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報紙上的公示時間是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裡,郝來運既高興又謹慎。他一方面西裝革履,穿戴一新,顯得年輕起來;另一方面說話做事非常小心,尤其是見了誰都笑,即使過去與自己有點兒矛盾的人,他也想通過微笑來彌補。
郝來運到"扯皮局"上任那天是非常有面子的。毛副書記親自送他,組織部長也只好陪同,分管戰線的領導也按規矩派了領導前往。這樣,場面就鋪得很大,"扯皮局"的會議室本來就小,一下子就坐得滿滿噹噹的。
按規矩,這天原任的書記、局長也要到場進行革命工作的移交,但這一次特殊,不讓他們來了。他們當然不是和郝局長有矛盾,而是谷書記和米局長不能坐在一起,怕他們一對面把這個好序幕給攪了。
主持這個會議的是主管"扯皮局"的領導。組織部宣讀了任命,郝來運是書記局長一肩挑。大家一聽就明白是針對上任兩個一把手經常鬥法而定的。最後是毛副書記講話。他主要說了三個意思:一是上任班子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顯著成績;二是說郝來運是組織上信得過的同志,相信他會把工作做得更好,摘掉"扯皮局"的扯皮帽子;三是希望大家都要支持郝來運的工作,要團結一致朝前看……毛副書記當然是把第三點講得最長,最有強調意味。這樣,大家自然就明白這個郝局長是有靠山的。
郝局長今天顯得比往日年輕了許多,那些不聽話的白髮也都被他強行染黑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幾歲的樣子。他的襯衣領帶和外衣各有講究,顏色搭配得既有對比又比較協調。領導們講話時,他一直在忙著作記錄,認真得像個臨考的中學生。
這樣的到任儀式,自然是郝局長最後作表態講話。郝局長拿著記錄本說:"我今天說三句話六個字:一是感謝,二是努力,三是匯報。感謝,就是感謝組織和在座的各位領導的信任;努力,就是自己今後要努力把工作幹好;匯報,就是多向領導匯報,多聽領導的指示……"
郝局長講完話,毛副書記怕冷場就帶頭鼓掌,在座的各位也就積極鼓掌。掌聲結束後,毛副書記和各位領導就在熱鬧和圓滿中站起來要走了。郝局長握著毛副書記的手不放,一直送他到車上。毛副書記感到了郝來運的手在給他傳遞一種深情。
毛副書記坐下後,說:"來運啊,導演、化妝師都走了,現在就看你的戲了。"
郝局長說:"毛書記您放心,我會拚命地工作。"
毛副書記說:"那也不行,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郝局長說:"有事我一定向領導匯報。"
車走遠了,郝局長回頭進辦公樓時,辦公室主任已經手拿鑰匙站在門口等候他了。
郝局長嚴肅了一下臉孔說:"你就是東再山主任嗎?"
東主任說:"是啊是啊!郝局長,這是你的辦公室鑰匙。"說著就把鑰匙遞給郝局長。
郝局長沒有接,只是看了一眼,說:"東再山同志,你能幫我開開辦公室的門嗎?"
東主任明白郝局長是在殺他的威風。其實,東主任也是在試探郝局長的深淺。他見這個新局長不是太好對付,就馬上說:"對不起,郝局長,你既然這麼平易近人,我就給你帶路了。"
走到郝局長辦公室門口,東主任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請郝局長過去看看,還需要些什麼,我們馬上就去買。"
郝局長正了正領帶,走進辦公室,在自己的老闆桌前坐下來,感到真是舒服。原來在那個局當副職多年,只有一張舊辦公桌,房間裡面的光線還暗得很,在白天看報紙也要開燈。他閉上眼享受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看了看對面空空的大書櫃,說:"還要給我再添四樣東西。"
東主任想,連垃圾桶和便紙都準備好了,還差哪四樣東西呢?
郝局長讓東主任想了一會兒,直到東主任說實在想不出來,郝局長才笑了笑,伸出四個指頭說:"一套馬恩列斯毛全集,兩面放在桌上的小國旗和黨旗,一套文房四寶,一個報架。"
東主任想,這郝局長還很愛學習啊,就說:"郝局長,我馬上就買來。"
不一會兒,東主任把東西都買來了,在郝局長的辦公室裡各就各位地放好。郝局長看了還滿意,就請東主任坐下,說是要他談談單位的情況。東主任談過後,郝局長又要他談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東主任就說是團結問題。
郝局長說:"這好辦,我們要加強學習,把思想統一起來,這不就團結了?"
東主任說:"是,就是思想不能統一才不團結。"
郝局長說:"你現在就在黑板上寫個通知,明天全體同志在會議室裡學習。"
第二天,郝局長來得很早,提前到了會議室,在會台上坐了,然後不停地看手錶。出乎他意料的是,"扯皮局"的同志們都到得很早,八點半鍾一點名,幾十個人沒有一個缺席的。郝局長感到自己的威信真是很高啊!於是,他開始宣佈今天學習的內容。
大家一聽都是念報紙和著作,就開始往座位的後背靠了。他剛念了幾篇,有的人就堅持不住來了哈欠,有的人為了不打瞌睡,就自己找了書或雜誌來看。郝局長一看這陣勢,覺得不行了,得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了。
他停了下來,不念了。大家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等了好一會兒見他不唸書報也不說話,就知道肯定是生氣了,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郝局長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當大家重新抖擻起精神時,郝局長才強調了一下會場紀律,又繼續往下念。
這天上午和下午全都是郝局長在唸書報,而大家很想聽的是郝局長來了後到底要幹哪些事,但是沒有。直到下午快下班時,郝局長才開始講單位的事。他要大家認識改革開放的重要性,最後安排工作時,就是叫每人每月寫一篇學習心得,年底要進行認真檢查。然後,他就徵求三位副局長的意見。赤副局長說,沒有什麼了。黃副局長說,郝局長說得很全面。藍副局長說,再說就多餘了。郝局長見副局長們都沒有說什麼,就散會了。
其實,三位副局長並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汲取了在上幾屆班子裡做人的教訓,那就是什麼話都不說最好。
郝局長主持工作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郝局長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毛副書記打來的,說是有人反映西主編的工資有問題,要他查明情況,按政策辦事。郝局長馬上在他的專用記錄本上記了,說是某年某月某日毛副書記在電話裡說,西主編的工資有問題,要他核實後按政策辦。
"扯皮局"裡有一份內部雜誌,叫《海闊天空》,是一個叫西海牛的人在當主編。幾年來,西海牛將那雜誌辦得不錯,不僅影響大,一年還能賺不少錢。局裡很多人都想吃到一塊雜誌肉,可西海牛不幹,每年只願意按合同交給局裡幾萬塊錢,其餘的錢他都用於發展事業和改善編輯部人員的福利待遇,現在弄得局裡的人沒有編輯部的人待遇好了。於是,局裡有些人開始眼紅了。
針對這種情況,西海牛每次和人爭起來就說:"誰眼紅編輯部人員的待遇好,誰就和我換位子!"
編輯部是沒有固定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誰願去!
西海牛說:"這是個硬道理!不願去你就別多嘴!"
局裡人拿西海牛沒辦法,就想主意從他身上找麻煩。谷書記先是查過他的經濟賬,可查出來的結果是,西海牛不僅沒有經濟問題,老賬上還有一百多元應付給西海牛的編輯費沒有付。賬目一公佈,谷書記軟了好些日子。
但米局長卻來勁兒了。他在西海牛後面火上澆油說,既然是別人要查你的賬,查出來該給你的錢,哪怕是一分錢你也要補領。
西海牛一想,局長這說法有道理,不是錢的問題,是爭一口氣兒!於是他就堅持要領錢。
西海牛這麼一硬,谷書記的人又鬧到上級領導那兒去了。結果還是西海牛有理,非補發他不可。
當然,這個扯皮的事是上屆領導班子遺留下來的,但毛副書記今天這個電話一來,郝局長就知道那兩位領導的根須可能又在繼續發芽了。
毛副書記的電話立刻在局裡傳開了。谷書記的根須們馬上走動起來,說"告響了,告響了",毛副書記來電話要糾正西海牛的工資問題了。於是,有人去問郝局長是不是有這麼回事。郝局長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這點兒深沉,郝局長是非常熟悉的。
不過,郝局長隨後就叫司機出車,他要去上級檔案室查西海牛的檔案。
按檔案上記載,西海牛的工資先是按職稱套的,後來又按行政級別套,現在又改為按職稱套了。
郝局長弄清這個事實後,又看了看自己隨身攜帶的本子,上面記錄著毛副書記的電話內容"查明情況,按政策辦",再找來所有關於調資的文件看,心裡便有個譜了。按政策,西海牛的工資只能變改一次,變改兩次就是不符合政策。
郝局長先是找西海牛談話,然後就說要把他的工資改回去。可西海牛拋出的一句話竟然是:"要把我工資改回去的人,還沒有從娘肚子裡鑽出來!"
郝局長還是第一次接觸單位的具體工作,他沒有想到西海牛會這樣跟他說話。不說禮節,單說這樣的用詞,簡直就是在蔑視他。他感到心裡痛了一下,但他忍住了,說:"西主編,別這樣說話嘛,有道理可以講嘛!"
西海牛說:"我改套職稱工資是有市領導簽了意見的,人家不懂政策?郝局長,我不是對你有意見,你才來,不知道情況。有些人自己不做事,專告別人的陰狀,我吃不消!"
郝局長一聽是市領導簽有意見,就不往硬處說了,只是說:"我沒有看見過有誰簽意見。"
西海牛說:"那好吧,我明天讓你看到。"說完,他就走了。
郝局長心情不太好了。現在他才開始感到一把手和副職是不一樣的。照說,不管西海牛是針對局裡有意見的人或是針對他這個局長,都不應該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嘛!聽他說話的口氣,他和上面領導肯定有點兒硬關係,不然他不會這麼帶殺氣。但是,他究竟是和市裡哪位領導有關係呢?
西海牛成了他來扯皮局遇到的第一顆釘子。他心裡明白,作為一把手,他得想辦法把這顆釘子拔一下,不能讓別人也像西海牛那樣刺痛他。但是,他不知該怎麼拔。如果拔得不好,不僅釘子拔不掉,反而會刺傷了自己。
第二天一上班,郝局長就去找毛副書記匯報,說西海牛在他面前如此說話,真是無禮啊。
毛副書記早就擔心"扯皮局"的人瞧不起他,現在果然如此!此風實不可長,必須消滅在萌芽狀態,堅決支持郝局長的工作。現在郝局長的威信已經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威信,而是市委的威信,何況他毛副書記又是第一個支持郝來運任這個職的……於是,他說:"來運,你先把情況弄准,處理不下來了我會支持你主持正義的!大膽工作,不要怕!"
郝局長忙把毛副書記的原話記在他的專用本子上。
有了毛副書記的這些話,郝局長底氣十足了。回到單位,郝局長又找西海牛談話,把毛副書記的意思也說給西海牛聽了,要把他的工資糾正過來。西海牛就說:"那你糾嘛!"然後不再說別的,掉頭就走了。
現在郝局長不怕他走,他有毛副書記的指示。他照樣在會上吹風,說西海牛的工資要糾過來。米局長的根須們沉默了,谷書記的根須們就都舉著大拇指誇郝局長有魄力,是好局長!
第二天,郝局長接到了市委吳副書記的電話。吳副書記說:"來運局長啊,你好啊!跟你說個事,西海牛的工資是我簽的字,是符合政策的,沒有錯。"
郝局長來不及考慮,連忙點頭說:"是啊是啊,吳書記您簽的意見哪會錯了呢?是局裡一些人對西主編有意見啊。"
吳副書記說:"啊,那沒有關係,你多給大家解釋一下就行了!"
郝局長一下子全身發高燒了,吳副書記的這番話已經是批評他不該把這事弄到上面去了。接完電話,他明白了,西海牛是和吳副書記關係好。他在專用記錄本上記下了吳副書記的原話。他知道,這事情不好辦了,但是風已經放了出去,不弄出個結果來,在局裡那麼多幹部面前怎麼交代?毛副書記那兒怎麼交代?西海牛那兒怎麼交代?如果還堅持要處理,吳副書記那兒又怎麼交代?
過了些日子,谷書記的根須們見郝局長沒有什麼動靜,就開始打聽西海牛的事到底怎麼辦了。郝局長只得在局裡吹風說,上面領導已給他打過電話了,大家就不要再亂猜疑了,安心工作吧。
當郝局長吹完風往自己的辦公室裡走時,谷書記的根須們就跟著他走,他一開門,他們就把那幾個長沙發坐滿了。看樣子,這些根須是堅決不讓西海牛的工資比他們高。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大半天,郝局長無法不聽,也不好意思把大家趕走,他就坐在那兒想別的問題了。
他想他當時要到"扯皮局"來的那種熱情,那種雄心壯志。他沒有想到一把手是個垃圾桶,別人想摔掉的東西都要往裡面扔;一把手是個大貨車,別人把要帶又帶不動的東西都往上面搬……
那些根須見郝局長已經心不在焉,有人就越說越來勁兒了:"郝局長,你可是在會上吹過風的,西海牛的問題就看你怎麼處理,弄不好我們要向上面反映情況!到時候我看你怎麼到毛書記那兒交差?"說別的話,郝局長還有點兒著急,一說到向領導交差,郝局長就笑了,說:"這個就用不著你們擔心了。"他心想:我有絕招呢,我怎麼會怕不好交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