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 正文 第10章 真相來之不易
    江源終於出現在了田敬儒的辦公室。

    中等個頭,有些偏瘦,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江源,初時給人留下的印象,更像是一個文化人,只是他鏡片後面閃爍著的卻是讓人不易察覺的商人特有的精明狡黠。他走路時身子向後挺著,顯示出一種略帶張揚的自信。

    江源推門進來時,田敬儒正在簽署文件。他坐在田敬儒的對面,滿臉堆笑,說:「田書記,我是向您銷假來了。我去歐洲考察剛回清凌,這時候趕的,偏偏出了場火災,給您添了不少的麻煩。」

    田敬儒看了他一眼,低頭接著看文件,冷冷地說:「江總是企業精英,又不是市委的幹部,這假跟我銷得沒有道理嘛!」

    江源又是一笑,說:「我也是清凌的一分子嘛!您是清凌的父母官、最高首長,我是您的子民,自然得向您請示匯報了。」

    田敬儒說:「客氣了。」

    江源說:「我得跟您澄清一下,我出國時帶的是另外一部手機,平時用的那部放在公司了。副總怕我著急上火,壓根兒沒告訴我原料場著火的事,等我回來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亂子。」

    田敬儒「哦」了一聲,還是沒抬頭。

    江源說:「田書記,我知道您為利華操了不少的心,費了不少的力。」

    田敬儒冷冷淡淡地說:「談不上操心費力,市委是為企業服務的嘛。」

    江源說:「來您這之前,我剛把副總狠批了一通。一來是為火災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向我匯報,二來是問他為什麼不按要求停產整頓。」

    田敬儒抬起了頭。

    江源接著說:「唉……副總跟我說,他是兩頭怕,怕停產完不成訂單,還怕工人的工資不能按時發放,引發群體性上訪,所以才……」

    田敬儒冷笑兩聲,說:「完不成訂單你們怕了,工人工資不能及時發你們怕了,那清凌老百姓天天聞臭氣,清凌江成了『髒水溝』你們就不怕了?你利華的工人重要,我清凌的百姓就不重要了?」

    江源說:「田書記,您別動怒。一些事件的發生都是偶然的。利華的污水處理設備是全國一流的,我們不存在設備上的問題,關鍵是技術、管理和人員的素質。我正在進行整改,清退相關責任人和具體的工作人員。我向您保證,一定不會再出現類似的事件!」

    田敬儒說:「江總,你不用跟我下保證,你的保證也不是下了一次了。你得弄明白,任何偶然的背後都有其必然性。你江總面對的不是我田敬儒一個人,你面對的是清凌市的幾十萬老百姓!利華到清凌投資將近三年時間,確實為清凌經濟發展作出了貢獻,這些我們都清楚,市委、市政府也在盡全力地回報利華。利華在清凌稱得上一路綠燈,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江總也是人大常委、優秀企業家了吧?可你回頭看看,清凌江成什麼樣子了?我剛到清凌時,清凌江水清得見底,現在呢?你去看看,滿江黑水,臭氣熏天!當初你怎麼向市委、市政府保證的?一定不出現環境污染問題。可事實呢?你告訴我,事實是什麼?」他越說越氣憤,使勁地拍了拍桌面。

    江源依舊滿臉堆笑,說:「理解,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不過,我得為利華叫屈。清凌江受到污染,利華確實有責任,但這不能全算在我們一家企業頭上嘛!全市的企業中,利華的污水處理系統應該算是最好的!」

    田敬儒說:「設備是最好的,可你們是怎麼使用的?你給我解釋一下,工業污水為什麼不經處理直接就進入了清凌江?污染事件為什麼頻頻發生?」

    江源說:「田書記,您關心的事,正是我關心的事。我這次去歐洲考察就是為了學習他們污染治理的經驗。綠色運動最早在歐洲興起,綠黨、綠色和平組織的發源地都在那兒,那裡的環保工作做得最好,人家有很多值得我們……不,值得利華學習和借鑒的地方,我想把那些做法借鑒過來,讓現有的設備真正發揮作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嘛!」恰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什麼?趕緊把人給我拽回去……這不是給田書記添堵嗎?利華什麼時候欠過工人工資?好,我這就回去!」他站起身,「田書記,對不起,我得趕回公司。工資才晚發了幾天,就有工人要集體到市委來靜坐了。」

    田敬儒的太陽穴突然一蹦一蹦地疼起來,他揉著穴位,點點頭,示意江源可以走了。

    門關上了,辦公室內恢復了安靜。田敬儒的心卻亂七八糟地翻騰起來,一會兒著火,一會兒上訪,一會兒企業停產,一會兒記者暗訪,再加上官場的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在清凌這三年像是過了三十年!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等到錯誤的決策造成了重大的損失才尋求彌補,能夠掩蓋其晚的本質嗎?難道權就這樣為民所用,利就這樣為民所謀嗎?田敬儒感覺太陽穴又狠狠地蹦了一下。

    陽光下,田敬儒隱隱作痛的髮根處已經閃出了銀色的光澤……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蘇小糖全副武裝,按照馮皓東之前告訴她的路線,來到了利華公司的排污口。儘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眼前的景象還是讓她十分震驚。這是比她在清凌江邊所見到的還要惡劣十倍、百倍的景象:一股散發著惡臭的黑水從排污口徑直流入清凌江,在江面上形成了清濁分明的兩片水域。兩片水域一直延伸到幾十米外才融成一體。黑色水浪從排污口衝出,與另一色的水浪混合,翻滾著的樣子有些像梵高的那幅名畫《星空》,充滿了混亂和震撼。只是《星空》令人震撼的是美麗,而眼前讓人震撼的則是觸目驚心的污染,還有令人作嘔的惡臭。蘇小糖摀住鼻子,可臭氣還是覓著縫地鑽了進去。這種臭不同於在廁所裡,或是其他地方聞到的,這是一種非自然界產生的、能入侵五臟六腑的臭氣。她一陣噁心,早上吃過的豆漿、油條頓時吐了出來。她強忍著拍了一些照片,撫著胸口返回去了。

    蘇小糖在網上跟主編崔明用QQ匯報了採訪選題:

    蘇:呼叫主編,清凌的污染問題實在太嚴重了,我想做這方面的選題。您先接收一下照片,剛拍的。

    崔:好!稍等,我看下照片……這是什麼地方拍的?

    蘇:清凌呀。

    崔:我還不知道是清凌?

    蘇:Sorry,是利華紙業的排污口。

    崔:污染情況確實驚人……

    蘇:您還只是看到了圖片,要是聞著那味道……甭管您吃了什麼好東西,到那兒全能吐出來。我調查了一下,排污口附近的居民夏天都不敢開窗子,寧可捂著、悶著。

    崔:選得很準,只是……突破口在哪裡?

    蘇:利華紙業有限公司,就是前幾天我跟您匯報的那家著火的企業。

    崔:嗯,通常污染問題都會牽扯到利益的糾紛,可能還有官場上的權力之爭,你一個人在清凌要注意採訪安全,一定不能再出像老李那樣的事了。切記,保護好自己是《環境時報》記者的第一要務。

    蘇:放心吧,社裡不是給我們買了保險了嗎?

    崔:你這個小丫頭,胡說什麼呢?咱寧可不採訪,也要保障人身安全!

    蘇:嘻嘻,小糖聽從崔總指揮。

    崔:你可得平平安安地給我回北京來,不管你們誰再出事,都得要了我老命!

    蘇:好了您哪!您也不老啊,四十男人一枝花嘛!

    崔:四十那是十年前。好了,別在那兒貧嘴了,回頭見。

    蘇:再見。

    對於崔明所講的,蘇小糖深有感觸:記者行業的高危性質,置身突發事件中的艱難處境,隱性採訪中的驚悚要素,行使輿論監督時遭到的黑惡報復……崔明主編所講的老李就是因為暗訪環境污染問題,被企業毆打。打人者邊打邊說:「記者又怎麼樣,敢來隨便亂問,就敢打死你們!」老李當場斷了兩根肋骨。幸虧現場還有其他報社的幾位同行,要不然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敢想像。但更可怕的是一種隱形高危,記者之口之筆要謹小慎微。其中一層要義就是媒體的社會責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更何況媒體追逐的、叫賣的傳播力、影響力,空話、大話、假話、壞話一旦通過媒體流傳進社會,看客、哄客、心懷不軌的人、衝動暴力的人都可能藉機製造流言飛語,造成不必要的社會恐慌。所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真實是新聞的生命,更是記者的責任。

    真實來之不易。

    蘇小糖剛進入利華紙業的大門,就被利華公司的保安攔住了。

    「哎,你!說你哪!就那個梳馬尾的小姑娘,你誰啊?幹嗎的?」

    「您好,我是《環境時報》的記者,想採訪一下你們公司領導。」

    「記者也不能隨隨便便就進公司啊!公司領導是說見就見的嗎?你站那兒,等著,我跟領導請示請示。」

    保安跑進了警衛室,一會兒工夫跑出來了。「哎,那什麼報的記者,我們公司領導說了,不接受採訪。」

    「我有採訪權和知情權!」

    「甭跟我說什麼權,在我們公司,江總就是權,江總就是天!」

    出師不利,蘇小糖只得再想辦法。她圍著利華紙業轉圈圈,發現在利華企業的側門外,排著送原料的車隊,她湊到近前,跟人家攀談起來。

    「大哥,你們經常給利華送原料啊?」

    「嗯,經常送。」

    「利華給的價怎麼樣?」

    「還行吧,不算高。但是利華就有一點好,直接給現錢,不像有些廠子打白條。」

    「那真不錯,一會兒我跟您進去看看行嗎?」

    「那有什麼不行的,上車吧!哎……你幹嗎的,幹嗎要進廠裡看?」

    「我想到這兒打工,可有人跟我講這兒欠工資,我覺得直接問不一定能知道實情,想先進去瞧一眼,再打聽打聽。」

    「看不出來,小姑娘挺機靈啊。」

    「嘿嘿!」

    這次,蘇小糖終於如願地混進了利華紙業。進入廠區,她就從車上下來,四處查看,很快找到了利華的污水處理車間。車間的門大敞著,她走了進去,這裡不但沒有其他車間的轟鳴作響,更沒有工人緊張忙碌的身影。一句話:污水處理系統根本沒有使用!

    蘇小糖心裡緊張,表面卻裝作若無其事,前前後後仔細地看著。

    這時,一個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穿著墨綠色工作服的女員工走了過來,瞧了她一眼。

    蘇小糖頓時冒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忙低下頭。

    女員工突然停下腳步,喊住蘇小糖:「你哪個車間的?」她向四處張望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怎麼到處亂逛?還不穿工作服。一會兒讓那些狗腿子們看見了,又得扣工資了!」

    蘇小糖「撲哧」一聲樂了,說:「我是跟我哥來送原料的,順便在廠裡看看。這廠可真大!」

    女員工說:「廠子是大,可那與咱有什麼關係,都是人家的,關鍵是得給咱漲工資!」

    蘇小糖指了下污水處理車間,問:「大姐,那車間怎麼不生產呢?」

    女員工哈哈一樂,說:「小姑娘,一聽你這話,就知道你不是廠裡人。那是污水處理車間,不管生產。」

    蘇小糖點點頭,說:「我這簡直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了,看哪兒哪新奇。哎……不對,大姐,污水處理車間也得生產呀,要不然不得排黑水嗎?」

    女員工說:「你知道的還挺多。排啥水都與咱無關,給咱按時發工資就行了。」

    蘇小糖又問:「污水不處理,環保局不罰款嗎?」

    女員工說:「小姑娘真是一根筋,只要打點好了,誰管那些。江總都能擺平!再說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污水處理設備不過是為了應付檢查,要是每天都使用,得增加多少開支呢?無官不貪,無商不奸,古人早就說過了,咱可甭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這時,旁邊又過來了幾個人,女員工遞給蘇小糖一個眼神,快步走開了。

    蘇小糖不敢遲疑,三步並作兩步,趕回了原料場。她腳下走得急,腦筋也沒敢得閒。污水處理設備沒有投入使用,那利華紙業是如何通過環保局的檢查驗收的呢?是否受到過處罰?處罰結果是什麼?

    環保局——蘇小糖確定的下一個採訪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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