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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有家叫同心閣的茶樓,開在鬧市區,那是司馬古風常去的地方。茶樓是省城著名畫家汪二兵先生開的。汪二兵出生農家,經歷坎坷,一生當過兩次兵,先是給國民黨當,後來解放,又投奔解放軍,就把名字也改成了二兵。二兵先生復員後做過很多事,當過基層幹部,教過書,還去過農場。再後來,就專習書畫。二兵先生天性聰慧,是個怪才,加上又幸遇恩師無水老先生的點撥,進步很快。無水老先生過世後,二兵先生便成了省內畫壇的領軍人物。後來他離婚,娶了老先生的小女兒。兩人跟小孩子一樣,一開始感情深得很,後來便吵架,吵得也很凶,偶爾還大打出手,打鬥聲驚得全城不安,加上他原來的老婆也在同一幢樓上住著,時不時的也要摻進來湊湊熱鬧,二兵先生的日子,就著實紅火。
司馬古風跟二兵感情深厚,跟他的小妻子汪眉兒也是感情深厚,開這個茶樓,還是司馬古風的建議。他愛品茶,又不喜歡在家裡品,就蠱惑二兵的小妻子汪眉兒開茶樓,開了,他捧場。茶樓開了到現在,他是最最忠實的一個茶客,可惜,他喝掉了二兵和汪眉兒不少茶,就是沒跟人家結過一次帳,汪眉兒也堅決不讓他結。前年三月一場春雨中,二兵老先生故去了,留下遺孀汪眉兒和這個茶樓,清清淡淡。汪眉兒也不指望著靠茶樓掙錢,只當是個排遣寂寞的地兒。司馬古風呢,二兵先生離世後,他來得比以前更勤,有時來了會呆坐一天,腦子裡儘是跟二兵這一生的事;有時呢,什麼也不想,就那麼坐著,坐在自己的心境裡。世事這東西,能把人心弄得很暖,也很涼。暖暖涼涼間,愛恨情別有時還真讓人無法品嚐。
林雅雯來到同心閣,司馬古風已等在望月亭。望月亭臨窗,是同心閣陽光最充足的一間。陽光從窗戶灑進來,披在司馬古風身上,映得他越發有了某種光。是的,光,林雅雯常常覺得,司馬古風身上有種光,那光能照亮女人的心,特別是她這種有抱負有思想但又常常困惑的女人。大約,汪眉兒也有這份感覺,要不,她怎麼老是凝著雙眼朝他呆望呢?
林雅雯的記憶裡,汪眉兒至少凝望了司馬古風十年。有時她覺得這一對老人很怪,明明心裡都有對方,就是不說出來,像一對石獅子,堅守在友情這座橋上,寧肯望穿秋水,也不錯越一步。有時呢,她又很迷惑,感覺不是那麼回事,她把他們想俗了。
恍然間,她又想起一幕,也是在同心閣,也是在望月亭。那時二兵先生還活著,有天司馬古風打電話,讓她馬上到這裡。那口氣十萬火急,林雅雯以為他出了什麼事,扔下手頭的工作就往同心閣跑。結果,卻讓她啼笑皆非!
原來是二兵先生為了汪眉兒,跟他吃醋!兩個人本來在品茶,二兵先生也嗜茶如命,要不然,也不會開這茶樓。兩人原本在談一副畫,有位香港畫家來大陸交流,在同心閣作了一副畫,畫中一把銅壺,一個淡如茶的女子。不用猜,那女子就是汪眉兒。兩人先是圍著香港畫家說了一陣,話題轉到汪眉兒上。其實香港畫家只是個引子,畫也是引子,汪眉兒,才是他們要談的。於是圍著畫,圍著那淡如茶的女子,道了起來。二兵先生說畫得不像,眼神不夠,眉兒的眼神像江南四月的雨天,迷迷濛濛,一輩子望不穿。司馬古風先是同意,後來就不同意了,說畫得像,不只形像,神更像。"什麼江南四月的雨天,她跟了你一輩子,你居然把她看得這麼灰暗,眉兒這眼神,像沙漠五月的藍天,清澈,透明,讓我想起了新疆的葡萄。"
"不像。"二兵先生道。
"像。"司馬古風道。
"不像。"
"像。"
"我說不像就不像!"二兵先生聲音高了。
"我說像就像!"司馬古風聲音也高了。
"我的老婆,我還不瞭解?"二兵先生愣愣地瞪住他。
"那倒不一定。"司馬古風慢條斯理,邊說還邊呷了口茶:"香,味淡,卻濃。"
"你說誰呢?"
"說茶。"
"我聽著不像。"
"那你說我說誰?"
"你自己清楚。"二兵先生恨恨的,猛灌一口茶。
"讓人回味啊。"司馬古風不理他,煞模煞樣又品了一口,道。
"我就知道你心術不正!"二兵先生猛地起身,然後又坐下,坐不住,道了句:"我怎麼會交你這麼一位朋友呢?"又起身,像要離開。司馬古風不理他,沉醉在自己的境界裡,微閉著眼,很有滋味地回想著。那臉上,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你這人,我無話可說!"二兵先生沒走,被他的神情氣壞了。
"那就不說。"他仍然沒有睜眼,沉醉得不肯醒來。
二兵先生想了想,恨恨道:"得說,說清楚!"
"什麼?"他睜開眼,故作吃驚地問。
"你的人品!"
"我人品怎麼了?"他突然就跳起來,"我人品怎麼了?!"
"成問題,很成問題!"
"你才有問題!"
兩個人真就吵起來,吵得好凶,自始至終,誰也沒提汪眉兒,但都清楚,為什麼吵,為誰吵,吵什麼。最後,二兵先生敗下陣來,揶揄道:"吵架凶不頂用,你的目的不會得逞!"
"我有什麼目的,我有什麼目的嘛?!"司馬古風急了,很急,竟忘了自己是斯文人,一把抓起茶杯,重重弄出一聲響。
"顯形了吧,裝了半輩子,裝不住了吧?"
"我裝什麼了,我有什麼可裝!"
"你清楚,問你自己!"
"我很坦蕩!"
"自己說了沒用,得做得坦蕩!"
"你……你無聊!"
"你比我更無聊,告訴你,你的目的,休想!"道完,二兵先生恨恨離開望月亭,一出門,竟跟自己的小妻子撞上了,說來也難以置信,他們二人撕破臉大吵時,汪眉兒居然就在門外偷聽。一看妻子那張得意的臉,二兵先生越發不能忍受。"哼!"他哼了一聲,一怒而去!
"你說他這人,無聊不?"林雅雯趕到,司馬古風仍氣鼓鼓的,汪眉兒在邊上好言相勸,他仍是不能息怒。看見林雅雯,第一句話就問。
"我倒不這麼覺得。"林雅雯淺笑道。
"你什麼意思?他不無聊,難道我無聊?"
"你也不。"林雅雯邊說邊坐,汪眉兒看她一眼,紅著臉出去了。林雅雯摀住心裡的笑:"叫我來,就為這事啊?"
"這事還不該叫你?這是大事,原則問題!"
"好了,別怒了,你啥事有過原則。"林雅雯故意道。
"我怎麼沒原則,我司馬古風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做人原則。"
"又來了吧,上次還說,最看重的是友情,是那種一塊喝涼水也能品出味的友情,怎麼現在一變,又說是做人原則了?"
"一碼事麼,本來就是一碼事麼。"
"不是一碼事,相差大著哩。"林雅雯邊說,邊給他續茶。他一把搶過杯子:"你這是氣我還是安慰我?"
看他真急,林雅雯這才撲哧一聲,把心裡忍著的笑笑了出來。"你啊,說你是老頑童,還真成老頑童了。好了,不再生氣啦,喝茶得有好心情,要不然,喝進去的,全是氣。"
"氣就氣,我愛喝!"嘴上說著,怒氣,卻明顯比剛才消了許多。林雅雯趁勢多說幾句,將他的心氣徹底平了。他終於轉怒為笑:"知我者,還是雅雯啊,來,喝茶,不談他。"
這個他,就是二兵先生。
那一天,林雅雯終還是忍不住,問了他跟二兵先生的前前後後,包括汪眉兒,他倒是如實把跟二兵先生的交情講了,對汪眉兒,卻隻字不提。後來見林雅雯硬要追問,話題一繞,談起他的艷史來,說他年輕時如何如何,有多少女孩子追他,其中有一個,長得跟眉兒特像,形像,神更像。正說著,門輕輕一推,汪眉兒閃了進來:"你說誰啊,我咋從沒聽過?"
"沒說誰,真的沒說誰,這不跟雅雯瞎吹嘛。"看他慌神的樣子,輕易不露笑的汪眉兒也忍不住笑了。笑完,道:"你心裡裝的人,倒還真不少,不愧是風流才子。"
也就是那一天,林雅雯才知道,司馬古風還有一外號,年輕時女生們給他起的:大俠。說他追女人有俠意,愛女人更有俠意。
俠情萬丈!她這麼評價他。
世間的情,原本有好多種,就如她跟司馬古風,就如她跟鄭奉時,那種飄飄忽忽似有若無的感覺,誰能道得清?上帝創造了男人和女人,既給他們誘惑,又給他們設置障礙,讓情愛兩個字,變得既複雜又朦朧。身為女人,林雅雯自然渴望生活能浪漫一點,感情能豐實一點。當然,這種浪漫和豐實是另一個層面上的,不會俗到影響家庭。
其實也沒有俗的機會!不是麼?想到這層,林雅雯心裡暗暗一笑,她的圈子裡,還沒有一個讓她變俗的人。
司馬古風真是一碟老菜。林雅雯還以為他不知道萌萌出走的事,正打算跟他說呢,他倒先板起臉,責備起她來。
"你不該這樣的,看看你把這個家折騰的。"林雅雯剛坐下,司馬古風就說。
"我折騰?"林雅雯愕然抬頭。
"不叫折騰叫什麼,天下哪有這樣對待老公和孩子的。"司馬古風向來在林雅雯面前不說客套話,要麼是尖銳的批評,要麼,就是富有智慧的告誡。
"你還怪我,我都快讓這個家搞瘋了。"林雅雯抱怨道。
司馬古風淡然一笑:"雅雯啊,家是啥,家是女人的港灣,是女人一生都不能丟棄的地方,你這些年,有點本末倒置。別的事做得都不錯,獨獨對家,淡了,疏了。"
"我……"
"你先甭辯解,啟明找過我,跟我說了你家裡的事,我倒覺得,萌萌出走是件好事,你們不用這麼驚慌。"
"好事?"林雅雯更愕然了,目光詫詫地瞪住司馬古風。
"壞事有時能變好事,當然,萌萌這孩子,這樣做是過激了點,但也能讓你們夫妻明白,孩子長大了,他們有他們的世界,有他們的想法,說夢也行,不能老用你們的意志去強迫她。"
"我哪點強迫她了,我對她寬鬆到家了。"
"你那不叫寬鬆,叫漠視。我聽啟明說,你很少跟萌萌交流,也很少帶她去上街或是逛公園。"
"她是學生,沒事亂轉悠什麼?再說,我最煩上街,到處都是人,到哪兒也是談錢的聲音。"
"就沖這點,你不但當不好母親,也當不好這個縣長。"司馬古風說著,品了一口茶。他品茶的樣子很享受,滌杯,溫壺,醒茶,分茶十分老道,端杯在手,觀色聞味,嘬飲在口,徐徐嚥下,每一個動作,都很是講究,尤其閉目回味陶醉其中的樣子,讓人看著也享受。
"這話怎麼講?"等他重新睜開眼,林雅雯問。
"道理很簡單,你不會不明白,你是裝不明白。你連轉街的熱情都沒,還有啥熱情?"
"我不這麼認為。"林雅雯固執地說。
"雅雯,太固執不是件好事,對你,對家,對縣上,都不好。今天我要批評你,一,往後要對孩子和丈夫好一點,別在家裡也扮你縣長的面孔。啟明人雖偏激,但他是好人,對你更是赤膽忠心。萌萌呢,雖是出格點,但現在的孩子反叛性很強,追求另類,這沒什麼不好,關鍵是引導。你們首先得轉變觀念,不要老盯著成績,也不要老擔心她會不會早戀。早戀有什麼不好?早戀的孩子往往有思想,敢想敢做,引導好了,將來會有大出息。我是反對給孩子們設禁的,啥都想禁,啥都禁不了。第二,是你的工作,我跟孫濤書記交談過,他對你感覺不錯,有意要重用你,可你有時不會拐彎子,本來可以變通著做的事,非要固執己見,結果弄得誰也下不來台。一次兩次無所謂,久了,你就成了另類。你跟萌萌不同,萌萌可以另類,你不能,你是縣長,是要統攬大局的人……"
這個下午,在普洱茶裊裊的清香中,林雅雯強抑著內心的不安,老老實實聽司馬古風分析她,批判她。你還別說,司馬古風這一通批判,直把她心裡給批舒服了,包括萌萌的事,也不那麼犯急了。還是司馬說得對:"孩子有孩子的判斷力,也有孩子的行為準則,不要老是用陰暗的心理去揣測他們。憑什麼你就斷定,跟男孩子出去就要出事?你不也天天跟男人在一起,難道就非要出事?"這話聽上去刻薄,細一想,還真有點道理。林雅雯的心終於被司馬說安定了,想想也是,這兩天她急得坐立不安,急出什麼了呢?除了把生活弄得更亂,啥也沒急到,還不如就按司馬說的,先靜下心來想想,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這些事對萌萌以後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包間的門輕輕打開,汪眉兒如風一般飄進來,她是來為她們續水。她走路永遠如風,輕得不發出一點兒聲音。林雅雯曾經感歎,這樣的女人真是人間尤物啊,自己跟她一比,簡直就粗糙如柴火。汪眉兒沖林雅雯瑩瑩一笑,她的笑有一種海水的顏色,漾在臉上,格外的溫涼。
從同心閣出來,林雅雯的心情好了不少,感覺天空也一下子蔚藍起來,天色美出不少。她琢磨著要不要跟周啟明打個電話,問問他跟十三中關係熟不。無論如何,萌萌是不能在現在這所學校上了。司馬古風也是這意思:"給孩子換個學校吧,不管將來成績如何,不能在她心靈上留下傷疤。"剛要撥電話,祁茂林的電話來了,問她在哪?林雅雯說在省城,祁茂林說他也在省城。林雅雯哦了一聲:"有事?"她問。
"見個面吧,有件事想跟你碰碰頭。"祁茂林的聲音聽上去很暗,林雅雯猜想,縣上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等林雅雯趕到酒店,看見一桌子的人,心裡就明白,上頭找麻煩了。
陪同祁茂林來的,除了市縣兩級林業局、水利局的領導外,還有企業改制領導小組的幾位成員,滿桌的人沒一個臉色好的。未等林雅雯坐穩,祁茂林便說:"省上召開聯席會議,商定流管處方案呢。"
"會有什麼變化?"林雅雯邊坐邊問。
"還沒,我們剛從水利廳回來,廳裡開了一個預備會,會上形勢不大好。"祁茂林說。
林雅雯望一眼祁茂林,從他臉色上,感覺出剛才那會有多緊張。她抑制著內心的波瀾,安慰道:"不好不要緊,只要不提太過分的條件就行。"
"還過分呢,他們簡直……"
"怎麼了?"
"算了,還是先吃飯,吃完我們商量一下。"一桌人便都閉起嘴巴,表情嚴肅地吃起飯來。林雅雯心裡,忍不住就替沙湖縣不安。就在剛才,司馬古風也跟她說起了姓馮的,司馬古風憂心忡忡地道:"馮橋這位同志,野心太大。人不可無野心,野心過大,就成害了。你在沙湖遇到的問題,跟他有太大關係。孫濤同志現在也很被動,你們要學會迂迴,不要跟他硬碰,碰是碰不過的,要在迂迴中找到折中的辦法。"
林雅雯心想,怎麼才能跟馮橋迂迴呢?
飯後,其他同志都回了賓館,祁茂林硬拉林雅雯去了一個地方,說好久沒輕輕鬆鬆喝過茶了,省城的茶社氣氛不錯,陪我去喝茶吧。林雅雯明白祁茂林的意思,他不想在賓館談工作,一則怕被別人打擾,另則,賓館跟辦公室是同一種氣氛,談工作令人壓抑。兩人來到一家叫清水灣的茶秀,要了一壺龍井,邊喝邊談起了事。
祁茂林說,省水利廳重新修訂了流管處改革方案,將原來的二十四條增加為二十八條,擴充了職工分流,異地安置,一次買斷身份、分期支付置換金等措施。表面看,這些措施都是為妥善安置流管處職工,減少或緩解職工安置矛盾,穩定職工隊伍情緒而增加的,但實質性的東西,卻一條也沒變。縣上和市上提出的關於有效保護流域林地,堅決防止改制中以伐代毀,以農代林的十二條意見,一條也沒被採納。特別是縣上提出的將青土湖、南北二湖統一規劃,合理布建,形成有特色的防護林體系,為沙漠建起一道牢靠的綠色屏障戰略建議,更是遭到水利廳的反對。水利廳的意見是,流管處是事業單位,不應擔負政府部門承擔的社會責任,過去多少年裡,流管處為沙漠地區的發展,為整個流域的建設,做出了突出貢獻,也因此讓流管處背負了沉重的歷史包袱。現在流域斷水,流域內的工程單位已無法生存,國家大量削減工程項目,省上也沒有大的工程項目,流管處必須由事業單位改為企業,自謀生存,自我發展,這也符合當前的改革形勢。至於構建防護林體系,保護沙漠生態,是當地政府應該考慮的事情,不應再轉嫁到流管處身上。
"他們這是推卸責任,是極不負責的態度。"林雅雯聽了,憤憤不平地說。
"雅雯啊,這話我也在會上說了,私下裡,我跟幾位副廳長都匯報了。但有什麼用呢,明著,他們是在改革,暗著,卻是想急於甩掉流管處這包袱。你我這些想法,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那也不能由著他們。"
"不由著他們,能由著你我?地是人家的,林子也是人家的,人家怎麼弄,權限在人家手上。我們只能從地方政府的角度給人家提點建議,這建議,份量太輕啊。"祁茂林的臉色越發沉重。下午他在水利廳召開的聯席會上,激動得差點要吵架。同來的市改制辦主任老陳拉住了他,才沒把火發到會場上。
林雅雯不說話了,同樣的話她已說了無數遍,見領導就說,逢會就講,結果呢?人家還是堅持原來的想法,非要把林地毀掉,要改建成有效益的農場。看來,那些林子真是保不住了。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講,省上想把那幾個小廠子,賣給縣上,讓我們經營。"
"賣廠?"林雅雯更為驚訝,這想法他們居然也敢有?
"他們跟我談了幾次,我一直堅持著不要,這一次,看來是堅持不住了。"
"為什麼?"
"上午馮橋同志找我談話了。"
"他談也不行!"林雅雯有點急。
"由不得你我,下周馮橋同志就要到省委上班了,不是副省長,是副書記。"
"是……麼?"林雅雯的聲音軟下去,剛剛端起杯子的手一陣發軟,無力地將茶杯放到了桌上。"真有此事?"過了半天,她又問。
"事情不會有假,省委趙秘書長給我打了電話,中央的文件馬上要發,馮橋同志已不在水利廳這邊上班了。"
茶室的空氣忽然變冷,變硬,變得令人感覺不出有空氣在流動。兩個人的臉全都僵住,變成一個顏色,醬紫色。
這個晚上,林雅雯沒再說一句話,她終於知道,祁茂林找她,並不是真的要想什麼辦法,其實到這時候,真是沒辦法再想。祁茂林的意思很明確,妥協!
祁茂林說:"我是老了,到退休的年齡了,我已跟市委孫濤書記談過了,打算年底到二線。但我不能在這件事上害你。你現在啥也別說,這齣戲我來唱,就算要當罪人,也讓我祁茂林去當。"
林雅雯怔然地瞪住祁茂林,不知是該感謝還是該……
離開茶秀,已是晚上十點,省城的夜晚一片明亮,到處閃爍著霓虹。抬頭望星空,星空更是一片燦爛。林雅雯真想在這樣明亮的一個夜晚縱情地說些什麼,但能說什麼呢?家,孩子,還有將要面對的工作,有哪件是順心的?哪件不把她的心折磨爛?祁茂林執意要送她回家,林雅雯拒絕了,她想一個人走走,她要在這樣一個夜晚,在她曾經熟悉的街道上,留下自己沉思的腳步。
電話偏在這時又蜂鳴了一聲,掏出一看,還是那個人,還是那些詞。朦朧中帶著期望,含蓄中透出堅韌。他是誰呢?
林雅雯不由得又一陣亂想。誰都說自己是理智的,其實誰也不理智。林雅雯儘管不被這個躲在暗處發短信的人誘惑,但每一次收到短信,心裡總要撲騰上那麼一陣。撲騰的時候,丈夫周啟明就到了暗處,而那個至今對她仍不冷不熱的鄭奉時,反倒站到了前台。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背叛呢?這麼想著,她對周啟明,就又多了一份內疚。還是司馬古風說得對,這兩年,在跟丈夫的關係上,是她先選擇了冷漠,儘管這種冷漠是無意識的。
她想,自己也該收收心了,這事要是讓周啟明察覺,還不知又會引出什麼大亂。他可沒她這麼開明,要是他認真起來,那可就糟透了。
林雅雯沒能等到強光景把萌萌接回來,第二天上午,她正打算去十三中,想事先跟校長見個面,不要到時再讓人家拒絕。車子剛到校門口,市委辦就打來電話,讓她火速回縣上,孫濤書記等她。
趕到縣城,已是下午,孫濤書記帶著工作組,果然等在賓館。見面還沒來得及客氣,孫濤書記就說:"你那個朱世幫,想法不錯嘛,讓農民集資買回林地,這構思很好。"
林雅雯臉一紅,路上她還在犯怵,孫濤書記找她,不會也是因了流管處的改革讓她妥協吧?這陣一聽,心裡有底了,笑著道:"想法還不成熟,沒敢向你匯報。"
"有想法就好,怕的就是你們沒想法。至於成不成熟,也不是靠想就能解決的,得在實踐中不斷調整。"
"書記說得對,有你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林雅雯趕忙讓人去買水果,天太熱,房間裡又沒空調,她看見孫濤書記熱得流汗。
"水果就別買了,你讓他們拿幾瓶保健醋吧,我最近對你們的益民保健熏醋上了癮,那東西不但止渴,還能解乏。"
說話間,就有人趕忙給熏醋廠廠長打電話,不大工夫,廠長李敏扛著一箱熏醋,氣喘吁吁走進來。見了孫濤書記,李敏靦腆地笑了笑,道:"孫書記來了,我把醋給您拿來了。"
孫濤書記瞅著李敏說:"你這個廠長當得特別,自己扛醋。"
李敏不到三十歲,曾經是二輕局副局長,很有前途的一位女幹部,兩年前二輕系統改職,遇到阻力,職工意見很大,孫濤書記在一次專項會議上講,我們的幹部能不能帶個頭,主動放下幹部架子,到企業去,到一線去,帶領廣大職工,把困境中的企業救活,讓職工有飯吃,讓自己也有一個施展才華的舞台?會後第三天,李敏主動請辭,要求到已經倒閉的熏醋廠去。市縣馬上將她樹為典型,在政策上給予扶持,兩年工夫,已經破產的熏醋廠起死回生,李敏研製開發的保健熏醋已成為市場新寵,備受消費者關注。
孫濤書記剛才這句話,是在表揚李敏呢。
李敏臉更紅了,搓著手,站在孫濤書記面前,一時不知說啥。甭看她在市場上,是個能沖善戰的好將,在領導面前,卻常常拘謹得如同小女孩,平日見了林雅雯,都要臉紅。
孫濤書記笑著說:"你這個廠長,性格得改改,別見了誰都怯,這咋能行?衝擊市場的人,應該更有魄力,無所畏懼。"一番話說下來,房間的空氣立馬活躍了。李敏這才坐下。孫濤書記藉機問了些情況,得知李敏又在開發新產品,鼓勵道:"干企業就該這樣,現在占市場靠什麼,就是靠新產品,你要把保健系列做大做強,做成拳頭產品。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縣上解決不了,市裡解決。"李敏趕忙道:"謝謝書記關心,眼下企業運行還行,資金方面缺口也不是太大,有困難,一定會找您的。"
"這就好,要是全市的企業都像你們這樣,我這個書記,就可踏踏實實睡覺了。"孫濤書記由衷地說。
談了一陣,李敏告辭走了,廠裡有事,不能多留,再者,她也識眼色,知道孫濤書記跟林雅雯有正事要談。
李敏離開後,孫濤書記單獨將林雅雯帶到另一間房,關切地問:"家裡的事處理妥當了?"林雅雯搖頭,孫濤書記又說:"再怎麼忙,家還是要顧的,女同志更要注意這點。"林雅雯內疚道:"工作沒做好,家裡又老是出亂,哎,都怪我方法不當。"
"話也不能這麼說,是我對你們關心不夠-121-把誰都搞亂了,不怕你笑話,我家裡也鬧戰爭哩!老伴批評我,說我不要他們了,這個官,不好當啊。"
"哪裡,你對家,可是很有責任感的,這一點值得我們下面的同志學習。"林雅雯真誠地說。
孫濤書記笑了笑,略帶點苦澀,還有遺憾:"雅雯啊,當領導就不得不做出犧牲,人嘛,畢竟精力有限,不可能把啥事都做好。欠下家人的,以後補,眼下還得鼓起勁來,把縣上的工作好好抓一下。老祁年齡快到了,自己想退二線,市上呢,也有這想法,想讓你盡快挑重擔。讓年輕同志挑重擔,這是大勢所趨,也是我們黨培養幹部的方向和原則。"
"孫書記,我哪還敢稱年輕?"林雅雯謙虛道。她給孫濤書記的杯子蓄上水。
"年富力強,正是幹事業的時候,我在你這個年齡,已經到行署工作了。"孫濤書記笑說。林雅雯發自肺腑地說:"你是我們的一面鏡子,縣上的同志談起你來,都很崇拜。"
"崇拜不敢亂講,這可是原則問題。不過老同志身上,還是有值得你們借鑒的地方,包括老祁,他為沙湖縣苦了一輩子,是頭老黃牛啊。"
孫濤書記這番話,讓林雅雯心裡再次湧出浪一般的感慨,她想起祁茂林那張沉重的臉,想起他跟她談的那些話,一時,心重得喘不過氣。屋子裡有片刻的沉默,孫濤書記也像是沉浸到什麼裡了,心事凝重。過了一會,他說:"今天跟你談這些,就是想讓你及早有個思想準備,過段時間,市委打算把下面的班子動一下,不能再讓老黃牛拉車了,得讓你們這些同志去沖,去拼。"
"孫書記……"
"這事就這樣,算是提前跟你談個話。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還是那個朱世幫,你到底打算把他藏多久?"
"藏?"
"怎麼,還想跟我打啞謎是不?你跟老祁,在朱世幫的問題上,矛盾是假,用人是真。說吧,打算怎麼用?"
"還沒想好。"林雅雯如實回答,這些日子她還哪有心思想這個。
"我倒有個建議,說出來供你們參考。"孫濤書記望了一眼她,接著道:"朱世幫這同志,是個干將,儘管他身上有不少農民習氣,但把他用好了,是能幹出一番大事的。"
林雅雯心裡一陣輕鬆,她還怕孫濤書記批評她袒護朱世幫呢,聽孫濤書記這樣一說,她就徹底放心了。"書記有什麼好建議?"她緊問道。
"他不是對沙漠有感情麼,就讓他幹那件事,縣上可以成立一個開發公司,也可以讓農民自發成立,由朱世幫牽頭,認真研究一下沙漠地區的發展方向,搞出一個綠色產業。暫時可以不追求經濟效益,但一定要追求長遠效益。縣上也制定些優惠政策,拿出一部分錢來,支持他們。如果縣上有困難,你再找我,我跟市財政說說。總之,沙漠地區的矛盾要解決,而且要從根本上解決,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
說到這兒,孫濤書記緊起了眉頭,臉也變得陰鬱,看得出,南北二湖及青土湖的矛盾,在他心上像塊石頭。林雅雯剛要說什麼,孫濤書記又說:"雅雯啊,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孫濤在河西市干了兩屆,也算幹出過一些成績,可一想這治沙,我這心裡,就難受。想想,六年來在我手上毀掉的樹,心疼啊——"
"孫書記,這不怪你,是他們——"
"不管是誰,我這個當一把手的,難辭其咎。一看到老百姓那些目光,一聽到群眾的罵聲,我就覺得,自己是罪人,是河西市的罪人。"
"孫書記……"林雅雯心裡也升起一股負罪感。
兩個人順著這話題,聊了很多,林雅雯第一次感覺到,孫濤書記原來這麼親切,這麼和藹,這麼值得信賴。能在這樣一位書記的領導下開展工作,真是件幸事。
孫濤書記給她安排了一項工作,要她把"121"事件後沙湖縣群眾的意見還有呼聲整理一份材料。"這材料一定要真實,可信,要切實體現老百姓的願望,表達出他們要表達的心願。"
林雅雯"嗯"了一聲,她沒問這材料做啥用,憑直覺,林雅雯感覺出省委班子的變動可能對孫濤書記有所不利,但這種敏感話題,她不能問,問了孫濤書記也不會回答。聊完這些,話題又回到朱世幫身上,孫濤書記這才說,兩天前他見過朱世幫,是讓組織部通知朱世幫去的。
"如果不是-121-事件,他完全有能力有資格做縣長。"孫濤書記最後說。
孫濤書記當天就回了河西,他的行程安排很緊,省委馬上要調整班子,這種時候各市的一二把手是最忙也最塌不下心來的。
孫濤書記走了很久,林雅雯還沉浸在剛才的交談裡,她真是沒想到,孫濤書記會跟她敞開心扉。後來她忽然明白,一定是司馬古風。想到這一層,林雅雯心裡再次湧上一層感激,人這一生,遇到一個知己不容易啊,能跟司馬古風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上帝賜她的福。
後來她又想到朱世幫,突然就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自己真做了縣裡一把手,就要讓朱世幫做自己的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