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電視台的新聞標準是:哪裡有領導,哪裡就有新聞;哪裡的領導越大,哪裡的新聞價值就越高。新聞往往也成為了地方官場變化的晴雨表:如果某位領導在新聞裡頻繁出現,可以想像此人必然是受到重視、掌握實權的官員;如果一位領導很少在電視裡露面,所處位置必然是個「閒職」;平時經常出現的領導突然不見蹤影,可能是外出考察,如果時間過久可能是被「雙規」了;以前不常出現的領導開始頻繁出現了,可能是被提拔的先兆。老百姓常常會根據電視新聞裡領導出現的頻率、鏡頭時間的長短來分析政壇上正在發生的或即將發生的變化。
清凌的百姓們敏感地發現,《清凌新聞》連續幾天都沒有關於田敬儒的報道了,而何繼盛則頻繁地出現在了民眾的視線裡。電視中的何繼盛或在會見外商,或在檢查交通運輸,或在聽取義務教育匯報,忙得不亦樂乎。
各種流言、各種猜測不脛而走:
「田敬儒要到省裡任副省長了!」
「田敬儒出事了,官商勾結,省紀委正在調查,弄不好要被『雙規』!」
「何繼盛馬上就要接任市委書記了!」
「清凌政壇要進行一場大變革,書記、市長一鍋端。」
……百姓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除了網絡上的負面新聞,正在進行的一系列事件也在召示著風暴的來臨。
柳映青、任洪功等幾位官員突然被省紀委的調查組帶走去「協助調查」了。
清凌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大家都在觀望,都在謀算,這其中,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誠惶誠恐,有的人寢食難安,有的人隔岸觀火。更多的人是在琢磨,「協助調查」的內容是什麼?主角是誰?下一個被帶走的會是誰……田敬儒心急如焚,省紀委調查組來到清凌之前沒有任何預告。他深知被紀委帶走「協助調查」意味著什麼,在這場調查中,無論別人「協助」了什麼,「被調查」了什麼,他自信能夠說清楚自己,但清凌的其他官員呢?行走官場多年,誰敢說在工作上沒有一點失誤,在經濟上沒有一點問題,或者在生活作風上沒有一點見不得光的隱私?不要說是一位領導,即便是普通人,誰又敢保證自己一生中所有的事情都能夠坦坦蕩蕩地拿到桌面上來?他清楚,無論清凌的哪位官員出現問題,追本溯源都是市委用人的不力,決策上的失誤。這樣的焦慮使得他在辦公室裡如坐針氈,一個個可能出現的可怕景象像火山灰一樣在空氣中無形地擴張著地盤,侵佔著他的思想,干擾著他的思緒。
田敬儒望向窗外,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綠色,濃郁得化不開,如同一張巨大的畫卷,張揚著生命的活力,可他心裡卻沒有了一絲活力。他突然想起台灣星雲大師的八大觀念:春天,不是季節,而是內心;生命,不是軀體,而是心性;人生,不是歲月,而是永恆;雲水,不是景色,而是襟懷;日出,不是早晨,而是朝氣;風雨,不是天象,而是錘煉;滄桑,不是自然,而是經歷;幸福,不是狀態,而是感受!
但田敬儒卻想不出這些話中的哪一句能與自己此時的心情相契合。
電話響了起來,田敬儒探頭一看,是省委副書記嚴義的辦公室號碼,他立刻拿起了聽筒,打起精神,中氣十足地說:「嚴書記,您好!」
嚴義低沉著聲音,說:「你好,敬儒,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田敬儒精神一凜,有了一種異於往日的感覺,他回答道:「嚴書記,就我自己在辦公室。」
嚴義輕咳一聲,說:「那我就開門見山了……網絡上的負面新聞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已經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省紀委就此調查出的一些情況也比想像的要嚴重,牽扯出了很多的人和事,清凌恐怕……我提醒你做好心理準備。」
田敬儒長出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說:「是我政治敏銳性不強,政治鑒別力不高,用人不當,做事不周,才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讓您操心了!」
嚴義說:「現在不是檢討的時候,問題確實嚴重,牽扯面也比較大,不過,施書記和我都相信你沒有問題。但是作為市委的一把手,你的政治責任也是無法推卸的,希望你能看清楚這一點。」
辦公室裡開著空調,室內溫度非常適宜,田敬儒的額頭上卻沁滿了細密的汗珠,他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向您保證,我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我對得起黨和人民的信任。」
嚴義在電話裡歎了口氣,說:「你跟我保證什麼?我提前給你打個招呼,就是提醒你不要過於緊張。省裡這邊我會全力斡旋,盡可能把局面控制住。這些天,你暫時不要離開清凌,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更不要有任何動作。如果有什麼新情況、新變化,你隨時通知我。保持聯繫!」
田敬儒心裡一沉,說:「我一定按您的吩咐辦!」
嚴義說:「你還要注意一下何繼盛……就說到這兒吧。」
田敬儒說了一聲「好的」,電話另一頭已經傳來了嘟嘟聲。他坐在那裡,太陽穴一蹦一蹦地疼。嚴義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即使打了,也從未有過這樣嚴肅的語氣。僅從對方與往日截然不同的語氣上,他已經感到了「協助調查」的嚴重性。這類事件的起初往往只是調查,最終卻會牽扯出一批人、一系列事件。嚴義提示自己注意何繼盛,難道這裡面牽扯了他?又說有什麼新動向隨時向他匯報,難道還會出現新情況?
清凌的天氣好像也隨著田敬儒的心情發生了變化,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間陰雲密佈,豆粒大的雨點辟里啪啦地打在了窗玻璃上,很快織成了一層雨簾,模糊了他向外觀瞧的視線。
對於同何繼盛之間存在的分歧,田敬儒早就心知肚明。儘管兩人之間有矛盾、有問題,但只是隱隱地含著、裹著,保持著市委、市政府表面上的統一和諧。田敬儒公正地認為,何繼盛有值得欣賞的一面,他工作上有能力、有思路,任勞任怨,但他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弱點。他到清凌就任的第一天就看出了何繼盛的輕狂和自大,最致命的是何繼盛喜歡拉幫結派,與江源等一些商人交往過密,而這恰恰是作為政府一把手最應迴避的事情。對此,田敬儒曾經給過何繼盛一些暗示,顯然他根本沒有理會那些話的真正意義,反而當做了耳邊風,或者看成了他在挑刺找碴兒。
平心而論,田敬儒不希望與何繼盛產生任何摩擦,或者說,即使有什麼不愉快,最好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深知一個團結和諧的班子才是幹事業求發展的基礎。到清凌任市委書記之初,如果不是原則性的問題,他基本上會給足何繼盛面子,採納他的意見和建議,力求維持兩人的步調一致,這樣的配合也受到了省委書記的稱讚。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共同經歷、共同處理的事件的增加,兩人之間的問題也日益增多,矛盾日益增大,漸漸由桌下轉移到了桌面上,針鋒相對有之,互不相讓有之,致使曹躍斌等一些下屬在市委、市政府兩位一把手之間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周旋。田敬儒擔心這樣下去會演變成兩敗俱傷的局面,更擔心會因此影響到清凌的整體發展。嚴義在電話裡的提示,使他感覺到省紀委的調查裡面似乎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內容。其實當時他想再問一句,掂量了一下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省委副書記能在這個時候對自己說這麼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至於調查事件背後還有什麼別的內容,就只能憑個人的政治敏感性了。而且從嚴義的話裡聽得出來,現在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可把握的範圍了。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田敬儒皺了一下眉,說:「請進。」
曹躍斌進來了,手裡握著一沓材料,逕直走到田敬儒的對面,瞧了瞧他的臉色,說:「田書記,您是不是有事?要不我待會兒再向您匯報吧。」說著轉身要走。
田敬儒說:「我沒事,你坐下說吧,又出什麼事了?」
曹躍斌臉上擠出笑容,說:「沒、沒出什麼事,是蘇小糖的情況調查出來了,不但蘇小糖的個人情況一目瞭然,她家人的情況也非常詳細。田書記,沒想到蘇小糖的母親居然和您畢業於同一所高中,好像還跟您一屆,說不定還是您的同窗好友呢。」
田敬儒接過材料翻看著,說:「會這麼巧……蘇小糖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曹躍斌說:「好像跟香港的一個明星的名字差不多,米雪?不對……米嵐,對,就叫米嵐。」
田敬儒聽到這個名字,心臟猛地跳動了幾下,胸口隱隱作痛,像是多年前已經結痂的傷口突然被人撕裂,汩汩地流出了滾燙的液體。他低下頭,仔細地翻看著蘇小糖的資料。沒錯,一點都沒錯,蘇小糖父母欄裡清楚地寫著:父親蘇忠民,母親米嵐。
米嵐?米嵐!真的是米嵐?是正巧同名……不,不可能,跟我同一屆的同學中只有她一個人叫米嵐,而且後來聽說她確實嫁給了她那位姓蘇的鄰居大哥……世界會這麼小?宿命中的定數?早已安排的緣劫?田敬儒鼻腔裡一陣酸澀,眼前先是現出了一片黑色,接著又閃出無數顆星星,他靠在椅子上,緊閉雙目,一言不發。
曹躍斌看到田敬儒臉色突變,也跟著緊張起來,他向前挪了挪屁股,輕聲地問:「田書記,您沒事吧?」
田敬儒依舊閉著眼睛,對曹躍斌擺了擺手。
曹躍斌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起來:田敬儒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因為蘇小糖的簡歷?因為清凌接連發生的情況?還是身體操勞過度……他又問:「田書記,您是不是不舒服了?要不,我陪您到醫院檢查一下,或者通知醫生過來看一下……」
沒等他說完,田敬儒睜開了眼睛,輕聲說:「沒事,只是突然有些頭暈,這幾天血壓有點高,不用擔心。躍斌,蘇小糖的資料先放這兒,你先回去吧,各方面的情況都盯緊點兒,有情況隨時告訴我。」
曹躍斌站起身,說:「那我先回去了。」
田敬儒點點頭,沒做聲,繼續翻看蘇小糖的資料。蘇小糖今年二十八歲,那麼,按照推算,她出生那年正是……她在北京出生長大,張嘴卻說「知不道」……還有那雙同米嵐一模一樣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倔強的小脾氣……所有這一切,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閃現著,同時穿插的還有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片段……曹躍斌已經走到門口了,田敬儒喊了聲:「躍斌,你回來。」曹躍斌急忙來個向後轉,折回田敬儒的身邊。
田敬儒問:「蘇小糖還在清凌嗎?」
曹躍斌說:「是的,還在。」
田敬儒問:「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嗎?」
曹躍斌說:「好像……可能……」
田敬儒眉頭一皺,說:「你別吞吞吐吐的,有什麼不能說的?」
曹躍斌一笑,說:「小道兒消息說,她和咱們市報的記者馮皓東住在一起,具體的地方,我還真不清楚。」
田敬儒說:「馮皓東?啊,想起來了,就是號稱『馮首席』的那個小伙子吧?」
曹躍斌說:「是,就是他,您記性真好。」
田敬儒說:「不是我記性好,是人家的文章寫得好,印象深刻……最近又有人給蘇小糖發什麼恐嚇短信沒有?」
曹躍斌說:「這個沒聽說,不過……」
田敬儒不悅地說:「你就直說嘛,不要老是支支吾吾的,蘇小糖是一個駐地記者,又不是神仙妖怪,怎麼一提到她,你就這樣緊張呢?」
曹躍斌心說,我緊張的不是她,是你對她的「關心」,嘴上卻說:「蘇小糖的弟弟來清凌探親,好像被人刺傷了,住進了醫院。」
田敬儒騰地站起來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才匯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關於蘇小糖的事,要及時向我匯報,我說的話都成耳旁風了?」
曹躍斌沒想到田敬儒的反應會這樣激烈,心想你也沒說過這話啊,而且受傷的是蘇小糖的弟弟,又不是蘇小糖。今天書記大人是怎麼了?怎麼看都覺得反常。他不敢遲疑,說:「我也是才知道這消息的,看您情緒不大好,就沒敢說。」
田敬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是有些不對頭,他平息了一下,說:「不要解釋了。人怎麼樣了?傷到哪兒了?在哪家醫院?」
曹躍斌說:「在市人民醫院,傷得不重。現在公安機關正在調查事件的起因,好像是兩個小混混兒干的。」
田敬儒哼了一下鼻子,說:「咱們清凌的對外形象就壞在這些小混混兒身上了,到清凌探親的客人都能發生這樣的事,還有什麼是不能發生的?清凌就是這樣創建平安市的?清凌的公安機關就是這樣保障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的?你通知公安局的吳局長,馬上給我查出兇手,抓住了嚴懲不貸!」
曹躍斌不敢怠慢,急忙掏出手機撥出了電話:「喂,吳局長嗎?我是曹躍斌!」
吳局長在電話裡說:「曹部長,您好!」
曹躍斌把蘇小糖的弟弟被刺一事講了一遍,說:「這件事不是一般的案件,它直接影響到清凌的對外形象,請吳局長立刻安排警力,一定要盡快抓住兇手!」
吳局長說:「這段時間是案件高發期,警力明顯不足,下面的人正在調查,一有結果我馬上向您匯報。」
曹躍斌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田敬儒低沉的臉色,對著手機說:「吳局長,我不想聽到正在調查之類的話。創建平安清凌是咱們清凌招商引資中重要的一張牌,這張牌出得好壞,就看你吳局長的本事了。一個來清凌探親的客人,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如果是投資者來了呢?人家指著清凌公安局的牌子問,平安在哪裡,安全又在哪裡?這樣的軟環境怎麼吸引外商,怎麼讓老百姓安居樂業?」
田敬儒的臉色略微有所緩和,他目光專注地看著曹躍斌,流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心說,在工作作風上,這個宣傳部部長還是滿夠料的。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吳局長的聲音:「請部長放心,我向您保證,二十四小時之內一定查出兇手!」
曹躍斌說:「不光是兇手,背後的人也要查出來。」
吳局長說:「是!」
曹躍斌鬆了口氣,掛斷手機,徵詢地看著田敬儒。
田敬儒點點頭,說:「不錯,說得很好!有理有節,有力有威,而且隻字沒提我對這件事的意見。」
曹躍斌一下子緊張起來,說:「田書記,我不能提您啊!您的麻煩夠多的了。我是想,凡是我能負得起的責任,盡量不往您這兒推。」
田敬儒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說:「你以為我在批評你嗎?我也是誠心誠意地讚揚你呀!市委常委是市委的核心領導成員,就應該這樣敢於負責任,不要什麼事都往一把手身上推。可是我們有些常委,對外胡亂拍胸脯,對內一推六二五。和那些人相比,你做得很好嘛,你緊張什麼呀?」
曹躍斌慚愧地笑笑,說:「習慣了。」
田敬儒苦笑著擺擺手,說:「這不怪你,包括那些不敢或不肯負責任的人,也不能怪他們。這是一種通病,也不是你我所能解決的問題,必須要在整個體制上來一場刮骨療毒般的改革!」
「深刻!田書記,您認識問題太深刻了!」曹躍斌發自肺腑地說。
「行啦,別捧了,再捧我也緊張了。」田敬儒笑道,「剛才你在電話裡已經把狠話放出去了,接下來就看落實得怎麼樣了。」
「您放心,田書記,」曹躍斌拍拍胸脯說,「既然說了狠話,落實起來我也得下狠手……這詞兒有點不對……反正就那意思吧!田書記,要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田敬儒伸出手去與曹躍斌握了握:「辛苦你了!」
曹躍斌說:「應該的!」
曹躍斌再一次告辭。就在他拉開田敬儒辦公室的門時,與一個正要推門而入的知性中年女人差點兒撞個滿懷。中年女人一邊推門,一邊與田敬儒的秘書爭辯著,意思是一定要見到田書記。秘書則說:「田書記是誰說見就見的嗎?」曹躍斌不好說太多,忙說了聲「對不起」,與那女人擦肩而過了。踏在走廊上的紅色印花地毯上,曹躍斌聽到身後傳來了田敬儒的聲音,示意秘書讓女人進去。他心裡咯登一下,覺得剛才那個女人的眉眼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見過。
在哪兒見過呢?
生活永遠比戲劇精彩,生活也遠比小說複雜。曹躍斌如果再次回到田敬儒的辦公室,就會看到,裡面上演的是電視劇和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景象——一男一女四目相望,淚水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