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江南-蓮觴
十二歲的白榕,最懼怕的一直都是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白氏一族的族長,一個嚴厲,勇敢,果斷的男人,在白榕的記憶裡,父親從來都沒有笑過,至少,沒有對他笑過。
白氏一族,一個最神秘的部族,他們的這個族落的祖先自草原遷移到閩南,一代代的生存下來,只為了守護一樣上古神器,小巧可置於掌心的精緻金色小鼎——連心蠱!
白氏連心蠱,神魔鬼莫擋!
他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意味著什麼,只知道父親每一次帶著白氏的族人祭拜祖先的時候,都會一臉肅穆地禱告。
「只要白氏一族在,就不會讓連心蠱落入奸邪之手!」
白氏一族的人,秉承忠義的信念,一直都是有著這樣一個執著的任務,誓死守衛連心蠱,就這樣世世代代地生存下去。
身為白氏一族族長兒子的他,卻是一個懦弱陰暗的人。
他的娘親在生下他之後死去,他是一個難產的孩子,也就是一個不祥的孩子,他作為族長的繼承者,族人未來的希望,卻是在別人異樣駭怕的目光下獨自長大到十二歲。
他的性子一直都是瘦弱孤僻的,族人都是尚武崇義,並沒有人因為他是族長的孩子而謙讓他,每一次輸得都是他,他的身體弱的連父親的劍都拿不起來。
最後,就連他的父親,也無法抑制對他的失望,他便再也不敢抬起頭去面對父親失望的眼神,從此沉默。
他的父親娶了另外一個女子為妻,他的繼母,是江南第一美女夏泠音,有著江南女子水一般的溫婉善良。
後來,他又多了一個妹妹。
他默默地看著這個小妹在自己眼前慢慢地長大。
她六歲了,頭上總是梳著一個小小垂髫,粉粉的絲帶垂下來,映襯著她粉嫩的面頰,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撲閃撲閃地眨個不停。
他最疼愛的,就是他這個小妹。
白氏一族,與他最親的,也只有這個小妹。
小妹會在看到族裡其他的孩子與他打架的時候,撒開雙腿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抱住那人的胳膊,張開嘴,露出一口乳牙,狠狠地咬上去。
小妹會在他被師父留下來勤加練武的時候,一個人守在武房外的台階上,念著江南孩子最喜歡的歌謠,傻乎乎地等他出來,等到睏倦的睜不開眼睛,就伏在門邊睡著,一直睡到他出來為止。
十二歲的白榕,把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妹,如捧在手心裡的寶貝一樣呵護著,不肯讓她受一點委屈,他護著她,用自己所擁有的全部疼愛著她。
他喜歡小妹黑珍珠一般清亮的眸子,彷彿她的眼眸裡隱藏著這個世上最純白的靈魂,可以照亮他眼前孤寂的黑暗。
誰也沒想到白氏一族性子最孤僻的白榕,會如此地疼愛自己的小妹,就彷彿這唯一的小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一樣。
而他的生命裡,再也不需要任何東西,他只要這個小妹,這個融進他的生命的小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直到有一天。
玩累了的小妹靠在他身邊睡著了,他摟著小妹,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臂彎裡酣睡,他卻一直一直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那麼乖,那麼乖地依偎在他的懷裡,很香很香地睡著。
他呆了片刻。
終於低下頭去,他輕輕地吻了小妹軟軟的面頰。
他吻了她的面頰,吻了她的頭髮,吻了她的額頭,吻了她的眼眉,吻了她的手臂,吻了她小小的手……
純淨透明的小妹,是他陰暗的生命中,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線純白……他放不開手去,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放不開手去……
十二歲的陰鬱少年白榕,在陽光燦爛的屋子裡,偷偷地吻著自己最愛的小妹,深情如海,恍若那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他畸形執著的愛,卻已經表露無遺!
砰——
當房門被人狠狠一腳踢開的剎那,震驚的白榕面色蒼白地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一臉憤怒的父親!
下一瞬。
他只覺得懷中一空,熟睡的小妹已經被父親抱走,緊接著,胸口一陣劇痛,父親狠狠的一腳,將他無情地踹開,緊隨而來的是一聲絕望至極的痛罵。
「畜牲!」
他被父親狠狠的一腳踹翻,胸口窒息般的氣悶讓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湧出來,殷紅他蒼白的唇角。
他的父親怒吼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響,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你這個畜牲,你在對你的妹妹做什麼?!!」
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陣陣的疼痛激發了他骨子裡深藏不露的倔強和叛逆!!
白榕伸出手來摀住自己的痛處,他站起來,抬起頭來看著怒不可抑的父親,他的眼神一點點冰冷,這個孤僻的孩子眼中第一次透出了冷銳的光。
「父親,你沒看見嗎?我在親她啊!」
啪——
他的話剛說落,父親一掌已經砸下來,毫不留情地打在他雪一般冰冷的面頰上,他的身體被這一掌帶飛,頭重重地撞擊在書架上。
這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卻讓父親懷中的小妹驚醒過來,她睜開眼的第一瞬就看到了被打得鮮血淋漓的哥哥,頓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爹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被驚醒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在爹的懷裡拚命蹬腿哭鬧,拚命地哭泣著叫喊不要爹打哥哥。
滿臉,都是溫熱的血……
眼前一昏,耳旁轟然作響,他滿頭鮮血地癱軟在書閣旁,聽到小妹驚懼的哭喊,聽到他的父親走出他的房間,聽到父親在院子裡的吼聲。
「把這間屋子給我封起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被鎖在了這片黑暗的房間裡。
白氏一族的人,都傳說他得了失心瘋,沒有人敢靠近這片屋子,白氏的僕人每天都只是透過一扇小窗將飯菜遞進來……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一片寂靜。
甚至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
他一個人躺在了這片黑暗裡,卻有著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身體裡熊熊地燃燒著,他痛恨白氏的人,痛恨他自己,痛恨他的父親……
直到一日。
他在黑暗裡,卻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竟讓他心頭一窒,惶然地睜開眼睛,踉蹌著撲向那扇唯一與外界相通的小窗。
「哥哥……」
當小妹烏黑晶亮的眼睛出現在小窗外的時候,他的全身一陣顫抖,心中狂喜瘋湧而來,幾乎要讓他真的瘋卻。
「小萱……」
「我要走了,哥哥。」窗外的小妹泫然欲泣,委屈地看著他,「我求爹放了你,爹說只要我回外婆家住就放了你,我要跟娘去江南外婆家了。」
他如墮冰窖,震在那裡。
窗外的小萱,面頰使勁靠著那扇窗,恨不得將窗戶擠破一般急切,「哥,我一會就走了,哥哥出來後不要再惹爹生氣了,爹生氣了打人好凶。」
「……」
「爹說娘要帶我去見另外一個慕容哥哥呢,叔叔們都笑我,說小萱要訂親了,我都不睬他們,小萱才不要那個不認識的慕容哥哥呢。」
「……」
他呆怔地站立在黑暗裡,已是滿臉的冰冷的淚水……
「哥,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的。」
她的聲音忽地隱沒了。
白榕驟然驚覺,心痛如絞,他不顧一切地撲到了那扇窗上,含淚痛苦地嘶喊出聲,「小萱,你別走-——!!」
那是他與小萱的最後一眼。
他最愛的小妹蹲在花園的石壁下,低著頭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不住地啜泣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如果小萱一直都沒有回來,哥不可以忘記小萱,哥要記得去找小萱啊!」
他呆站在那裡,週身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聽得她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一點點地隱沒在他的耳際……
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循著窗下的牆壁,緩慢無聲地滑下來,最後癱軟在地面上,淚水瘋湧著,瀰漫了他的整張臉。
他大哭出來……
小萱走了……
他唯一最愛的小妹,小萱走了……從此後,他的世界還能留下什麼,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這片不見天日的天地……
他們奪走了他最愛的小妹。
他要詛咒……
詛咒這個可恨的白氏一族,終有徹底消亡的那一日!
那時候,他就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原來他那般惡毒的詛咒,竟然真的實現了!
白氏一族遭受了滅門之災!
他還記得那一天的夕陽火燒一般燦爛,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團殷紅的胭脂,就連關押他的黑暗房間,都多了幾分亮意。
有人一刀砍斷了門鎖闖了進來。
被關在房內的他顫抖著抬起頭,門外那一線金色的光芒透入,他長期在黑暗中的眼睛無法適應,只覺得一陣刺目的疼痛。
他被一隻粗壯的手拎著,逕直從後院拖到了前庭。
直到他的臉貼到了潮濕的地面,涼涼的空氣進入他的鼻息,他顫抖著喘息,惶然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周圍。
他居然出來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卻如凝結一般凝固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那裡,站著白氏一族的所有人。
老人,婦女,孩子,還有勇猛果敢的父親和堅定無比的眾位叔叔。
而在族人的周圍,黑壓壓地站滿了穿黑衣的殺手,每一個殺手的手裡都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刃,刀刃反射著夕陽的燦光,透出血一般的紅色,在外圍,無數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手中的弓箭蓄勢待發!
他的眼前,多了四條人影。
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一般蜷縮在那裡,那四個人,面對的是他的父親,白氏一族的族長。
「白氏連心蠱藏在什麼地方?!」其中一人嗡嗡的嗓音如力錐,「白族長,你總不忍心你這一族的人死在我們血影四煞的手裡吧!」
伏在地上的白榕一陣恐懼的戰慄……
血影四煞,江湖中最慘無人道的四大殺手,最擅長的就是趕盡殺絕,一個不留,當年京都名門霍家的滅門慘案,就是這四人所為。
現在,他們居然也盯上了白氏連心蠱!
「白氏一族守衛白氏連心蠱,絕對不會令它落入奸邪之手。」
一片驚惶的失措中,他聽到了身為組長的父親凜凜話語,「你要殺便殺,白氏一族錚錚傲骨,不會有一人求饒!」
「很硬氣麼!」血影四煞中又一人冷笑,「你白氏一族都中了我的化功散,如今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交出連心蠱,咱們兄弟可以放你們一條活路呢。」
白族長一聲冷嗤,「邪魔歪道,也配與我談條件!」
白族長的話音剛落。
「只要你們不殺我,我就告訴你們連心蠱在什麼地方?!」死寂的夜色裡,十二歲的白榕這樣冷冷地說道。
從面對族人的死亡依然錚錚站立的白族長猛地瞠大瞳眸,冷硬如鐵的眼神如烙鐵一般刻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眼中透出豹一樣的憤怒和絕望!
白榕卻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毫不膽怯。
終於輪到他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這些曾經對他抱有異樣目光的白氏族人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將自己與小妹硬生生拆開的父親了!
他凝注著自己窮途末路的父親,凌遲般冷笑著,一字字地吐出來。
「白——氏——連——心——蠱——在……」
「我殺了你這個混賬——!!」
立於族人鮮血中的父親渾身猛烈地一震,睚眥欲裂,瘋了一般舉起手中的大刀,大吼著衝上前去,用盡全力要砍死他這個逆子!
這是死一般的痛苦與絕望!
他情願一刀劈死這個混賬逆子!
也決不會讓這個逆子背叛部族忠義不屈的靈魂!!
然而。
就在雪亮的白刃在白榕的眼前高高舉起的一瞬,就在白榕已經緊緊地閉起眼睛認命地等待那一刀劈下來的一瞬!
父親暴喝的聲音卻戛然止住了。
有溫熱的液體從半空中一連串地滴落,落在趴在地上的白榕身上……
白榕顫抖著睜開眼睛,抬起頭……
他的父親僵硬地站在他的面前。
白榕驚恐地看著他的父親。
那個白氏最堅忍的族長手拄長刀站在冷風中,無數支冰冷的箭,射入他父親的前胸後背,貫穿破碎了他父親寬闊的胸膛,血如雨下,他在臨死的一刻卻還是挺著一身錚錚鐵骨站立在那裡,只是那死灰色的眼睛卻沒有閉上,依舊凝望著自己的兒子,透出悲憤的心傷……
有一滴淚……
一滴滾燙的眼淚順著父親冷硬的眼中溢出,從他血跡斑斑的面容上滾落下來……浸入面頰下血紅色的泥土中去……
萬箭穿心!!
他父親因為他的一句話,死於萬箭穿心!!
白榕的視線一陣劇烈的搖晃。
他趴在那裡,仰望著著父親死去的面容,身體麻木的已經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耳邊,傳來一個接一個冷漠的聲音。
「老大,找到連心蠱了,在白氏的祠堂裡。」
「把白氏一族的人全都殺掉!」血影四煞其中一人冷冷喊道。
這就是十二歲的白榕在那天晚上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濃烈的血,殘忍的呼聲,倒下去的人……
他顫抖著伏在那裡,把嘴唇咬到血肉模糊,奔湧而下的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有人倒在他的身上,那個白氏族人在臨死的最後一刻,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了他。
他被白氏族人的屍體蓋住了。
這些白氏族人,即便視他為族人的恥辱,卻死也要保護他!
就因為他是族長的兒子!
及至殺戮停止。
星月黯淡,被埋在屍體裡的白榕聽到血影四煞殘忍的聲音,「剩下的人都帶到天山雪門去,交給葉征門主處置!」
「是!」
躲在屍體裡的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些話,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天山雪門!!
原來真正的幕後主使,是天山雪門!!
深夜的時候。
他從屍體裡爬出來,帶著一身族人的血跡,在向族人的屍堆磕下三個響頭之後,踉蹌著走入一望無際的夜色裡。
他知道,白氏族人的屍體都被扔到了天山上的雪崖,包括因他一句話而被萬箭穿心的父親。
在很多年後。
白榕都會重複著做一個夢,他變回了那個十二歲的孩子,總是在夢中重複著為父親拔那些長箭,卻總是拔不光那些刺入父親身體的箭……
他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大哭,可是無論他流多少眼淚,都無法忘記那一夜,從父親眼角滾落的一滴淚……
父親看著他,流淚了……
只是那麼一滴滾燙的眼淚,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心底最痛苦絕望的地方……貫穿他的一生一世……
生生死死……永不乾涸……
雨-江南-蓮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