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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持續了三天三夜,刮得人心都慌了。風勢剛一減緩,林雅雯就急著往胡楊趕。三天裡她已接到不少電話,都是跟她嚷嚷南湖的事兒。包括朱世幫,也在電話裡跟她發瘋:"這個爛攤子,我是不想收拾了,誰愛收拾派誰來!"林雅雯知道他在撒氣,常委會上的事,他不可能聽不到,但聽到也是閒的。林雅雯很是正色地教訓了一通朱世幫:"我告訴你,你的調動是我攔的,停職也是我提出的,你有意見,可以對我提。但對工作,絕不能兒戲。縣委沒正式下發通知前,你還是胡楊鄉的黨委書記,那兒的一草一木,都跟你有關聯。你要是敢撒手不管,再惹出事兒,我饒不了你!"
朱世幫當下就叫屈道:"我的林大縣長,我朱世幫啥時兒戲了?你停我的職我沒意見,就算撤我朱世幫,我也認了。但南湖的事,不是我一個鄉黨委書記能解決的。眼下群眾的情緒還極不穩定,隨時都可能發生更過激的事。我請求你,跟姓鄭的說說,叫他別再折騰了,再折騰,我真是不管了。老百姓愛咋鬧咋鬧去,出了事,反正有他兜著。"
"行了,你們兩個,別再互相咬來咬去,你以為你做的事就光明?我可告訴你,你再敢背後亂撐腰,鼓動群眾鬧事,到時候可不是我林雅雯跟你過不去,是黨紀國法跟你過不去!"
朱世幫"嘿嘿"笑了兩聲,這傢伙,一觸到他的痛處,就只笑,典型的老油條。林雅雯還想叮囑幾句,沒想朱世幫道:"你們都說我在背後撐腰,那好,從今天起,跟群眾見面的事,我一件也不幹了,我把自己軟禁在辦公室裡,這總行了吧?"
"你敢!"林雅雯惡了一聲,啪地掛了電話。她知道,再說下去都是廢話。跟朱世幫這種人談工作,只能點到為止。
這三天她在想一個問題:對朱世幫,她是不是太苛刻了點?還有,真的把他從胡楊鄉挪開,南湖的局面會不會更不好收拾?對第一個問題,她點了頭。她知道很多時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縣長畢竟是縣長,站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方式還有要考慮的因素都跟鄉長不同,特別是南湖的問題牽扯到流管處的改革,這是一件令省長們都頭痛的事,她一個小小的縣長,只能服從,哪還能為了胡楊鄉的利益,置大局於不顧。但怎麼顧?到現在,她也沒想出個兩頭兼顧的策略,只能先給朱世幫施加壓力,讓他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千萬別再火上澆油。
苛刻就苛刻吧,有跟他解釋的時候。
對第二個問題,她沒有答案,真的沒有。她只有擔心,深深地擔心。
車子駛上鄉村公路,顛顛簸簸往前行。林雅雯閉上眼,這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有時候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心裡的那份累,就更沒法提。她真希望"121"風波快點過去,快點過去吧,人不能總陷在亂麻中,這種事兒折騰起人來,真是要命。再者,她不是跑來處理這些沒名堂的事的,她有遠大的抱負。
腦子裡猛地響起司馬古風的話:"這次機會對你很重要,你一直在省直機關,最缺少的,就是基層工作的經驗。眼下很多人都拿去基層當鍍金,你千萬不能有這想法。你要扎扎實實地在那兒幹上幾年,幹得出政績幹不出政績且不說,對自己,要當做一次學習和鍛煉的機會。不是誰都有這樣的機會的,要抓牢,一定要抓牢。"她到沙湖縣後一個多月,第一次回省城,就接到司馬古風電話,說是請她喝茶。司馬古風對茶道獨有研究,他最大的嗜好,便是請一個賞心悅目的女伴去品茶,"且聞清茶香,不見美人醉",這是他心目中最為享受的時刻。
其實跟司馬古風喝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甭看老頭子已經過了六十歲,心態一點都不老,甚至,比年輕人還要活潑,還要可愛。林雅雯還記得第一次受邀跟他喝茶的情景,那時她對司馬還不是太熟,關鍵是心理上還有一份拘束,放不開,正正經經坐他對面,動都不敢動。惹得正在專心致志滌茶具的司馬古風忽然放下銅壺:"你這麼嚴肅幹什麼,這是在茶室,需要的是一份輕鬆自如的心境,不像課堂,你在課堂上也沒這麼正襟危坐過啊。"林雅雯靦腆一笑,想放鬆,沒想身子越發吃緊,怎麼也放鬆不了。
司馬古風懊喪地說:"完了,今天這茶,品不出味了,你這一緊張,把香味全給緊沒了。"林雅雯當時不明白,香味怎麼就能給緊沒呢?後來她才知道,司馬古風說的還是喝茶時的心態,神態。神有茶韻便有,神無茶韻便無,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能融到茶裡。人如茶,茶如人,人在茶中,茶才能在人中啊。司馬古風這番話,讓她品了好些日子,最後才悟到,他是借茶說事,借茶說人。
當然,那天司馬請她,顯然不是為了享受,司馬古風一直擔心她到下面不習慣,更怕她被下面的風氣熏染。"人在任何時候,任何處境,都要保持清醒。你現在應該清醒的是,始終不要忘記,你是一個有遠大抱負的人。縣長、市長,這些並不是你的目標,你要把從政理解為不為官奮鬥,也不單純為民奮鬥,而是改良社會改良自我的一所大課堂,你要在這所大課堂裡有所成就。"
有所成就。林雅雯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眼前就清晰地閃出司馬古風那張稜角分明的瘦臉來,還有那雙睿智的眼睛。這兩年,司馬古風成了她精神上的一棵樹,心靈深處一條河,每每煩惱或是彷徨的時候,他總能在某個遠處,用眼神喚醒她。
林雅雯掏出手機,想打給司馬古風,電話卻突然在手裡叫起來。一看是強光景,林雅雯調整了一下心態問:"啥事?"
"林縣你在哪?我找你有急事。"強光景的口氣很慌。
"我在路上。"林雅雯說完,又覺納悶,順口問:"早上出門時司機沒跟你匯報?"
按慣例,縣長或者副縣長有事遠出,不論是下鄉還是外出辦事,必須要跟辦公室打招呼,就算自己不打,也要讓司機跟辦公室說一聲。聽強光景的口氣,好像他對自己去下面還不知道。
強光景"哦"了一聲,聽口氣,顯然是他把這事忘了。林雅雯心裡湧上一絲不滿。最近強光景不知咋回事,辦事總是丟三落四,沒了條理。
"林縣,你快回來,省廳來了人,又是調查-121-的。"強光景像是才記起司機跟他匯報過這事,不過他的口氣仍是一片慌亂,他現在是越來越見不得上級領導了。
"哪個廳的?"林雅雯忍住不快,問。
"還能哪個廳,是林業廳兩位處長,嚷著要見你。"
"不見!"一聽又是林業廳,林雅雯沒好氣地道。
"121"毀林事件發生後,幾乎天天都有省廳領導下來,林雅雯的"娘家"林業廳當時也派出過調查組,在沙湖縣蹲了半月,由於毀林一方胡楊河流域管理處歸省水利廳管,所毀的林地又不在沙湖縣管轄範圍內,林業廳便也沒對沙湖縣做過深的追究。為此事,林雅雯不止一次找到林業廳,要求林業廳出面,盡快協商解決,不要再讓"121"事件無節制地擴大,誰知一向對她很關心的"娘家人"在這事上出奇地選擇了沉默,一句公道話也不講。林雅雯對此耿耿於懷。沒想到這事兒過去了幾個月,林業廳突然又來了人。
司機小孫放慢車速,回頭問:"要回去麼?"
"不理他,繼續走。"
走了還沒五百米,書記祁茂林的電話來了,問:"你在路上?"
林雅雯"嗯"了一聲。
"你還是先回來吧,林業廳這邊你熟,你負責接待一下。"說完,掛了電話。林雅雯的心裡,就有些難受了。說實在的,跟"娘家人"慪氣是一個方面,關鍵是,她怕陪領導,更怕沒完沒了的匯報。事情都在那兒擺著,樹是流管處毀的,沙灣村的村民氣不過,跟流管處的工人打起了群架,打到後來,也索性摻到毀林的隊伍中。要說追究,怎麼也得先追究流管處。可是大家偏偏都迴避著流管處,要把責任往農民身上推,有人甚至還想把毀林這筆帳記在沙灣村村民頭上,這才讓矛盾進一步擴大,變得不可收拾。林雅雯真是不明白,清清楚楚的事兒,怎麼都要齊上心往渾裡攪?
猶豫一陣,她有些無奈地跟司機說:"掉頭吧,往回走。"
回到縣城,林雅雯緊著去見兩位處長,剛上樓,就聽見老蔡的聲音:"我說老鄭,你做事能不能漂亮點,拋開我們不說,你這麼做,讓人家雅雯同志咋工作?"
林雅雯一聽,就知道蔡處長是跟鄭奉時通電話,她有意放慢腳步,想聽聽鄭奉時到底在電話裡怎麼說。賓館房間的門敞開著,蔡處長的聲音又一向很高,他是省廳有名的大嗓子,說話做事很有股梁山好漢的味兒。
鄭奉時大約說了句什麼,惹得蔡處不高興:"算了老鄭,這事我不跟你扯,你別老拿改革當擋箭牌,反正林子在你的地盤上,你看著辦。不過我把話撂這兒,你要是再敢砍掉一棵樹,小心我一紙訴狀,將你告上法庭。"
林雅雯暗自一驚,聽蔡處這句話,好像流管處又要毀林?聯想起這些天胡楊鄉三番五次跟她打電話告狀的情況,她心裡忽地湧上一股不祥,再也不敢在外面偷聽下去,三步並作兩步,就奔進了房間。
看見她,蔡處長怔了怔,跟鄭奉時說了句就這樣吧,我這邊來客人了,就收了線。沙發上坐著的老祁緊忙站起來,笑著跟她打招呼:"我的大小姐,我們來兩天了,你倒好,避而不見。"大小姐是過去廳裡同事送她的雅號,既是恭維,也是暱稱。
"來兩天了?"林雅雯一愕。一看是老祁和老蔡,她心裡的親切感便湧了上來,你還別說,離開林業廳兩年,林雅雯最最不能忘掉的,就是這兩位。特別是老祁,林雅雯面前,他既像兄長,又像父輩,關懷和幫助把過去的日子填得滿滿的。加上老祁無拘無束,說話做事總是一副直脾氣,率真起來,又狀若孩子。跟他在一起,你覺得每一天的陽光都是透明的。哪像現在,時而暴風驟雨,時而暗雲滾滾,你想透明,都透明不了。林雅雯心裡生出一層內疚,兩位處長大駕光臨,來了兩天她居然不知道。
"你別聽他胡說,我們剛從市裡下來,想你了,順道來看看。"蔡處長笑著說。相對老祁,蔡處長跟她,似乎稍稍遠點,說話也就正經點。也可能是蔡處長曾給她當過直接領導,始終越不過那道線。
一聽老祁是在詐她,林雅雯這才鬆口氣,笑道:"哪啊,一聽兩位來,我從沙漠裡掉頭就往回趕。你們是欽差,小女子哪敢怠慢。"邊說邊跟強光景打電話,讓他弄點水果來。再怎麼廉潔,也不能拿兩杯白開水招待娘家人啊。
不多時,強光景提著兩籃水果還有一條煙進來了,大約見屋子裡的氣氛輕鬆,並不像他想得那樣糟糕,人也沒那麼慌張了,不過說話還是很拘謹:"實在不好意思,怠慢二位領導了。"
兩位處長瞅瞅強光景,又瞅瞅林雅雯,似乎提前對了什麼暗號,更像是玩啞謎,兩人都想笑,又都沒敢笑出來。強光景剛走,老祁就忍俊不禁:"雅雯,你挑的這個辦公室主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蔡處長也鬆了那張臉,痛快地笑道:"雅雯啊,你咋能瞅上這麼個活寶。讓他侍候你,你受得了?"
林雅雯被兩人說得臉紅,卻又不知強光景在二位面前獻了啥丑,只好裝啞。兩位處長開夠了玩笑,蔡處長這才言歸正傳:"好了,雅雯,跟你談正事吧,我們這次來,是……"
兩位處長真是為"121"來的,半月前,幾名記者聯名將"121"事件捅到了國家林業部,國家林業部深感震驚,責成省林業廳做出詳查,並將詳查情況報告林業部,很有可能,林業部也將派出調查組,對胡楊河流域毀林事件展開全面調查。
"胡楊河流域的問題,已引起中央高層的重視,省上正在組織相關部門,制定流域綜合治理方案。我們這次來,重點是調查流域的綠化面積,這個數字很頭痛,不瞞你說,目前報表上反映的情況,流域綠化面積已達到百分之八十,可事實呢,你最清楚,怕是百分之十也達不到。"
"報表你也敢相信?"林雅雯剛剛松下表情,一聽談報表,臉又苦了起來。
"不相信能咋的?離開了報表,我們怕是更沒說話的依據。"蔡處長苦笑道。
"明知道報表有水分,但一級一級,還得依賴它,這就是我們的悲哀。"老祁插話道。
"做吧,總有一天,假的會做得把真的徹底淹沒掉。到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怕連當罪人的資格都沒了!"娘家人面前,林雅雯也用不著遮掩,索性敞開心扉,發起感慨來。
一聽她的口氣,老祁趕快安慰:"我說大小姐,你也別那麼悲觀,怎麼見一次面你就灰暗一次,這樣幹下去,危險!你的勁頭要是縮了水,我可不饒你。這麼著吧,你準備一下,就流域治理特別是防護林建設方面存在的問題還有縣上的打算,我們先溝通一次,兩天後謝副廳長要來,他要聽全面匯報。"
一聽又是匯報,林雅雯的心就叫開了,饒了我吧,上帝,你總不能讓我天天陷到會海裡。叫歸叫,工作還得抓緊,畢竟,流域的綜合治理非同小可,兒戲不得。
從兩位處長那兒出來,林雅雯將情況向祁茂林作了簡短匯報,祁茂林說:"這工作你就負責起來吧,該怎麼匯報,你心裡應該有數。"祁茂林說話,有時很直白,有時,又深奧得讓人難以琢磨。應該有數?林雅雯覺得這話別有意味,好像在暗示她什麼。她不喜歡猜,正要細問,祁茂林忽然歎道:"雅雯,我咋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事兒要發生啊。"
"什麼事?"林雅雯的神經跟著敏感起來。
"我也說不準,但我感覺,真的風暴要來了。"
"風暴?"林雅雯雖也有相同預感,但她一直不希望這種預感成為現實。這陣聽祁茂林這麼一說,心裡的疑惑就更重了。這些日子祁茂林表現很為反常,特別是上面來人,既敏感又悲觀,甚至有種散了架的錯覺。這在祁茂林身上,可是很少見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它去吧。匯報會的事,你抓緊準備,具體的事兒,可交給石壘同志去做。縣委這邊,我也跟辦公室說一下,讓他們積極配合。等會兒我要去一趟北湖,北湖那邊現在也是一團糟,問題再不解決,怕是……"祁茂林沒把話說完,不過從表情看,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林雅雯沒敢多留,怕祁茂林的情緒影響到她,離開辦公室時,祁茂林忽然又說:"朱世幫的事,你再考慮一下,實在不行,就按你的意見辦。"
林雅雯愕了幾愕,祁茂林在這個時候突然讓步,讓她有了更深的想法。
準備工作緊張有序,兩天後,謝副廳長來到沙湖縣,匯報會正式召開。
林雅雯先是詳細匯報了"121"事件,接著又匯報了事後沙湖縣採取的有效措施,並將沙湖縣二十年的治沙經驗和取得的成就作為重點,做了長達一個小時的匯報。也不知為什麼,匯報的時候,林雅雯幾次忍不住將目光投到了祁茂林臉上,這天的祁茂林聽得很認真,記得也很認真,特別是林雅雯念到數字的時候,他手裡那支筆,幾乎忙個不停。
祁茂林過於認真的舉動,引得林雅雯一陣亂想。
後來她才明白,祁茂林生怕她在數字上再次犯錯。
數字這個錯,犯不得啊!
林雅雯剛來沙湖縣的時候,曾在數字上犯過錯誤,有次跟市裡匯報工作,她在事先沒徵求祁茂林意見的前提下,將三個鄉鎮人口超生的情況捅到了會上,還無一例外地拿數字說話。結果她闖禍了,不但當場挨了市領導的批,事後還被祁茂林怪得一塌糊塗。"你以為數字是那麼隨便捅出去的麼?凡是往上報的數字,一定要慎而又慎,要再三斟酌,你倒好,自己下一趟鄉,道聽途說一番,就敢將這些未加核實的數字往會上捅。"林雅雯當然不是道聽途說的,但沒在會前碰頭是真。縣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往上匯報的數字,必須在縣委常委會上碰頭,也就是說,得經過書記祁茂林核實。祁茂林認為這些數字沒問題了,才能往上報,如果有問題,就得重新統計,重新推敲。是的,推敲比統計更重要,這就是基層工作的真諦。未經常委會統一口徑,林雅雯自作主張就將數字彙報到上面,出了問題,責任只能由她一人擔著,哪怕她說的那些數字千真萬確!
會後不出一周,三個鄉鎮無一倖免地被市計生委掛了黃牌,黃牌意味著鄉鎮長被一票否決,官當到頭了。而且新上任的鄉鎮長必須要在兩年內把黃牌摘掉,縣上也是同樣,三年摘不掉黃牌,她這個縣長也到了頭。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林雅雯被上上下下怪了個遍,一時成了沙湖縣最大的敵人。這件事對她衝擊很大,打擊也很大,算來,是她到沙湖縣接受到的第一次深刻教訓。事後她才知道,在基層,數字是個很敏感的話題,凡是縣上報到市裡或省裡的數字,都要經過縣委常委會幾番討論後才能決定,絕不是哪個領導想說多少就說多少。這數字又分幾種,一種是跟部門報的,一種是跟市委市政府報的,還有一種,是向新聞媒體提供,專門用來做宣傳的。同一件事,三個口徑報的數字相差很大,但上上下下沒一個人認為這麼做不妥,特別是市裡,好像早已習慣了這種數字規則。
林雅雯今天匯報的數字,是頭一天晚上常委會上大家議過的,祁茂林在北湖,沒參加會議,他是今早趕來的,但縣委辦已在電話裡跟他做了匯報,也徵得了他的同意。林雅雯後來想,祁茂林之所以這麼認真,是怕她臨時發揮,將會上定的數字篡改。
這種事林雅雯也做過,是在去年向水利廳匯報工作時,匯報到中間,忍不住就推開事先準備好的材料,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即興匯報起來。結果她匯報的地下水開採量,比材料上準備的要大,大得多,惹得聽匯報的副廳長當場問:"你這個數字跟材料上的有較大出入,我們到底信哪個?"林雅雯居然不假思索就說:"當然信我的!"
結果那一次,她闖的禍更大,省水利廳當場就決定,取消對沙湖縣人畜飲水方面的扶持資金,並將機井配套款也給取消了,兩項加起來,沙湖縣就損失掉一千多萬!
為這件事,祁茂林氣得半個月不跟她說話。後來市委孫濤書記聽到消息,把他倆叫去,半是批評半是調解地做了大半天工作,祁茂林的臉色才變得暖和了。不過後來他還是說:"能不能把機關那種作風變變,這是基層,基層就得有基層的作風。"
那次林雅雯沒敢固執,畢竟,因了她的匯報,沙湖縣損失掉的資金巨大,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是件小事。況且扶持資金被砍掉,第一個工作難度變大的,就是她這個縣長。
一次次的"錯誤",一次次的教訓,按說憑她的智商,應該能迅速變得沉穩、變得老練。誰知到如今,她還是成熟不了。非但如此,她的脾氣也一天天變壞,過去那種溫和達觀善解人意的可愛勁一點點的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情緒化。
"提前進入更年期了。"老祁笑說。
"好的沒學到,反倒沾了一身壞脾氣!"司馬古風批評道。
林雅雯自己也很後悔,覺得這樣下去很危險,自己身上該丟的東西丟不掉,不該丟的,卻在一層層剝蝕。特別是她現在的壞脾氣,令她十分惱火。
不管心裡怎麼想,一遇到數字,她還是很過敏,憋不住就想把自己掌握的數字捅出來,好像不這麼做,心裡那道坎就邁不過去。
是的,她心裡有道坎。
好在,這天她控制住了。林雅雯匯報完,祁茂林長長地舒一口氣,一直暗沉著的臉,終於有了亮色。他抬起頭,放心地沖林雅雯笑了笑。
這一笑,讓林雅雯感覺到一絲酸澀。
重點議題匯報完,林雅雯又想趁這個機會,跟省廳爭取點錢。畢竟是娘家人嘛,說話總是要方便一點,再說了,當縣長就得有這個本領,見縫插針,能爭取的機會一定要爭取,千萬不可放過。邊上坐的老祁似乎看出了她的動機,未等她張口,搶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示意她別亂講話。林雅雯一愣,不明白老祁搞這小動作幹什麼,不過她還是把話嚥回了肚裡。會後林雅雯才知道,謝副廳長最煩下面跟他要錢,謝副廳長是從財政廳過來的,對錢很敏感。上個月老祁陪著他在在另一市裡調研,那市的主管副市長在會上提錢,被他當場弄了個滿面紅,很是下不來台。
謝副廳長是年前調進林業廳的,林雅雯跟他,算是第一次見面。
聽完匯報,謝副廳長沒表什麼態,他對"121"情況吃得不透,不好亂表態。蔡處長就林區安全管理及春季植樹做了一番安排,要求無論如何,要把今年的植樹工作抓好,特別是防護林的建設,一定要把歷年欠的任務補回來。老祁沒講話,讓他講,他說該說的蔡處長都說了,我就不廢話了。參加匯報的人聽了,頓時鬆下一口氣。原想這次匯報會,怎麼也得挨幾句批,沒想省廳三位領導都很客氣,客氣得讓人感覺不出這是下來檢查工作,倒像是例行公事的下來走一趟。
林雅雯心裡卻不敢這麼想,隱隱的,她從冷漠的謝副廳長臉上,看出一股不祥。
晚上縣上設宴,款待省廳領導。因為沒能把要錢的事提出來,林雅雯心裡有點堵,加上謝副廳長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更讓她打不起精神。祁茂林差人喚了她幾次,意思是讓她也到謝副廳長那邊作陪。老祁在一旁直擠眼,示意她別去。林雅雯哪還有陪廳長的心思,她想如果要不到錢,這幾桌飯就等於白擺了。
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林雅雯這才幹了兩年,就被錢逼得見誰都想叫娘了。
席間,林雅雯忍不住又將錢的事提了出來,跟老祁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當初坐一個辦公室的份上,多少給點,也好讓她這個醜媳婦過一過有米之炊的日子。兩位處長先是直搖頭,眼下報到省廳的項目不下五十個,都是要錢,好像不給錢這樹就種不到地上。省廳的原則是,項目可以批,但錢一分沒有,自己想辦法。林雅雯不大相信,再次問老祁,是不是這樣?老祁有幾分神秘,他今天的表現令人困惑,好像心裡藏著什麼事。當眾人的面,林雅雯又不好直接問出來。直到酒宴散盡,往賓館去的路上,老祁才憂心忡忡說:"我說大小姐,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沒準兒,謝廳這次回去就奏你一本。"林雅雯喝了不少酒,頭裡暈暈乎乎,一聽這話,酒立刻醒了三分,立馬警覺地問:"此話怎講?"
"謝廳有個怪毛病,他要是會上不說話,下面的話一準兒就多了。"老祁說。
"多就好,我還巴望他能把我當場撤了呢!"
"又說氣話了是不?撤了倒好,就怕……"老祁打個酒嗝,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如今連老祁說話都藏頭藏尾起來,林雅雯心裡,忽然就一片沉重。然而,光有沉重是不夠的,生活得繼續,工作得繼續,擺在面前的困難得抓緊解決,南湖爭端,說啥也得停下來。
第二天,老祁他們離開沙湖縣,回省城。臨走,老祁語重心長地說:"樂觀點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資金的事,我盡量替你想辦法,不過,你跟祁書記的關係,再也不能這麼僵了。"
"僵?"林雅雯不解地望住老祁,她跟祁茂林常鬧意見是不假,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二人的關係,內心裡,她是很尊重這位老同志的,也不希望把關係搞僵。當然,她相信,祁茂林也不是那種一聽不同意見就上綱上線的人。她放心地笑了笑,道:"不礙事的,我們之間,還不至於。"
老祁再次提醒道:"雅雯啊,基層情況跟上面不一樣,沒有人像我這麼老護著你。再說了,機關工作單純,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基層不一樣,那麼多人盯著你倆,你倆臉色一不和,下面的人就茫然,就搖擺,時間久了,對工作會有負面影響。我還是那句話,別太任性,該讓步時,必須讓步。對了,有機會,主動跟茂林書記認個錯,他畢竟是老同志嘛。記住,有時候認錯也是一門藝術,對你管用。"
林雅雯靦腆地笑了笑,眼裡忽然濕了,有些關心是很能打動人的,有些溫暖就在不經意間。她潮紅著臉,沖老祁"嗯"了一聲,心,瞬間光明了許多。
老祁他們上車時,林雅雯特意讓賓館招待處準備了幾份小禮物。沙湖是個窮縣,實在沒什麼能拿出手,幾樣土特產,就算自己一點心意吧。除了髮菜、駝掌、沙米外,她特意給老祁多帶了一條狗。老祁胃不好,年輕時在林區工作,空腹喝酒,耍漢子,結果喝出一身病。狗是賓館專門喂的,乾淨,她讓廚師分成小塊,一包一包裝起來。又備了幾味中草藥,放一起燉了喝,養胃。
強光景在邊上念叨:"這點東西,拿不出手吧,謝副廳長第一次來,太簡單了會不會……"
"我想送他一車金子,有沒?"說完,又覺過分,含著歉意道:"以後找機會,專程去省城拜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