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官事 正文 一票否決(1-3)
    一票否決

    肖仁福

    拖拉機駛出鄉政府時,後面還響起了清脆的鞭炮聲,炸醒了靜寂的清晨。剛強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裡湧出晶瑩的淚光。他心裡一下寬松了許多,這一年多的書記做下來,雖然什麼政治資本也沒撈到,而且還發配到了偏遠的巖頭鄉,卻得到了大家的認同和理解,也算是個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樣,漸漸明朗起來。

    一

    縣委縣政府召開的減輕農民負擔工作會議開到下午7點才結束,龍溪鄉黨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一走出縣委禮堂,就登上鄉裡的吉普,匆匆出了縣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發的意見,就用手機打通鄉裡的電話,讓鄉辦秘書小寧通知在家的黨委委員召開會議,研究減負方案。8點多鍾回到鄉政府,在食堂裡吃了幾口師傅留在鍋裡的飯菜,就進了會議室。毛富發先傳達了縣裡減負的會議精神,申明誰違背減負原則收了不該收的錢糧,就一票否決誰。接著周正泉講話,他說,大家也看到和聽到了,最近新聞媒體報道了不少涉農事件,中央和省市一個一個的會議召開,一個一個的批示和通報往下發,縣裡的減負會議更是把減負當作高壓線橫在鄉干部面前,誰觸電誰自取滅亡。因此我們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錯。特別是上個月把農業稅和統籌款任務落實到村組後,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盡快把減負精神貫徹下去,堅決按政策辦事,有依據該收的就收,沒有依據不該收的一分錢也不收,否則出了亂子,吃不了兜著走。

    周正泉的話音還沒落,下面已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平時的稅費就收不足,再減就不要收了。有的說,鄉裡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資都發一個月沒一個月的,再減負我們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說露屁股,有人就窮開心,嬉皮笑臉地說,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們不就成了流氓?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周正泉不笑,說我也知道減負後的日子更加艱難,所以有幾項工作必須跟減負同時進行。列舉了一二三四,最後宣布,明天上午開始行動,由黨委政府和人大幾位頭頭各帶一隊人馬,分三路開赴東南西三片,進村進組進學校,把減負內容一項項落實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帶人去了東片的高橋村。一進村農民就把他們團團圍住了,嚷嚷上面一再強調要減輕農民負擔,電視都放了,報紙都登了,你們還到村裡來干什麼?說對農業稅我們沒有太多的意見,皇糧國稅,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統籌款收得實在沒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畝了,只能按30元一畝交。說家裡沒魚塘養魚,沒土地種橘子藥材的,每畝田也分了5元特產稅。意見一大堆。周正泉拿本子一一記下,告訴他們,這次鄉裡就是下來落實減負的,大家有什麼問題都提出來。也許眾人習慣了鄉干部一進村就要糧要錢的老一套,今天聽說專門來減輕農民負擔,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周正泉乘機作了解釋,要大家把農業稅、統籌款等合理負擔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不合理負擔區別開來。說,合理負擔懇請大家按時足額上交,不合理收費堅決拒絕,如果哪個找你們的麻煩,我周正泉為你們做主。他還就每畝50元統籌款的任務解釋說,年初縣裡以為今年會有新的政策出台,有過只收30元一畝的設想,可後來左測算右權衡,還是定了上年的標准。這是村干工資、五保供養、民兵訓練、現役軍人補助等正當開支,目前鄉村財力有限,以後鄉村經濟發展了,鄉裡和村裡拿得出錢,村民便可以少交甚至免交了。周正泉把這一層道理說透,大家也沒了意見。至於特產稅的事,周正泉說,縣裡給我們鄉分了35萬元的任務,鄉裡實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這麼做的,如果確有困難,鄉政府再想想辦法,看能否從另外的途徑解決。

    討論正熱鬧的時候,鄉辦秘書小寧騎著單車匆匆趕了過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周正泉說,你的手機沒信號,我只有趕緊跑來了。周正泉說,什麼事急成這個樣子?小寧說,黃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頭皮就麻了一下。幾個人立即往吉普上爬,要小寧也不騎單車了,一起擠吉普。原來副鄉長龍躍進為完成農業稅征收任務,前天就去了黃金村。為調動干部職工的積極性,這幾年鄉裡采取征收任務和工資獎金掛鉤的辦法,龍躍進收稅的積極性很高,每年任務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龍躍進老婆沒工作,父親前年為了給小兒子籌學費,上山砍竹子賣錢,摔在一個剛砍過的竹蔸上,把輸尿管戳破,在醫院裡動了兩次手術,搞得家裡負債累累。偏偏黃金村是龍溪鄉最偏遠最貧困、征收難度最大的村,龍躍進在那裡收了兩天的農業稅,實物和人民幣兩項加在一起還不到千元。後來龍躍進了解到黃金村有不少在廣東打工的,常有錢寄回村裡,就跑到郵政代辦點查了查匯款單,把那些欠稅的農戶家裡的匯款單扣下來,等人家來取匯款時坐地征稅。龍躍進這一招還真行,一下子就收了好幾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陳的老婆婆來取她孫女寄回來的400元匯款,龍躍進扣繳了她家欠交的310元錢,陳婆婆不甘心,和龍躍進發生了爭執。實際上也只爭了幾句,陳婆婆就走了,誰知沒到半個小時,村裡就有人來喊龍躍進,說陳婆婆跳井了。

    吉普還只開到黃金村口,就見一戶人家門外擠滿了人,想必是陳婆婆家無疑了。周正泉幾個一下車就往屋裡奔,見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頭發披散,面容蒼白,九死一生的樣子。龍躍進已經先到了,鄉衛生院的醫生正在前後忙乎著。圍觀的人告訴周正泉,還是今年天旱,井裡水淺,陳婆婆跳下去後,井水才淹到腰身處,而且剛好有人路過井邊,聽到動靜就把陳婆婆救了上來。還說陳婆婆命苦,30歲死了丈夫,把一兒一女拉扯大,女兒被人拐到了河北,兒子得了偏癱躺在床上,兒媳也跟人跑了,家裡就靠她一雙手操持。好在孫子孫女爭氣,孫子讀高中,成績排在班上前幾名,孫女為讓弟弟把書讀下去,去了廣東打工。這次寄的400元錢,就是給弟弟交伙食費的,不想鄉裡逼著交了稅。聽人這麼一說,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陳婆婆身旁,向她賠禮道歉,然後把自己身上僅有的300元錢拿出來,放到陳婆婆手裡。這倒讓陳婆婆不好受了,大罵自己老糊塗了,做出這樣的蠢事,害得周書記擔驚受怕的。

    回到鄉裡,周正泉給了龍躍進一個不輕不重的記過處分。龍躍進對處分沒意見,只要求他在黃金村收的稅款算在他的頭上。龍躍進走後,小寧來問周正泉,龍躍進這事要不要報到縣裡去?周正泉皺了皺眉頭說,以後再說吧。然後走到操坪裡,爬上等在那裡的吉普車,准備下村。可龍溪中學的校辦主任匆匆從外面跑進來,把車子攔住了。校辦主任哭喪著臉說,周書記你快到學校去看看,學校已經上不成課了。

    事情的根子是現已做了教育局長的周正泉的前任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以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長,因與人爭奪局長的位置失敗,才到龍溪來做了書記。上任不久,夏就帶著龍溪中學的校長宋天來跑資金,搞集資,將一棟三層教學樓豎了起來,並且拆了校門,扎架重修,要徹底改變龍溪中學形象。夏存志這麼做的目的十分明顯,那就是要給人瞧瞧,他不當教育局長同樣可以辦教育。恰逢把他擠走做了局長的那位仁兄因經濟問題下台,夏就順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長。只是夏存志滿面春風榮調了,龍溪中學卻留下了不少後患。龍溪中學這幾年因修教學樓欠了一屁股債,以往教育局根據龍溪中學的實際困難,不但沒有按比例征收他們的教育附加費,還要從其他學校集中交上去的教育附加費裡撥一筆給他們。這個學期縣裡開了減負會,教育附加費一分也不能收了,龍溪中學便少了一個主要的還債手段,債主們生怕自己的錢泡了湯,紛紛逼著宋天來拿錢,宋拿不出,他們就砸爛了教室玻璃,還要把在建的學校大門的腳手架也拆下來。

    聽完校辦主任的匯報,周正泉要小寧去喊鄉長毛富發和其他干部。小寧轉了一圈,只喊來了企業辦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周正泉說,毛鄉長他們呢?小寧說,每個人的房門都敲到了,估計已經下了村。周正泉說,我上車前還見毛鄉長提著褲子從廁所裡回來。小寧說,要不再去找一次?周正泉擺擺手止住了小寧。周正泉心裡明白,當初夏存志傾盡鄉裡所有財力建龍溪中學教學樓時,毛富發和鄉裡大部分干部都反對,認為鄉裡底子薄,干部工資都保證不了,搞這樣的大動作後患無窮,加上學校生源越來越少,新建教學大樓沒必要。周正泉雖也反對,只是學校基建搞起來之後,夏布置什麼任務,周還是挺配合的。

    後來夏存志調離龍溪,按常規,書記的位置不從外面來人,就該由鄉長毛富發接任,沒想到竟讓周正泉這個副書記頂了上去。為此鄉裡干部議論紛紛,說發財要亂來、當官要後台,組織部長是周正泉黨校時的同學;說生命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周正泉給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李旭東送了兩萬元現金;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毛富發已經過了提拔的年齡,周正泉運氣好,天下掉下個餡餅,人家沒撿到被他撿到了。周正泉對此無話可說。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龍溪中學當作自己樹的旗幟來看待的,他不想在離開龍溪後這面旗幟跟著就倒下。夏存志相中了周正泉,當李旭東找他談話時,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書記,他堅決不走。

    離學校還有一段路,就見校門的腳手架上攀著好幾個人,扔磚頭、撬馬釘,干得很歡的樣子。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大聲吼道,周書記來了,你們看見沒有?周正泉也喊道,你們要想解決問題,就下來跟我商量好了。拆腳手架的人這才開始往下爬。其他討債人和學校的師生聞風而動,一下子把周正泉圍了個嚴實。宋天來告訴周正泉,學校還欠90多萬基建款沒撥出去。周正泉就一邊在心裡罵夏存志的娘,一邊死撐著面子對討債人說,你們信不信得過我?大伙就嚷嚷道,給錢就信得過,不給錢別說你鄉裡的書記,就是縣裡的書記省裡的書記我們也信不過。周正泉說,今天要拿錢,你們把宋天來和我的皮剝了也沒用,如果你們能給點時間,我一定會想法子。大伙說,你的話我們不相信。周正泉說,我這個鳥書記三年兩載也走不掉,到時如果不給錢,你們到鄉政府捋我的被子還不行?周正泉這一說,大家覺得現在就是拆了大門,搗掉教室,不見得錢就能到手,既然書記發了話,以後找鄉裡也行,口氣才軟了一點。

    二

    周正泉准備上一趟縣城。走之前,召集幾個頭頭湊了湊這次分頭下村下組開展減負工作的初步情況,還專門聽取了財政所長裴漢雲的匯報。裴漢雲根據黨委意見,就減負後的鄉財政算了一筆賬。減負後屠宰稅不能足額征收,特產稅沒有來源,加上其他一些稅費不能收,今年全鄉至少短收60多萬元。除此之外,鄉裡還有一個拖了多年沒有解決的問題,那就是擺在鄉財政賬上的50萬元借款。

    原來前幾年縣委縣政府頭腦發熱,發文要各機關各鄉鎮投資辦廠辦經濟實體,或以不同方式到企業裡投資入股,想以此活躍地方經濟和彌補機關經費不足。當時的書記夏存志覺得鄉政府出面辦實體,既沒資金又沒經驗,拿錢投給企業又沒把握,最後才決定由干部私人向財政所借周轉金,自己決定投資方向,這樣既響應了縣裡的號召,又把風險轉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財政所門口就擠滿了借周轉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了50多萬元。不想幾年下來,企業差不多都已倒閉,干部們投的錢等於扔到了水裡,泡泡都沒一個。後來財政所挨家挨戶催收周轉金,催了幾年也沒誰能拿出錢來還。財政周轉金是上級財政借下來的,到時還得還回去,而上級財政不會找借錢的個人要錢,只管從下達給下級的財政指標中抵扣。不減負的時候,鄉財政還有手段拆了東牆補西牆,拿別的資金臨時填補借款,現在財政短收那麼多,這手段也不靈了。

    聽完裴漢雲的匯報,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卻沒別的好辦法,只有讓裴漢雲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還錢。周正泉算了一筆賬,如果借款收得上,先還一部分給上級財政,再重新辦理一部分續借手續,把已停產兩年的木材加工廠恢復起來,一方面可增加農業特產稅,另一方面鄉裡還可收幾個管理費。

    碰頭會後,周正泉心裡有點不踏實,去了毛富發家。一進屋,毛富發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涼茶。周正泉伸手接茶時,無意間瞥了一眼那顫動著的豐碩胸脯。許是好幾個星期沒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覺得那胸脯好洶湧,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曾冬玉是毛富發的第二個老婆,毛富發因第一個老婆生不出孩子,折騰了幾年還是離了,後來才又娶的曾冬玉。曾冬玉是鄉衛生院的護士兼出納,比毛富發足足小了十歲。比毛富發小十歲不說,還有這麼一個大胸脯,你他媽的毛富發艷福真不小,周正泉想。周正泉還想,毛富發你沒當上書記也值得,你老婆這個大胸脯就抵得幾個鳥書記。也許是為了躲開那驚心動魄的胸脯的誘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滿滿的涼茶都灌了下去,興猶未了地說,整個鄉政府也就你家裡有這麼好的涼茶。曾冬玉就接過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說我再給你倒一杯。周正泉趕緊說,夠了夠了,我坐兩分鍾就走。曾冬玉這才拿著杯子轉身進了裡間。毛富發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對周正泉說,你嫂子每天起來別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壺茶放到這裡,說我們當鄉干部的下村入戶,老遠從外面回來口干舌燥的,沒耐心喝熱茶,有涼茶可救急。周正泉說,你有曾醫生在身邊,福氣不小啊。毛富發說,你說福氣,我四十歲的人了還官不官民不民的,呆在這個破地方。又說,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邊聒噪些啥,什麼張三與我一同參加工作,現在做了局長,住進了三室兩廳;李四盡管只是個股長,卻掌握著實權,要什麼有什麼;最差的王五無職無權,兒子也進了全縣最好的重點學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發一半是發牢騷,一半說的也是實情。毛富發是龍溪本地人,做了三屆鄉長了,多少辦了些實事,比如這滿山滿嶺的樹林,就是毛富發一個村一個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鄉規民約嚴禁濫砍亂伐,實行封山育林的結果。可官場就是官場,書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個鄉長還在原地踏步,進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同情毛富發,這次上面沒讓毛富發做書記,卻把自己抬出來,他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麼安慰毛富發,毛富發也意識到說得太多了,趕忙說,周書記一定有什麼事吧?周正泉說,我打算上一趟縣城,一是找找林業局,我們搞了幾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潛力大得很,看能否批點木材砍伐指標,把鄉裡的木材加工廠恢復起來,同時彌補一下農林特產稅的缺口;二是讓宋天來到幾個部門去燒燒香,看能不能化點緣回來。末了周正泉又說,家裡的減負工作,還有別的一些事情,特別是周轉金的回收清理,還得請你多操操心。

    上路後,老牙貨的吉普車盡出毛病,到城邊天已麻黑。周正泉讓小林把車停在一家路邊小店前,准備吃了晚飯再進城。三人走進店裡,正要點菜,外面又進來幾個人,原來是龍溪地界上近兩年暴發的煤窯主舒建軍幾個。舒建軍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過來,故作驚喜道,是老同學你呀,看來我今天是吉星高照,得遇貴人。又回頭示意身後一位姿色不錯的年輕女人,讓她過來和周正泉見面,說這是我公司的銷售部經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學你認識吧?周正泉點點頭說,好像在哪裡見過。舒建軍說,在哪裡見過,是在夢裡見過吧?周正泉客氣地把手伸給肖嫣然,就覺得這女人的手柔柔軟軟的,像嶄新的綢子。心想,做個窯主比做這個鳥書記強遠了,出門還有漂亮女人陪著,而且這女人的手這麼柔軟。這時舒建軍已坐到周正泉旁邊,左一個老同學右一個老同學的。舒建軍跟周正泉是同學不假,兩人在一個班讀過三年高中。那時舒建軍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個,加上成績又臭,沒誰把他當回事。偏偏他又愛在女同學面前出風頭,還異想天開地愛上了班上一個堪稱校花的女同學。可校花卻悄悄喜歡著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軍。舒建軍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師那裡告狀,說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結果周正泉挨了學校通報批評,校花也沒面子呆下去,轉學走了。周正泉為此恨得太陽穴上青筋亂跳,要收拾舒建軍一番,只是正在備戰高考,一直沒時間和機會。後來周正泉上了大學,舒建軍在社會上晃蕩了兩年也參軍去了部隊。不過那兩年舒建軍沒在社會上白混,到部隊後他比一般戰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討首長歡心的手段,幾年下來就提了司務長,轉業回來進了縣委行政組做了副組長。

    本來在行政組舒建軍干得如魚得水,跟領導的關系搞得火熱,不知怎麼突然離開機關下了海,四處籌措資金,在廣東炒起了地皮。廣東炒地皮的風刮一陣就剎住了,他便回到縣裡,率先在龍溪開起了全縣第一家私營煤礦,成了遠近聞名的私營企業家和省人大代表,風光一時,惹得縣裡的頭頭腦腦爭相與他交好,有的還暗地裡到他的礦上入股,做了他的隱形後台。周正泉不知是記著高中時的舊恨,還是看不慣如今官商勾結的風氣,跟舒建軍保持著一定距離,舒建軍幾次登門請他上窯山"指導工作",他都不冷不熱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麼的,竟被他逮了個正著。

    這當兒,舒建軍已把菜譜拿了過去,豪爽地說,我來點,好久沒跟老同學喝酒了,這一頓我請客。不一會兒菜就上桌了,什麼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雞,都是些平時少見的野味。酒是當地產的五星級開口笑,舒建軍一邊給周正泉倒酒一邊說,喝本地酒放心,沒有假。齊喝三杯後,舒建軍舉杯給周正泉敬酒,說老同學你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窯就在你的地皮上,凡事請多包涵。周正泉說,哪裡哪裡,今後鄉裡有困難,需要舒老板幫忙,可不要躲避喲。兩人杯子一碰,酒就下了肚。舒建軍給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時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舉著杯子來到周正泉身邊,瞟著周正泉說,我早就聽說老板這位老同學不僅是官場好手,同時也是席中豪傑,今天相見恨晚,至少也得喝個十全十美。周正泉說,何謂十全十美?肖嫣然說,你的名字裡有個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說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說,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說,周書記是嫌這種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們喝交杯酒吧。說著,伸手來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連忙躲開了,慌慌地說,不行不行,今晚還有要緊事,我甘拜下風。

    鬧嚷中把酒喝完,兩伙人鑽進各自的車裡。進了城,舒建軍他們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跟宋天來和小林住進縣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謂賓館後,對宋天來說,來之前我就和你分了工的,該去燒香的地方今晚讓小林陪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負責跟夏存志聯系。宋天來說,我辦事你放心。周正泉點點頭,准備回家。小林要去送他,他不讓,說你們還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沒事。回到家裡,鄒立敏還沒睡。也是久別勝新婚,這晚周正泉酣暢淋漓,江河直下,感覺十分到位。鄒立敏也很滿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嬌道,你真行。周正泉說,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陣,周正泉正要睡去,鄒立敏吊著他的脖子說,現在我們醫藥公司的效益越來越差,工資都快發不出去了,據說財辦下面成立市場服務管理中心,要進三十多個人,你的同學黃紹平在財辦當主任,你跟他去說說吧。周正泉說,明天我辦了事,就去找一找黃紹平。

    三

    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運氣好,夏存志正要到市裡出差,聽了周正泉的來意,他說,你來得很及時,這次我就是上市裡爭取扶貧幫教資金的,如果順利的話,我會重點向龍溪中學傾斜。周正泉說,聽夏局長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夏存志說,我也知道我在龍溪中學留下了個尾巴,還得周書記你好好地給我捂著點喲。

    接著周正泉上了林業局。局長沒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縣政府呆過,跟股裡人熟悉。他們也還客氣,聽周正泉要恢復木材加工廠,申請砍伐指標,他們說,如今上頭對環保強調得很厲害,砍伐指標控制得很死。周正泉說,控制得再死,也總有些吧?他們就笑,說那要看你周書記的法水了。周正泉說,我有什麼法水,主要靠兄弟們幫忙,這樣吧,今天中午我請客,跟兄弟們搓一頓怎麼樣?開始幾個人還推辭,經不起周正泉一番勸說,跟他出了林業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給每人打發了兩條精品白沙。他們就都很高興,說你周書記這麼夠朋友,你的事情我們就是犯錯誤也要幫你辦。

    與林政股的人道別後,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點。趕到財辦,黃紹平剛從工商局回來,見了周正泉就嬉皮笑臉地說,多掙錢呀,你掙了多少錢了?黃紹平是周正泉大學同學,特別喜歡開玩笑,從來就沒正兒八經喊過周正泉,總是喊他多掙錢。周正泉說,我掙什麼錢?一個鄉巴佬,哪像你財辦主任,帶財。黃紹平說,帶財也沒你寨王老子神氣,老實交代,你有幾個壓寨夫人?周正泉說,去你媽的,我老遠跑了來,你總得跟我說句正經話吧?黃紹平說,你想要我跟你說正經話是麼?我這就跟你說句正經話,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覺。

    鬧了半天,黃紹平才煞住,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叫你來的。周正泉有些懵,問,誰?黃紹平說,鄒立敏。周正泉說,她找過你了?黃紹平說,沒有,我知道准是她叫你來的。周正泉說,不,不是她,是毛富發讓我來的。黃紹平像不認識周正泉似的瞪著他說,你別出傻氣了,這次市場管理中心從工商劃出來時我好不容易多爭了幾個名額,才把鄒立敏考慮進去,你難道要把這個指標讓出去?周正泉說,毛富發在鄉裡工作了大半輩子,自己進不了城,老婆也窩在鄉裡,孩子進不了城裡的學校,你要人家怎麼安心工作?黃紹平說,他毛富發與我有什麼關系?再說醫藥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不給鄒立敏一個安排,她不跟你離婚才怪呢。周正泉說,紹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不爭取毛富發的支持,我這個鳥書記是當不了幾天的。黃紹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還沒吼完,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黃紹平聽了兩句,便把話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頓了一句,你的。

    周正泉拿起話筒,裡面嗡嗡叫著聽不清。周正泉就知道是龍溪打來的了,每次鄉裡的電話因線路有問題都是這個聲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誰?快說話!搞了半天才聽出是小寧,他焦急地說,鄉裡出事啦!周正泉說,什麼事?小寧說,差點出人命了!沒說完電話裡又一陣嗡嗡聲,最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電話,回頭對黃紹平說,你也看見了,當鄉干部沒兩分鍾安寧得了,我這就得趕回去。黃紹平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沒吱聲,等周正泉邁出門坎,便朝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踢了一腳,把椅子踢了個底朝天。周正泉聽到身後的響聲,遲疑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往前趕。周正泉知道黃紹平這個卵脾氣,但人是好人,他是會考慮自己的意見的。

    來到街口,周正泉打開手機,准備給家裡和宋天來打電話,這時一輛桑塔納停在了腳邊。舒建軍從車裡伸出個腦殼,叫道,老同學你快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周正泉說,我馬上就要回鄉裡。舒建軍說,急什麼喲,你離開兩天,保證鄉裡搞不了政變,新開業的華都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去那裡瀟灑瀟灑。周正泉說,你的情我領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車裡的肖嫣然也把頭伸出來,笑瞇瞇道,肯定是書記夫人太厲害,周書記子彈不夠用,才急於逃走吧。周正泉說,哪有你們說的這麼開心,剛接到小寧的電話,鄉裡要出人命啦!舒建軍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就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周正泉的一只腳還沒落地,小寧就小跑著奔了過來。小寧告訴周正泉,昨天財政所長裴漢雲發動所裡的人,加班加點把干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後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布在鄉政府操場邊的牆壁上。牆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我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我們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現在企業都不存在了,我們到哪裡收錢去?又說企業不存在了,倒肥了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這錢我們可不會還,財政所找企業老板和鄉領導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我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裡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火焰。只聽他大聲嚷嚷道,裴漢雲你沒搞錯吧,我只借了一萬,你怎麼寫著一萬五?裴漢雲把榜貼好後,還拿著盛漿糊的瓷碗站在牆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一萬沒錯,可三天後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雲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沖到了腦門上。

    他跨前一步,點著裴漢雲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麼藥?裴漢雲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麼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一旁的人對裴漢雲要他們還錢也多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

    裴漢雲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嘴裡還不服軟,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麼的?話還沒落音,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裴漢雲的鼻梁上。裴漢雲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手就揚起手上的瓷碗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牆角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裡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麼樣?曾冬玉說,也沒什麼,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才松了一口氣。許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裡就蓄滿了淚水,委屈地說,周書記你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只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別的以後再說。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雲。周正泉說,裴漢雲呀裴漢雲,我要你張榜公布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雲說,我這是正當防衛,他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碼得盛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是防衛過當。裴漢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又說得一旁的人都笑了。周正泉說,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了想又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到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但周正泉不急,龍躍進急。他心虛,事情是他鬧大的,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呆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裡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後由誰出,如果讓他出就慘了。於是回鄉政府找到周正泉,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雲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不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征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再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多找周書記,鄉裡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往衛生院走。

    回到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桿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雲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牆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腦殼,後來在衛生院天天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龍躍進走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說,龍躍進他們的事還是研究一下,定個調子吧。周正泉喊來幾個主要負責人碰了個頭,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覺得給龍躍進個記過處分算了,至於醫藥費,裴漢雲出一半,公家報銷一半,龍躍進家庭困難,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說,這事還不能就事論事,回收欠款是黨委集體決定的,不給跳出來鬧事的龍躍進一個重一點的處分,今後我們這些人就別在干部職工面前說話做事了。特別是減負後,稅收征收難度加大,鄉裡面臨的困難和矛盾越來越多,學校有人鬧事,各項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職工工資沒著落,連下村的補貼都沒處領,這些都與沒錢有關。所以回收欠款顯得尤為重要,處理龍躍進決不能心慈手軟。他拍板說,我看這樣吧,龍躍進的副鄉長職務停兩個月,讓他反省反省;醫藥費他不能一點不出,事情的起因還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漢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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