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晚上,蘭霞老太太約了市人民銀行的胡廣生行長、省銀監局的彭力局長為杜念基接風洗塵,也好借這個機會讓杜念基結交一些金融界的領導、朋友,以便今後開展工作的時候方便些。
晚飯仍舊安排在誠信大酒店,杜念基非常細心,沒有帶別人同來,而且很早就到了預定的包房,點好酒菜,就等客人來了。
杜念基對蘭霞說:「蘭行長,如果從年齡和輩分上論,我應該叫你『蘭阿姨』才對,這些天只是礙於別人在場,就叫你『大姐』了,實在是冒犯了。」
「叫『阿姨』就顯得生分了,還是叫『大姐』好——『老弟處大姐,越處越鐵』嘛!」蘭霞擺了擺手說。
杜念基反倒被老太太的豪爽逗笑了。
蘭霞接著說道:「念基老弟你也不要氣餒。你別看我一輩子都是個副的,但好歹也是這麼大歲數了,這些年閱人無數,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一把手的材料。你別看苗知春他們現在瞎折騰,其實都是些外強中乾,色厲內荏的傢伙。」
「是的是的,你說得對。」涉及到省行領導班子的事情,杜念基不便多說什麼。
這時胡廣生行長和彭力局長一起走了進來,胡廣生說:「你好啊老妹子?我想你想得晚上都睡不著覺啊。」拉著蘭霞的手就不肯放開了。
蘭霞用力打了一下胡廣生的手背,說:「當著孩子的面,別沒深沒淺的,你好賴也算個人民銀行的行長啊。」
杜念基聽說過胡廣生的來歷,他本來是省人民銀行的一把手,人民銀行體制改革,撤銷省人民銀行,成立各大區人民銀行,胡廣生因為年歲大了,不願意到外地任職,就屈尊任了本市人民銀行中心支行的行長,實際上他在全省金融界中的地位和威信仍然不減當年。
杜念基趕緊走上前去,熱情地握住胡廣生的手問候道:「胡行長您好,我是杜念基。」
胡廣生打量著杜念基說:「嗯,是一塊好材料。一般的人,蘭老妹子是不會引薦給我的。」
「您過獎了。」杜念基謙虛地笑著說。
蘭霞把彭力介紹給杜念基,說:「在老人民銀行時他是我的徒弟。改革後成立省銀監局,他就從省人民銀行副行長的任上調到銀監局當局長了。」
「這就是『名師出高徒』嘛。」杜念基用力地握著彭力的手說。
金融體制改革後成立的銀監局在各省履行中國銀監會賦予的職責,對各金融機構實行監督和管理,權力很大。彭力跟杜念基年歲相仿,年富力強,精力充沛。
「跟彭兄比起來,我可是太有差距了。」杜念基親切地摟著彭力的肩膀說。
「哪裡哪裡,我也就是撿到個好機會罷了。」彭力謙虛著。
胡廣生說:「彭力這孩子就是實在,他說的『撿到個好機會』是對的。沒想到新成立的銀監局比老人民銀行權力還大,掙的還多,早知道這樣,我當時還不如去銀監局得了,讓彭力在人民銀行就地提起來,也不算冤枉他。」
「你以為你是銀監會主席啊還是人總行行長啊?什麼事你都能說了算?」蘭霞笑道。幾個人在桌旁坐了下來,杜念基和彭力搶著給幾位滿上酒。
「哎,想起當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胡廣生對蘭霞發起了感慨,「一九七八年商貿銀行從省人民銀行裡分離出來,你因為自己一直從事外匯業務,所以非要要到商貿銀行工作,結果到現在還是個『老四』。如果你當時留下來,現在的人民銀行,還不就是咱們倆開的『夫妻店』嘛!」
「去你的,誰跟你是夫妻!人來瘋!」老太太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我那時外語那麼好,外匯業務那麼好,留在你們人民銀行,還不盡閒著?」
「有我在,你還能盡閒著了?」胡廣生一語雙關,蘭霞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幾個人笑了起來。
「小杜你可不知道啊,當年蘭霞年輕的時候,那可是人民銀行的第一朵花啊,嘖嘖嘖。」胡廣生搖頭讚歎。
「師傅年輕的時候我是見過的,那時她的風采是沒法用語言形容的,當時我只恨自己年紀小得太多了。」彭力由衷地說。
「你也跟老胡學得不正經了是不是?」蘭霞瞪著彭力,並不生氣的樣子。
幾個人一邊喝酒一邊閒聊,蘭霞和胡廣生年歲大了,喝酒只是點到為止,兩個人盡嘮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人民銀行的老事兒。
蘭霞關切地問胡廣生:「你現在失眠的老毛病還那麼厲害嗎?」
「好像越來越厲害了。年歲越來越大,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近,你說能不失眠嘛。」胡廣生皺著眉頭喝了一口酒。
「你們男人就是太看重腦袋上的那頂烏紗帽了,值幾個錢啊,把自己弄得魂不守舍的!」蘭霞撇著嘴說。
胡廣生說:「大浪淘沙,新老交替,這是規律,我心裡也明白,但就是越來越睡不著覺了,你說怪不怪?」
杜念基就插嘴道:「我回頭讓東北的朋友搞些那裡的天麻和五味子來,您吃點兒試試。那裡的東西生長期長,營養價值高,對改善睡眠質量很有效果的。」
「試過了,沒有用。」胡廣生搖了搖頭。
蘭霞說:「要我說啊,你就是長期養尊處優,缺乏鍛煉,再加上心思太重,才失眠的。你看我現在多好:早上起來練一練劍,跳一跳扇子舞,節假日讓孩子們過來鬧一鬧,吃頓飯,晚上沒有睡不著的時候。」
胡廣生說:「你說得對。說實在的,現在倒真懷念起七零年下放到農場勞動那時候了,那可是吃得香,睡得香啊。什麼時候共產黨再把我下放一次就好了,保證能治好失眠的毛病。」
「老賤骨頭!」蘭霞白了一眼胡廣生。
彭力和杜念基脾氣相投,喝起酒來就豪放些,幾杯酒下肚,就說些哥們兒之間的話了。
杜念基說:「彭兄,我作為副行長,在行裡主管著信貸工作,作為紀委書記,又主管著安全保衛、紀檢監察、內控合規工作,商業銀行所有這些工作,都是由銀監局主抓著,所以以後你對老弟的工作要多指導啊。」
「念基兄弟,你說指導,而不說照顧,這就是我當哥哥的欣賞你的地方。從今天開始,我們個人感情上就是兄弟了。但個人感情是個人感情,工作關係是工作關係,兩下裡不能混淆的,否則既處理不好個人感情,也處理不好工作關係。這就像我跟胡老爺子的關係一樣,原來在省人民銀行的時候,我們倆在黨委會上也是互相拍過桌子的,但下班後我還是要經常去老爺子家陪他喝上兩杯。這麼多年來,我們倆互相維護,互相支持,也互相提醒著別在工作上出現失誤,到現在才獲得了一個比較圓滿的結果啊。」
「你說得太好了。」杜念基贊同地說,「現在的銀行可不像早年間了,再胡搞亂搞下去,連個人都要受到牽連和處理的。所以同志之間不僅要互相支持,更要互相負責,以後真的希望你多到我們商貿銀行去檢查工作、指導工作。」
「既然你我是兄弟,我就不會跟你客氣的。」彭力笑著說,「我們經常去各商業銀行,往往被檢查單位總是謙虛地說:歡迎銀監局領導檢查指導工作,我們就會馬上客氣道:我們是來參觀、學習的。其實,該檢查還是檢查,該指導還是指導——你我之間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
「對對,工作是工作,私下裡大家還是應該多談個人感情。」胡廣生說著,瞌睡就上來了。
蘭霞看著胡廣生的樣子,不無憐惜地說:「你真的是老了,坐著打瞌睡,躺下又睡不著,精力不濟了,真的該退休了。」
胡廣生一聽「退休」兩個字,就又精神了起來:「退就退唄,連我老妹子都嫌我老了,我幹什麼都沒有勁頭兒了。」
幾個人笑了起來。
8
送走蘭霞、胡廣生和彭力,杜念基心情格外好,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散步。
誠信大酒店位於市中心,毗鄰市政府廣場。明亮的路燈把廣場照射得像白天一樣,周邊樓宇上佇立的霓虹燈五顏六色,大放異彩。此時正是市民們飯後休閒散步的時候,廣場上人流熙攘,非常熱鬧。有夫妻二人牽著孩子的手遊玩的,有老兩口互相攙扶著散步的,也有正在戀愛的年輕人在卿卿我我。
杜念基一個人東瞅瞅,西望望,雙手插在褲兜裡,漫無目的地到處閒逛,心裡想著,如果這時在家裡,也會同妻子和孩子一起這樣散著步,享受著平常人的悠閒和快樂,那真是一種簡單而幸福的生活。現在可好,一個人離家在外,吃盡苦頭,連家裡人也跟著一起操心受罪。家人不得團聚,生活全被打亂,這是何苦來的呢?就像剛才蘭霞挖苦胡廣生時說的話一樣,男人們就是太看重腦袋上的那頂烏紗帽了,為了生計,為了不斷地向上爬,總是要拋棄太多太多的東西。
金融體制改革後,各家商業銀行紛紛走上股份制改革、上市發行股票的路子,為了進一步提高經營管理水平,防範業務風險,各家銀行都加大了各級幹部交流和輪換的力度,試圖用這樣的辦法改變傳統的不合理的用人機制。這樣一來,就苦了那些年輕有為的幹部。幹部輪換,背井離鄉,無法過上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一到雙休日和節假日,就長途跋涉回家探親,說起來也真是一種折磨和考驗。老百姓中流傳著這樣的口頭禪:「幹部交流,浪費汽油,丈夫瀟灑,妻子風流。」雖然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交流乾部的苦衷。
以前杜念基總跟行裡的下派幹部開玩笑說,他們和媳婦之間是「每週一歌」、「半月談」,甚至是「每月考核」、「季度獎勵」,沒想到現在自己也過上這樣的日子了,真是一種諷刺。
杜念基信步來到廣場邊緣的小樹林旁,這裡燈光較暗,他看見樹林裡遊蕩著一些衣著暴露的年輕女人,她們三五成群地在那裡漫步,眼睛在過往的單身男人身上瞟來瞟去,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杜念基看了,心裡就明白了幾分,暗自納悶:堂堂的政府廣場,晚上竟然容留這些賣淫女在這裡做皮肉生意,真是丟盡了政府的臉面,難道公安部門也不來管一管嗎?
正琢磨著,胳膊就被人拉住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把臉湊上來,嗲聲嗲氣地低聲說道:「大哥,帶我去玩玩唄?」
杜念基的鼻子裡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香水和脂粉混合的氣味,非常刺鼻,他趕緊把女孩子的手從胳膊上撥拉下來,把身子躲到一旁說道:「少來這套,大哥和老妹兒搞到一起,那不是亂倫了嗎!」
「老公,你是我老公還不行嗎?我今天還沒有開張呢!乾淨得很呢!」女孩子仍舊不依不饒,把整個身子都挨了過來。
杜念基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快走幾步甩開女孩子。
回到誠信大酒店,杜念基看見會客廳裡站著一個人,好像是在等他的樣子,心想一定是省行哪個部門的人來拜碼頭了,就一臉嚴肅地走了過去。來人迎了上來,問道:「是杜書記嗎?」語氣並不十分謙恭。
「我是杜念基,你是……」
「我是孔連明。」
「啊,是老孔啊,你好你好!」杜念基主動熱情地伸出手去,兩個人握了握手。孔連明是杜念基前任的紀委書記,因為嫖娼事發,被總行免了職。
杜念基把孔連明讓進客房,爭著給他沏了一杯茶,孔連明雙手接過來,感激地說:「戴罪之身,白天不好意思到你的辦公室裡看望你,就只好晚上來了。打擾你休息了,杜書記。」
「哪裡哪裡,老孔,你太客氣了。」杜念基說著,掏出香煙遞給孔連明一根,搶先給他點上火,還把桌上的水果遞到他面前。
孔連明因為犯了錯誤,總行免了他的職,所以杜念基才接任了他紀委書記的職務。因此,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杜念基盡量熱情地表現出親近之意,也好盡快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本來不打算來你這裡的,但是反覆想了好幾天,還是來了。」孔連明低著頭,神情沮喪地說。
杜念基認真地看著孔連明,說道:「老孔,誰貪上這樣的事情,都是沒有辦法的,希望你想開一些。」
「唉,我對不起組織上這麼多年的培養和關心啊。」
「我想,總行黨委對你的處理還是非常慎重的,他們從保護幹部的角度出發,考慮了多方面的因素,把你聘任為處級調研員,工作關係掛在省行監察處。這個消息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估計文件很快就會下來了。」杜念基關切地說。按理說,孔連明嫖娼被公安局抓了現行,就算總行把他一擼到底當個一般幹部都是合理的處理辦法。但考慮到他多年工作所做的貢獻,還是從輕發落了,這對他也算盡到照顧之意了。
「組織上對我這麼負責任,我心裡真是感激不盡。杜書記,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有機會你一定要把我的感激之意轉達到總行紀檢監察部門——我是沒有臉面再見他們的面了。」
「好的好的,我一定如實轉達。」杜念基誠懇地說。
這時孔連明抬起了頭,看著杜念基的臉,十分認真地說道:「杜書記,雖然以前我們倆沒見過面,彼此之間也不熟悉,但是今天在這裡,我以一個老黨員的黨性和一名老同志的人品向你保證,我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請你相信我對你說的話!」
「是的是的,我相信你,老孔。」杜念基點頭說道,「我們畢竟是國家幹部啊,絕不可能做出那些『下三濫』的事情。」
「唉,說到底,還是酒亂人性啊,那天晚上我怎麼就幹出那種事了呢?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以前也有和戰友、親戚、朋友在一起喝多了的時候,但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那種情況啊!」孔連明說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杜念基仔細地看著孔連明的表情,分析道:「老孔,說句實在話,我也是願意喝酒的人,也經常喝得爛醉如泥,但是從來沒有幹過出格的事,也沒有說過出格的話。我倒覺得,我們男人潛意識中的自律意識是非常強的,即使是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也絕對不會做出違反常理的事情。你說呢?」杜念基在啟發著孔連明的思維。
孔連明也說:「是啊是啊,我也納悶呢。以前我的腦子裡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找小姐、嫖娼的概念,我這個人是願意喝兩杯的,除此之外,下象棋、打撲克、釣魚,愛好非常多,就是沒有那些不良愛好,腦子裡連一閃念的時候都沒有,怎麼就在那天晚上做出了那樣丟人的事呢?」
杜念基就問道:「老孔,我問句話請你別在意:是不是那天一起喝酒的朋友不怎麼樣呢?」
孔連明搖著頭說:「不可能啊。出事那天,我是同苗知春、鮑達一起去與我們行的貸款大戶環宇集團的趙明憲喝酒,聯絡感情。我是紀委書記,不主管業務的,再說我對趙明憲的印象非常不好,所以就不願意去,是苗知春和鮑達硬拉著我去的。我記得當時在酒桌上還頂撞了趙明憲幾句。幾個人喝完酒,我就醉得一塌糊塗,人事不省了,不知怎麼的就去了客房。」
聽到這件事裡還涉及到了苗知春和鮑達,杜念基就閉上嘴了,他心裡暗自琢磨著:那天晚上,苗知春和鮑達幹什麼去了呢?孔連明醉成了那樣,他們應該負責任地把他送回家才是,怎麼能把他扔在酒店就不管了呢?杜念基知道苗知春在誠信大酒店是長期開著包房的,那麼那天晚上,他在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