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一切都還在年副部長掌控的範圍之內。
別看舉報信雪花一樣漫天飛來,省領導的指示一個緊似一個,陽城社會輿論更是風起雲湧,然而,千條江河歸大海,關鍵之處皆在年副部長一人之手。熟悉官場秘訣者皆知,像這樣的調查,表面看一切都有既定的程序規範,只需有條不紊地嚴格施行便會水落石出。可是,熟悉內情者還是一目瞭然,一切只不過都是個過場。真查與假查,查深與查淺,全賴於那個年副部長。
試想,本來是考察一個城市的候任市長,結果舉報信一來,轉化成問題調查,遇到這種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燒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這個考察組長恰恰是年副部長,他自然知道萬一調查大權落到別人手裡,那馮開嶺慢說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進牢房恐怕都難。馮開嶺這邊落水了,很多相關的人很可能會受到牽連,他年副部長本人又豈能全身而退?有鑒於此,他自告奮勇接下這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作為一個以省委名義組織的調查組,其成員由哪些人參與,怎樣展開調查,調查到什麼程度,等等,年副部長就得好好思量了。這其中奧妙無窮,頗深講究。說白了,如果當成一件大事,認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抽調審計、檢察、紀檢方面的精兵強將,成立個像模像樣的專案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處追窮處打,那樣的話,逮捕法辦幾個人還不輕而易舉。可是,根據年副部長的安排,調查組成員還是以考察組為主體,從紀檢等部門象徵性抽調了幾個年輕人參與,嚴格限定在一個極小的調查範圍。而且,他還十分強調紀律性與保密性,規定不得隨意洩露調查內容,有關情況只對他一人負責。因此,調查過程中年副部長掌握的情況,馮開嶺基本也是同步知曉,這就讓後者有了足夠的時間填缺、堵漏。
其實,早在舉報者的匿名信剛剛寄到省裡,年副部長當夜就給馮開嶺來了電話,不僅把信的內容一字不拉全文透露,而且連領導們的批示也都全盤托出。
對於舉報信的具體內容,馮開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自然也有了從容應對的時間與心理準備。
「你那邊一定要抓緊操作,我這裡利用挑選合適人員組成調查組的借口,盡量拖延一些時間。」年副部長叮囑道。
「明白。我這邊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平安無事呢?」馮開嶺問。
「有些事,估計徹底賴是賴不過去了,弄不好還會越賴越被動。最好的辦法是就事論事,對證據確鑿的舉報事實盡量承認下來,這樣調查組就不會很被動,你那邊也可能大事化小,早點平息。」年副部長顯然是胸有成竹。
「就這麼多問題承認下來不也一樣完蛋?」馮開嶺急了。
「你難道不懂偷梁換柱、暗渡陳倉術?」年副部長反問。
「哦?」馮開嶺一楞,忽然想起陽北那個瞎子說過同樣的話。
「實在不行,找個替身!」年副部長的話,斬釘截鐵。
馮開嶺眼前頓時一亮:「這個辦法,妙!」
話說到這個份上,年副部長就算仁至義盡了,底下的事就看馮開嶺怎麼運作了。
放下電話,馮開嶺大大喘了一口氣,幾天來高度緊張的神經也稍稍得到些鬆弛。對於他來說,多虧了這個年副部長啊!這個時候年副部長的存在,於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謝天謝地,他花十幾年時間精心培育的這個特殊關係,此時方體現出真正的價值。
馮開嶺和年副部長有一層同學關係不假,可那種黨校同學,不過是一個只有兩個多月時間的短期培訓班。當時,年同學只是組織部裡一個副處級科員,班上同學不少是正處級領導幹部,有的已經掌管著一個實權很大的縣處級單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揚、其言也寡的年處長。黨校學習課程不多,業餘時間卻非常充裕。很多同學來黨校學習並不真是為了學到多少知識,而是著眼於結交各行各業的同學,充實自己的政治與人脈資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閒,他們便呼朋喚友,組織各種形式的聯誼性活動。馮開嶺那時剛調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學分在一間宿舍,兩人課餘時間又都不太喜歡參加那些聚會,更對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興趣,因而就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散步、聊天。兩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每天有那麼多機會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東西,由此增進了相互瞭解與友情。馮開嶺發現,這個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組織部工作的年同學,為人謹慎低調,頭腦聰明且相當冷靜,其對人對事的精確分析與判斷,注定堪成我黨組織工作的幹才,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天才。馮開嶺判斷,其人其時雖然位置並不顯赫,手中權力也有限,可照當下態勢發展下去,其前途遠比班上那些縣長、區長、處長們遠大。基於這樣的判斷,馮開嶺對他一直比較客氣,甚至顯得有些尊敬,這讓年處長感覺非常受用,也有點感動。在官場中人看來,以馮開嶺當時正處的職位,對年處長一個副處級百般恭維,自然有些禮賢下士的味道。
黨校學習結束後,馮開嶺與別的同學大都聯繫不多,唯獨與年處長主動聯絡、頻繁溝通,且時不時從陽城給他帶些禮品。之後不久,馮開嶺原先跟隨的老書記突然病逝,他在省裡失掉靠山,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他聽從年處長的建議與謀劃,主動要求下到陽城擔任副市長,表面上是離開權力核心下到基層,其實也是脫離了是非中心,順便撈到半級提拔,也進入到更加廣闊的天地。與此同步,年處長也由虛級轉為實職,先後當上市縣幹部處的副處長、處長。在這期間,不光是逢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機會,馮開嶺總斷不了慇勤探望、電話問候,兩人的關係因之慢慢鞏固下來。
像馮開嶺與年處長這般萍水相逢的關係,能夠長期相處下來,其基礎無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會頻繁相互利用與交換。可是,他們之間卻有些例外,尤其是鳳凰小區那個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種純朋友、同學式的走動,以及不足掛齒的一點點禮物往來之外,只有馮開嶺時常向年處長開口,或是打聽官場信息,或是謀求某種幫助,而年處長卻從來沒有對馮開嶺提過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還過馮開嶺贈予的購物卡等敏感禮物。這樣時間一長,就讓馮開嶺感覺有些負欠感,進而擔憂欠債越滾越重,將來未必能償還得起。兩前年鳳凰小區的那件事,當時年處長話一出口,馮開嶺便心中一驚,知道索債的來了。作為陽城分管城建、規劃的副市長,他對轄內哪怕是燒餅大的一塊土地都瞭如指掌。年處長所提那塊地,由於地處幾個高檔小區中間,隨著房價飛漲,其市值可謂寸土寸金,已經有好幾撥房產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實在是太敏感太金貴了。然而,既然年處長開了口,馮開嶺想天法也要滿足,而且還得不動聲色。否則,如果把難處擺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勢必讓人家感覺你做人不夠地道,以後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後來的事情,前文其實有過交待,馮開嶺回到陽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長工作,後又讓鄺明達公司出面,把那塊地以工業用途拿下,再由於海東採取變通辦法改變成商業用地性質,如此三轉兩轉總算成功。期間,雖然許多具體事情交由黃一平在辦,可馮開嶺暗中卻絲毫也沒放任或鬆懈,因為他打聽了那個陳總的背景,其人竟是年處長的親妹夫,實際上是由年夫人幕後操縱。那個項目建成,包括土地轉讓差價、房子利潤、容積率更改等幾項相加起來,年處長賺了足有五六千萬元,算是還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也因為有了這一筆,年處長才會如此全心全意幫他操心忙碌。
馮開嶺覺得,自己在年副部長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險境地,這樣的鼎力相助,不要說五千萬,就是五個億也值了。何況,錢是陽城六百萬人民的,又不是他馮開嶺個人的,給誰不是給呢?
對於突如其來的舉報,黃一平忽然慌了手腳。他的驚慌,抑制不住地擺在臉上,表現在行動上。
馮市長被人舉報了的消息,已經在機關大院裡傳得沸沸揚揚。很多機關幹部,原先遇到黃一平時很熱情,不少人還主動上來套近乎,現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表現得很有距離與分寸的客氣,有的甚至開始在背後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別的常委、副市長身邊的那些秘書,甚至包括丁松市長的秘書小吉,曾經一度開始巴結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馮市長,現在忽然又回到從前的狀態,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其實內心裡正暗暗高興,巴不得黃一平與主子一道倒霉哩。
這些外人的冷熱陰睛,對於黃一平來說倒也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馮市長本人,似乎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只有黃一平才能看出來,馮市長明顯消瘦了,眉頭的那三條稜角分明的溝坎,已經有點彎曲變形,右腮的那塊肌肉也明顯鬆弛,上下蠕動得綿軟無力。連日來,他和馮市長還是那樣形影不離,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還那樣多,可馮市長卻嚴肅、陌生得可怕,相互間沒有了過去那種說話交流的氛圍,顯得有了很大的距離。想想前些時候,為了換屆的事情,他和馮市長並肩作戰,配合默契,無話不談,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令人感動,令人懷念。他揣度,馮市長是因為內心痛苦,才顯得這樣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時,他是多麼希望能幫馮市長分攤一些困難與痛苦啊!
黃一平幾次想打電話給鄺明達、鄭小光,詢問事件的真相和事態的走勢,尋求一顆定心丸,而多年在馮市長身邊濡染的經驗教訓又告訴他,這個時候同這兩個人聯繫,是最大的忌諱。這時的任何輕舉妄動,既會壞了馮市長的大事,也會壞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無措之際,他忽然覺得,自己平時感覺不錯,現在竟然是這樣渺小與孤獨無助,。他甚至感覺,馮市長現在面臨的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與他辦事不周、不力有很大關係。馮市長那麼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給他辦,而他卻把事情辦砸了。
回到家裡,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告訴汪若虹和小萌:「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要打擾我。」而後,他拆開一包煙點上,又給自己泡了濃濃的茶,坐下來慢慢回憶、檢討,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哪些事沒辦好。
想想鄺明達那裡的問題,黃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調查下去,問題肯定不小。這麼多年來,無論是打點省、市領導,還是看望那些離退休的老幹部,但凡馮市長送出的錢物,除了城建、交通、規劃等幾個局裡供應一部分之外,其餘大部分都是明達集團買單。特別是那些大宗現金支出,無一例外是從鄺明達那裡提取。至於錢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黃一平與鄺明達共同經手,自然都可以回憶出來,有些甚至是有據可查。根據秘書行業的規矩,包括馮市長的多次告誡,黃一平從來不寫日記,對於幫領導請客送禮之類更是不留一張紙片。可是,自從單獨幫馮市長送了幾次禮,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購物卡或現金,黃一平也就不顧禁忌,悄悄備下一個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做了一個備忘錄。有一點黃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經過黃一平之手處理的錢物,要麼有鄺明達直接參與、監督,要麼發票之類的手續一應俱全,應該說都沒有什麼問題,他自己並未從中撈得分文好處。可是,那些錢在鄺明達那裡的支取、銷賬情況,黃一平就一無所知了。明達集團財務總監王大海,雖然是黃一平姐夫,但他們之間從來不交流公司財務方面的情況,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裡說及。按照他對鄺明達的瞭解,對方在企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了,對企、政兩界暗藏的種種風險應是心知肚明,那些錢物支取在賬目上當會做過精心處理。如果要出問題,有可能是近幾個月裡,為應對即將到來的換屆選舉,突擊提取了不少大宗錢款,也許還沒來得及在賬目上進行平衡處理。不過,轉而一想,錢是為馮市長而花,又有鄺明達直接參與,自己只不過是跑腿、經手而已,並無絲毫決定權,即使賬目有問題,自己也是愛莫能助。
這樣一想,黃一平感覺輕鬆了一些。再說,那個鄺明達本就神通廣大,他與馮市長的交情也非一般,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也不可能對馮市長的危局坐視不管。
鄭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煩。對於鄭大公子在陽城狂攬工程,又肆無忌憚地搞些偷工減料之類的鬼名堂,別的人不懂,黃一平可謂清清楚楚。對外說起來,鄭小光是省裡某位領導的親戚,其實這只是馮市長用的一個障眼法。所謂省領導,不過是鄭小光有個舅舅,曾經擔任過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後來到省政協做過秘書長,前幾年就退休了。這樣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會讓陽城人笑掉大牙,也絕對會讓那些嗅覺靈敏的官員生疑,最後可能會導致那個鄒蓉蓉浮出水面,馮市長與她的地下姦情敗露。真是機緣巧合,那天若非朱潔一時情緒失控,對於馮市長與鄭小光、鄒蓉蓉兄妹的內幕,黃一平至今可能還被蒙在鼓裡。當然,他也理解馮市長,當今像他這種級別的官員,搞點婚外戀本非怪事,弄些瞞天過海的把戲也屬正常。問題的關鍵在於,那個鄭小光應當多替馮市長考慮,不該在陽城搞得雞飛狗跳太過囂張。在這方面,黃一平現在想來也自覺有點內疚。作為市長秘書,也作為鄭小光的一個朋友,他應當幫助把好這一關,對於鄭小光的過火行為及時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況就不至於發展到目前地步。萬幸的是,對於鄭小光平時所贈的大宗錢物,他都堅決拒絕了,否則,這時他會更加感覺愧對馮市長,更加後悔莫及。
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當汪若虹推開書房門時,裡面滿屋子煙霧如剛剛發生了一場火災,煙蒂堆了滿滿一煙缸。黃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額頭,居然燒得燙手。黃一平就這麼忽然病了,發燒到接近四十度,說胡話、做惡夢、出冷汗,嘴上燎起蠶豆大的泡。汪若虹緊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醫院,不敢說受到什麼驚嚇,只說是著涼感冒了。仲院長聞訊,親自指揮人給他輸液、打針。
連續昏睡了一天一夜,黃一平終於清醒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瞪著渾濁的雙眼低聲問身邊的汪若虹:「馮市長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氣惱,嗔怪道:「還馮市長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個小時,差點報了病危。」
黃一平努力回憶著前邊的事情,這才想起馮市長被人告狀、自己關在書房裡反思那一節。這時,他想趕緊起來,就像電影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受傷戰士,輕傷不下火線,繼續守候、戰鬥在馮市長身邊。可是,任憑怎樣使勁,渾身竟然軟得像一攤蛋黃,爬了半天也沒能起來。一陣眩暈之後,兩行豆粒大的淚珠禁不住脫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