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飯局(3):酒桌上的博弈
遲到了半個小時,鄭小光才匆匆趕來。那風度和派頭,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馬上就開始了。
陽城大酒店剛剛換了廚師,西式大廚是從法國專門請來的華裔,據說曾經在中國駐法使館做過主廚,中式大廚則是專門從廣州一家五星酒店挖來,花了不小的代價。
二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並舉,法式牛排、澳洲龍蝦、馬來血燕、南海大鮑應有盡有。黃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響,乾脆自稱胃病復發,當了半個食客半個看客。馬大富、何忠來因為職務與權力關係,不乏享受這種豪宴的機會,神態自若地端杯舉箸,盡顯寵辱不驚的大家風範。只有總工、監理、總監幾個人,平時大些的陣勢見也見過,可像這樣高規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鮮見,目光裡頻頻流露出訝異之色。特別是那個工程監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進口洋酒,看得黃一平好一陣心痛。他在心裡罵道:「土包!這種洋酒需要一點點慢慢品嚐,哪裡是你這樣豬喝泔水一般。」監理那一口,少說吞進去五百大洋,居然還在那裡一個勁皺眉頭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錢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鄭小光這邊拿出一副大公司總裁派頭,口吐蓮花,頻頻舉杯,直把馬大富、何忠來幾個人連哄帶騙的唬得一楞一楞。鄭小光畢竟是省城過來的公子哥兒,在大地方見過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場上的主動,加上平時經常混跡於酒吧,對洋酒也很適應,因此,三四瓶酒見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倒是其他幾個人都有些不對勁,總工、監理、總監三位說話舌頭發直,看人眼神恍惚,明顯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時號稱一瓶不倒的馬大富、何忠來兩個人,也已經臉紅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鄭小光暫時停住全線出擊式勸酒,改為重點擊破。
「馬大局長,我們喝一個。」鄭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滿,再幫馬大富也要倒上。
馬大富趕緊摀住杯子不讓倒,說:「這個新品種洋酒後勁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鄭小光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微笑著說:「不喝可以,我幫你喝,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說吧。」馬大富問。
「我那個運河大橋眼看也快合龍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漲價厲害,這個你是知道的,看來費用方面得加點價。否則,我不能保證元旦通車。」鄭小光顯然預有準備。
馬大富聞言,差點跳起來,說:「這個你不能耍賴,工程造價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寫好了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黃一平也知道,運河大橋元旦通車,是市府常務會議早就確定的目標,城建局在新聞媒體上已經公開承諾過。鄭小光以此作為要挾,算是拿準了馬大富的軟肋。
鄭小光馬上回應道:「不錯,這些合同上都寫得明明確確,可是合同上還有一個補充條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雙方可以協商解決,對嗎?」
馬大富苦著一張臉,轉向黃一平,求援道:「黃大秘書,你幫忙講句號公道話,有這麼不講理的嗎?」
不知他們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黃一平只是笑笑,並不表態。可是他也知道,這個鄭小光既然提出來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兩年前,也是在這樣一次酒席上,鄭小光直接向馬大富詢問某個工程標底,兩人在桌子上好一頓唇槍舌劍,據說最終那個馬大富還是把標底提前透露了。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又費了一通口舌,馬大富依然不肯鬆口。這時,鄭小光忽然臉一沉,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拇指懸在發送鍵上,說:「要不,我們請馮哥來評這個理,我把電話撥通了,你來和他講,行不行?」
馬大富見狀,趕緊奪下手機,說:「算了算了,這點小事,何必驚動馮市長。你說的材料漲價也是事實。這樣吧,明天你到局裡我們當面談。」轉過臉,又對總工和監理說:「你們兩個到時候一起參加吧,錢不錢倒是小事,質量和工期得有保證。」
這下黃一平算是徹底看明白了,鄭小光和馬大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原來唱的是一出雙簧。痛苦的是,其他觀眾都喝了不少酒,腦子已然糊塗,只有他一個是清醒的看客。看這種戲,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該是何忠來擔當主角了。
鄭小光代替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著就把酒瓶、酒杯擺到何忠來面前,以帶有明顯挑釁的語氣問:「何大局長,我們又該怎麼個喝法?」
畢竟晚飯前有過那一番對話,何忠來在黃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開,不敢把戲演得過了頭。因此,面對鄭小光的那一套凌厲攻勢,何忠來來了個先下手為強,正色道:「濱江公路那三公里質量問題,完全是你們的責任,我不罰你就已經很客氣了,想從我這兒貼補你的損失,門兒都沒有。你不要說撥通馮市長電話,就是馮市長在我面前也不行!」
鄭小光的酒杯懸在半空好長時間,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顯然,何忠來的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黃一平不禁在心裡暗暗叫好,覺得何忠來倒也有種。
「哈哈哈哈!」鄭小光突然暴發的一陣大笑,卻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笑過之後,他才說:「何局長,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損失,就算我自認倒霉。可是你剛才說了一句不該你說的錯話,應當罰三杯!」
「我說什麼錯話了?」何忠來不知鄭小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鄭小光拿來三隻大杯,一邊倒酒一邊解釋:「你說就是馮市長在你面前也不行,難道你真要我把馮哥叫到你何大局長跟前來?」
何忠來哪裡還敢順著鄭小光的話往下接,可面對桌子上滿滿三杯酒,卻又委實無力應戰,連忙說:「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則會橫著出去了。」
鄭小光一聽,並不勉強,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飲水一般喝下去,這才不緊不慢對何忠來說:「今天你說了錯話,我又幫你喝了三杯酒,現在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濱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預支百分之三十,還有,你那個設計中的環城大道二期就給我做了,這總可以吧?」
何忠來楞在那兒半天,先和財務總監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回頭看了身邊的黃一平一眼,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這個到時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標書做好,總會有餘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鄭小光兩眼放光,還朝黃一平眨了眨,似乎兩人早有預謀一般。
一頓飯下來,鄭小光就這樣施展百般手腕,無非兩個關鍵詞:錢,工程。在那滿桌的空酒瓶、酒杯的背後,黃一平除了氣憤只有無奈,而他也知道,氣憤也好,無奈也罷,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忍耐!尤其是在當前這段敏感時期,他只能一切唯馮市長之命是從,哪怕現在他面對的是一個乃至一群十惡不赦的強姦殺人犯,該做的事還得做,當賠的笑臉還得賠。
21.利益關係:官場商場,皆是名利場
吃了飯,鄭小光拉住黃一平、馬大富、何忠來三人不讓離開,說是找個地方打牌,只讓城建局總工、工程監理、交通局財務總監三個人先走了。
黃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得厲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鄭小光哪裡肯依,堅持留他,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行!」
鄭小光態度堅決,黃一平感覺他好像有話要說,也就不再勉強。
陽城大酒店人多眼雜,關在包廂裡吃飯無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鄭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華貴賓包廂。
金色海岸地處西郊,是一家由廣東商人投資的大型綜合娛樂場所。不用說在陽城市,就是與省城最高檔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軟件硬件也絕不遜色。尤其是專供貴客包間的按摩女,據說個個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出來,送到香港或泰國進行了專門培訓,其中有幾個俄羅斯女郎更是風華絕代。
鄭小光幫馬大富、何忠來每人要了一個單間,他和黃一平則選了一個雙人間。他知道,黃一平從來不沾賭和嫖。
黃一平馬馬虎虎沖好淋浴回到房間躺下,看見鄭小光先後兩次進進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隻裝食品的方便袋,裡面是用報紙裹著的長方磚塊一樣的東西。從形狀看不是煙酒,而是現金,每份估計不下二十萬元。黃一平猜測,錢是送給馬大富、何忠來無疑。鄭小光當他面拿這些錢,絕對不是無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其目的無非讓他明白,馬大富、何忠來們給他做工程,不僅僅是看了馮開嶺面子,更不是因為他黃一平出了面,說白了,他也是花了代價甚至血本的。這同時也說明,鄭小光已經感覺出了黃一平內心的不快。
稍後,鄭小光又讓領班叫來七八個小姐,個個果真如花似玉,那三個俄羅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動。鄭小光照例先徵求意了黃一平意見,說:「黃老闆,來一個?」
面對如此美艷的佳人,特別是俄羅斯女郎,黃一平也有些動心,如果不是有鄭在光在眼前,肯定也不會放過機會。可是,想歸想,卻無法真動一個指頭,嘴上只好說:「別開玩笑了,還是讓其他同志享受吧。」
鄭小光當場吩咐兩個俄羅斯小姐分別去到馬大富、何忠來房間,說好服務到位,時間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後結算,然後又給在場每個小姐各發了兩張人民幣。
安排妥了馬大富、何忠來,叫了茶水、點心、水果,鄭小光把門關上,躺下與黃一平聊天。
「黃秘書,你是不是覺得我做得過分,有些不高興了?」也許借點酒勁,鄭小光說話也不拐彎抹角。
「沒有啊,確實只是胃痛得厲害」。黃一平一楞,趕緊否認,內心裡卻又不得不佩服鄭小光的眼光與感覺。
「我是個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場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遊戲規則使然,身不由己。」鄭小光抱歉地笑笑。
「這個我能理解。」黃一平點頭道。「可是,也還有些關係不能完全以生意經處之,譬如你、我、馮市長。」
「哈哈哈哈!此話差矣。」鄭小光的笑聲明顯是帶了嘲諷。黃一平原本以為他會接下話茬兒,說及馮市長的話題,或許透露些他們之間的那層特殊關係也未可知。可是,鄭小光竟然避開了這一敏感話題,生生繞過圈套。
「黃秘書,別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滿了銅臭味兒,想當年也曾讀過大學,坐過機關,寫過詩歌散文一類。今天算我酒醉話多,就利用這個機會和你探討探討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按照商人鄭小光的眼光,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是生意,充滿著生意場上的利用、交換、利益,以及為此而施行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相互漁肉種種。日常生活中,報紙、電視、電台裡連篇累牘地報道著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動刀子、下毒藥,或者鬧到法庭上唇槍舌劍,等等,按照通常的說法,不是長輩不自尊自愛,就是小輩子女不聽話、不孝順、沒出息,可實質上,根子上的毛病還是因為利益才產生了矛盾、隔閡,是交換、利用關係的某種不平衡。即使那些所謂的聽話、孝順、出息,表面聽起來多麼義正詞嚴、冠冕堂皇,可本質還是為了滿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虛榮心,有些乾脆就是撫養與贍養的相互交換。夫妻、情人關係亦然。現在那麼多貪官污吏,緣何大多是為情而貪、為貪而亡?說到底情人的那個情字後面,深藏的還是一個錢字,肉體只是利益交換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婦們,如果不是衝著官員手中的權力,又有誰會找這種腦滿腸肥、滿臉蠢相的貨色上床呢?
「至於你們秘書和領導的關係,恕我直言,更加是赤裸裸的交易與生意。什麼忠心耿耿,什麼相扶相攜,都是哄人騙人的空話胡話。想當年,我在省裡機關工作時,認識的領導和秘書很多,可是真正憑借情義維持到最後的一對也沒有。那些在台上、有實權的領導,秘書、警衛、保健醫生爭著跟;等領導退到人大政協了,周圍就開始冷淡,秘書之類就想著改換門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來了,即使組織上硬性指派,那些秘書和工作人員也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了。黃大秘書,你覺得我說的這些是否有些道理?」鄭小光的話可謂刀刀見血,槍槍入骨,而且語氣裡不免有些得意。
黃一平倒是真的吃驚不小。幾年相處,平時很少有機會和鄭小光有這樣的交流,沒想到,這傢伙竟然也是個頗有思想深度的人。還真是小看他了。
「嗯,說得不無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乾脆離這些腐臭的東西稍遠些,做個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黃一平問。
「狗屁!」鄭小光恨恨罵道。「你當這個世界上真有什麼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經不擇手段發了不義之財的人,酒足飯飽之後硬裝出來的。如果你在商場混,做一個儒商試試。不要說那些同樣在生意場上混的競爭對手,就是遇到像馬大富、何忠來這樣的政府官員,如果不把下三濫用到極致,你也休想賺到一分錢!」
黃一平聽到這裡,內心裡對鄭小光的厭惡反而漸漸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鄭小光一通發自內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讓黃一平對他有了重新評價。而這種看法的轉變,更使黃一平對他和馮市長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強烈好奇。依照鄭小光的行事風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麼,在他和馮開嶺之間,交易、交換的又是什麼呢?
夜已經很深了,馬大富、何忠來還在溫柔鄉里沉醉,黃一平則穿起衣服,準備先走。
鄭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別時,他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銀行卡拍在黃一平掌心裡,說:「小孩馬上就要開學了,本來想買點衣服給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歡哪種,就讓她自己買吧。」
黃一平用力推過,堅決不受,說:「你我之間,大抵也算得上一對朋友,幫你是我的職責。再說,馮市長——」
鄭小光馬上打斷黃一平話頭:「這個與你那個馮市長無關。記住我剛才的一番胡言,你我和他之間,也不過如此。」於是再次將卡硬塞在黃一平手裡,一把將他推出門外。
平常,黃一平幫鄭小光辦了事,對方多數時候也都要給點東西,有時是小孩衣物,有時是化妝品,逢年過節則送一些高檔食品、保健品之類,也有價值幾百元的購物卡。對於這些東西,黃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單是忌諱馮市長,而是覺得鄭小光的事深淺莫測,不如乾脆遠離,免招是非。何況,黃一平一向在個觀點: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情。現在只是個秘書,就乾脆做個清廉秘書,等將來到了有權的位置,自然有該拿該收的時候,到時伸手不遲。因此,黃一平每次都堅決拒絕,鄭小光則常常抬出馮市長,說:「你不給我鄭小光面子倒也罷了,還能連馮哥的面子也不給?」如此一來,黃一平倒真的無話可說了。當然,他也有個原則——現金和銀行卡從來不染指。
第二天,黃一平到銀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竟然是五萬元。於是,出了銀行直奔郵局,他當即用特快專遞把卡寄還給了鄭小光。
22.學術圈(1):改變自己,還是改變整個世界?
趕到省城N大學的時候,才中午一點半,離電話裡與方教授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這是黃一平從N大畢業後,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訪自己當年的老師、如今哲學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為了馮市長那篇準備在《理論前沿》上發表的重要文章。
馮市長的這篇稿子,由於定位在頭條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龔書記的注意,因此就顯得尤為慎重。抬出方教授這尊大神,既利用其如櫞巨筆為文章增色,又借助他與龔書記的特殊關係,可謂一箭雙鵰之舉。由黃一平出面做這件事,更加是機緣巧合、渾然天成,希望會收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看看時間還早,鄺明達找個陰涼處把車停下,他在車上休息,黃一平則到校園裡轉轉。一晃畢業十五六年了,這麼多年也沒再回母校,多少次在夢裡見到菁菁校園,卻總是那樣虛幻與遙遠,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溫、感受一番。
初秋的艷陽柔柔地灑滿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正是午飯後的休息時間,又是週六,偌大的校園裡一派悠閒與寧靜。新學期開學不久,到處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澀的新生,遇到黃一平大多會主動點頭微笑,或是招呼一聲「老師好!」而那些成雙成對十指相扣者,則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許還有領證甚至結婚了的碩士、博士生。頭頂是參天古樹,腳下是茵茵草坪,在這裡苦讀四載,即使離開十幾年了,也還有恍若昨天的感覺。想當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靈般徜徉在校園小徑,賦詩明志,揚言要做放浪形骸的當代太白,以利劍一般的文字解剖時事、蕩剔污濁,可是如今腳踩當年的石徑,豪情壯語言猶在耳,卻分明感覺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復當年。因此,黃一平不時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學弟學妹們成群結隊從身邊走過,心底裡充滿羨慕甚至忌妒。
那幢歷史系的學生宿舍樓還在,也還是那樣破舊,朝陽的窗口上,掛滿了萬國旗般林林總總的背心、褲衩、被單之類。黃一平站在樓下,仰首向上數:一,二,三,四,數到五層從東向西第三個窗口,就是他住過的五0三房間了。窗戶對面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就是藝術系的宿舍樓。每當從課堂回到宿舍,對面樓上不是歌聲悠悠,就是琴音繞樑,而這邊樓上卻永遠充滿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氣。當時同宿舍一共六個人,雖然不同班,學的卻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裡睡不著覺閒聊,或是課餘回來雜議,大家談得最多的不是課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現實中日益迫切的未來走向。讀過那麼多歷史書籍,早就從歷史中諳熟了何為尊貴、何為卑下,社會職業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礎上被他們切割成更加細小的碎塊,僅一個仕途門類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時候,最覺得沒有出息的便是做學問,尤其是老師、研究員、文史館員一類吃粉筆灰、鑽故紙堆的角色。後來畢業時,六個同學中三人通過各種途徑奔了仕途、商界,還有一人寧可北漂京城,到一家報社做了編外記者,也不肯到學校吃粉筆灰。唯有一個外號粽子的同學,通過門路分到省城的農業大學,還有就是黃一平因為毫無門路與關係,家裡境況又那樣窘迫,不得不老老實實到學校做了老師。可如今,別的幾個舍友北漂的依然漂著,在商界的無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長級別,大抵在小吏一類的檔次,也只有他黃某人後發制人,雖說也在僚的層面上苦撐十年有餘,可眼看著就將躍居官的一級階梯,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還是老樣子,外表灰濛濛舊得不成樣子,裡面的設施也是幾十年不變,可在這樣的教室裡獲得的學問,遠比時下那些外表氣派、裝修豪華的所謂現代化大學要厚實得多。前邊那幢階梯教室,是學校組織上大課的地方,經常有國內外頂尖名流前來舉辦講座。曾幾何時,為了搶得一席之地,黃一平們採取輪流值班制,預先派一人飯也不吃,用書包、筆記本之類的物件,先為同學、舍友佔下幾個座位,經常因此和後來者產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經作古,他們講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學術也罷,皆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圖書館已經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開的書,外觀比以前那座四方塊的舊館莊重典雅了許多。前些時在網上查到,說是這個國內大學館藏規模位居前三的圖書館,所有圖書資料正在實現上網,此工程一旦完成,圖書信息容量排名據稱將進入世界同類大學的前列。黃一平在校的前二年裡,還沒有和莊玲玲談戀愛,多數課餘時光都消磨在圖書館裡。特別是節假日,別的學生大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或是結伴外出旅遊,他為了節約二十幾塊錢路費,就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打發時光。那時,捧一本書坐在館前的台階上,或徜徉在寂靜的校園,略覺傷感、無聊的同時,也有某種滿意與自得,甚至還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悲壯。他心想,自己畢竟藉機比別的同學多讀了些書,多吸收了些知識,日後到了社會上肯定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優勢。那時,他信奉通過讀書當能讀出一個錦繡前程。現在想想倒有些可笑與可悲,當年讀過的那些書,留下的滿肚子歷史知識,不知還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時幫馮市長寫那些匯報材料、會議講話之類的應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類的政治術語,平常與人交談除了假也鮮有多少黃、葷、灰之外的話題,只有上小學的女兒小萌偶爾問起一則成語,他倒還能馬上窮根溯源、釋疑解惑。只可惜,講多了她嫌囉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黃一平在圖書館門前的那塊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體呈一個放鬆的「大」字。青青草坪,綠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蘭樹。黃一平閉著眼睛也知道,從東南角那棵最大的玉蘭樹向西不遠處,有一隻木製小座椅,那上邊曾經誕生過他的初戀、初吻,也曾經扼殺過他苦心經營了將近兩年的愛情。奇怪的是,當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沒了傷感,只有溫馨,稍許也感覺些滑稽。他在學校那幾年,N大有個比較規律性的現象:大學生入校,頭兩年一般有個熟悉環境、適應大學節奏的過程,大一大二基礎課程學習也相對緊張,這期間很少有心思和時間談情說愛,因此是愛情荒蕪期。等到了大三,環境、課程等等一切都適應了,同學之間又已經非常熟悉,男女同學就開始嚮往飲食以外的另一種境界,校園戀人猛增。黃一平長相不錯,因為寫詩的緣故,留著飄飄長髮,身材清瘦,外觀頗有古代名士氣象與道家風範。加之,在歷史系學生裡會寫詩者廖廖,就如同現今官員隊伍裡偶有擅書畫、通詩文者一樣,又如同馮鞏相聲裡說自己是相聲界裡電影演得最好一般,總之是出類拔萃那一類型。於是,很快就與藝術系學美術的莊玲玲有了點意思。與他同屆、同齡的莊玲玲,來自於陽城市區一個普通幹部家庭,別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瓏、五官端莊,尤其是胸脯特別豐滿、嘴唇性感十足,別說放在男多女少的歷史系,就是在美女如雲的藝術系也算是別具風情。兩人入學不久就已認識,後來在大三開學後的一次聯歡會上,黃一平的詩朗誦才驚四座,莊玲玲熱烈的目光便緊緊瞄向了他。兩人也不過先以目光演了區區兩個小時的默片,第二天便開始相互傳遞紙條,然後就擇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相約著來到足下這塊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稱的草坪,就在剛才所說的那只椅子上,相談甚歡,相知恨晚,當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給完成了。接下來的近兩年裡,兩人幾乎每晚都要在此相會,如果不是莊玲玲堅守最後一道防線,恐怕那張椅子將會增加鍋灶功能,將一鍋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飯。到大四最後一學期,隨著畢業分配的來臨,嚴峻考驗也來了:莊玲玲堅決不肯回到小城市陽城,而且憑借其家裡在省城的關係,已經聯繫到省城一家紡織設計院,而黃一平則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學老師。像絕大多數校園戀人一樣,在那些春風沉醉的晚上,兩人十指相扣,幾乎把學校裡所有小徑踏遍,在那張曾經見證過他們愛情的長椅上灑下一掬掬熱淚,最終還是沒有想出好的辦法,兩人終以無奈分手,從此各奔東西,形同路人。
至於黃一平後來在陽城偶遇莊玲玲,兩人又復燃一段短暫舊情,那已經相隔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