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病房裡依然很安靜。
伏在星颯病床旁淺睡的玄梔林忽然被一陣低低的聲音驚醒,她忽然驚惶地抬頭,卻一眼看到已然從睡夢中醒來默默坐在床頭的星颯。
「星颯……」玄梔林揉揉眼睛,面容帶著淡淡的疲倦的神色,「你怎麼醒了?現在只是深夜而已。」
「我睡不著。」星颯的眼珠幽紫宛如一望無際的薰衣草花田,他看著玄梔林,聲音很低,「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不好的夢,所以完全清醒了。」
「我去倒杯水給你。」玄梔林想要站起來,卻是被星颯猛地拉住,她甚至連床頭燈都來不及打開。
「星颯……」
「玄梔林,你會後悔嗎?」他低低地出聲,聲音沙啞。
玄梔林微微怔住,「你說什麼?」
「如果哪一天,你發現你完全錯待了我,你的眼睛裡,會為我流一滴眼淚嗎?」他忽然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地觸碰到玄梔林的眼角,輕輕地笑著,「你的心會疼嗎?會因為我星颯而痛不欲生嗎?」
他的指腹間,有著灼熱的溫度。
玄梔林呆呆地看著他眼底的光芒,在黑暗裡,他的面孔失神落寞,然而瞳眸明亮得彷彿所有光芒的凝聚,也可以說,是有一千個太陽在他的眼眸裡瘋狂地燃燒著,隨時都可以將虛弱不堪的他燒成灰燼。
「我們之間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們分開了,那一定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保護你了,所以你不需要緊張害怕,更不需要悲哀,因為即便我離開,我也會把滿滿的幸福送到你面前來,我會盡我所能讓你未來的生活寧靜快樂。」
「……」
「我一直都覺得,留在我身邊的玄梔林只是一個幻像,就像是鏡子裡的白雪一樣,很美麗很純潔,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抓不住你一分一毫,到最後,我只會成為一個可笑的傻瓜。」
儘管說著那樣傷心的話,星颯還是微微地笑著,笑容蒼白屏息,他的手指停留在玄梔林的面頰上,眼底深處一片黯然。
「可是即便被玄梔林欺騙,即使會變成傻瓜,也麼有關係,將來,某一天,你回憶我的時候,只要認真地記得這一句,我從來都沒有因為愛過你玄梔林而後悔過!」
玄梔林的面頰上,晶瑩的淚水已經緩緩地流了下來。
「星颯,我……」她低下頭,聲音哽咽,已然泣不成聲。
星颯默然,伸出手來握住玄梔林的手,然而,梔林忽然抬起頭,帶著淚水的眸子裡出現了緊張的神情,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心似乎被灼熱的溫度給包圍了,那是滾燙的,彷彿可以燒熟一個雞蛋的溫度。
「星颯,你在發高燒……」
星颯的面頰上出現了不正常的潮紅,他的呼吸竟然有些沉重,眼珠卻依然是寧靜哀傷的,聲音沙啞。
「等到我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去緬梔花神社,你和我,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到緬梔花神木下去許願去……
「不要說了,你快躺下,」玄梔林緊張地站起身來,隨手按響了床頭的紅色緊急按鈕,醫生看到了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衝過來。
「我知道今天被雨淋到不是什麼好事,你忘了你的傷口還沒有好嗎?要是傷口發炎怎麼辦?你為什麼總是讓人擔心呢?」
她緊張地說著,星颯躺下來抬頭看著她,唇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彷彿身體的病痛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一滴溫熱的眼淚忽然從半空中落下,落在了星颯滾燙的面頰上,一剎那間,竟帶給它一片沁涼的感覺。
星颯的眼睛輕輕地眨了眨,看著站在床頭的玄梔林,紫色的眼眸中帶著清澈的光芒,「梔林……」
「……」
「你哭了?」
「我沒有!」
「說謊,你的眼淚都落在我的臉上了,」他低聲說著,聲音很弱很弱,「難道房間裡,也會下雨嗎?」
「我……」
彭——
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燈已經被打開,徹夜守候王子的主治醫師和護士都衝了進來,一眼看過去,就可以看到星颯的面色已經非常的難看了。
「快準備做身體檢查,看傷口有沒有發炎現象?」
主治醫師大聲吩咐著,護士已經有條不紊地開始準備工具了。
玄梔林被推到了人群之外,那些護士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到星颯,她已經完全被隔離開來。
胸口一陣糾結的痛苦壓抑。
淚水瘋狂地湧出來,玄梔林摀住嘴唇,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病房,衝到了休息室,眼淚已經滾落下來,遮擋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芒。
她一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同時耳邊傳來驚惶的聲音,「王妃殿下,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
是夏笛。
玄梔林的眼淚,更加瘋狂地湧出來,她忽然撲倒在夏笛的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地哭泣著。
「夏笛姐姐……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我對不起他……我……真的對不起他……我欠他的……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她撲在夏笛的懷裡痛苦地放聲大哭著。
眼淚鋪天蓋地洶湧而來。
夏笛低頭看著哭泣的玄梔林,她的面孔上漸漸出現了一片憐憫的顏色,默默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放在了玄梔林的發頂。
第二天,小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
星颯高燒不退整整一夜,但在第二天清晨好轉起來,而且傷口也沒有出現發炎的現象,他終於可以安靜地睡過去。
玄梔林坐在病床前,默默地守候他。
即便在睡夢中,星颯還是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牢牢的,彷彿那是他唯一的支撐點,沒有這雙手的交握,他就無法進入安穩的夢境之中。
玄梔林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即便手指已經麻掉也依然一動不動。
心早已經被撕成了兩半。
一半是觸手可及卻虛弱不堪的星颯,而另一半則是那個亡命天涯、至今為止吉凶不明的文晴川。
相比於近在咫尺的星颯,文晴川的處境卻更是讓她焦灼不安。
望著昏睡的星颯,感受著她手心裡依然滾燙的溫度,玄梔林的眼眶忽然一陣脹痛,被痛苦糾纏的心再一次抽搐著疼痛。
「梔林……」
他在迷迷糊糊之間發出聲音,玄梔林忙抬起頭來,擦乾眼淚,上前低聲問道:「你醒了嗎?要喝水嗎?」
他恍若未聞她的聲音,依然閉著眼睛,面容雪白,竟是在呢呢喃喃地說著夢話。
「……等我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去看……緬梔花……去神社……看緬梔花……只有我們兩個人……」
玄梔林的身體僵住,眼中的眼淚一顆顆落下……
病房的門忽然被輕輕地推開,玄梔林輕輕地側過頭,她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褂的醫生正背轉著她關門。
應該是醫生檢查的時間了。
玄梔林轉過頭,看了看還在睡夢中的星颯,伸出一隻手輕輕地幫他掖了掖被角,而此時,那名醫生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要檢查嗎?」她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低聲說道,「王子殿下才剛剛睡著,最好不要吵醒他。」
然而。
「梔林小姐……」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安靜淡然,「您誤會了,我不是這裡的醫生。」
玄梔林怔然,側起頭來看清了他的面目,身體忽然一震,眼眸中充滿了震驚的顏色。
站在她身邊的人是——
傑生!
文晴川的貼身侍衛傑生!
「梔林小姐不需要太驚訝,」傑生低聲說,小心謹慎,「是文少爺讓我來找你的,他怕你會因為擔心他而胡思亂想。」
玄梔林睜大眼睛看著他,手情不自禁地發抖,「那麼,他……他真的被囚禁了……」
「醫院比較亂,有些事情不好說,」傑生的目光落在了玄梔林緊張的面容上,謹慎地說道,「如果可以,可否請梔林小姐跟我走一趟,我可以讓您見到文少爺。」
可以見到他?!!
電光火石間,玄梔林的心飛快地跳動起來了,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是不是在國內?」
「時間緊急,馬上就會有人來,還是請梔林小姐馬上和我走吧,」傑生擔心地朝四周看了看,「文少爺現在的狀況非常不好,他很需要馬上見到您,您也應該清楚,他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
「我去。」
幾乎毫不猶豫地,玄梔林從病床前站起來想要和傑生離開,然而,就在她站起來的那一刻,她的手卻被另一股力道牽引,讓她瞬間寸步難行。
玄梔林顫抖著低下頭去,她看到星颯的手還僅僅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很用力很用力。
星颯還在昏昏沉沉地熟睡著,蒼白的肌膚近乎於透明,消瘦的面容上呆著孩子氣的倔強和固執。
再睡夢中,他也沒有讓她離開的打算。
「梔林小姐……」傑生緊張地催促一時發呆的她。
玄梔林呆呆地看著那只牢牢握住自己手腕的手,那隻手蒼白消瘦,甚至帶著高燒剛剛退下去的餘熱。
在這個時候,她竟要棄他而去。
「梔林小姐……」傑生看出了玄梔林的猶豫,忍不住再一次痛心地催促她,「快走吧,會有人來照顧王子殿下的,文少爺還在等著您。」
玄梔林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傑生索性做到底,不顧玄梔林蒼白的臉色,伸出手指按下了床頭紅色的緊急按鈕,馬上就會有醫生趕過來,他的處境更加危險了。
「梔林小姐,馬上跟我走。」
已經沒有猶豫的餘地。
玄梔林咬咬牙,顧不得從臉上簌簌滾落的眼淚,低下頭去用自己另一隻手把星颯的手掰開。
然而。
她越是用力去掰,他卻喔得越緊,彷彿是在故意與她較勁一樣。
掰不開!
玄梔林忽然明白了什麼,她呆呆地抬起頭,看著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星颯,看著他蒼白的面孔上那努力隱藏的傷痛。
她的心一沉,更多的眼淚從白皙的面容上瘋狂地滾下來。
那些眼淚,彷彿灼熱的火種,一顆顆地從她的面孔上落下來,一顆顆地落在與他交握的手上,落在他消瘦的手背上。
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彷彿在他的手背上凝聚成了火焰,焚燒著他的感情。讓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我……只去看一眼……」
玄梔林流淚看著他的睡容,聲音哽咽,「我保證,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會安心,我會馬上回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和他有任何交集,求你……」
他竟然依然倔強地不肯放手。
「馬上就要來人了……」傑生更加地緊張起來。
已經沒有時間了。
玄梔林痛下決心,咬緊嘴唇,低下頭去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掰開他的手,她很用力,用力得讓他無法逃避這種疼痛。
他的手頹然鬆開,彷彿他的力氣都已經用盡了。
玄梔林的身體僵住,怔怔地看著星颯仍然緊閉的雙眸,任憑淚水瘋狂地沖洗著自己的面孔。
「梔林小姐,我們快走吧。」
傑生沒有看出這短瞬間的風起雲湧,而是在他們的手鬆開的一剎那抓住了梔林的手臂,拉著她朝外快步走著。
梔林任憑傑生拉著自己,她仍然呆呆地轉頭看著孤獨地躺在床上的星颯,淚水迷濛了她的視線……
那張病床離她越來越遠。
星颯靜靜地躺在那裡,他仍然緊閉著眼睛,孤獨得恍若一個轉瞬間失去一切的孩子,不需要用言語去表達那種傷心與失望。
他雪白如金紙的面容早已經清楚地說明………他所有的傷心和絕望……
黑色的轎車在馬路上飛快地行駛著,濺起了路面上的一片片水花。
車窗外,雨似乎大了起來,辟里啪啦地敲打著車窗,車窗外的一切景物,早已經模糊的看不清楚了,過了好久,黑色的轎車開了很久很久,幾乎開出城外,最後在一個小小的庭院前停住了。
傑生最先下車,他撐著傘走到車後座,拉開車門,等待著玄梔林走下車來,玄梔林在走下車來的時候腳下忽然一滑,幾乎跌倒,被傑生眼疾手快地扶住。
「梔林小姐,請小心。」
玄梔林站在傘下,呆呆地看著眼前這處幽靜的小小庭院,長長的石階延伸到一處古色古香的房子處,石階的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盆栽。
這裡,就像是一處逍遙世外的閒散住處。
心越跳越快。
玄梔林捏緊了手指,她忽然從傑生的傘下跑開,跑上了那條長長的石階,她抿緊嘴唇跑得飛快,很快地跑進了那棟古色古香的房子裡。
房子裡很安靜。
古色的旋轉樓梯連接的二層,一個白色的房門虛掩著,淡淡的,有淡淡的緬梔花香從那裡飄出來。
玄梔林的鼻子忽然一陣酸澀。
她快步跑上樓去,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白色的房門,放門被推開的剎那間,更加濃厚的緬梔花香撲面而來。
空蕩蕩的房間裡,並沒有什麼擺設,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的花瓶裡插著大束的緬梔花,而桌旁,是一張白色的精緻的搖椅。
一個瘦高的人坐在椅子上,他背對著玄梔林,背脊依然挺直淡定,短髮黑如墨玉,他只是那樣地坐著,就能帶給玄梔林恍如隔世的溫暖回憶。
玄梔林的眼淚,簌簌落下。
彷彿是聽到了身後的響動,文晴川沉默地轉過頭來,在看到玄梔林的剎那間,深邃的眼眸中,那恍若凝聚的光芒竟然顫抖起來。
在這一輩子最黑暗的時間裡,他差一點以為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恍若在夢中,他低低地念出那個在他心底縈繞的名字,「玄梔林……」
玄梔林站在門口不動,她看著他,淚水滴落唇角,「是王太后……放你出來了嗎?」
「當然不是。」
他微笑,笑容中帶著淡淡的苦澀,「她還關不住我,我根本就沒有上去丹麥的飛機,所有的一切,都是假消息,王太后心知肚明,卻還是裝作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中,不過是想要讓市政廳的人臣服而已。」
玄梔林驚愕地看著文晴川。
「我現在不能露面,」文晴川默默地看著她,「王太后早已經暗中四處通緝我,我暫時還沒有和海軍總部取得聯繫,現在的處境……有些危險。」
玄梔林驚怔,「那你為什麼要找我?你知不知道我身邊有多少眼線?你這樣輕舉妄動不是在玩火自焚嗎?」
「有一件事情……」
文晴川淡淡地苦笑,面容上卻有著傷痛的顏色,他凝望著玄梔林,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讓我不得不找你,就算是下一秒我就會被抓起來,我也把你找來……問個清楚。」
「……?」玄梔林呆呆地看著他。
他緩緩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舉到玄梔林的面前,然後在玄梔林的眼前,靜靜地鬆開了手指——
彷彿有一道光芒從他的手心裡迸射而出。
一枚珍貴琥珀靜靜地躺在文晴川的手心裡,晶瑩剔透的琥珀,琥珀裡面是純白的花瓣,那是最美麗的緬梔花瓣。
玄梔林身體一顫,一顆很大的眼淚已然順著眼角滴落。
緬梔琥珀!
三年前,他送給她的,一千年的承諾!
寂靜的房間。
風從小小的窗外吹進來,吹落緬梔花脆弱的花瓣,稍不留意,就在桌面上落下厚厚的一層。
文晴川和玄梔林默然對視著。
空氣彷彿凝固了,竟然有一種即將窒息的痛苦感覺。
玄梔林最先移開視線,她擦掉眼角的淚水,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下來,「你沒事情那我就放心了,你要好好地保護自己,我……回去了。」
「為什麼要讓方翼把它還給我?」
文晴川根本不管她故意躲閃的目光,仍然定定地看著她,傷痛目光猶如刀子一般凌遲著她。
「玄梔林,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把它還給我意味著什麼?」
「還給你就是還給你了,這還需要什麼原因呢。」已經無從躲避,玄梔林垂下眼睫毛,不敢看他,硬撐著吧話說出來。
「我現在想要認認真真地當王妃,想要好好地做星颯的妻子,我不想朝三暮四,不想變成王室的恥辱。」
「不要用這樣的話來敷衍我。」
文晴川的目光依然不變,讓顫抖的玄梔林無可遁形,「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原因,是王太后威脅你了?還是……你被星颯感動了?」
被星颯感動……
這是最有可能也是最讓他害怕的原因!
「隨便你怎麼想。」
她轉過頭,努力讓自己的面容平靜下來,「我是王室的主人,就要處處為王室著想,我也是……」
「那你把我抓走吧!」
文晴川忽然淡笑,將兩隻手送到了玄梔林面前,「放心,我不會逃,你把我帶到王太后的面前,這樣就可以顯示你的忠誠,說不定王室頒給你徽章。」
「不要說這麼幼稚的話。」玄梔林推開了他的手,轉過頭去扶住了房門,唇角露出苦澀的笑容。
「其實……我這樣做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報答星颯對我的救命之恩,我還可以保護你呢,只要我留在星颯的身邊,王太后就不會對你……」
「玄梔林——」
文晴川猛地抓住了玄梔林的肩頭,微用力將她轉過來,目光瞬間犀利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對不對?!你以為停留在星颯的身邊就可以保護我,你以為這樣做王太后就可以放過我,你以為星颯……」
「星颯會聽從我說的每一句話。」
玄梔林終於抬起頭來看他,眼眸中的光芒輕顫,蒙著一層迷離的水光。
「我好好地留在他身邊,既可以保護你,又可以報答他對我的救命之恩,難道這樣不好嗎?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然後呢……」
文晴川竟然淡淡地笑了笑,眼神一片沉重的黯然。
「然後我文晴川就能夠在你的蔭庇下,苟且偷生,看著你和星颯在一起一生一世!最後我在憤懣中鬱鬱而終,不得好死。」
他如此面色坦然地詛咒自己。
如同被蠍子蟄了一口,玄梔林退了一步,瞪大眼睛看著文晴川傷痛的笑容,「你這是在懲罰你自己還是在懲罰我!」
「你這樣做,還不如直接拿把刀子把我給殺了,這樣甚至能讓我好過一些。」文晴川默默地微笑,笑容中帶著沉甸甸的苦澀,「玄梔林,你是在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一廂情願的?你是在什麼時候這樣自作聰明的?」
「從星颯差一點為我而死那一刻開始……」
靜寂的房間裡,玄梔林凝神看著他。
眼珠漆黑漆黑,朦朦朧朧帶著一層薄薄的水光,「我就明白了,在你和他之間,我注定要對不起一個,我不能再讓星颯……」
「所以你就選擇對不起我?」
「不,我選擇對不起的是他!」
文晴川的身體僵住,他握緊了手中的琥珀石,怔怔地看著玄梔林。
玄梔林輕輕地閉了閉眼,眼淚已經如同晶瑩的珠子緩緩地流了下來,「如果你拼了命去保護一個女孩子,可是這個女孩子卻只是被感動而已,甚至她選擇留在你的身邊只是為了保護另外的人,而你送到這個女孩面前的卻是你注定得不到回報的全部感情……」
文晴川僵怔。」這樣的星颯……是不是更可憐?」
「就在現在,他發著高燒在病床上昏迷的時候,我卻掙脫了他的手來這裡見你,這樣的我,是應該遭到報應的,我欠他的,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所以呢?」
文晴川默然看著玄梔林的淚眸,他忽然轉過身,背對著玄梔林,看著玻璃桌上的那瓶緬梔花束,眼神暗痛。
「在我和星颯之間,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是嗎?」
他的話很輕很輕,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就像是桌面上的哪一層緬梔花瓣,經風一吹,就在瞬間散了。
玄梔林沉默地低下頭,聲音也很低,那樣的聲音,就好像是心完全空了,只剩下麻木的一潭死水了。
「是,我決定選擇他。」
啪——
琥珀石從他的手中掉落,落在木質地板上,他卻渾然不覺,彷彿身體就在那一刻,死去了。
文晴川的眼眸完全的黯了,再沒有任何光芒,一如窗外陰暗的天空,沉甸甸的痛苦讓他再也看不到希望。
那個他最愛的女孩子,那個他用自己全部生命去珍視的女孩子,那個從很小的時候就跟在他的身後,小七哥小七哥喊個不停,一定要當他新娘子的女孩子——
就是說出那幾個字的瞬間,離他而去了。
總以為她會是他這一輩子的幸福。
然而,這樣的幸福卻總是與他——
擦肩而過,咫尺天涯!
良久。
文晴川抬起頭來,背對著玄梔林,看著窗外冰冷的雨水,沉痛沙啞的聲音好似磨砂生生地磨過咽喉。
「你的決定……還能……改變嗎?」
玄梔林輕閉上眼睛,眼淚無聲滾落,「你……走吧!」
「我們一起走,我們可以隱姓埋名,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無論是什麼地方,只要是……」
「我拜託你,你快一點走吧!」
「玄梔林」
文晴川終於頹然無力,他望著窗外,臉上出現了苦澀的笑容,然而這一抹笑容還沒有消失,一地溫熱的眼淚已然無聲地從他的眼眶中滑落。
「你好狠的心……好狠……你……竟然真的……?」
他再也沒說下去。
玄梔林緩緩地走上去,從地面上撿起那枚緬梔琥柏,晶瑩剔透的琥柏,彷彿一滴傷心的眼淚。
玄梔林忽然微微地笑笑。
他們竟然用一千年前的一顆眼淚許下了承諾,而這樣的承諾,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傷心,注定了有緣無份。
「小七哥,你離開這個王國,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生活。」
玄梔林白皙的面容上依稀是如水的微笑,他拉起文晴川的手,將緬梔琥柏輕輕地放在了文晴川的手心裡,靜靜地看著他英氣的側臉。
「你看,從小到大,無論我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你都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都會無謂地保護我,這一次,就讓我為你努力一回,相信我,星颯一定會善待我的。」
「……」
「到一個平安寧靜的地方,找到一個更適合你的女孩子。」玄梔林輕柔地笑著,鬆開了他的手,「只要你能平安無事,我就能夠……放心地……生活下去。」
她那樣輕柔緩慢說出來的話,卻彷彿一顆顆地釘子,硬生生地穿過他的心臟,將他無情地釘死。
甚至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砰——
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瞬間地打碎了房間裡令人窒息的僵局。
傑生站在門邊,氣喘吁吁地看著文晴川,眼眸中帶著些微微的慌張,「文大人,我看到了王太后的車朝這邊駛來了。」
玄梔林驚怔,她慌忙轉過頭去看文晴川,聲音在一剎那顫抖,「王太后來了,你快走——!」
「要馬上從後門離開!」
傑生已經打開了門,轉頭看文晴川,「我已經同海軍總部取得了聯繫,現在艦隊就在海上等著少爺,請少爺馬上跟我走。」
事態緊急,不容多想。
然而。
文晴川卻紋絲不動,依然沉默地站在房間的中央。
「文少爺——」
傑生吃驚地看著文晴川,「文少爺您還在猶豫什麼?!您一旦被王太后抓住,就很難有翻身的機會了。」
玄梔林的手臂忽然被文晴川抓住。
她吃驚的抬頭看他,卻清楚地看到了他沉黯的眼眸,「玄梔林,你要跟我一起走。」
晶瑩剔透的眼淚瞬間湧出了玄梔林的眼眶,順著她白皙的面容如小溪般瘋狂地滑落下來……
他終於要帶她走了。
三年前,她哭倒在他的書房門口,請他帶她走,他沒有答應!
三年前的那個婚禮前夜,他終於說要帶她走。
她相信他,等待著他……
然而他卻騙了她,扔下她一個人離開。
三年後,哪怕再早幾個月,他如果願意帶她走,她也許會點頭,都會不顧一切地隨他而去。
然而。
他卻讓她等到了今天,她終於等到了——
他要帶她走!
卻……
已經晚了……
「對不起……」
玄梔林從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放任自己的眼淚落下,聲音哽咽無奈,「我向星颯保證過,我會回去。」
彷彿是剎那間斷了線的風箏,文晴川身體輕輕地一顫,他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消失了,只能呆呆地看著玄梔林。
「你要回去?」
她點頭,眼眸輕透。
「我答應過他,我要回去,然後……這一輩子,我都會好好地……守著他,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愛他。」
微風吹來。
桌面上插在花瓶裡的緬梔花落了一層層的花瓣,花瓣孤零零地飄落,落在光可鑒人的玻璃桌上。
花瓣凌亂,一如兩顆凌亂的心,無處可逃,無處可避。
王太后的降臨,永遠都是氣勢十足。
宮廷侍衛已經將這座宛如世外桃源的小樓包圍,每一個角落都謹慎地佈防,樓梯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查總管的聲音依稀傳來。
「王太后陛下,小心腳下。」
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具有壓力,知道房門打開,王太后挨著頭走進去,看著被侍衛看管起來的玄梔林,目光倏地變得如針一般冷硬。
玄梔林沉默地坐在桌前,那一瓶美麗的緬梔花束依然燦爛地綻放著。
王太后淡然開口,「文晴川去了什麼地方?」
玄梔林從桌面站起來,看著面容威嚴的王太后,她的眼眸安靜的沒有任何波瀾,輕輕地低下頭去。
「他已經走了。」
眼前忽然一片陰影劈頭狠狠地蓋下來。
啪——
玄梔林被王太后地一巴掌打的一個踉蹌,身體不由自主地朝著桌面在栽倒下去,她的頭撞到那個插著緬梔花束的花瓶,只聽得稀里嘩啦一聲。
花瓶落地,摔成碎片。
那些脆弱的緬梔花早已摔得凌亂可憐,白色的花瓣被花瓶的碎片割傷,金色的花心列成兩片,彷彿是心血的傷口。
房間裡,知道王太后動了真怒,侍衛都垂首恭立,連大氣都不敢出。
玄梔林伏在桌面上,看著地面上的緬梔花碎葉。她的眼底升騰起一片濕潤的白霧,眼淚穿過那層霧氣,一滴滴地落下。
她輕輕地直起身來。
白皙的面容上,一道道紅色的瘀痕緩緩地凸出來,她卻碰都不去碰一下,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來,伸出手指去觸摸那些混在花瓶碎片裡的緬梔花瓣。
那些花啊!
表面上那麼脆弱,骨子裡卻又那麼倔強,它們綻放在高高的樹上,好像很高貴的樣子,然而被風一吹,花瓣就會稀稀落落地飄落,恍若初雪,但即便風一吹就會落入塵埃,他們還是無怨無悔地綻放著,沒有畏懼。
清澈的眼淚順著玄梔林的面頰落下,劃過她臉上青紫的傷口,很痛很痛……
王太后淡漠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迴響著,從容卻又絕情,「告訴張尚儀,王妃玄梔林不守王室規矩,私會文晴川,辱沒王室聲譽,即日起關入靜思殿,不許任何人探視,待事情查明,按王室條例論處!」
王太后陛下向來鐵令如山!
查總管的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神情,他看了看臉上帶著傷痕的玄梔林,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低下頭去回答。
「是,王太后陛下。」
下午時分。
窗外,小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幾縷陽光突破雲層,灑向了大地。
王太后皇家的車隊在勤政路的街道上飛快地行駛著,因為王宮和市政廳都在這條路上,所以這條路向來都是安靜的。
道路的兩旁,種滿了星釋王國的國花緬梔花樹,雨後初霽,微風輕拂,一時之間,落英繽紛,緬梔花瓣隨風飛揚。
玄梔林呆呆地坐在車內,面頰上還有青紫的瘀痕,然而她的眼眸中卻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查總管抬頭看了看前方王太后乘坐的金色房車,沉吟了半晌,終於回過頭來看著後座的玄梔林輕聲說道:
「王妃殿下,想想還有誰能救你,快點用手機去通知吧。」
他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
玄梔林沒有接查總管的電話,她的嘴唇輕動,「謝謝您,查總管。」
「這一次,王太后陛下不會輕易放過您的。」查總管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還是沒有說出口,選擇了別的說法。
「還是告訴王太后陛下文晴川去了什麼地方吧,您這樣袒護文晴川,恐怕只會招來更大的禍端。」
玄梔林輕輕地笑了笑,還帶著傷痕的面孔上露出的那抹輕柔笑容是那麼疲憊不堪,令人心痛。
「查總管,就讓王太后陛下處罰我好了。」
「難道你就連死都不怕嗎?!」
查總管似乎不能忍受,中還是把那句話說出來,「當年王子殿下的母親可就是被王太后陛下親自下令處死的,您如果就這樣回到宮中,恐怕……」
他沒有說下去,臉上露出了傷痛的顏色。
「查總管,也許……」
玄梔林沉默地看著車窗外,看著那些飛舞的緬梔花瓣,看著那些突破雲層的陽光,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地飄散在車廂內。
「明天的這個時侯,報紙的頭版頭條就是……星釋王國的王妃暴病而卒,王太后心痛落淚的消息呢。」
查總管吃驚地看著玄梔林。
「從我用星颯威脅王太后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王太后陛下不會放過我的,那既然是這樣……如果能用我的生命去保護他,讓他平安無事,就算是死……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切都無所謂了。
在淡淡的陽光中,玄梔林的表情很安靜很安靜。
她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去迎接那些不可迴避的一切。
緬梔花飛舞的馬路上。
陽光終於開始溫暖起來,路面上的雨水很快就消失不見了,空氣變得清新自然,帶著緬梔花最純美的香氣。
王室的車隊飛快地行駛而過,馬上就要到王宮了,在這裡,就可以搖搖地看見市政廳乳白色的羅馬柱了。
就在玄梔林以為什麼都要結束的時候,轎車忽然一個猛剎車,竟然停下來,慣性的力量讓玄梔林的身體向前傾去,又很快撞回到位置上。
「怎麼回事?」查總管疑惑地出聲,條件反射地轉頭看後座的玄梔林,「王妃殿下,您沒事吧?」
他的聲音頓住。
恍若在剎那間的撞擊中,她的靈魂依然出殼,亦或者是,在那一瞬間,她脆弱的感情全部碎成了一片片,只剩下了麻木的空洞。
玄梔林呆呆地看著車前的擋風玻璃,兩行清澈的眼淚從她的眼窩中無聲地滾落下來,輕輕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