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廳長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由於喝了不少酒,加上和老人聊得投機,黃一平感覺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走在路上,腿有點輕盈飄忽不聽使喚,頭腦裡也有些雲霧繚繞的感覺。
反正一個人也回不了陽城,干脆先在大街上蹓達蹓達,然後再找家賓館住下來。
正是省城華燈燦爛奪目時,大街上車來人往,十分熱鬧。徜徉在省城最為繁華之所,深秋的風輕輕拂來,溫軟而帶些涼意。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依然有不少姑娘穿著裙裝,只是不再是那種短裙,也不再輕易裸露光潔的胳膊與腿,而是配以長袖襯衫與肉色絲襪。黃一平有些懷念剛剛過去的夏天。
“有人說/夏/是女人的季節/不/我要說/夏/恰恰是男人的節日/盛夏來臨/當繽紛的裙花/開遍大街/誰能否認/那將是牽動男人目光的/視覺盛宴。”這是黃一平大學裡寫的一首詩《夏天》,發表在校刊的封二,配有彩色插圖。一年四季裡,他最喜歡夏天,雖然難免酷熱,滿大街的裙裝卻把城市裝點得奼紫嫣紅,與裙子珠聯璧合般裸露著的那種光鮮,給人的感覺不是情色,也不是性,而是一種充滿著美感的聯想。現在正值仲秋,城市已然開始換裝,馬上就覺得眼前暗淡不少。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頭間,猛然看到省農業大學的牌子,黃一平的酒也漸漸醒了。他想起副市長秦眾就是在這所學校,從助教一直做到校長助理,而後到陽城擔任副市長。
“咦,粽子不是在這裡工作嗎?”黃一平忽然想起,他在N大的同學裡,也有好幾個分在農大,其中粽子還和他同一宿捨住了四年哩。再想到馮市長的那個“弱化、孤立秦眾”計劃,黃一平停下了腳步。
一個電話打過去,粽子果然就住在學校。聽說黃一平在校門口,粽子興奮得不行,連聲說:“別動,快別動,我馬上開車來接你。”
不一會兒,果然有一輛帕薩特打著跳燈從裡面出來,車裡人先看到黃一平,一顆熟悉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大聲喊:“黃大頭,我在這裡。”
黃一平應聲招手,快步奔向車子那邊。當時在N大,同宿捨的同學人人都有外號,黃一平因為腦袋大而得此雅號。粽子的出處,是他特別喜歡吃粽子,一年四季家裡不斷給他捎帶。
到了家裡,才知道粽子一個人在家,他夫人與孩子利用雙休天回了郊縣娘家。
粽子變戲法似地從冰箱裡搗騰出好多食物,叫花雞、鹽水鴨、五香牛肉、虎皮花生米之類,啤酒也是現成的一大箱。
同學幾年不見,既不需要寒喧客氣,也不必窮究別來有無恙乎,而是照著當年宿捨裡的老規矩,先咕嘟嘟三杯啤酒下肚再問英雄來路。
其實,不必細問大家也知道彼此情況,粽子在農業大學從助教起步,現在是教務處副處長、教授,帶著兩個碩士生,據說前途正朝向光明那一頭奮進。
就著啤酒和滿桌的鹵菜,兩個老同學聊興大發,無非相互打聽各自所知同學、老師的近況,譬如哪個同學婚外戀了,哪個老師離第三次婚又娶了,還有哪個同學剛剛提了副處就被雙規了,等等。再有,兩個人也爭相交待這些年來的心路歷程,也無非是夫妻感情淡了,當年的校園戀人如今還想著,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如此而已。
急需傾訴與打聽的也就那麼些內容,說完也就差不多接近冷場與無聊。可是,一對同房間四載、相互又有五六年沒見面了的同學,面對美酒佳餚,怎麼可以冷場無語呢?於是,話題非常自然地轉換到大家共同認識的人身上。
“哦,想起來了,我們那邊有個副市長好象就是你們學校過去的。”黃一平輕輕拈起一只雞爪,慢條斯理撕啃起來。
“對對,你說的是秦眾,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助理。”粽子馬上點頭道。
“他在你們那兒好象挺不錯的,最近學校盛傳他馬上要當你們市長哩,是真的?”粽子問。
“陽城那邊也有這種說法。”黃一平聽了,心裡又驚又酸,但表面只好不動聲色。看來,這個秦眾雖然年紀輕、資歷淺,野心還不小,消息居然已經傳到農大來了。
“唉,各個人各種命。就說這個秦眾,基本上與我們一起做助教,只不過他是農大土著,我們是外校過來,在領導眼裡就分了三六九等,人家一步領先步步領先,現在干脆坐上神七了。”粽子無限感歎隨滿滿一杯啤酒下了肚。
“上這麼快,他肯定有什麼後台的吧?”黃一平問。
“那是當然嘍,據說他有個什麼親戚在教育部擔任副部長,又與省委龔書記關系不錯,這才進了快車道,否則,哪裡輪得到他!我們N大出來的這批人,哪個不比他強!”粽子憤然道。
“聽說他在你們學校也是業務骨干,光是博士學位就有兩個,德才兼備,無人能敵。在我們陽城那邊,都快把他傳成神了。”黃一平有意再刺激一下粽子。
“狗屁!”粽子果然被激怒。“別人不知道他的情況,我還能不懂?哼,要不是看他在學校還算夾著尾巴做人,對我們這些人也比較客氣,我早把他屁股後邊那點屎給掏出來了。”
“呵呵,一個校長助理,一不貪污二不搞女人,能有什麼屎不屎的?”黃一平語氣不屑。
粽子臉漲得通紅,忍耐半天還是沒忍住,悄悄拉過黃一平,小聲說:“告訴你一件天大的秘密,回到陽城千萬不能對外說。秦眾這小子別看碩士、博士學歷好幾個,發表的論文、出版的專著有一尺多高,撈的學術頭銜也不少,可是,他搞學術腐敗。學術腐敗你知道是什麼嗎?就是論文抄襲,現在報紙電視上整天揭露的那種,其中有真有假,主要是學術界人搞人。”
“秦市長也搞論文抄襲?我不相信?”黃一平很認真地搖搖頭。
“你不信?那麼,你認為我是說假話?”粽子騰地一下站起身,拉著黃一平進到裡間書房,從那一大排書刊裡抽出幾本,很快找到署名秦眾的幾冊,一一提出哪裡是抄襲,所抄者何處。
根據粽子提供的情況,看來秦眾抄襲手段非常高明。在農業大學,因為其特殊的地位,秦眾經常出國參加學術交流,英語水平也非常不錯。他的抄襲與時下媒體曝光的那些不同,絕無抄襲本國學者或中文作品現象,而是專揀外國學者未經翻譯的原作、原著。這樣一來,就很難被人發現,或者即使發現,僅憑一般英語與專業水平也不大容易認定。可是,偏偏農業大學有個老教授,既是當年秦眾的碩士生導師,也是後來粽子的博士生導師,只有他慧眼獨具發現了其中的貓膩。老教授內心非常痛苦,卻又不便對外人講,更不好對秦眾直言,實在憋不住了,只告訴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子粽子,意在警告他不要蹈師兄覆轍,令乃師失望。
黃一平悄悄記下那些作品名稱,表面卻絲毫不露聲色,只是淡淡一笑說:“你放心,他是我領導,借我一百個膽,也不敢隨便亂說呀。”
離開了農業大學粽子家,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一出大門,黃一平就抑制不住興奮,野狼般大聲嚎叫起來,並且一路加快步伐向前狂奔,惹得周圍好多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疑是遇到精神病人。
黃一平頭腦清醒著,心裡也明白自己已經喝醉了,尤其是剛才掌握了秦眾學術腐敗的證據,他又一口氣和粽子連干了好幾大杯。現在被深夜的涼風一吹,那種深度的醉意慢慢從全身的每一根毛孔裡往外滲,攪得他渾身燥熱,情緒也極度亢奮。要不是考慮到馮市長已經休息,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要不是想到馮開嶺身邊躺著的朱潔,他一定會現在就打電話過去報喜。
自從前不久與朱潔有過短暫的歡愛之後,他現在很少夜裡給馮市長打電話了,甚至不怎麼到家裡接送他,有時即使進到家裡,也不像過去那樣殷勤。他不希望自己在朱潔面前,是一副拍馬屁的形象。
走了一陣,就到了印廳長家附近寄放汽車的地方,正好旁邊有家規模不小的賓館。黃一平進去要了最好一間房登記交費,准備睡個好覺,明天一早趕回陽城復命。
“先生,喝多了酒請不要在房間裡抽煙,防止發生意外。”前台負責登記的小姐提醒道。
“知道。我一個政府機關領導干部難道這點常識不懂?”黃一平搶白道。不過,他自己都能感覺舌頭大得有些拖不動了。
“對不起,提醒您是我的職責。”小姐馬上道歉,眼神裡卻絲有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一閃而過。
進到房間,裡面還算干淨,設備也齊全。黃一平踉踉蹌蹌脫了衣服,洗澡、刷牙一應事務做好,電話卻響了。平時經常出差住賓館,此時雖然酒醉,他也猜到電話響是怎麼回事。本已決定不接,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意識拎起話筒。
“喂,大哥,要不要小妹過來陪陪你?”那邊的女子聲音嗲得甜膩,黃一平身體不由得更加熾熱,下部也隨之有了感覺。他猜想,剛才在大堂登記,信息肯定已通報到賓館內部或附近的色情場所,這才會客人前腳進來,小姐電話後腳就跟上。
黃一平一邊躺在床上看電視,一邊在電話裡和小姐調了會兒情,你來我往越說越不堪入耳。
“要不,過來看看吧。”黃一平本想拒絕,不期然卻說出意思相反的話。
說實話,此時若非酒精作用,黃一平絕對不會說出如此草率、輕浮之言。從理性角度考慮,當前無論於他還是馮市長,都是關鍵時刻,他並不希望此時惹出任何事非,就像當年洪書記那個秘書。可是,在酒精的慫恿、唆使下,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引誘他——這兩天的省城之行收獲實在太大了,也把自己搞得非常辛苦,別人不談,自己總該慰勞一下自己吧。何況,最近一段時間,光顧著忙碌馮市長競選的事,還真沒顧得上床上那點事兒,此時小姐來了電話,立即喚醒了麻木的身體,放棄良機似乎有點可惜了。
不一會兒,外邊就傳達一陣的的篤篤的敲門聲。黃一平這邊門還沒有完全打開,一股濃濃的香氣就撲面而來,醺得他更加發暈。等到燈下一看,那女子果然身材高挑、長相妖嬈,不僅一雙眼睛勾魂攝魄,而且一副乳房也是渾圓高聳得誇張。也不待有任何過渡,黃一平借著醉意,餓虎撲食一般將女子摁倒在床,三兩下剝掉對方不多的幾塊遮擋布。那風月場中女子對此自然並不陌生,從聲音、眼神到身體,無不極盡配合之能事,不一會兒就讓黃大秘書癱軟下來。
躺在小姐身上喘息片刻,似乎還睡著了那麼一小會兒,黃一平這才意猶未盡翻身下馬,准備與小姐結算剛才一番勞作的工錢。
“五萬!”小姐柔聲道。
“什麼?”黃一平以為自己聽錯了,示意對方再說一遍。
“大哥,五萬,不是美元,更不是歐元,是人民幣!”小姐聲音大了一些,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黃一平一個激楞,酒馬上醒了大半。他知道遇到大麻煩了,剛才都怪自己太心急,沒有事先把價錢講好。
“你怎麼能這樣!你這是敲詐!”黃一平有點氣急敗壞,卻又不敢放大聲音。
“怎麼不能這樣?怎麼是敲詐啦?告訴你,我們做這個也是有規矩、講職業道德的。剛才你脫我衣服的時候,我就說過要用安全套,可你一副急不可待的架勢,不管不顧地硬來,也沒來得及用套。你知道不用套的後果嗎?要麼懷孕生下你的寶寶,要麼傳染你身上的什麼病。像我們做這種工作的職業女生,靠的是身體和時間掙錢,懷孕也好,得傳染病也好,哪一樣都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要是染上了艾滋病之類的不治之症,那不是連性命也搭進去了嗎?你說我要你五萬,算多嗎?”小姐口齒伶俐,語氣凶狠,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
黃一平知道,再怎麼辯護也沒有用了,只好准備和她討價還價。他粗略回憶了一下,自己身上包括現金和卡上的錢在內,總共只有不足一萬元。
“不行!五萬少一分也不行!”小姐態度很堅決,而且還打了一只電話,約什麼人在賓館外邊等著,隨時聽從召喚進來。
“要不我們公了吧,報警。”黃一平試探說。
小姐打開手機,將110三個數字撥好,交到黃一平手上說:“喏,你報吧,只要撳一個確認鍵就行。我知道你是國家工作人員,還是領導干部,你不怕,我更加不怕。”
這下黃一平徹底癱了,他知道剛才在大堂登記時,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壞了大事。估計如果自己不認栽,這個小姐,加上外邊等候的什麼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而一旦把事情鬧開,他的公職、黨籍、家庭等等一切都完了。那樣的話,馮市長也會跟著受到牽連,陽城市長的位置就會泡湯。當年洪書記秘書的教訓,便是前車之鑒。他想,即使只是為了馮市長,他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你看,我確實沒這麼多錢哪。”黃一平掏出身上所有現金,也把銀行卡上的數字告訴了小姐。
“反正我不管,你想辦法。”小姐完全一副不好商量的姿態。
無奈之下,他只好按照小姐的提示,開始想辦法。左思右想,他感覺只有一個人最為合適——鄭小光。現在,也只有他能幫自己了。一來,鄭小光不是陽城官場中人,與自己沒有利益沖突,即使不肯全力幫忙,至少不會有意壞事;二來,自己幫鄭小光做過不少事,談不上什麼大的情恩,也算有點功勞或者苦勞吧;三來,鄭小光與馮開嶺關系特殊,現在這件事與馮的前途密切相關,想必他不會袖手旁觀。於是,黃一平馬上給鄭小光打了個電話,沒說什麼事,只說酒喝多了,在某某賓館遇到點麻煩,讓他快點帶上五萬元過來。
“知道了。記住,你在那兒千萬別動,我馬上過來。”鄭小光在電話那邊說。
果然,大約半個小時不到,鄭小光就來了。不光是他,後邊還跟了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
一看來了警察,小姐驚呆了。
那警察進來,也不多話,上來就光光光給那小姐一通耳光,而後掏出兩百元錢扔到她臉上,斷喝一聲:“滾!”
小姐哪裡還敢接錢,滿臉淚水,顫抖著逃跑一樣快步離去。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原本令黃一平幾乎就要崩潰的險境,鄭小光只花了十秒鍾不到,就徹底化解於無形。
黃一平懸著的心立即落下。這時,他才發覺自己酒早就醒了,而且已經滿身大汗淋漓。當然,黃一平也明白,他欠下鄭小光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恐怕今生今世都償還不盡了。
“好了,天不早了,你趕緊睡覺。今晚的事,全當睡覺時做了一個夢,明天早晨醒來,就都忘得一干二淨。OK?”鄭小光仍然什麼也沒說,甚至都沒將民警介紹給黃一平認識,只是輕輕拍了拍黃一平冰冷的手。說罷,領著那個穿制服的同伴轉身而去。
也許是怕黃一平心理負擔過重,不一會兒,鄭小光又發來一條短信:記住,今天的事,除在場的你、我、他、她,不會再有第五人知道,切切!
黃一平長舒一口氣,躺在那兒胡思亂想一陣,也不敢再睡,馬上收拾東西退了房間,連夜駕車返回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