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個早上,興業興家高高興興地走進宏巨染廠。隨後,壽亭穿著圓領汗衫走來。沒了右手的老杜好像不大高興,但還是笑著說:「掌櫃的,早呀!」
壽亭也說:「早!」說完就往裡走。他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問:「怎麼就剩下你自己了?老王呢?」
老杜歎口氣:「唉!掌櫃的,老王病了。」
壽亭答應一聲,又往前走,走出去有十幾米了,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急匆匆地折了回來:「我昨天還見他,今天怎麼就病了?這十幾年他從沒請過假呀!」
老杜一看壽亭那表情,也只能實說:「掌櫃的,老王這病有些時候了,斷不了地吐口血。我也勸他告個假去看看,他就是不去,只是一把一把地吃藥丸子。可那病還是不見輕。掌櫃的,俺兄弟倆跟著掌櫃的從青島到濟南,這十幾年來,年年多發給俺倆錢。俺倆也給廠裡出不了什麼力,本來臉上就掛不住,心裡放不下的,再……」
他的話還沒說完,壽亭抬手抽了他一個極其響亮的嘴巴:「混蛋!老王在哪裡?」
老杜捂著臉,含著淚說:「老王覺得自己不行了,想收拾一下回老家。他不讓我給掌櫃的說。」
登標站在車間門口看著工人上班,一看壽亭打殘廢,馬上跑過來:「掌櫃的,這是怎麼了?」
壽亭氣得呼呼直喘:「什麼也別說了,你,上車間找上兩個人,再去老吳那裡拿上錢,抓緊去老王家。他一口一口地吐血,這個王八蛋不去醫院,一把一把地亂吃藥丸子。覺得自家不行了,想回老家去等死。他娘的還有你,你這把頭是怎麼幹的?全他娘的一窩子糊塗蟲!去,快去!去那外國人開的和瑟醫院。先住上醫院,看看是怎麼回事,趕緊打發人回來告訴我。」
登標答應著,飛奔而去。
壽亭看著老杜,老杜嚇得想下跪,壽亭忙拉住他:「老杜,咱既是同鄉,也是多年的弟兄們,你這事辦得不對呀!你倆從二十多歲就站在廠門口,現在都四十多了。我天天看著你倆站在這裡,一個少了右手,一個少了左手。我陳壽亭沒什麼能耐,但是我願意讓弟兄們知道,這輩子跟著我,沒有跟錯了人。老王長病你不告訴我,他也不告訴我,你讓我怎麼想?不錯,看病是得花錢,那能花多少錢?花了咱再掙呀!咱的布都賣到了廣東,這麼大的工廠還看不起病?你倆軋斷了手,我一輩子欠著你倆的情。你呀,老杜,傷了你六哥的心了!」壽亭說罷潸然淚下,一甩手,走了。
東初的汽車開過來,他一看大哥沒像以往一樣在廠門口站著,就停下車,問門房:「大掌櫃的呢?」
門房沖那邊一指:「大掌櫃的在那兒呢。咱那棵棗樹不知為什麼突然死了。」
東俊看著那棵碗口粗的棗樹,一臉的迷惑與哀傷,不住地搖頭。
東初放下汽車後,走過來:「大哥。」
東俊沒有回頭,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東初說:「大哥,死了一棵樹至於這樣嗎?」
東俊慢慢地回過頭來:「老三,當初咱從博山來濟南開染廠,咱爹讓佃戶挖了這棵樹來種上。當初你在北平上學,不知道——這棵樹只有指頭那麼粗。咱爹說,這棗樹既耐旱,又耐澇,那意思就是讓我挺住。這些年,我只要遇見難事兒,就看著這棵樹,一切也都覺得無所謂了。這些年來你興許也看到了,我每天從這棵樹下走,天天抬頭看看。可是今年春天,這樹就死了一半,我的心裡就咯登一下子!又是澆水,又是上肥,總算活過來了。後來開了一樹花,可是一個棗也沒留下。這不,自從上個禮拜開始,葉子就開始干,怎麼澆水也沒有用了。唉,我是想呀,自打滅了訾文海,這兩年多來,咱的買賣順風順水,一天比一天好,這棵樹怎麼突然就不行了呢?這是個什麼徵兆?唉——」
東初忙安慰:「大哥,這棵樹在這裡有十幾年了,你和它有了感情。實際上樹並沒有靈性,它是植物,和咱的買賣沒有關係。這夏天不能挪樹,等明年開春兒,咱再種上一棵。咱再從老家挪一棵來。」
東俊苦笑:「我一看這棵樹,就想起咱爹來。唉,咱拼打了這麼多年,工廠總算成了氣候,咱的貨也賣到了武漢。這麼好的買賣,這樹怎麼就死了呢?」
東初用手扶著哥哥的後背,慢慢地向辦公室走。一路上,東俊不住地歎息。
壽亭坐在小圓桌那裡喝著茶,看著牆上林老爺的題字。飛虎把電扇往這邊搬了搬,壽亭說:「飛虎,這兩年給我端茶倒水的,還行吧?」
飛虎笑著:「可是行!你就是不管飯,光讓我聽你說話都行!」
壽亭說:「行!小子,會說話,比你叔強。飛虎呀,剛才你沒進來的時候,我坐在這裡想,這宏巨染廠的人,我沒罵過的興許沒幾個,這裡頭就有你和文琪。飛虎呀,東家還沒來,你坐下,咱爺兒倆說幾句。」
飛虎看看壽亭,不敢坐。
壽亭一欠身子,拉著飛虎坐下。飛虎雖說是坐著,但只是虛坐在椅子邊上,隨之給壽亭添茶。
壽亭看著那「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說:「自打前兩年滅了那訾文海,咱們的貨出鄭州,過衡陽,一陣子殺到了廣東。這濟南府也因為有了這些染廠、紡織廠、麵粉廠,在全中國揚了名。買賣也挺順。可是飛虎——」他盯著飛虎,目光裡有些疑惑,「這些年一直著急上火的,這乍一肅靜了,我這巡河炮咋不知道往哪裡打了呢!」
飛虎說:「掌櫃的,我還是站著和你說話吧,坐著我害怕。」說著就想站起來。壽亭哈哈大笑,拉他坐下:「飛虎,你知道我是怎麼走的運,發的財?」
飛虎傻笑:「掌櫃的本事大,這誰都知道。」
壽亭說:「你說得不對。是因為我先是碰見了好心人,後來碰上了明白人。沒有這些人,我就是一堆狗屎!虎呀,我有些老了,回想這一輩子,覺得應當先做人,然後才能做買賣,做不好人,那買賣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也長不了。虎呀,我和你叔就和親兄弟差不多。當初我派他去青島元亨下蛆,他連眉頭都不皺,真是好樣的!當初咱要是青島打不響,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些故事了。他比我還小一歲,可是去年就死了,我一想起來,心裡就難受。」壽亭低下了頭,飛虎的頭也低下了。壽亭歎了一聲,淡淡地說:「虎呀,明天,你就別在這裡給我倒水了,我給老吳說好了,你去賬房學著買賣吧,去學著認字。今年你才十七,認字還來得及,別和我似的,在上海把報紙都拿倒了!」
飛虎站了起來。
家駒提著公文包急匆匆地往壽亭辦公室奔,然後跑上了樓,一下子把門撞開,飛虎驚得站起,退到一邊。壽亭也愣了一下:「怎麼了?」
家駒把包往旁邊一放:「六哥,今天早上我聽英文廣播,說日本人正在打宛平,在盧溝橋與中國守軍幹起來了!」
壽亭大張著嘴:「天呀——」
家駒急問:「六哥,咱們怎麼辦?」
壽亭呆呆地說:「北平離天津太近了,天津本來就駐著日本兵,開埠危險呀!家駒,快!給濤飛文東發電報,讓他們不要把一個雞巴工廠放在心裡,能處理的都處理了,不能處理的,扔了不要了,讓他們帶著家眷來濟南,看看再說。」
家駒說:「六哥,不至於吧。這一回,咱們的軍隊總算放了槍,和日本人打了一陣。加上守天津的又是張自忠,那可是有血性的軍人啊!他就能眼睜睜地看著日本鬼子佔領天津?我覺得……」
壽亭抬手制止他:「家駒,你不知道。林老爺子對我說,蔣介石此人很有心計,他對他的部下極好,甚至都兄弟相稱。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張作霖,那是張學良他爹呀!張學良和日本人有殺父之仇呀!可是老蔣一句話,張學良一槍不放,棄了東三省。這都是老蔣那『義氣』起了效。去年張學良在西安,又是哭諫,又是跪諫,實在沒了法,這才把老蔣扣起來。現在張學良在哪裡?還不是給送上了軍事法庭?咱再說一件事,遠宜她男人那也是好樣的,他和日本人也有亡家之恨。他是一個專門在山地作戰的軍官,據林老爺子說,霍長鶴極有才能,不用看,只聽那動靜,就知道炮彈是從多遠處打來的。老蔣怕他幫著張學良,生生地把他調到國防部,待如上賓,還給了個肥差。又是加官,又是給錢,遠宜坐月子,還派人送了禮。他沒血性?還不是乖乖聽話兒?張自忠是一個師長,老蔣要是不讓他打,他敢怎麼樣?咱再說說咱廠裡,咱的買賣這麼好,我為什麼不讓再添機器?就是林老爺子支的招。錢咱可以帶著走,機器能帶走嗎?要是沒有林老爺子,家駒,咱比現在還著急。你快去辦吧!」
家駒並沒站起來:「六哥,我覺得濟南不要緊,有黃河隔著呢!」
壽亭苦笑一下:「家駒,別人說這話,我不在意,你說這話,我就覺得不對了。咱在青島待了這麼多年,你看見青島港裡有一條中國的軍艦嗎?有嗎?一條也沒有!日本人根本不會從北邊來,他會順著膠濟一路西進,三天就能打到濟南。林老爺早說了,整天是什麼蔣桂大戰、中原大戰,除了和李宗仁打,就是和馮玉祥打,再加上他娘的剿共,咱繳的那些稅,全買成了陸地上用的家什,哪裡有海軍呀!林老爺子,小侄這裡謝了!」壽亭抱拳在胸,仰望天棚,「家駒,要不是人家,咱這染廠還不得擴大三倍呀!」
家駒緊張起來:「既然形勢這麼危險,咱那兩萬件布就別往這運了!」
壽亭歎口氣,苦澀地笑笑:「晚了!昨天祥榮來了電報,咱和三元一共是三萬件。因為數量大,專門組了一整趟車,今天早晨就發出來了。你快,快打電話,把這事告訴東初,讓他們抓緊到我這裡來。天哪!這是他娘的什麼國,什麼政府呀!老蔣呀,你可害死這些買賣人啦!」
上海,林祥榮辦公室,他站著給鐵路局長打電話:「劉局長,幫幫忙!讓那輛專列停下,不要再往前開了!」
劉局長說:「我剛問過,車已經過了真如,這時候快到蘇州了。」
林祥榮一頭大汗,孫先生站在旁邊雙手直抖。林祥榮說:「劉局長,就是到了蘇州也得停下!對方是詐騙犯,你要不讓車停下,我們林家就完了!劉局長,停下吧,就算我和我爸爸求你了!祥榮在這裡給你跪下了!」說著真的跪倒,「劉局長,你是前輩,咱們也是多年的世交,你就幫幫我們吧!」
劉局長歎了口氣:「唉,祥榮,這不是小事呀!讓我想想。」
林祥榮跪在地上,雙手抱著電話,汗流滿面。這時,劉局長說:「好吧,原車運回嗎?」
林祥榮跪著說:「原車運回。祥榮及林家全體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給你磕頭了!」
劉局長說:「好吧,我這就命令調整運行圖。運回後停在哪裡?」
祥榮站起來:「把車甩進北貨場,隨後我就讓人去卸。」
劉局長說:「好,最晚也就是明天就能回來。告訴伯清兄,讓他放心吧!你淨給我添亂子,不收到款子就發車!好,我掛了!」
林祥榮放下電話,孫先生過來把他攙起,慢慢地坐回椅子上。一頭大汗直往下淌。孫先生遞上濕手巾,林祥榮拿著,呆呆地說:「給我六哥發電報,讓他放心吧,專列停下了。」
孫先生說:「陳老闆並沒來電讓停運,咱……」
林祥榮抬著手:「不用說了。國家都這個樣子了,生意,已經做到頭了。運了去,我六哥多年的心血,就都給了日本人了。我一個人坐一會兒,掐斷我的電話線,告訴我爸爸,我馬上回家。」
孫先生答應著出去了,祥榮的眼淚從臉上淌下來。
南京東路上,一片恐慌,各商店門前全是搶購的人群,馬路上有人扛著面,有人扛著布,人們在亂跑著……
林公館裡,林老爺和老伴拉著手坐在長椅上。老伴把另一隻手壓在老爺子的手背上安慰著。
林老爺表情平靜,一言不發。一個傭人進來說:「老爺,商會來的電話,是謝會長。」
林老爺沒回頭,只是淡淡地說:「告訴他,我已經退出商會了。」
這時,林祥榮進來了,母親站起,林祥榮坐在了父親對面:「爸爸,我把那輛專列截下了。這事辦得對嗎?」
林老爺看著兒子:「好呀!榮兒,你也成熟了!」他十分難看地一笑,「可是國家也不行了。這都是天意呀。」說罷,淺淺地笑著。
林祥榮看著父親:「爸爸,那些布運回來怎麼辦?現在正在搶購,張德裕貿易行正在囤貨,交易所的布價一路狂升,我們是不是賣掉?」
林老爺笑笑:「榮兒,你讓我自豪,也讓我感動,你商業的頭腦越來越靈。只是,天公不佑我華夏,可惜呀,林家另一代的商業英才沒有機會啦!」
傭人送來了茶,祥榮給父親倒水,表情很淒哀。
林老爺說:「把那三萬件布高價賣給張德裕,逼著他用美金交易。他如果不要,就減一點賣給周得海,剛才他來過電話,同意用美金交易。然後,把賣布的錢,按兩萬件、一萬件分開。三元的那一部分,你去電報問問東俊東初怎樣處理。壽亭那部分錢,一半繼續持有美金,一半用美金買成黃金。」林老爺冷冷地一笑,「『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這句話今天算是用上了。我就不信泱泱大中華——」他的嗓門兒突然提高,「就這樣長久被日本鬼子欺負!祥榮,留下這筆錢,也就給你六哥留下了翻身的本錢。」說罷,劍眉豎起,滿臉恨意,腮上的肌肉抽搐著。
林祥榮問:「爸爸,咱們怎麼辦?是接著干還是漸漸地收口?」
林老爺說:「榮兒,北平盧溝橋雖然離著上海很遠,但上海比濟南更危險。日本人本來就在上海、蘇州、昆山有駐兵權,自今年春天以來,這三個地方都增了兵。日本軍艦就泊在吳淞口。蔣介石忙著剿共,買的軍火全是山炮機關鎗之類,中國哪有海防呀!自甲午海戰以後,中國海軍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
林祥榮點點頭,看著父親那平靜而悲壯的臉。
林老爺淡淡地說:「榮兒,咱林家,是幫辦入行,買辦起家。咱們是在外國物資與中國市場之間,上下其手。上海人把買辦稱作『康擺渡』,咱們就這樣擺渡來,擺渡去,投機取巧,從小到大。現在咱們有四個印染廠,六個紡織廠,兩個橡膠廠,一個鍋爐廠,也算是上海數得著的買賣了。這些年來,我也好,你爺爺也好,雖然是投機鑽營,甚至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到了後來甚至操縱市場,但那僅僅是為了賺錢,並沒幹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說著林老爺站起來,從博古架上拿下一個玻璃盒子。這盒子裡面紅絨襯底,上面放著指甲大小的一塊瓷片。他坐下後,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開盒蓋,爺兒倆看著那塊薄瓷片。「榮兒,在所有的瓷器中,這碗是最難燒製的,大碗,更難燒製,因為胎子薄,不等晾乾進爐,胎子就變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時候你也就是有兩三歲——就有這樣一個宣德官窯的大碗,直徑三尺,就這麼薄!要說價值連城,那是說小了,根本就沒價兒!當時收藏界稱之為『一碗勝萬瓷』。那個大碗,擺在一個專門的架子上,要是想動動地方,要六個人圍起來,小心地捧著,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斷了。那是國寶呀!不能給外國人呀!正好,英國遠東公司的經理史沫特到我們家來,一見這碗,張嘴就要買。咱當然不能賣,可是當時咱正和英國人做著買賣,不敢得罪人家。你爺爺就說買什麼,既然你喜歡,送給你吧。史沫特非常高興,就過去摸碗。你爺爺裝著出去方便,對兩個下人交代了兩句。回來之後囑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兩個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著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是我們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著走在前面,過門檻的時候故意摔倒,那個碗也就碎了。你爺爺心疼得當場就昏過去。這就是林家的家風!寧可疼昏了,國寶也不能給外國人。這就是我們林家的氣節!也是我們家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發財了,甚至是發了不義之財,但是咱家,進口,沒進口過一錢鴉片,出口,沒出口過一件國寶!阿榮,明白了嗎?」
祥榮一臉肅穆,認真地點點頭:「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爺拉過兒子,坐在自己身邊:「過去咱們東三省朋友那麼多,現在都不來往了。他們為了自己的那點生意,保財捨節,現在被逼都干了偽差事。難道我們也要步其後塵嗎?如果日本人真的佔了上海,拿刺刀逼著你,你能不幹嗎?我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榮兒,趁著現在工廠還值點錢,我們全賣掉吧!你說呢?榮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與失,其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說罷深情地看著兒子。
林祥榮拉著父親的手,堅定地說:「爸爸,我們家,就是一切都從頭再來,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發財!」
林老爺長歎一聲,父子倆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變的前一天,林氏企業被後來的漢奸商人張德裕以極低的價格買去。經營六十餘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結束營業。
遠宜家,她急得在屋裡來回走。老媽子抱著孩子在院裡坐著,逗著孩子玩。這時,長鶴的汽車飛馳而來,還沒等遠宜出來,長鶴就從車上跳下來,隨走隨解軍裝的扣子。他連院子裡的孩子也沒看,直接衝進屋來,把上衣猛摔到牆上:「他媽的,我的肺都快氣炸了!」坐在沙發上,摸過煙來,然後又扔下,「這是要幹什麼!」
遠宜過來拉住他:「你小點聲!」
長鶴怒目而視:「大也不過是個死!不說增兵,倒是講和。從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國的國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飛機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麼不好!炸他一頓還不一樣講和嗎?哼,反倒說我亂言誤國。抓了張少帥,扣了楊虎城,怕我不滿,把我調到作戰部,我想這可來了機會!還什麼抗戰不分前方後方,全是胡扯!」
遠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來過去把門關上。院裡的那兩個衛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門口。老媽子也抱著光復往外走了走,但是沒出院子。
遠宜倒了杯水端過來,然後扶著長鶴的肩坐下:「消消氣,喝杯水。長鶴,軍人是要服從命令的。別生氣了,我比你還急,一天到晚在家為你擔著心。」
長鶴炯視著門口:「你看看這個中國,日本人四處有駐兵權,從吳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軍艦。日本要是大國,那也罷了,一共他媽的和個鞋底大小,根本沒有能力和中國全面開戰。怕它幹什麼?就是因為不戰而退,它才有恃無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國民產業,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國的資源侵略中國。我今天說了這些,你猜那蔣委員長說什麼?」
遠宜看著他,長鶴說:「他說,他到日本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呢!好,既然不聽我的,為什麼夜裡四點把我叫了去?遠宜,你知道今天誰最忙嗎?外交部!忙著要求國際調停!我說飛去北平親自看看,哼,怕我不回來了。錯呀!」長鶴仰天長歎。
遠宜拉過他的手來撫摸著。長鶴慢慢地說:「告訴六哥準備南遷吧,北平一旦失守,日本人就會直撲濟南,那是中國最重要的戰略要地之一。遠宜,你也準備準備吧。今天已經討論到遷都的事情了,是昆明還是重慶,還沒定下來。唉,讓人心寒呀!」
遠宜問:「南京有長江之險,難道也守不住?」
長鶴原樣沒動:「日本人會從上海打過來。唉!這時候他該想起那些海岸炮來了。」長鶴自嘲地笑著,「得時,得勢,堂堂的少將,僅是個擺設。遠宜,你嫁了個行屍走肉呀!」
遠宜伏在他的胸前:「別這樣想。北平的事情可能會有轉機。我陪你喝點酒吧。」
長鶴好像沒有一點力氣,他看著天棚:「保不了國,就保家吧。你明天打電報給六哥,就說西南可以安家。」
遠宜說:「我想去一趟。」
長鶴猛地坐正了,拉住她的手:「遠宜,要不是為了你和光復,我今天就跳起來了。咱們已經有了一次淪陷的經歷,別再冒險了。六哥是明白人,知道該怎麼辦。我求你不要去,我實在受不了了!」說著把遠宜抱過來,嚶嚶地哭起來。
下午,開埠染廠周濤飛辦公室,他和丁文東二人站著說話。
濤飛說:「你去花旗銀行,匯豐也行,把剛賣的這些錢也都買黃金。從今天開始,給工人發雙薪,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幹,把倉庫裡最後的那三百件布全印出來賣了。街上正在搶購,各染廠都缺布,如果有要坯布的,也賣。然後,你帶著金票去濟南,我等著和德國人辦交接,隨後去找你。合同已經草簽了,德國人還要請示國內總部最後定奪,只要一回電報,立刻就能交接。一旦交接完畢,我帶著剩下的錢,立刻去濟南。」
文東說:「這些事情都沒問題,只是我覺得咱這廠賣的價錢太低,便宜了德國人。」
濤飛說:「這十幾天來,六哥一天一遍電報來電催我,讓我直接把工廠扔了。德國人雖然給的價錢低,但也比扔了強。德國人就是趁著咱這國難,所以來發咱的財。文東,隨著張自忠和日本人的交涉,戰事好像有了些轉機,可能日本人一時半會兒還打不進來。金價也開始落了。你快去吧,別不知道哪裡再響一炮,哪怕就是不小心走了火兒,金價還得上去。雖然咱的錢大部分換成了美金,但什麼也不如黃金。你把所有的錢全買成金子。就這麼定了!拿著金票比什麼都踏實。」
早上,壽亭在辦公室裡急得直轉,來回亂走。
家駒進來了:「六哥,咱廠裡的布全賣完了。我又給濤飛發了一封電報。」
壽亭站住:「都什麼時候了還賣工廠?都什麼時候了!家駒,我得去天津把他倆抓來!這樣不行。一會兒打,一會兒停,我都快瘋了!」
家駒扶著壽亭坐下:「六哥,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們這些人全沒了主心骨。還是我去。」
壽亭把眼一瞪:「什麼?他倆不來,你再往裡陷。不行,你去了弄不回他倆來。這兩個守財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還管他娘的什麼染廠呀!」
家駒安慰他:「六哥,從盧溝橋開了火,到這也有十幾天了,日本人雖說還鬧騰,好像輕了點,興許一時半會兒的沒事吧!」
壽亭說:「有事怎麼辦?這些年,開埠染廠的布全去了東北,儘管咱一會兒換一個牌子,一會兒換一個牌子,那些日本特務能不知道是開埠在給他搗亂?日本人最恨的就是開埠染廠。日本人在東北實行什麼統一價格,可讓開埠弄得,瀋陽以西的布就是便宜三分錢。日本人一旦佔了天津,能不去找周濤飛?還有那個丁文東,娶了日本老婆,可他比誰都恨日本人。這兩個人湊到一塊,見了日本人能有個笑臉?要是國民政府向天津增兵派將,咱心裡還踏實點,可你聽聽那戲盒子裡,都是放了些什麼屁!什麼要求國際社會調停,可氣死我了!家駒,從今天開始,停止念報紙。不聽,我這氣還小點兒。」
正在這時,老吳領著柱子進來了。壽亭一驚,忙站起來迎上去:「兄弟,出了什麼事?」
柱子拉著壽亭的手,哭著說:「六哥,鎖子叔病重,周村治不了。我想抬著上火車,可火車怕那病傳染,不讓咱上。咱爹這才打發我來問你咋辦。」
壽亭一聽,臉色蠟黃,拉著柱子呆呆地坐下:「難道真要大難臨頭?難道鎖子叔這是來給我送信?家駒,快打電話給東初,你倆開著汽車去周村。這邊我讓老吳聯絡和瑟醫院,拉來之後直接去醫院。現在走,夜裡就能回來。我在和瑟醫院等著你。」
家駒給東初打電話:「東初,鎖子叔病重,開上汽車過來……」
壽亭拉著柱子坐下,慢慢地問:「家裡都好嗎?」
柱子點點頭:「都還好。按你說的,把所有的染坊都賣了。咱爹咱娘也都搬到了我那院子裡。六哥,這染坊都賣了,咱以後幹什麼呀?」
壽亭給柱子遞上煙:「兄弟,這幹什麼,一時我也說不上來,咱先這樣吧。咱就坐著吃吧,沒事兒。那面都買下了嗎?」
柱子說:「整個西屋裡垛的全是面,家裡的事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是往城裡打,興許不下鄉,鄉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壽亭說:「這些王八蛋,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你和咱爹咱娘好好地在家裡呆著,還有你那些孩子,別亂上街。聽見了嗎?」
柱子點頭。
這時,東俊大步流星地進來了,他撞開門衝著壽亭說:「聽說咱鎖子叔不好?」
三人坐下來。壽亭說:「唉,前天看門的老王就死在和瑟醫院裡。東俊哥,難道咱弟兄們就到此為止了?」
東俊拉著壽亭的手:「六弟,咱就等著吧。苗哥也是急,他讓我問問你什麼時候有空兒,咱好一塊合計合計。」
壽亭說:「好吧,鎖子叔這一病,我看也是凶多吉少。瞎嬸子去年死了之後,他就一直沒下來床。唉,也八十多歲了。東俊哥,一想鎖子叔要走,我的心就和碎了似的,就想起當年他給我的那半塊餅來。」說罷泣不成聲。
一輪血紅的太陽照著原野,汽車裡十分悶熱。東初開著車,家駒坐在旁邊,用蒲扇給東初扇著。後面,兩個工人攬著奄奄一息的鎖子叔,一行五人向濟南駛來。汽車在土道上顛簸著,頂著太陽。
兩個工人輪流著把毛巾在水桶上洇濕了,然後往鎖子叔額頭上放。
東初兩眼大瞪著,盯著前方的路,想開快,又怕顫抖,急得兩跟通紅。家駒的蒲扇越扇越快。
夜裡,醫院病床上,鎖子叔已經不省人事。壽亭坐在床前,雙手捧著鎖子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淚順著那手往下流著。采芹坐在旁邊,也是不住地擦淚。
家駒東初東俊站在病房外。家駒問一個剛出來的大夫:「大夫,這病人還能撐多長時間?我們好準備後事。」
大夫摘下口罩:「已經不行了,頂多也就是到天亮。」
他們幾個人進了病房。東俊伏下身子說:「六弟,大夫說鎖子叔怕是不能撐到亮了天。咱們……」
壽亭沒有動,只是慢慢地說:「東俊哥,準備後事吧。家駒,讓老吳叫開棺材鋪的門,今天下午我讓他去定下了一口柏木四獨的棺材,運到我家去吧。東俊哥,我心裡亂,你們就商量著辦吧。」說罷壽亭淚如雨下,已經不能言語。
多少年前的那個冬天的景象,又出現在壽亭的面前,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叔,你放心,誰也不是帶著錢生下來的!叔,有財等著我去發,我死不了!鎖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著,你看我陳六子給你蓋青磚大瓦房,看我讓你和瞎嬸子三頓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
這時,壽亭感覺到鎖子叔一抖,他急忙站起來把臉貼上去,然後大叫一聲:「鎖子叔呀,你可再看小六子一眼呀——」
眾人急擁進來。
天津日本特務機關,一個漢奸進來說:「伍田先生,周濤飛賣掉了開埠染廠,這兩天就辦交接。」
伍田站起來:「想跑,不行。」伍田湊到漢奸的耳邊低語,漢奸點點頭出去了。
晚上,匯泉樓飯莊,壽亭和柱子對坐著,腰裡還都繫著孝帶。店裡並沒有其他客人。
掌櫃的過來了:「陳掌櫃的,你這番孝道,兄弟是從心裡佩服。濟南府誰不知道陳六爺是鐵漢子!可早上發喪,你哭得周圍那人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桌飯,你說什麼也不能再給錢!就算我跟著陳掌櫃的學做人了。」
壽亭苦笑著站起來,雙手抱拳躬身:「壽亭謝了!」
掌櫃的歎息著走去,隨之拿起一塊板子,立在了店堂門外,上寫「貴客清場」。
壽亭二人端起酒杯,舉過頭頂,然後灑在地上。二人淚流不止。
柱子起身給壽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六哥,我……」
壽亭不讓他說話,把他敬酒的雙手慢慢壓下:「兄弟,我有話說。拉著鎖子叔靈柩的騾車,後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讓東初派汽車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進的周家,咱倆在一塊兒三十多年了。這三十年中,咱經歷了多少事呀,可這想起來,就和昨天似的!本來我想找個空兒,咱弟兄倆好好說說話,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盧溝橋鬧騰之後,我就心煩意亂的。天津的那倆廠長也讓我揪著心。鎖子叔這一去,我的心更亂。兄弟呀,今日一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日子。」他的口氣極其平靜,也極其哀傷。柱子想說話,他抬手不讓說:「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盡孝吧。回去替我問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兒的時候,去趟張店,去看看家駒他爹。我看老爺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風風雨雨幾十年,脾氣又急,張嘴就罵人,哪裡有不當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擔待吧!」二人相對流淚,沉默片刻。壽亭擦擦淚,調整了一下情緒說:「回去之後,不要想著幹什麼買賣。安葬完鎖子叔之後,就好好在家過日子。過日子要節省,咱的錢再多,可要是沒了進項,也有花完的時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時候。看著孩子好好唸書,好好上進。對那些孩子說,不好好地唸書,你六伯就回來罵你。唉!我弄了點金子,已經交給了金彪,他明天帶著人,帶著槍護著你回周村。回去之後別放在一個地方,分開埋著。雖是不多,但要是省著花,三輩子是夠了。兄弟呀,來,咱弟兄倆開始喝酒,我先敬你一個!兄弟,陳壽亭這裡謝了!」
柱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早晨,濤飛文東在辦公室裡,另外還有洋行來的德國人和中國幫辦。交接完畢之後,雙方握手,德國人送出來,雙方告別。
濤飛對文東說:「你先回家,帶上所有的票據,晚上咱碼頭上見。三天之後,六哥家駒也到上海,咱們在那裡聚齊以後,再和林老爺子還有祥榮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麼辦。」
文東問:「你這不走?」
濤飛說:「我沿著廠子再轉一圈,算最後的道別吧!走,我先送你到廠門口,然後我從廠門口開始轉。唉,這乍一離開,心裡還酸酸的。」說罷苦苦地笑。
二人說著就走到廠門口。周濤飛抬手和丁文東告別。文東向西走了,濤飛站在那裡目送著他,然後無奈地搖搖頭,苦笑一下,開始往回走。
他剛一轉身,一輛黑色的汽車衝過來,一枝長槍從後窗上伸出,一排子彈打在他的後背上。
文東走出去並不遠,聽見槍聲忙往回跑,這時,就見那輛黑汽車已經飛馳而去。
文東跑到廠門口,見濤飛倒在血泊中。文東把他抱起來,濤飛苦笑著,最後說:「人生多麼快呀。去,去濟南吧。問六哥他們好!」
文東大聲喊:「濤飛——」
工人們跑出來了……
壽亭和家駒坐在辦公室裡,壽亭問:「從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
家駒說:「不知道他倆是坐的法國船,還是英國船。英國船能到了,法國船得四天。」
壽亭說:「一會兒你給東初打個電話,讓他準備準備,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著他。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見了周濤飛不罵他個狗血噴頭……」他的話還沒說完,丁文東一頭撞進來,撲通跪倒:「六哥,日本人在廠門口打死了濤飛!」
壽亭坐在椅子上沒動,家駒忙過來扶丁文東。壽亭這時盯著門,兩眼發愣,直勾勾的,一言不發。家駒他倆趕緊過來叫:「六哥,六哥——」
壽亭把手搭在家駒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來,文東挽著他另一隻胳膊。可壽亭站了兩下,沒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後,又想站起來,站了幾次,還是站不起來。壽亭一急,往上猛一躥身,身子站得筆直,隨之昏過去……
東俊正在辦公室裡,東初一頭撞進來,兩眼通紅:「大哥,不好了!周濤飛被日本人殺了,六哥一急,口吐鮮血,人事不知。」
東俊扶著桌子,慢慢地站起來:「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他張著手向門外衝去。
林老爺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說話:「這回壽亭來了,我就扣住他,不讓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塊兒說話。」
老伴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壽亭一會兒一個笑話,一會兒一個笑話,笑得都肚子疼!」
林老爺說:「這些天我想來想去,中國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歐洲也亂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鬧得緊,我看也是麻煩不少。我和阿榮商量了,咱叫上壽亭他們,一塊兒移居美國吧!」
老伴說:「你和阿榮家駒他們可以,我和壽亭一句英語都不會講,去了做什麼?」
正說著,林祥榮跑進來:「爸爸,不好了!周濤飛被日本鬼子殺害,六哥一急,住進了醫院,上海不來了。我去濟南看看吧!這是電報。」
林老爺沒看電報,慢慢地站起來,老伴在一邊扶著他,兩三個傭人也過來攙住。林老爺推開他們,兩眼怒視:「我要是蔣介石,早自己吊死了!」
一個傭人從屋裡搬來了椅子,大家扶著林老爺子坐上去。林老爺老淚縱橫,老伴給他擦著,林老爺拉住太太的手:「周濤飛才三十多歲,那是少見的商業奇才,就這樣死了,這是為什麼呀!壽亭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林老爺舉首向天,「天呀,國民政府呀,怎麼這麼多窩囊廢呀!」說罷,頓足捶胸,咳嗽不止。眾人齊忙。傭人端來水,林老爺喝進去,又吐了出來,林太太說:「快去叫醫生!」
一個傭人跑了出去。
林老爺止住了咳,擺擺手。然後抬起頭,拉住了祥榮的手:「榮兒,我們哪裡也不去了,我就在這裡!就在這裡看著,看著日本鬼子到底還能怎麼樣!我倒是要看看這個蔣委員長,怎麼對中國人交待!」他呼呼地喘著,「我要好好地活著,我要看著日月重光!我哪裡都不去,就在生我養我的大上海!」說罷又是大咳不止。
祥榮點頭,滿臉是淚:「爸爸,我們陪著你!」
林老爺稍微平靜了一些,對祥榮說:「去濟南,祭奠周濤飛,看望陳壽亭!」他轉向老伴,「淑敏,你去研墨,我要寫下我的心痛!」說罷放聲大哭。
書房內,多人扶著林老爺,林老爺手拿提斗大筆,寫下一副十二尺長的大輓聯:
國祚將盡西山日薄空勞少年捐身軀
山殘水剩東海濤飛何是商賈過零丁
林老爺的淚,滴在紙上。筆掉在了地上,人也軟下來……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平天津雙雙淪陷。
天涼了,樹上的葉子也已落去。壽亭倚在家中的床上,家駒老吳在病床前,金彪和幾個人站在院裡。
壽亭拉著家駒的手:「兄弟,林老爺用當初訾文海扔下的那些錢,在法租界裡買了兩個小樓。本來是想等著咱倆去住的,院子裡還有個帶棋盤的石桌子,老人家還等著再用巡河炮和我殺幾盤。可濤飛死後,我的魂都散了。濤飛呀,你把你六哥疼煞了呀!」說罷放聲痛哭,眾人無不落淚。
采芹過來勸解:「壽亭,你把這些人叫來,是要說事的。先別哭了,啊?等著光剩下咱倆的時候,你再哭。壽亭,聽話!」
壽亭勉強止住了哭聲,稍微穩定了一下說:「那兩座小樓,濤飛老母妻兒和文東住了一座。你別在這裡陪著六哥,日本人已經打到了濰縣,另一路也打到了德州、恩城。與其都在這裡等死,不如你先逃生。你帶上那些孩子們走吧。這裡有你六嫂陪著我,就行了。家駒呀,咱弟兄們一生相伴,時候也夠了。林老爺子在上海給咱存著錢,萬一你六哥不在了,你就用那錢,替我給濤飛的老母養老送終,看著濤飛的兒子長大成人。陳壽亭在這裡謝了!」說罷要起身,眾人按住。家駒已經泣不成聲,把頭伏在了壽亭手上。壽亭說:「你起來吧,我和老吳有話說。」
家駒哭著去了院外。老吳坐在那個凳子上,壽亭拉著他的手:「老吳,我什麼話也不說了。你回去之後,讓弟兄們散了吧,發錢給弟兄們,讓他們另找飯碗吧!」
老吳含著淚問:「每人多少?」
壽亭笑笑:「你就和東家商量著辦吧。跟著咱去青島的,多發些,剩下的那些人,唉,你就看著發吧。你起來吧,把金彪叫進來。」
金彪來到床前就跪下。壽亭苦笑:「兄弟,坐下說話,六哥沒勁拉起你來。」
金彪坐在凳子上,壽亭拉起他的手:「金彪,我什麼也不說了,日本人打東北,咱弟兄才遇見,這遇見就是緣呀!金彪,你得幫六哥辦件大事兒。」
金彪哭著說:「說吧,掌櫃的,要命,你這就拿走!」
壽亭說:「這韓復矩整天在戲盒子裡說,誓與濟南共存亡,這是咱惟一的盼頭兒。咱盼著他能擋住日本人,咱不當亡國奴。可是咱也得有點準備。從明天開始,一般的工人都回家了,我讓老吳留下了十幾個人。你是電工,比我內行。你聽著,你把兩路火線全進電機,所有的機器都這樣接上。我讓東家從普利門的化工行買了一百大桶汽油,明天一早就送來。你把這些油放在咱廠裡重要的地方,好機器跟前多放,孬機器跟前少放,新車間裡多放,舊車間裡少放。你也想個法兒,把電線接過去,把線扯在廠後牆外邊的那個小屋裡。只要日本人來佔咱宏巨染廠,你就合閘,我要讓宏巨染廠一片火海!從明天開始,你也不用來看我了,你就住在那個小屋裡。文琪到點就給你送飯,你一刻也不能離開那個地方!韓復矩如果真能擋住日本人,咱就接著干;擋不住,咱這工廠也不能留給日本人!兄弟,聽明白了嗎?」
金彪點點頭:「掌櫃的,你就放心吧!」
天,漸漸地冷了,人們穿上了棉衣。
苗先生打電話給東俊:「東俊,我剛從壽亭那裡回來。這天公真是顯了靈了,壽亭前兩天都交代了後事了,這又好起來了。高興!高興!」
東俊說:「苗哥,家駒去問過那個外國大夫,壽亭沒什麼太大的病,是氣的急的。我昨天就見他下床了,挺好的。苗哥,你廠裡也亂哄哄的,不用天天過去看了。我天天去看壽亭,回來給你打個電話就行。」
苗先生高興:「我說,小六子從來不過生日,剛才我問了采芹,下月初七就是他的生日,咱也別說祝壽了,他比咱倆都小,咱弟兄們湊到一塊兒去吃頓飯吧!就在聚豐德,我剛才打電話訂下了。連那些家眷都叫上,咱一塊熱鬧熱鬧,用喜氣給他沖衝!」
東俊說:「好,這事好!我一會就去告訴他。」
重慶西坪軍官別墅,遠宜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她跪在那裡,雙手合十,閉目禱告,面前是個菩薩。「菩薩啊,你顯顯靈吧,保佑著韓復矩守住濟南,保佑我六哥一家平安。我六哥叫陳壽亭,我六嫂叫周采芹,我侄子叫陳福慶。他們都是好人呀。菩薩呀,你顯顯靈吧,你讓那些日本鬼子全長病,讓日本人的炮打不響。菩薩呀……」
她正禱告著,長鶴輕輕推開門,笑了:「太虔誠了,連我回來都沒聽見。」長鶴想過來拉起她,她不起:「長鶴,你來祈禱一下吧。」
長鶴笑笑,衝著菩薩鞠了一個躬:「好了,起來吧。好消息,我明天一早去濟南。」
遠宜一躍而起,驚喜地抱住了他,用力親著。二人來到客廳。
遠宜問:「去督戰?」
長鶴輕蔑地一笑:「哼!有這個意思,但主要是把山東的黃金運回來。讓我當天返回。」
遠宜焦急地問:「又要撤嗎?」
長鶴說:「倒是不撤,先把黃金運回來,以防萬一。」
遠宜說:「那為什麼讓你去?」
長鶴說:「讓韓復矩覺得重視他。你遞給我一張紙。」
遠宜起身拿了一張紙遞給他,長鶴掏出筆來:「濟南的防禦體系是我協助制定的。韓復矩棄守黃河以北,這在軍事上是對的,因為黃河北面全是平原,現在他的炮全架在黃河的二道壩與一道壩之間。濟南南面是山,輕兵駐守就可以;濟南以東,有兩處制高點,一個叫茂嶺山,一個叫燕翅山,這是濟南的兩扇大門,全有重兵把守。制高點的前面是縱深二十公里的地雷帶。只要韓復矩想守,日本人休想靠近濟南!由於六哥在濟南,我是特別用心,上次去,我每一個地方都親自看了。今天飛機送來了部署圖,基本完成了原來的構想。現在就看他韓某人的了!」
他隨說著隨畫,遠宜半懂不懂地點著頭。
遠宜問:「你覺得韓復矩能守得住嗎?」
長鶴點上支煙:「此人心計很重。中原大戰,他棄馮投蔣,這次涉及民族存亡,我想他不會幹出太離譜的事來。委員長還是不放心,才讓我再去見見他。」
遠宜說:「我們先不說這些。你到濟南之後,務必把福慶接來重慶。六哥就這一根苗,六哥有工廠,走不了,可這孩子不能留在濟南,那太危險了!」
長鶴點點頭:「上次我去,六哥病得那麼重,我話都到嘴邊了,也沒好意思說出來。現在六哥好了,我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非把福慶接來不可。就是搶,我也得搶來。遠宜,你不從軍,不知道軍隊裡的事。要是這兵敗起來,唉,咱不說這些喪氣話。也許明天晚上,福慶就在咱家裡了。」
遠宜站起來,長鶴問:「你幹什麼?」
遠宜說:「我讓人去給六哥買禮物。」
長鶴拉她坐下:「太太,放心吧。禮物我都讓人裝到飛機上了。」
初冬,壽亭漸漸地好起來,穿著棉襖坐在椅子上。
采芹說:「咱福慶吃不了四川那辣,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壽亭說:「他倆全是東北人,家裡那飯不是四川飯。淨操些沒用的心。」
采芹說:「要是這日本人緊著不走,咱福慶在重慶呆上幾年,那回來還不是一口四川話呀!」
壽亭說:「四川話也是中國話,也比那些滿洲學生說日本話強。」
這時,電話鈴響了,采芹過去接:「老吳,壽亭挺好。好,我讓他接電話。」
采芹把電話拿過來,壽亭說:「什麼?韓復矩派人收抗日捐?」
老吳說:「是,要一千塊呢!」
壽亭說:「給他一萬!讓他把日本鬼子頂住!多殺日本鬼子,給周濤飛報仇!一萬不行就兩萬!就這麼著吧。」說罷放下電話。然後自言自語地說:「濤飛……」
采芹嚇得趕緊過來說:「壽亭,中午你想吃什麼?」
壽亭恨恨地說:「我想吃燉肉!燉日本鬼子的肉!」
采芹忙笑著打趣:「這日本鬼子現在也不好逮呀,你就將就著吃豬肉吧!」
東俊東初在辦公室裡,工廠也停下了,廠子裡也是很冷清,門也關了。
東初說:「六哥就是個急火兒,這火兒漸漸地消了,他也就好了。我昨天去看他,基本是沒事了。就是不說笑話了。」
東俊說:「這日本人殺了周濤飛,他一是心疼,再就是他治不了日本鬼子,沒有報仇的辦法。現在就是不知道,這韓復矩說得挺熱鬧,是不是真能和日本鬼子干。」
東初笑笑:「大哥,韓復矩是山東的土皇帝,又是自己審案子,又是自稱韓青天,他就是為了他自己這地盤兒,也得和日本人玩命。現在黃河南岸全是炮,一排一排的。」
農曆初七晚上,聚豐德飯莊,還是上次大家聚會的中等規模的餐廳,還是裡外各一桌。仍然是女席在外,只是少了周太太和丁太太。
采芹說:「苗嫂子病了,要不一塊來多好!」
東俊太太說:「唉,壽亭好得這麼快,全是天保佑。苗嫂子下午來電話,托我給壽亭敬酒。壽亭又不讓祝壽,說一祝就把他祝煞。妹子,這樣,咱先不去敬壽亭了,就一塊兒敬天一個吧!是天保佑著壽亭。」
采芹說:「大嫂,咱等一會兒再敬天,還是先敬韓主席一個吧,是他讓咱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日本人要不是怕他拚命,要不是怕黃河南岸的那溜炮,還不早打進來了?」
翡翠說:「是,咱天和韓主席一塊兒敬,讓天也保佑著韓主席!」眾女人一塊兒舉杯向天。
裡間,壽亭看上去已經完全好了,苗先生坐在上首,左首靠著壽亭,右首靠著東俊。家駒東初也都挺高興。
苗先生說:「六弟,前幾天看著你就是不行了。六弟,你要是去了,那就把我生生地疼煞了!」苗先生濃眉一挑,「我苗瀚東當初梳著清朝的辮子留洋,刻苦學習,沒日沒夜地用功,盼的就是國家強大。唉,這國家不僅沒強大起來,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六弟,咱不說這些了,你這裡也好了,我的心也算放下了。咱慢慢地來吧。盼著戰事有轉機,咱一塊兒千一個!」
壽亭端起酒杯說:「苗哥,這日本鬼子也怕不要命的,韓復矩這一拉開拚命的架勢,日本人還真就在濟南外頭停下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登標闖進來,大呼:「掌櫃的,大事不好!韓復矩扔下濟南跑了!」
壽亭說:「胡說!」
登標說:「掌櫃的,現在滿街上都是逃難的,濟南府的人都往泰安那邊跑。韓復矩的那些兵滿街搶東西。咱們也跑吧!」
壽亭冷冷一笑:「你跑吧。」
登標突然一昂頭:「我不跑!我死也陪著掌櫃的!」壽亭用一種新眼光看著登標:「好,好樣的!你回廠,告訴金彪和護廠隊的弟兄們,只要那些亂兵一進廠,就給我開槍打!打這些王八蛋!」
登標堅定地應著,轉身跑去。
屋內,十分靜寂。
壽亭苦苦一笑,平靜地說:「苗哥,來,咱弟兄們干一個!」
眾人愣了一下,還是舉起了杯,一飲而盡。
壽亭說:「老三,這裡頭你年紀最小,給你這些哥哥斟上酒。」
東初表情平靜,給眾人一一斟上。
壽亭端著酒杯站起來,眾人也隨之站起。壽亭淡淡一笑,說:「苗哥,東俊哥,這是天意!家駒,老三,這沒什麼!天意如此,濟南即將淪陷,咱弟兄們正好湊在一塊兒。這就是咱弟兄的緣分!來!咱再干一個!」
外間裡那些女眷也齊端著杯子站起來。
眾人表情悲壯,把酒端起,一飲而盡。
壽亭放下酒杯,卻還站在那裡。苗先生坐下後,又站起來,他看著壽亭,小心地扶著他:「六弟,你怎麼了?」
眾人也都圍過來。壽亭臉色冷冷的,他盯著遠處,一言不發,牙咬得格格地響。他一隻手扶住了桌子,一隻手拉住了苗先生,兩眼通紅,慢慢地說:「這是什麼軍隊!這是什麼國家!」他緊抿著嘴,怒視著,血從他的嘴角漾出來,身子打了個晃,向後一仰,又向前一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濟南淪陷。
隨著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中國民族工業,那一現的曇花,徹底地凋謝了,似一顆美麗的流星,劃過了中國歷史的天際。人們目送著那顆流星,帶著那長長的歎息……
國家,是人生活動的最終平台,當這個平台倒塌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亦如流星逝去。能力、熱血、才華、激情,也僅是垂死者那慘白的面孔上,一縷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