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雨傾城 正文 第四章 魂歸忘川-5
    雨-江南-蓮觴

    十二歲的白榕,最懼怕的一直都是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白氏一族的族長,一個嚴厲,勇敢,果斷的男人,在白榕的記憶裡,父親從來都沒有笑過,至少,沒有對他笑過。

    白氏一族,一個最神秘的部族,他們的這個族落的祖先自草原遷移到閩南,一代代的生存下來,只為了守護一樣上古神器,小巧可置於掌心的精緻金色小鼎——連心蠱!

    白氏連心蠱,神魔鬼莫擋!

    他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意味著什麼,只知道父親每一次帶著白氏的族人祭拜祖先的時候,都會一臉肅穆地禱告。

    「只要白氏一族在,就不會讓連心蠱落入奸邪之手!」

    白氏一族的人,秉承忠義的信念,一直都是有著這樣一個執著的任務,誓死守衛連心蠱,就這樣世世代代地生存下去。

    身為白氏一族族長兒子的他,卻是一個懦弱陰暗的人。

    他的娘親在生下他之後死去,他是一個難產的孩子,也就是一個不祥的孩子,他作為族長的繼承者,族人未來的希望,卻是在別人異樣駭怕的目光下獨自長大到十二歲。

    他的性子一直都是瘦弱孤僻的,族人都是尚武崇義,並沒有人因為他是族長的孩子而謙讓他,每一次輸得都是他,他的身體弱的連父親的劍都拿不起來。

    最後,就連他的父親,也無法抑制對他的失望,他便再也不敢抬起頭去面對父親失望的眼神,從此沉默。

    他的父親娶了另外一個女子為妻,他的繼母,是江南第一美女夏泠音,有著江南女子水一般的溫婉善良。

    後來,他又多了一個妹妹。

    他默默地看著這個小妹在自己眼前慢慢地長大。

    她六歲了,頭上總是梳著一個小小垂髫,粉粉的絲帶垂下來,映襯著她粉嫩的面頰,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撲閃撲閃地眨個不停。

    他最疼愛的,就是他這個小妹。

    白氏一族,與他最親的,也只有這個小妹。

    小妹會在看到族裡其他的孩子與他打架的時候,撒開雙腿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抱住那人的胳膊,張開嘴,露出一口乳牙,狠狠地咬上去。

    小妹會在他被師父留下來勤加練武的時候,一個人守在武房外的台階上,念著江南孩子最喜歡的歌謠,傻乎乎地等他出來,等到睏倦的睜不開眼睛,就伏在門邊睡著,一直睡到他出來為止。

    十二歲的白榕,把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妹,如捧在手心裡的寶貝一樣呵護著,不肯讓她受一點委屈,他護著她,用自己所擁有的全部疼愛著她。

    他喜歡小妹黑珍珠一般清亮的眸子,彷彿她的眼眸裡隱藏著這個世上最純白的靈魂,可以照亮他眼前孤寂的黑暗。

    誰也沒想到白氏一族性子最孤僻的白榕,會如此地疼愛自己的小妹,就彷彿這唯一的小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一樣。

    而他的生命裡,再也不需要任何東西,他只要這個小妹,這個融進他的生命的小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直到有一天。

    玩累了的小妹靠在他身邊睡著了,他摟著小妹,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臂彎裡酣睡,他卻一直一直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那麼乖,那麼乖地依偎在他的懷裡,很香很香地睡著。

    他呆了片刻。

    終於低下頭去,他輕輕地吻了小妹軟軟的面頰。

    他吻了她的面頰,吻了她的頭髮,吻了她的額頭,吻了她的眼眉,吻了她的手臂,吻了她小小的手……

    純淨透明的小妹,是他陰暗的生命中,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線純白……他放不開手去,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放不開手去……

    十二歲的陰鬱少年白榕,在陽光燦爛的屋子裡,偷偷地吻著自己最愛的小妹,深情如海,恍若那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他畸形執著的愛,卻已經表露無遺!

    砰——

    當房門被人狠狠一腳踢開的剎那,震驚的白榕面色蒼白地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一臉憤怒的父親!

    下一瞬。

    他只覺得懷中一空,熟睡的小妹已經被父親抱走,緊接著,胸口一陣劇痛,父親狠狠的一腳,將他無情地踹開,緊隨而來的是一聲絕望至極的痛罵。

    「畜牲!」

    他被父親狠狠的一腳踹翻,胸口窒息般的氣悶讓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血湧出來,殷紅他蒼白的唇角。

    他的父親怒吼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響,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你這個畜牲,你在對你的妹妹做什麼?!!」

    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陣陣的疼痛激發了他骨子裡深藏不露的倔強和叛逆!!

    白榕伸出手來摀住自己的痛處,他站起來,抬起頭來看著怒不可抑的父親,他的眼神一點點冰冷,這個孤僻的孩子眼中第一次透出了冷銳的光。

    「父親,你沒看見嗎?我在親她啊!」

    啪——

    他的話剛說落,父親一掌已經砸下來,毫不留情地打在他雪一般冰冷的面頰上,他的身體被這一掌帶飛,頭重重地撞擊在書架上。

    這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卻讓父親懷中的小妹驚醒過來,她睜開眼的第一瞬就看到了被打得鮮血淋漓的哥哥,頓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爹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被驚醒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在爹的懷裡拚命蹬腿哭鬧,拚命地哭泣著叫喊不要爹打哥哥。

    滿臉,都是溫熱的血……

    眼前一昏,耳旁轟然作響,他滿頭鮮血地癱軟在書閣旁,聽到小妹驚懼的哭喊,聽到他的父親走出他的房間,聽到父親在院子裡的吼聲。

    「把這間屋子給我封起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被鎖在了這片黑暗的房間裡。

    白氏一族的人,都傳說他得了失心瘋,沒有人敢靠近這片屋子,白氏的僕人每天都只是透過一扇小窗將飯菜遞進來……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一片寂靜。

    甚至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

    他一個人躺在了這片黑暗裡,卻有著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身體裡熊熊地燃燒著,他痛恨白氏的人,痛恨他自己,痛恨他的父親……

    直到一日。

    他在黑暗裡,卻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竟讓他心頭一窒,惶然地睜開眼睛,踉蹌著撲向那扇唯一與外界相通的小窗。

    「哥哥……」

    當小妹烏黑晶亮的眼睛出現在小窗外的時候,他的全身一陣顫抖,心中狂喜瘋湧而來,幾乎要讓他真的瘋卻。

    「小萱……」

    「我要走了,哥哥。」窗外的小妹泫然欲泣,委屈地看著他,「我求爹放了你,爹說只要我回外婆家住就放了你,我要跟娘去江南外婆家了。」

    他如墮冰窖,震在那裡。

    窗外的小萱,面頰使勁靠著那扇窗,恨不得將窗戶擠破一般急切,「哥,我一會就走了,哥哥出來後不要再惹爹生氣了,爹生氣了打人好凶。」

    「……」

    「爹說娘要帶我去見另外一個慕容哥哥呢,叔叔們都笑我,說小萱要訂親了,我都不睬他們,小萱才不要那個不認識的慕容哥哥呢。」

    「……」

    他呆怔地站立在黑暗裡,已是滿臉的冰冷的淚水……

    「哥,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的。」

    她的聲音忽地隱沒了。

    白榕驟然驚覺,心痛如絞,他不顧一切地撲到了那扇窗上,含淚痛苦地嘶喊出聲,「小萱,你別走-——!!」

    那是他與小萱的最後一眼。

    他最愛的小妹蹲在花園的石壁下,低著頭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不住地啜泣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如果小萱一直都沒有回來,哥不可以忘記小萱,哥要記得去找小萱啊!」

    他呆站在那裡,週身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聽得她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一點點地隱沒在他的耳際……

    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循著窗下的牆壁,緩慢無聲地滑下來,最後癱軟在地面上,淚水瘋湧著,瀰漫了他的整張臉。

    他大哭出來……

    小萱走了……

    他唯一最愛的小妹,小萱走了……從此後,他的世界還能留下什麼,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這片不見天日的天地……

    他們奪走了他最愛的小妹。

    他要詛咒……

    詛咒這個可恨的白氏一族,終有徹底消亡的那一日!

    那時候,他就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原來他那般惡毒的詛咒,竟然真的實現了!

    白氏一族遭受了滅門之災!

    他還記得那一天的夕陽火燒一般燦爛,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團殷紅的胭脂,就連關押他的黑暗房間,都多了幾分亮意。

    有人一刀砍斷了門鎖闖了進來。

    被關在房內的他顫抖著抬起頭,門外那一線金色的光芒透入,他長期在黑暗中的眼睛無法適應,只覺得一陣刺目的疼痛。

    他被一隻粗壯的手拎著,逕直從後院拖到了前庭。

    直到他的臉貼到了潮濕的地面,涼涼的空氣進入他的鼻息,他顫抖著喘息,惶然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周圍。

    他居然出來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卻如凝結一般凝固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那裡,站著白氏一族的所有人。

    老人,婦女,孩子,還有勇猛果敢的父親和堅定無比的眾位叔叔。

    而在族人的周圍,黑壓壓地站滿了穿黑衣的殺手,每一個殺手的手裡都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刃,刀刃反射著夕陽的燦光,透出血一般的紅色,在外圍,無數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手中的弓箭蓄勢待發!

    他的眼前,多了四條人影。

    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一般蜷縮在那裡,那四個人,面對的是他的父親,白氏一族的族長。

    「白氏連心蠱藏在什麼地方?!」其中一人嗡嗡的嗓音如力錐,「白族長,你總不忍心你這一族的人死在我們血影四煞的手裡吧!」

    伏在地上的白榕一陣恐懼的戰慄……

    血影四煞,江湖中最慘無人道的四大殺手,最擅長的就是趕盡殺絕,一個不留,當年京都名門霍家的滅門慘案,就是這四人所為。

    現在,他們居然也盯上了白氏連心蠱!

    「白氏一族守衛白氏連心蠱,絕對不會令它落入奸邪之手。」

    一片驚惶的失措中,他聽到了身為組長的父親凜凜話語,「你要殺便殺,白氏一族錚錚傲骨,不會有一人求饒!」

    「很硬氣麼!」血影四煞中又一人冷笑,「你白氏一族都中了我的化功散,如今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交出連心蠱,咱們兄弟可以放你們一條活路呢。」

    白族長一聲冷嗤,「邪魔歪道,也配與我談條件!」

    白族長的話音剛落。

    「只要你們不殺我,我就告訴你們連心蠱在什麼地方?!」死寂的夜色裡,十二歲的白榕這樣冷冷地說道。

    從面對族人的死亡依然錚錚站立的白族長猛地瞠大瞳眸,冷硬如鐵的眼神如烙鐵一般刻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眼中透出豹一樣的憤怒和絕望!

    白榕卻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毫不膽怯。

    終於輪到他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這些曾經對他抱有異樣目光的白氏族人了,終於可以讓他懲罰將自己與小妹硬生生拆開的父親了!

    他凝注著自己窮途末路的父親,凌遲般冷笑著,一字字地吐出來。

    「白——氏——連——心——蠱——在……」

    「我殺了你這個混賬——!!」

    立於族人鮮血中的父親渾身猛烈地一震,睚眥欲裂,瘋了一般舉起手中的大刀,大吼著衝上前去,用盡全力要砍死他這個逆子!

    這是死一般的痛苦與絕望!

    他情願一刀劈死這個混賬逆子!

    也決不會讓這個逆子背叛部族忠義不屈的靈魂!!

    然而。

    就在雪亮的白刃在白榕的眼前高高舉起的一瞬,就在白榕已經緊緊地閉起眼睛認命地等待那一刀劈下來的一瞬!

    父親暴喝的聲音卻戛然止住了。

    有溫熱的液體從半空中一連串地滴落,落在趴在地上的白榕身上……

    白榕顫抖著睜開眼睛,抬起頭……

    他的父親僵硬地站在他的面前。

    白榕驚恐地看著他的父親。

    那個白氏最堅忍的族長手拄長刀站在冷風中,無數支冰冷的箭,射入他父親的前胸後背,貫穿破碎了他父親寬闊的胸膛,血如雨下,他在臨死的一刻卻還是挺著一身錚錚鐵骨站立在那裡,只是那死灰色的眼睛卻沒有閉上,依舊凝望著自己的兒子,透出悲憤的心傷……

    有一滴淚……

    一滴滾燙的眼淚順著父親冷硬的眼中溢出,從他血跡斑斑的面容上滾落下來……浸入面頰下血紅色的泥土中去……

    萬箭穿心!!

    他父親因為他的一句話,死於萬箭穿心!!

    白榕的視線一陣劇烈的搖晃。

    他趴在那裡,仰望著著父親死去的面容,身體麻木的已經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耳邊,傳來一個接一個冷漠的聲音。

    「老大,找到連心蠱了,在白氏的祠堂裡。」

    「把白氏一族的人全都殺掉!」血影四煞其中一人冷冷喊道。

    這就是十二歲的白榕在那天晚上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濃烈的血,殘忍的呼聲,倒下去的人……

    他顫抖著伏在那裡,把嘴唇咬到血肉模糊,奔湧而下的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有人倒在他的身上,那個白氏族人在臨死的最後一刻,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了他。

    他被白氏族人的屍體蓋住了。

    這些白氏族人,即便視他為族人的恥辱,卻死也要保護他!

    就因為他是族長的兒子!

    及至殺戮停止。

    星月黯淡,被埋在屍體裡的白榕聽到血影四煞殘忍的聲音,「剩下的人都帶到天山雪門去,交給葉征門主處置!」

    「是!」

    躲在屍體裡的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些話,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天山雪門!!

    原來真正的幕後主使,是天山雪門!!

    深夜的時候。

    他從屍體裡爬出來,帶著一身族人的血跡,在向族人的屍堆磕下三個響頭之後,踉蹌著走入一望無際的夜色裡。

    他知道,白氏族人的屍體都被扔到了天山上的雪崖,包括因他一句話而被萬箭穿心的父親。

    在很多年後。

    白榕都會重複著做一個夢,他變回了那個十二歲的孩子,總是在夢中重複著為父親拔那些長箭,卻總是拔不光那些刺入父親身體的箭……

    他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大哭,可是無論他流多少眼淚,都無法忘記那一夜,從父親眼角滾落的一滴淚……

    父親看著他,流淚了……

    只是那麼一滴滾燙的眼淚,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心底最痛苦絕望的地方……貫穿他的一生一世……

    生生死死……永不乾涸……

    雨-江南-蓮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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