡,映照著兩張一模一樣的俊美面容,只是沉睡的那個人,面容依然溫暖,而站立的那個人,卻寒冷如冰。

    他們也曾在冰雪大漠中縮在一個大氅裡取暖。

    他們也曾在風沙中攜手一起流浪,一起長大,卻在一場劫難中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一個滿腔仇恨,冷漠多疑,一個心淨無塵,溫暖如初。

    「在大漠痛苦流浪的歲月裡,我咬緊牙關發誓,這一輩子,我永遠都不再心痛,不再為任何人心痛……」

    葉初寒擁著沉寂如死的初雪那冰冷瘦弱的肩頭,握著他冰冷的手,狹長的眼眸有著悲哀的黯然。

    「我不會再讓你們任何人負我,更不會讓你們背棄我……即便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恨我,恨不得我死……」

    初雪的手,忽地從初寒的手中滑落……

    初寒一驚,低下頭去,卻看到初雪原本握成拳的手竟因為受到了初寒手心的暖氣,如融化一般慢慢鬆開,有一小團紙,從初雪握了九年的手裡無聲落下……

    小小的紙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張紙團,在葉初雪的手裡攥了整整九年,他攥著這張紙條安靜地沉睡著,葉初寒卻從未發現過,因為九年的時間,他從未想過要走近自己的弟弟。

    凝望著那團紙,葉初寒微微怔住。

    他終於還是緩緩地俯身撿起了那團紙,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展開……

    雪白的紙箋上,一行淡淡的墨跡映入他的眼瞳,葉初寒的瞳仁驟然縮緊,手指一緊,幾乎撕裂雪箋……

    哥,如果這是你想看到的……

    若能化解你心中之恨,縱然死於你手,我亦無怨!

    胸口瞬間被驚駭貫穿!

    葉初寒驀地轉頭去看沉睡的葉初雪,他握緊雪箋,眼瞳中剎那間散亂的光芒如破碎的水面,止不住地顫抖。

    在微弱的光線映照下——

    葉初雪的面容蒼白如雪,九年的時間,他不生不死,如玉雕一般沉睡著,烏黑的長髮垂落面頰,菲薄的唇角,竟還噙著一抹寧靜溫和的笑容。

    葉初寒的身體,卻恍若僵掉。

    他凝注著初雪沉睡的面容,喉間一股血腥之氣湧動,內心深處卻似乎傳來一聲清脆的裂響,彷彿有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一塊塊殘忍地破碎開來,再也不可能癒合……

    原來如此啊!

    手持雪箋的葉初寒終於明白——

    九年前,葉初雪從江南回到天山雪門,甘心情願死在他的手裡。

    他以為初雪不知道那是一杯毒酒,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初雪什麼都知道,他看到了哥哥眼眸中的仇,感受到了哥哥心中的恨。

    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都不可能讓哥哥釋然心中的仇恨,因為從大漠中拚死歸來的哥哥,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

    所以……

    十九歲的初雪含著笑,在哥哥初寒的面前,飲下了那杯毒酒……

    「你知道……我給你倒了一杯毒酒……」

    葉初寒緊緊地握著那張雪箋,怔怔地看著初雪沉睡的面龐,他伸出自己蒼白的手,顫抖地落在弟弟那寧靜溫暖的面容上……

    劇烈的痛感吞噬他的整顆心……

    暗淡的燭光下。

    葉初寒定定地看著初雪的面容,死死地硬撐著被乍然醒悟的悲傷凍結住的身體,狹長的眼眸裡,那抹光芒如冰晶,一瞬也不瞬。

    沉痛嘶啞的聲音,猶若冷而鈍的刀刃,在他冰封的心臟上慢慢劃過,「即便知道我給你下了毒,你還是喝下去,你居然還是笑著……喝了下去……」

    真是——天大的笨蛋啊!

    葉初寒心中一陣絕望的悲慟!

    那一瞬間的劇痛,難以克制,心裂如沸,卻無人可訴!

    在雪箋從他手中無聲落地的剎那,狹長秀雅的眼眸裡,那兩行滾燙的淚,順著俊美蒼白的面龐,無聲地長劃而下……

    與君今生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哥,如果這是你想看到的……

    石椅上的葉初雪,秀雅的眼眸無聲閉合,蒼白的面容卻依然安靜溫暖。

    沉睡的初雪,被自己的哥哥用一杯毒酒害到如此境地的初雪,他的唇邊,卻還有著如此純白乾淨的笑容……

    他……

    竟從未怨恨過……

    ……

    ……

    十八年前,那個月下的大漠,當他們被馬賊重重包圍,當他們飢寒交迫,當他們以為自己非死不可的時候。

    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孿生弟弟,「初雪,你害怕死嗎?」

    初雪認真地看了看哥哥初寒,長長的眼睫毛下,那雙眼睛清澈如星光,他略有些稚氣,卻很堅定地一字字地答道:

    「只要哥哥一直都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就不怕死!」

    ……

    ……

    沉睡了九年的葉初雪,沒有孤單……

    因為他的哥哥初寒回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會和在大漠裡那一段漂泊的歲月一樣,他的哥哥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所以他不會害怕,不會寂寞……

    更不會……難過……

    清冷的石屋裡。

    葉初寒用力抱緊自己孿生弟弟冰冷的身體,就像是曾經,十歲的他抱著瘦弱的弟弟,躲在爹的大氅裡彼此溫暖,彼此陪伴……

    生死離別,也不過一瞬。

    十八年後。

    面對時光殘忍地拉開了如此長的距離,滿腔悔恨的葉初寒終於可以再次如此親密,毫無顧忌地抱住即便在沉睡仍寧靜微笑的瘦弱弟弟,泣不成聲……

    「初雪……」

    **********

    三日後。

    天山雪門花谷洞天。

    深夜。

    溫泉池邊,七絃琴已經蒙上灰塵,再也無人調弄,夜的寒氣慢慢地浸入花谷,池塘邊,也有了淡淡的涼氣。

    披著厚厚雪裘的葉初寒,獨自坐在池塘邊的小桌旁,自斟自飲。

    澄澈清冽的酒液在瑩潤的梨花杯裡輕輕地晃動著,他一言不發,只是凝注著那片池塘,一杯杯地喝下去。

    握著酒杯的手指蒼白無力到微微顫抖。

    他依靠著梅樹,慢慢地喝酒,不知過了多久,落梅如雪,落滿他雪白的衣衫,烏黑的長髮上,亦有雪白的梅瓣。

    狹長秀雅的眼眸裡,潛藏著一抹清透的傷。

    有人走近他,寂靜無聲的深夜裡,但聞一聲歎息。

    「獨飲傷身。」

    漠北名醫平秋水走到小桌的一旁,自己去過一個杯子,倒下清冽的酒液,朝葉初寒舉了舉杯,淡淡一笑。

    「平秋水陪門主喝這一杯。」

    梅花如雪,紅泥小爐醅酒香。

    幾輪酒空,平秋水為葉初寒斟滿梨花酒,葉初寒只是沉默地靠在梅花樹下,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又獨自拿起酒壺。

    平秋水終於淡淡出聲,「酒若真能澆愁,這世間又怎麼會有如此之多的癡男怨女?!還請門主珍重些。」

    葉初寒頓住,慢慢地放下酒壺,他惘然地仰起頭,望著花谷上空那一片天空,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茫然的失神。

    「人生苦多,不如沉醉!」

    人生苦多,不如沉醉……

    整整一十八年,他把自己關在仇恨的陰影裡,仇恨所有人,不願意相信任何人,他冰冷,殘酷,噬殺……

    可是到最後……

    當所有的真相都被揭開,當往事歷歷在目擺在眼前,他才明白,原來所有仇,所有的恨,所有的怨,不過是——

    他的自作聰明!

    他的一廂情願!!

    十八年前,他以為父親不管不顧自己和母親,十八年後,他終於願意去查清楚,也終於明白,那時的父親被困於極樂神教整整五年,無法返回大漠,找尋他和母親,直到創立天山雪門,又被黑城馬賊所欺,需搶得天下武林四大至寶,才能換回他和母親。

    九年前,他用一杯酒毒倒了自己的弟弟,九年後,他才知道,他的弟弟知道那是一杯毒酒,卻還是笑著甘心情願地飲下了那杯毒酒。

    三年前,他以為蓮花來到天山雪門就是為了給白氏一族報仇,三年後,他才知道,她來到他的身邊,守護在他的身邊,不是為了報仇,卻是為了報恩,只因為一句約定——

    相守到白頭,永不相背!

    他的恨焚燬了他的愛,焚燬了他原本可以擁有的一切!

    一切,都已經破碎了……

    酒壺被舉起又落下!

    又是滿滿一杯梨花酒,葉初寒仰頭一飲而盡,一杯酒盡,笑容悲傷苦澀,「一十八年,哭也一人,笑也一人……生命如此寂寞,只剩下我一人,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轉眼間,物是人非,花谷卻依然寧靜。

    池塘旁,月華蝶翩翩飛舞,但縱然沉醉酩酊,也再也看不到那個一直默默守在他身側,聽他奏七絃琴的純白女子!

    不知到何時,才能再見那一張水般清透的素顏啊!

    「平先生,你可曾有心愛之人?」梅花樹下,葉初寒轉向對面的平秋水。

    「有……」

    平秋水的眼眸如劍上秋水,透出一抹沉寂的哀傷,「她愛我如生命,我卻不聞不問,直到最後,她為救我而死,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離開她,只可惜一切都已來不及,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我的懷裡,我枉稱神醫,卻束手無策!」

    他安靜地說完,端起桌上的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

    梨花酒入愁腸,化作一片相思之淚……

    「一切都已來不及……」

    葉初寒輕咳著,呼吸微微急促,卻又是苦澀地一笑,喃喃地說著,「好一個一切都已來不及,她死了,你卻要活下來……這樣的寂寞的活著……」

    「很痛苦。」

    平秋水的聲音安靜如死水,他凝望著失神的葉初寒,「這樣的痛苦,門主也嘗過了,只因為你以為自己錯手殺了蓮花姑娘,你才突然發覺,原來這世間有一種深情,選擇背棄的那個人遠比被背棄的人痛苦,就像活下來的人會比死去的那個人,更加得痛不欲生。」

    平秋水的聲音透出一抹悲傷。

    只有經歷過那種與心愛之人生離死別的人,才會明白,活下來的寂寞,因為這世間,再也不可能有另外一個她出現了。

    人生一世,卻再不見——那張清麗的容顏了啊!

    梅花樹下。

    葉初寒沉默著,一直都沒有說話,他側過頭,看著那片寂靜的池塘,只是握著酒杯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平秋水握著酒杯,他的目光也同樣投注到那片池塘,緩緩地開口,「只可惜,這樣的真情,我們總是發現得太晚!當我們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她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當我們想要用自己的死換取她的生時,她卻已經死去。」

    「平神醫,我不會寂寞了……」幾杯酒落,葉初寒默然一笑,對他道,「已經一十八年了,我不會再讓自己這樣寂寞下去了。」

    「……」

    「我會等到她來找我,等到她來,我再見到她時,我就……再也不會寂寞了。」

    梅花紛紛而落。

    葉初寒仰望落花,聲音寧靜,「待我不再寂寞之時,平神醫可願意再來天山雪門,為我醫治一人。」

    「好。」平秋水一口答應,不問緣由。

    葉初寒舉起酒杯,對他微微一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隻瑩潤如玉般的梨花酒杯在空中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酒杯內,酒液醇香輕透,宛如霜華……

    那一夜。

    平秋水不記得自己與葉初寒到底喝了多少杯酒,他只記得一向酒量很好的自己竟都有了微醺之意,到最後,甚至連握著酒杯的手指都在顫。

    他只記得,始終倚靠在梅花樹下的葉初寒卻依然寧靜地看著那片池塘,手握酒杯,俊美的面孔上,還是那一抹蒼白失神的苦澀笑容。

    天山雪門門主葉初寒的眼中,有著深邃如萬劍穿心的悲愴。

    他曾在大漠的風雪中發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這一輩子不再為任何人心痛,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這個世上,還有一種情——

    活下來的人會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

    生不如死!

    因為真的愛她,所以放不下她,而她離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亙古悠長的寂寞傷痛。

    可是!

    待到他真正醒悟的一刻——

    卻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平秋水心哀,他默然轉眸看向那片池塘,卻忽見到池塘內,竟有一朵小小蓮花悄然綻放,純白的萬重花瓣,隨風搖曳,那不是天山的雪蓮——

    竟是江南的水蓮。

    在西域天山綻放的,江南水蓮!

    這一年,彷彿是所有恩怨的終結,這西域天山雪門已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遺憾……

    媚姬為救有負於她的慕容世家奮不顧身!

    華辰為救媚姬一命,甘願自殘!

    湛羽為報族仇在天山雪門潛伏,忍辱負重一十二年!

    蓮花為哥哥不再受辱,親手殺死他並帶著哥哥的頭顱殺出天山雪門,寧死不受葉初寒救命之恩,情願被埋於大雪之下。

    葉初雪為了化解哥哥心中之恨,寧靜地笑著,從容地飲下那一杯毒酒,從此後,如石雕般不生不死,整整沉睡九年……

    到如今……

    這朵蓮花的背後,到底又是怎樣一個淒美的故事……

    抑或者是……

    一個無法完成的誓約……

    明月當空,清輝流瀉。

    葉初寒始終靜靜地坐在梅樹下,梅香滿身,狹長的眼眸裡,盈滿刺骨的悲涼。

    菊花酒冷如冰。

    平秋水凝注著那朵悄然綻放的江南水蓮,月華蝶在蓮花旁輕盈地飛舞著,他眸如靜寂秋水,慢慢地飲下一杯酒,低聲道:

    「萬般故事,不過情傷,易水人去,明月如霜。」

    ************

    一個月後。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

    天山雪門的溫泉邊上,雲蒸霞蔚,各種奇花異草,爭相綻放,梅花樹下,落梅如雪,月華蝶輕盈地在一個白衣人的身邊,自由地飛舞著。

    葉初寒靜靜地坐在七絃琴面前,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純白如雪,他十指在琴弦上劃過,整個花谷,但聞七絃琴的琴音。

    琴聲溫柔雅致,如珠玉搖曳,卻又含著春花雨落,琴韻聲聲,不勝淒婉,倒有滿腔的寂寞遺憾,更與何人訴……

    琴音猶在,人卻以非。

    花谷內,琴聲悠悠,迴旋婉轉……歎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不過浮華一夢,樂音中一片悲傷瀰漫,心如針刺,但讓聞者落淚,月華蝶竟也忘記了飛舞,停留花間……

    幾番風華絕代,不過是雲煙過眼……

    一曲緩緩而落。

    葉初寒的手指靜靜地停留在七絃琴的琴弦上,他凝注著那晶瑩的七絃琴,唇角,緩緩泛出一抹柔柔的笑意。

    「你終於來找我了。」

    他緩緩從七絃琴前站起,慢慢地轉過身,一襲白衣在繁花覆蓋的地面上軟軟拖曳,烏髮如流泉垂瀉白衣,他抬眸,那一雙清澈的瞳仁,映襯出不遠處,那一抹素白的身影,清透無瑕的素顏。

    葉初寒凝注著她,展顏微微一笑,「這麼久,我還是等到你來。」

    一切——

    還如初見。

    寂靜的花谷內,纖瘦的女孩寧靜地看著葉初寒,素白衣裳隨風揚起,發頂是束髮的銀色細帶,黑髮如雲一般垂瀉而下,眼眸清澈如水。

    只是。

    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青光逼人的青冥劍。

    葉初寒卻並沒有看她手中的劍,唯有凝看著她那一張清透的素顏,彷彿是要將這一刻的她,全部銘刻於自己的心中……

    「你看……」

    葉初寒轉向一旁的池塘,指著那裡盛開的一朵孱弱蓮花,面容雪白,輕輕地咳著,卻還是安靜地一笑。

    「我為你種的江南蓮已經綻放了,你還記得,我曾經在這裡對你說過的話麼?」

    ……

    ……

    「待得這池塘蓮花綻放之日,你可願意像這世間最平凡的女子那樣,鳳冠霞披,喜帕出閣,在洞房紅燭搖曳之中,溫婉幸福地等待良人?」

    ……

    ……

    蓮花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那池塘一眼,手中的青冥劍灌注內力,漸漸凝聚殺意。

    繁花紛紛而落。

    一襲白衣輕揚,葉初寒靜靜地看著那多綻放的蓮花,眼中閃過一絲哀色,他苦澀地一笑,低聲喃道:

    「我還記得我的師父曾經對我說過,在死去的靈魂輪迴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座忘川,那裡有最清冽的泉水,被世人稱作忘川水。」

    「……」

    葉初寒抬眸看向蓮花,那個手持青冥劍的女孩面容卻依舊如此淡漠,他唇邊的笑容,卻多了一份寧靜和安和。

    「所有死去的靈魂經過忘川,就可以重返世間,獲得新生.但在這之前,他們要飲下忘川的泉水,將前世的哀樂情愁全部忘卻,曾經的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

    一場爭鬥……

    天山雪紛飛,又有多少有情人,魂歸忘川……

    現在,終於輪到了他們……

    蓮花平靜地舉起手中長劍,對準輕咳的葉初寒,青冥劍輕嘯,帶來的陣陣冷風自花谷內呼嘯而過。

    「拔劍——」

    葉初寒凝注著滿腔悲憤的蓮花,他緩緩地點頭,微微一笑,「好。」

    蒼玉劍晶瑩剔透,自他雪白的廣袖間滑落,落於他蒼白修長的手裡,他看了看不遠處的蓮花,輕輕道:

    「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蓮花眼神一變,凌厲的殺氣自眼底迸射而出,她足下一點,身若白鶴掠出,青冥劍一聲長嘯,直刺葉初寒的胸口,寒意煞人。

    雌相思蠱蟲已經助她練成高深內功,縱然還不是葉初寒的對手,卻也可以在相思蟲將她反噬致死之前,拚死一搏!

    在蓮花飛掠而來的瞬間,葉初寒的身形同時平地掠起,身若游龍出海,迎向蓮花,純白的衣裳沾染上花的清香,隨風揚起,宛若飛仙。

    在兩人身形飛掠,在花谷上空,同時挺劍刺向對方,疾刺對方胸口,劍式迅疾無比,欲奪對方性命!

    生死繫於一線!

    葉初寒的眼神卻一片柔和,他終於可以再一次看到,那個他不敢愛,卻又無法自控,不得不愛的女孩純白的素顏……

    眼前似有篝火閃動。

    他永遠都不會忘懷那一夜,大漠的風霜刻骨,暖暖的篝火旁,她望著無所顧忌歡笑歌舞的他,盈盈一笑,如芙蓉綻放,輕透無瑕……

    生死枯榮,宛如一夢!

    只是那一瞬無瑕純白的笑容,卻彷彿還近在眼前……

    花谷上空,繁花紛飛,兩人飛掠的身形漸漸接近……

    蒼玉劍與青冥劍相擦而過,直取對方胸口,卻終還是蒼玉劍快了一招,以至蓮花胸口,只不過一瞬,蓮花眼眸一哀,知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

    就在那一刻。

    即將刺入蓮花胸口的蒼玉劍卻忽地光芒大盛,自劍尖起,被葉初寒用渾厚內力催化,一塊塊地破碎,直至劍柄,而他本人,竟微微張開手臂,逕自朝著蓮花手中的劍撞上來,青冥劍長嘯一聲,直接沒入葉初寒胸口!

    卡嚓——

    青冥劍刺穿血肉,直直地刺入葉初寒的心臟,劍刃自他胸口穿過,頓時爆開漫天血霧,青冥劍直沒入柄,蓮花身體猛震,一陣驚惶地瞠大眼眸,身隨劍勢不得以而向前,竟然被葉初寒攬在懷裡。

    兩人的身形,從花谷的上空,無聲落下。

    蓮花一直都被葉初寒緊緊地抱在懷裡,她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將他刺穿,而他,卻在生死一刻,廢棄自己的劍,將她深情地抱在了懷裡。

    從此,參商永隔!

    蓮花怔怔地被他緊擁在懷裡,那個懷抱出奇的溫暖,溫熱的血液從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浸透兩人的雪衣。

    她抬頭看他。

    葉初寒同樣靜靜地凝望著她,悲慼的眼神裡,卻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

    她的目光凝固如冰晶,聲音如夢般迷惘,「為什麼?」

    葉初寒的血,狂湧如泉。

    他顫抖著抱緊她,面如死灰,他痛苦地喘息著,唇角一片鮮血淋漓,只是狹長秀雅的眼眸裡,那一抹笑容,溫和無比。

    「蓮花……」

    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秀雅的眼中有著微弱的笑意,吃力地低下頭去,在怔仲的她純白色的面頰上印下一個吻。

    他深深地吻著她,熱切顫抖。

    那是很溫暖的一個吻,在生命即將消散的一刻,他將自己最後殘存的一點溫暖留給了她,也終於可以這般,毫無顧忌地觸及到她。

    他吻了她。

    即便從此參商永隔!

    即便從此要長眠在冰冷的天山雪中!

    只要讓他擁有了那一瞬的吻,那一瞬的她,那一瞬的溫暖,黃泉路上,他就再也不會寂寞憂傷了。

    「……我……愛你呀……」

    葉初寒支撐著,吃力地微微一笑,在她的耳邊深情真摯地輕聲說著,兩行滾燙的淚水卻隨之滑落他慘白的面頰。

    他胸口的血,沸熱如岩漿。

    血從他的咽喉不斷地湧出來,他的呼吸,沉痛渙散。

    蓮花從他的懷裡抬頭,她的雙手全都是他溫熱的血,她凝注著他煞白死灰的面容,眼眸裡滿是哀戚之色。

    「太晚了……」

    對不起……

    這樣的愛,卻已經來得太晚了……

    她曾千里跋涉,來到天山雪門,與他朝夕相伴,只為了一句誓言,一聲最愛,相守到白頭,永不相背。

    即便最後才知道,從一開始,她就找錯了人!

    可是——

    她是真的等待過他,真的愛過他!

    他卻從未如此認真地回應過她!

    那個在大漠裡流浪掙扎的少年,在漫長痛苦的成長歲月裡,用仇與恨將自己的心包裹起來,不容任何人靠近,他冷漠嘲弄了她的愛,他懷疑她,傷害她,毫不留情地將她拒絕,殘忍並且不動聲色地一次次地摧殘了她的感情!

    甚至不惜將她逼上絕路!

    蓮花終於戰慄著伸出手來。

    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雙手被岩漿般奔湧的鮮血燒灼的滾湯如火,她將他從自己的眼前慢慢地推開。

    她將他推開,從他的懷抱裡退出來。

    葉初寒顫抖地站立著,他頹然地笑一笑,寧靜而又滄桑。

    蓮花依舊穩穩地站著,眼眸瞠的很大很大,卻是一眨也不眨,彷彿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緩緩地轉過身,一步步走向了花谷外。

    葉初寒看著她轉身,看著她離開……

    他踉蹌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終於口中狂湧鮮血,在蓮花的身後,無力地栽倒在鋪著厚厚落花的地面上,陣陣花浪隨風而起,紛飛如天山的雪。

    她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蓮花……」

    在即將陷入永遠沉睡的最後一刻,葉初寒眼神渙散,顫抖著凝盯著那一抹漸漸遠去的素白人影,他的手吃力地探出,淚如雨下……

    「……蓮花,忘川輪迴……下一世,我定會……早一點來到……再也不會如此晚的……愛你……」

    人世千般情,忘川如雲煙……

    縱有萬種憾,不過輪迴償……

    在大漠黑城馬賊手中苦苦掙扎的少年,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去,哭喊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少年,在陰暗的石洞裡靠著殺人才能活下來的少年,在冰雪夜帝苦熬六年光陰,滿腔仇恨只為復仇的少年!

    二十八年的人生,卻有十八年在不動聲色的恨,傷害,猜疑中度過……

    惟有最愛之人離去的身影,才驚醒了他多少年霜結寒冷的夢!

    這一世的愛,終究來得太晚。

    遠去的那個素白人影,再也沒有回頭,散亂的梅花卻落得更加急了,猶如飛雪,遮蓋了花谷的天空……

    花谷冷風起……

    血流如注,染就層層花瓣……

    葉初寒眼中最後的一束光芒凝滯凍結,他的手軟軟地垂下來,落在厚厚的花瓣上,菲薄的唇角,那一抹蒼白失神的笑容,卻永遠的凝固……

    天山冰寒,忘川水冷,與愛生生錯過一世的葉初寒,終於可以不再寂寞,不再痛苦,如此安靜地進入了悠遠的長眠……

    在亙古的時光裡,他亦會如此安靜地等待著,下一個輪迴的到來……

    世人皆言有忘川。

    一口忘川水,忘記世間千般情,萬般恨……

    但縱然飲盡忘川水,我也不會忘記這塵世間,還有如此清透的素白容顏,更不會忘記,曾經最美的那一瞬……

    你白衣如雪,眉目靜好,身後繁花盛開,如重雲深處,我素衣烏髮,眉宇含笑,七絃琴樂音不絕……

    來世相逢,亦如……今世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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