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廣學拿著一個大茶杯不緊不慢地向社長辦公室走去。
社長辦公室與他的辦公室不在一個樓層,同層次才能同樓層。副社長、社長是一個層次,因此在同一個樓層,並且是居中樓層,這樣可以承前啟後。
周廣學沒有敲門的習慣,推門直入。
見社長要進兩道門。第一道門是會客室,四周擺滿真皮沙發;第二道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社長辦公室。
兩道門都虛掩著。馬達明社長正在與羅列總編談心。兩個一把手面對面各駐桌子的一方,桌子就是楚河漢界。樣子不像在談心,更像在博弈。
看樣子談得還投機,不時笑聲朗朗。
假的。在周廣學的印象中,歷任社長與總編總是碰碰磕磕,總是面和心不和。這一任也不例外,前一陣子還鬧得不可開交,各恃權力向對方發難。社長掌握人權、財權,總編手握發稿權,都有權,互不買賬。一般來講,總編搞不贏社長,人權、財權比什麼權都重要。不過,總編也不是好惹的,在鬥爭中摸索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抗衡辦法。黨組成員中,總編和副總編有五人,社長和副社長只有三票,少數服從多數,這是原則。因此,互相之間還得禮讓三分。
見沒人理睬,周廣學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真皮沙發上,大有坐山觀虎鬥的味道。
有一個人橫在他們中間,說話不大方便。不能讓第三者"插足"。眼前的這個第三者不是一般的第三者,是瘌痢頭上的刺——摸不得。社長總編都領教過他的厲害,報社的新房蓋起後,正社級兩間辦公室,副社級一間辦公室,每個部一間辦公室。他是記者部主任,是大部,有八個人。按照香港人擺辦公桌的方法,八個人的桌子正好可以擺下。他偏說擺不下,要求增加辦公室。不答應。他寫了一篇雜文,在省委機關報上發表,題目是:八個人一間辦公室和一個人兩間辦公室,結尾是:領導的屁股大些。文章登出後引起市委的重視,為了息事寧人,社長給他增加了一間辦公室。這樣,他也享受了副社級待遇——一個人一間辦公室。
"周主任,你到隔壁坐一會兒。"馬達明客氣地說。
顯然是要他迴避。
周廣學有些不悅。
不悅歸不悅,還得服從。周廣學起身,突然又轉了回來。幹什麼?向社長討要秋龍井,泡茶。
馬達明不情願地拿出茶葉盒遞給他。
挖一次是一次,一盒秋龍井被他倒走了一半,倒得馬達明心痛。
只能怪他的杯子太大。
酒茶一起走,喝酒人也愛喝茶。不喝茶不行,口乾難受。當然不喝酒更難受。酒要錢,茶要錢,哪來這麼多錢?打混,混一次算一次。佔點小便宜。
沒辦法,現在是英雄末路。
何時這樣窩囊過?過去他不缺錢花,每月幾乎是雙倍工資——工資加稿費。現在很長時間沒有動筆,當然就談不上稿費。靠一點死工資,既要支付女兒的生活費,還要喝酒,就沒有錢喝茶。
為什麼封筆?
成也手中筆,敗也手中筆。
靠一支禿筆起家。人家高中畢業可以安排工作,他只能務農。他想找父親,但只知父親的姓不知父親的名。父親的小名他知道,叫狗婆。貴人起賤名。他想從母親口中瞭解父親的去向,招來母親的一頓臭罵。母親說,做人要有志氣,要有骨氣,找父親這種不認前妻的陳世美幫忙,是沒有骨氣的表現。從小他就失去父愛,雖然那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但是見到父親的日子跟過年一樣——一年一次。以後根本就見不著。長大後懂事了,他才知道什麼叫離婚。他當面向母親發過誓,永世不認禽獸不如的父親。有一年,父親的吉普車開到家門口。小朋友們自豪家鄉出了大官,圍著小車不願回家吃飯。他放學路過,見到吉普車感到新奇。小朋友們告訴他,說他的父親回來了。母親喊他回家,說父親想見他。母命不敢違。父親摸著他的頭,問了十幾分鐘的話,他拒絕回答。父親給他蘋果吃,他把它扔到門外,並搶過兩個弟弟嘴裡的蘋果一起扔掉。他跑了出去,捧了一堆牛屎抹在吉普車的玻璃上。父親黯然走了,從此再也沒出現,就是爺爺奶奶去世都沒有回家。
做人要有骨氣。他牢記母親的話,決定開創一片自己的天空。白天忙農活,晚上挑燈夜戰寫通訊報道。功夫不負有心人,公社和縣廣播站開始播他的文章。大隊支書認為他是人才,讓他當民辦教師。不久,他考上師範學校,讀了兩年書。畢業後通過繼父的關係分到都寧的一所農村小學教書。這時候,他開始寫雜文,有一篇雜文讓他一炮走紅,成為都寧地區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的第一人。這還了得,都寧日報社視他為人才,收編麾下。他的雜文越寫越好,越寫越精。名氣大,麻煩多,有人開始對號入座。報社領導找他談話,要他集中精力搞好本職工作,言下之意說他不務正業。
既然雜文不能寫那就改寫小說。從短篇到中篇到長篇,用了十年的時間逐一突破。小說雖然沒有雜文那樣火辣,但還是有人對號入座。都寧地方小,寫小說的人不多,能賣錢的小說更是鳳毛麟角。小說雖然是創作,但離不開生活,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有些人把來源於生活的東西看成是生活中真實的東西,對其橫加指責。悲劇從這時開始。
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為他帶來了牢獄之災。小說完稿後,他寄到本省的一家文藝出版社。很快就通過一審、複審、終審,出版社通知他去省城簽訂出版合同。回家後,他高興地邀請幾個文友小酌。談笑間,他透露了小說的內容。小說的題目叫《目擊眾生》,主人翁是一名正義感十足的青年記者。
文友們要先睹為快。盛情難卻,他拿出底稿。文友們很快從中找到了都寧的影子。不足為怪。他在都寧工作,當然有都寧的影子,沒有都寧的影子才怪。只有貼近生活、貼近實際、貼近群眾,才有讀者。他的一個文友,寫了三十年小說,稿子裝滿了三大箱,就是沒有一篇發表。為了文學,這位文友丟了工作,丟了老婆,一貧如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想上岸,找一個工作崗位安度晚年,談何容易?這年頭想吃財政飯比當副縣級幹部還難。沒人答應。
天無絕人之路,邀功請賞的機會來了。這位文友跑到蔡峰的辦公室,被張保勝擋了駕,謊稱蔡書記不在。他說有急事有重要事稟報,張保勝怕誤了大事,放行。見面後,他說,有人醜化蔡書記。蔡峰知道他有點神經兮兮,不以為然。他接著說,有人把蔡書記寫成腐敗分子,書都快要出來了。誰?誰敢這樣膽大包天。他不說,賣關子,一口一個不能出賣朋友。蔡峰知道他的花腳烏龜,無非想安排工作。蔡峰討厭別人跟他談條件,讓張保勝送客。眼看"陰謀"不能得逞,立功的機會泡湯,他急了,連聲說:"我講,我講……"和盤托出。
蔡峰擂桌一掌,這還了得,不想活了。"小張,把宣傳部梅部長、報社馬達明、新聞出版局花局長給我叫來。"
不一會兒,幾員大將到齊。蔡峰指示,給你們一個政治任務,不惜一切代價把書給我封死。
一言九鼎,誰敢反抗?出發。
臨出發時梅雨林變卦,謊稱有一個會要開,讓他們先去。梅雨林清醒,此行是去做違法的買賣,紙包不住火,總有一日東窗事發,到時候是吃不了兜著走。
部長不去,花局長便成為主角。他不是糊塗人,知道利害,主犯和從犯量刑不同,這個頭出不得。他裝病,不去。
一級吃一級,花局長讓黃副局長去。總不能讓科長去,黃副局長無法推卸,只得硬著頭皮到省新聞出版局。局長知道來意,訓了黃副局長一頓。局長反問他,封一本簽了合同的書是什麼概念?是犯法。新聞出版局局長幹這類事是知法犯法,民間有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之說。碰釘子後,黃副局長打電話給花局長,花局長打電話給梅部長,梅部長稟報蔡峰。蔡峰火了,我不管,這點小事辦不到位你們統統讓賢。不是說得好玩,誰都知道他說話算話。雖然說不管,還得管。蔡峰打電話給省新聞出版局,找到了一位副局長。這位副局長跟他私交甚好,他一口答應。隨即打電話給文藝出版社社長,讓他接待都寧來人。黃副局長出現在社長辦公室,說明來意。社長打電話給分管的副社長,副社長打電話給編輯室主任,編輯室主任找到了責編。得知不讓出書,責編氣得癱坐在沙發上。
為什麼?責編要理由。沒有理由,上級不讓出就不讓出。他還要申辯,社長說,你還想不想在出版社混?沒辦法,退下。社長要出版局給出一個書面意見,他好跟作者解釋。"你怎麼這樣不會辦事?我們還準備讓你出任省出版集團副總。如果這件事不能就地解決,證明你的能力有問題,我們將考慮對你重新安排。"這位省局副局長拿烏紗帽要挾他。沒辦法,只得照辦。既要賠償作者的損失,還要當惡人王。這個惡人王當不得,他向周廣學大吐苦水。
竟有這種事,還有沒有公理王法?告!不相信這個天下是蔡峰的天下。
聽說周廣學在告他,蔡峰慌了神。嘴巴封不住就封人,只有把人控制了才能控制嘴巴。先下手為強,蔡峰抓起電話,命令閔得方隨便找一個罪名把周廣學關起來。
這還不容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閔得方以誹謗罪、誣陷罪將周廣學收監。
書沒有出成,還失去了自由。羊肉沒吃得還惹一身膻。一腔熱血化作一盆冰水,周廣學想不通,心不甘,只有借酒澆愁。
匡當,門開了。羅列總編喜洋洋地出門。
一定收穫頗豐,不然,不會這麼高興。
馬達明堅持要送他出第二道門。
客氣?
越客氣越不正常。周廣學露出鄙夷的目光。
送走了羅列,馬達明坐到周廣學身旁,親切地問:"周主任,最近有什麼大作?"
聽語氣就知道不是正題。
在會客室談話,說明涉及的問題不重要。
"托你的洪福,什麼也不敢寫。"他說。
馬達明感覺到語氣不對。怎麼能這樣說話?
"周主任,"馬達明仍然喚他官稱,"我什麼時候不准你寫東西?"
"你多次教導我不要亂寫。我不知道什麼是亂寫,因此不敢寫。"仍然是那種揶揄的口氣。
"我是為你好。算了,不扯了,言歸正傳。"馬達明擺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姿態說,"你給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寫信,總署已派人作了調查,情況基本屬實,《目擊蒼生》一書可以出版。不過我奉勸你還是不出,何必得罪人?"
"我得罪誰?是他們拚命往裡鑽。只能說他們心中有鬼。"周廣學反駁道。
馬達明露出無奈的神情說:"如果你這樣認為我也沒有辦法。當然你有你的言論出版自由,任何人不能干涉。但我還是奉勸你一句,有些人得罪不起。"他是受人之托,充當說客。受誰之托?梅雨林。當然梅雨林也是受人之托。"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不敢站出來是什麼英雄好漢!魯迅說,威脅和恫嚇不是戰鬥。既然我已經為這本書付出了犧牲,那我就決不會退縮。我堅信真理必勝,正義必勝。"周廣學理直氣壯地說。
馬達明笑了起來。是嘲笑,笑他幼稚,不諳世事,書生意氣。笑他中邪了,聽信了書本的說教。在馬達明看來,書本是騙人的,書上的一套與實際生活是兩碼事,甚至大相逕庭。正義能戰勝邪惡?現實最能說服人。岳飛、彭德懷等英雄好漢不得好死,秦檜、康生之流壽終正寢。雖然後人評說岳飛、彭德懷是好人,大罵秦檜、康生是壞蛋,有什麼用?生前不能享受榮華富貴,死後流芳百世最不划算,徒有虛名。人死了還要那個虛名幹什麼?死了就完了,一死百了。
當然,只能這樣想不能這樣說,該道貌岸然時就道貌岸然,該正人君子時就正人君子。很多肺腑之言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即使要傳,也只能傳給自己的子孫後代。
"好吧,你走吧。"他說,"我欣賞你,但我還是要告誡你,有能力的人都有性格,有性格的人都要吃虧。這是我送給你的一句話。"
"謝謝你的告誡。"周廣學說,"不假,你的話是至理名言,我不懷疑。《增廣賢文》也說了:人情練達皆學問,世事洞明乃文章。但我不想這樣做,我就是要做一名熱血男兒。如果我們這個社會都是大徹大悟之人,那麼誰來當先驅者和改革家?一個不圖進取、只求明哲保身的社會,是一潭死水的社會,只會走向衰退和滅亡……"
放肆,居然教訓領導。這樣的話應該由社長來講,什麼時候輪到了周廣學?馬達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走!快走!"
二
周廣學今兒高興,聲音也洪亮,"娘,晚上不用做飯,菜我買回來了。"
他將白色塑料袋子放到餐桌上。
母親從廚房出來,驚詫地問:"你說什麼,菜買回來了?"
是啊,不僅買了,而且不用炒,是熟菜。
母親打量著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太陽仍然從東邊出,兒子還是那個兒子,只不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母親打開塑料袋,馬上不悅。取出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酒,而且是五糧液酒。"廣學,你瘋了,這種酒是我們這種人家喝的?我勸你不要喝酒,你不但不聽,還喝起高檔酒來。"母親生氣地說。
周廣學扶著母親的肩膀,嬉笑地說:"娘,今天我高興。喝了這瓶酒之後,我決定戒酒。"
"真的?"母親喜形於色,"如果是這樣,為娘的今晚陪你喝一杯。"
母親知道,兒子只要戒酒,絕對是一條好漢。這個該死的酒把兒子害得妻離子散。她多次勸兒子戒酒,兒子總是不聽,或者是陽奉陰違。辦法用盡,甚至以老命要挾,他都無動於衷。這一次是主動提出,應該有效。
不會是開玩笑吧?
"廣學,這是你說的,沒人強迫你,你要說到做到,別放空炮。如果你這次說話不算話,你就給我搬走。你大伯身體不好,不要惹他生氣。"母親說。
大伯就是繼父。當地人稱繼父不稱繼父或爸爸,但以爸爸的年齡為準繩,比爸爸大的稱伯,比爸爸小的稱叔。
"爭取吧。"他答。
"什麼,爭取?"母親生氣了。
見母親生氣,他趕緊立正敬禮,說:"請母親大人放心,兒子周廣學喝了這瓶五糧液後堅決戒酒。"
母親滿意地笑起來。
為什麼突然提出戒酒?是好玩還是心血來潮?
是心情舒暢。
沒有理由不高興。其一,紀委為他正名,並處分了把他抓進看守所的辦案人員。當然,這些辦案人員是無辜者,是替人受過。但是,這些人甘心受罰,願意犧牲自己保全別人,拒不交代幕後指揮。之所以這樣做,不是講義氣,而是不講原則,不講黨性,關鍵是私下裡有交易、有利益。不處分這些人,不能正黨紀平民憤。其二,耗時兩年、用心血鑄成的長篇小說《目擊蒼生》可以出版了。出獄後,他就為《目擊蒼生》找婆家。東邊不亮西邊亮,本省出版社你能干涉,外省你還能干涉?吃一塹長一智,吸取上次洩密的教訓,這次是秘密行動。他偷偷摸摸地就像做賊一樣到郵局,環顧四周無人,這才把信件投進郵箱。收信方是北京一家帶"中國"兩字的出版社。你有能耐,你能影響"中國"?回家後,他呆坐在凳子上,心裡特別難受。他不明白,為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卻要鬼鬼祟祟去辦。悲哀,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哀,而且是整個都寧的悲哀。半個月後,他收到了出版社的電子郵件:一審通過,進入二審。一個月後,又有消息:進入三審。三審即終審,通過就能出書。兩個月後,一審責編來信,寄來出版合同。就在這時,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圖書出版司打來電話,核實他的投訴。發生在他身上的這類事全國還是首次,也沒有這方面的法律條文,加之出版社不敢"招供",總署責成省新聞出版局妥善處理。總署當然不知道省局個別領導也是當事人。
此路到頭,另闢蹊徑,周廣學決定向法院起訴。
省局圖書出版處的一名負責人對他說,起訴沒有用。不是勸他,不是威脅他,而是基於現實。這位負責人知道內情,但不能將內幕說得太明白,點到為止。他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話中有話。他們已經訂立了攻守同盟,法院找不到干涉言論出版自由的證據,無非是判出版社違約。不打官司也是這個結果,出版社願意賠錢,承擔違約責任。錢不錢無所謂,關鍵是要討回公道;看來這個要求無法達到。胳膊扭不過大腿,他也沒有這個精力,加之北京的"中國"出版社終審通過,能出書就能寬容一切,放過本省文藝出版社,保留對蔡峰等人的起訴權利。他相信,現在搞不倒他並不等於永遠搞不倒他,總有一日新賬老賬一起算。
人無顧慮一身輕。他要開始新的生活,找回往日的激情。
何功林進門聞到香味。看到桌上的酒菜,他說:"呵,今天是什麼日子值得慶賀?"
他已經"官"復原職。不過,不再是千萬富翁,而是負債纍纍的老闆。儘管如此,他還是心滿意足。他是在病榻上聽到消息,說市委書記陳時宜點名道姓要恢復他職務,頓時病好了一半。宣佈他重新接管綠蔭帥印時,他的病完全好了。奇跡。有人懷疑,說他以前的病是裝出來的。懷疑有道理,但懷疑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心病是身病之源。心情好,吃飯香,睡覺甜。有了這三樣,還能有病?
"大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周廣學故意不說完整。
何功林不解地望著他,到了這個年齡還有什麼好日子?坐牢、離婚、酗酒,接二連三都是壞日子。
周母接著話頭說:"廣學喝完今晚這瓶酒就戒酒。"
更加糊塗。要戒酒的人還喝酒?戒就戒,何必用喝酒這種儀式宣佈戒酒。不可信。"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戒酒,我戒飯。"何功林說。顯然對他失去了信心。
周廣學不僅不生氣,反而笑起來,說:"大伯,酒我戒定了,飯您不能戒。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心發慌。我現在沒有煩惱,我還喝酒幹什麼?"
何功林沒有回話,聽他把話講完。
"大伯、娘,我寫的書沒有問題,強加在我頭上的誹謗罪、誣陷罪純屬子虛烏有。我的書馬上就要出版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啦。"周廣學激動地說。
"好!我為你高興。"何功林拿起酒杯,"來,乾杯。"
父子倆開始推杯換盞。
兩個最倒霉的人現在成了最快樂的人。
父不是子的對手,何功林喝了三兩退席,周廣學開始自斟自飲。母親坐在一旁吃飯。一瓶酒很快見底,依酒量的確不過癮。母親故意問他還喝不喝,家裡還有酒。真想喝兩盅,不行,有言在先。言必信,行必果。不喝。
忍住了。母親一陣竊喜,不過,現在高興太早,還得看下一步行動。
下一步就是睡覺之前。
家中的酒都被母親藏了起來,按計劃分配,由母親定量供應。不這樣不行,不限制,一箱酒喝不到兩天。母親規定他一天兩斤酒,喝四次,每次半斤。不少了,但對他來說遠遠不夠。不夠也夠,母命不能違。
按約定,母親臨睡之前將一瓶酒放在他的床頭上。不是說戒酒,還給什麼酒?給不給是她的事,喝不喝是他的事。革命靠自覺。
第二天,母親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漱口洗臉,而是躡手躡腳地打開兒子的房門,見那瓶酒原封不動地放在床頭。母親的眼淚流了出來。
離開酒,他沒有睡意。幾乎是徹夜難眠,他見到了母親的淚花。此時他正在遭受煉獄般的痛苦,酒癮已經發作,口乾澀,心發慌,渾身發抖,皮膚上有千軍萬馬的螞蟻在爬行。難受。他知道,床頭的酒不是酒,而是藥。只要喝上兩口,痛苦馬上消失。不能喝,就是死也不能喝。堅持,挺住。他對自己說。也許叫出聲來好受些,他忍住了,不讓嘴巴發出半點聲音。不能叫,他知道,叫出聲來自己好受,母親難受。快忍不住了,他突然大叫一聲。母親趕緊來到他的床頭。他望著母親,咬緊牙關。母親問他哪裡不舒服,他不敢回答,只要一鬆口,就可能會大喊大叫。母親見他滿頭大汗,知道他正在與病魔搏鬥。他的雙手開始在身上亂抓,母親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停地痙攣。母親害怕了,喚來了老伴。何功林知道這是酒癮發作的表現,只有以毒攻毒,讓他喝酒。母親妥協了,與其這麼難受還不如不戒酒。瓶蓋打開了,他迫不及待地搶過去。母親轉過身,不願看到兒子自我毀滅。她知道,兒子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自虐。母親轉身的一瞬間,空氣凝固了。這麼大的人,怎麼還能讓母親傷心?他讀懂了母愛的偉大,鬆開握著酒瓶的雙手。玻璃瓶破碎聲喚回了母親驚愕的面孔,這是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孔。他抱著母親無所顧忌地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他靠在母親的肩膀上睡著了……
三
馬達明打電話通知周廣學,讓他立即去市委宣傳部,梅雨林部長有請。
請,這麼客氣。上級對下級客氣不是好事,稱兄道弟才是好事。不過,請字的前面還有立即兩個字,這是命令的意思,必須服從並且不能耽誤。
說話有水平。恩威並施,讓你無法拒絕。
去。
"你的長篇小說馬上就要出版了是不是?我祝賀你。"梅雨林開門見山地說。
祝賀?聽話音就不像是真祝賀。真祝賀不是這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口氣。是兔死狐悲,還是無可奈何?要不是他們背後搞鬼,這本書早就與讀者見面了。都是些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的傢伙。
"是的,你們是不是還想找出版社搗鬼?可惜你們袖長手短。"他不卑不亢地說。
"你……"梅雨林沒想到一個小記者居然不把市委常委放在眼裡,竟然指責市委領導。他拍桌一掌,指著周廣學的鼻子說,"你說話得有依據!有什麼了不起,不要以為能寫一部破小說就是人才!告訴你,都寧寫小說的人比看小說的人都多。"
說的是句真話。
"找我來就是為了發洩是不是?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周廣學說完後摔門而去。
怎麼弄成這個結果?
梅雨林自己都不明白,更不清楚周廣學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如果不是老領導蔡峰委託,他可以一百年不找周廣學。主動找一個下級幹什麼?從來都是下級找上級。蔡峰第一次找他,他沒有答應,因為他知道周廣學屬於那種桀驁不馴、寧折不彎、不識抬舉的傢伙。第二次上門,他不好意思拒絕,畢竟蔡峰對他有知遇之恩。當初他在宣傳部是排在最末的一位副部長。老部長退休時,幾位副部長為了當部長你妒我忌,只差沒有罵娘。他不動聲色,拐了七個彎八個轉,居然與蔡峰攀上親戚關係,加之他任都寧一中校長時,為蔡峰發了一張高中畢業證。他不當部長誰當?誰也沒想到是他。不服。告狀,告他任校長期間換了七部車、拆了七棟房子、搞了七個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蔡峰在常委會發火了,說這是陳年爛賬,說當副部長時就派人查了,沒有這回事。一板拍定。
蔡峰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蔡峰力排眾議,就沒有他的今日。滴泉之恩,湧泉相報。何況蔡峰對他不是滴水之恩,而是湧泉之恩。現在到了報恩的時候。報不了大恩,報點小恩也是這個意思。如果這點小事再不答應,那就有些說不過去。他先是讓馬達明跟周廣學談,談崩了。只有親自出馬,他以為周廣學會買賬。他在整個宣教界是絕對的權威,不買賬的人還沒有生出來。看慣了唯唯諾諾的人,還以為手下的人都是這樣,沒想到周廣學是另類。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得回話。他想好了,不能說周廣學不買賬,那樣多沒面子。電話通了,他說周廣學答應考慮,但是已經簽約,中止合同要承擔違約責任,關鍵是出版社不會答應。
冠冕堂皇,說者和聽者都舒服。什麼叫水平?這就叫水平。
梅雨林哼起了小調。
蔡峰無力地放下電話。
他不明白,不如意的事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偏選在他失勢時發生。兵敗如山倒,古人的話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真理。
人在走下坡路的時候,少有晴日,不是颳風就是下雨,就像身體虛弱的時候疾病乘虛而入一樣,讓你雪上加霜。蔡峰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力交瘁過。回憶過去走過的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的不說,僅憑提拔培養幹部這一項,功不可沒。都寧現有的副縣級以上幹部,哪一個不是他培養的?他不明白,為什麼過去跟他套近乎恨不得喊他做爹的人再也不來跟他匯報思想,個別人來看他是偷偷地來,偷偷地走,生怕碰到了熟人。我蔡峰又不是瘟神,怎麼都怕見我?我還在台上,還沒有坐牢打板。要是坐牢打板,恐怕連鬼毛都見不到。世態炎涼,官場險惡。如果讓他重新掌權,他要撤換一大批人,首先撤掉那些不講義氣的人,再把那些吹牛拍馬的人一個個換下來。可惜沒有如果。
好漢莫提當年勇。現在不是撤人家的問題,而是自身難保的問題。自從妻子被抓後,連商量的人都沒有了。檢察院抄家那天,他在家,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虎病,威風在,有他坐鎮,抄家的檢察官顯得畏首畏尾。他的東西誰也不敢碰。怎樣區分?全憑他一句話。搜查每一件物品之前,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不吱聲,代表可以抄。他說這是我的東西,就沒有人敢動。來抄家的是幾個年輕人,有的剛參加工作不久。初生牛犢不怕虎。哪有牛不怕虎的?誰敢抄領導的家?並且是赫赫有名的人大常委會主任蔡峰的家,而不是犯罪嫌疑人胡小娥的家。人大的職責是監督一府二院,正管他們的烏紗帽。聰明的老奸巨猾的就知道惹不起躲得起。
朱建廣就不敢來抄家。當然,他是領導,可以不用事必躬親,他指令裴小昌帶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泥巴。裴小昌稱病讓副局長帶隊,副局長找說辭說不去。推去推來沒有人敢接手,朱建廣發火了,誰不去就處分誰。裴小昌一句話把他頂到牆壁上——你是領導,你帶頭,你去我就去。著實將了一軍。折中,都不去,讓一群學生伢去。大中專畢業生出校門不久,有熱情,對腐敗分子深惡痛絕,讓他們去一定能勝任。
僅有熱情沒有經驗如何能勝任?只能說是應付差事。結果可想而知,抄出了一名廉政模範。現金不到兩千元,存折不到兩萬塊,這樣的幹部不當廉潔的模範誰當廉潔的模範?蔡峰在常委會上理直氣壯地講:"我的屁股比有些人的臉還乾淨。"
這個牛讓他吹了。
自己吹自己有什麼用?金盃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上了年紀的人、功成名就的人在乎口碑。風風火火幾十年,最後落得一個罵名有什麼意思?這時他又想起了周廣學,想起那本還沒有問世的小說。要是小說面市,他就成了都寧的靶心,不僅現在的人看不起他,而且還要遺臭萬年。不行,必須想方設法阻止該書的出版。
有什麼辦法?辦法用盡,這個周廣學軟硬不吃。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招——亮出父子關係。能不能奏效,還是個未知數。
他決定找前妻,讓她先做兒子的工作。關鍵是前妻肯不肯出面。
這時才發現手頭沒有資料,既不知道前妻家住何方,又不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只能乾著急。
正在這時,蔡劍回家,身後還跟著一位姑娘。
進門後,兒子跟老子介紹:"爸,這是我的女朋友,叫洪雲,在律師事務所工作。"
蔡峰望著兒子的女朋友連聲說好。現在他走下坡路,不會挑剔人家,只要兒子滿意就行了。過去不是這樣,過去是管得寬、管得嚴。不過,他管得少些,主要是妻子瞎張羅。胡小娥對未來的兒媳婦精挑細選。她說:"種不好莊稼一年窮,找不好老婆一世窮。"未來的兒媳婦是什麼樣子?她也說不準。起初,她有一個標準。蔡峰要依據,她答不上來。蔡峰笑她是一家之言,婦人之見。婚姻大事怎能憑個人的喜惡定奪?姻緣前世定。她明白了,請高人指點。高人在哪裡?在名山名川。她懷揣兒子的生辰八字,三山五嶽遍訪高人隱士。高人開了一張清單,等於畫一張未來兒媳婦的肖像。有了這張肖像便好辦——不像就不要。祝賀平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蔡家不接受閔潔的真正原因,真實的原因是閔潔小蔡劍兩歲,肖像上的年齡差是三歲或者六歲抑或九歲……祝賀平蒙在鼓裡。蔡劍不知道母親為他的女朋友畫了一張肖像,只知道母親喜歡評頭論足,先後拆散了他三次姻緣。什麼樣的女孩才能討母親喜歡?他不知道,一片茫然。現在好了,再也沒有人干涉他的戀愛自由了。
"爸,洪雲的爸爸就是市委秘書長洪政。"兒子進一步介紹。
什麼?是洪政的女兒,有幾分像。他沒有想到,會與洪政這個老夫子做親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就應該讓洪政進班子,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好!"他又開始叫好,不過這次解釋清楚了,"你父親是個讀書人,是個老實人,我瞭解。"
他瞧不起洪政,那是工作上瞧不起,當兒女親家求之不得。這樣的人家實在,這樣的家庭教育出來的後代一定不錯。
越看越愛,越想越喜歡。
"小劍,你要好好珍惜。我與洪政是多年的朋友,到你們這一代我們兩家就是世交,不能欺負洪雲。"蔡峰教育兒子,同時也是說給洪雲聽。他清楚,這個家不比過去,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大家不行了,他希望兒子有個溫馨的小家,這樣他才能放心。
"蔡伯伯,我和小劍會珍惜的,請您放心。"洪雲甜甜地說。
"好,好。你們去看電視。"蔡峰滿意地點頭稱是。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說,"小劍,你給我打聽一下《都寧日報》周廣學的電話。"
兒子正要去打電話,他覺得不妥,還是自己來。徑直到書房,關上門,撥通了電話。
"是馬達明嗎?我是蔡峰。"他說,"你把周廣學家的電話號碼給我。"
要號碼做什麼?他不說,對方也不敢問。這樣的事少一個人知道少一張嘴。慎言,以免別人看他的笑話。
馬達明繞了幾道坎才找到周廣學現在的家庭電話號碼。
蔡峰按圖索驥。
電話通了,是前妻的聲音。由於緊張,一時語塞,平靜後他報出家門。
"什麼事?"前妻冷淡地問。
已經習慣了她的冷淡。他知道,冷淡的背後是一顆善良的心。雖然冷淡,但決不會發火。他道出了原委。
"這樣的事你最好跟他本人講。"她淡淡地說,"兒大不由娘,我的話不是聖旨,他不一定會聽。他不再是小時候百依百順的學兒。"
沉吟片刻,他說:"大姐,雖然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四人,但是你們不能記仇太深。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難道時間還不能沖淡你們的仇恨?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念夫妻感情也要念我還是孩兒的父親。"他知道前妻心軟,不會見死不救。
前妻駁斥他:"蔡峰,你聽著,我們情已絕,義已斷,我不欠你的,只有你欠我的。孩子寫一本書關你什麼事?沒點你的名,沒道你的姓,你怕什麼?你的心太狠了,把自己的兒子整得夠苦的,現在你還好意思在這裡說是他的父親。你不配做父親,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他心中的確只有自己。如果心中裝有一點別人,有一點良心,就決不會拋棄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是……"他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只要能達到目的,賠禮道歉算什麼?就是喊她姑奶奶也值得。
她說累了,氣也發完了,不想再-唆。她要掛電話,蔡峰求道:"大姐,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死無葬身之地。"
這麼嚴重?不說嚴重點打動不了大姐的心。
大姐放下電話,頹喪地坐在凳子上。不是累了,而是替蔡峰難過。
她這個人就愛替別人著想,儘管這個別人曾經極大地傷害了她的心,還差一點將她送上不歸路,如今他來求她,她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動了惻隱之心。
沒辦法,善良是她的本性,她覺得不幫一下蔡峰心裡過意不去。
兒子回家了。這次不是一個人回家,而是全家人。
孫女的嘴巴抹了蜜,說話甜死人。
看陣勢就明白,兒子與兒媳已和好如初。
小蘭說話算話,只要廣學戒酒就復婚,真的復婚了。
喜得她老人家合不攏嘴。
"廣學,你的書是不是不出版了?"她試探地問兒子。
怎麼啦?周廣學不明白母親突然問起這個不相干的話題。他問:"娘,出了什麼事?"
"沒事。"娘說,"如果可以不出就不要出了,這本書已經把你害得夠苦了,何必再惹事。"
周廣學斷定母親一定另有隱情。
"娘,有什麼事你跟我明說,我聽你的。"周廣學說。
"你不知道,蔡峰他……他……"母親說不下去,她不願說蔡峰是你的爹。
"他威脅您是不是?"周廣學氣憤地說,"這個蔡鬼火,一定不得好死……"
"不能這樣說你的父親。"她再也控制不住,終於道出了心中的秘密。
空氣凝固了。
他以為母親說錯了。
"蔡峰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們是他的親生兒子。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們兄弟三人,不是怕你們撇下我不管,而是怕你們不爭氣,不努力。怕你們知道有一個當官的父親就產生依賴心理。"
這一次聽得真切。
突然,太突然了。蔡峰怎能是我的父親?周廣學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學兒,讓你坐牢的人是蔡書記,放你出來的是蔡父親。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兒子,是我找上門他才知道的。"母親說。
"娘,你怎麼能求他這種人?我們兄弟發誓不認這個父親。"周廣學說。
"孩子,你們不懂。"娘說,"等你們老了就明白了。過去我跟你們一樣,恨你的父親,恨不得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上了歲數了,見得多了,才知道有發不完的狂,掉不盡的底。什麼都不怪,只能怪自己的命。命該如此。我原諒了你們的父親,還會待他像客人,因為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母親能寬恕父親不是因為她心胸寬廣,而是認命。認命是一種無奈的寬容。在分不清誰對誰錯的時候,認命何嘗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難道認命不是心胸寬廣的表現?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
他不會認命,他有是非標準。
"學兒,"娘說,"你父親剛才打電話來求我,讓你不要出他的醜。我想過,既然他這麼在乎一本書,說明他心中有鬼。善惡有報,我們母子既不沾他的善,也不報他的惡。如果他認為是你的書引發對他的報應,那你是不孝之子。子不嫌母丑,子不記父仇,我不希望你們父子成為仇人。"
"娘,我的書是小說不是報告文學,即使有他的影子也不會對他構成威脅。我不明白,他是書讀少了還是心太虛。"周廣學說。
"不扯了,"娘說,"明擺著是心虛。你看著辦。有一點我提醒你,不管你承不承認,你身上流著他的血。"
血濃於水。
周廣學陷入了兩難選擇。
四
周廣學又闖禍了。
這一次得罪的人是市長程詩興。
怎麼專門得罪大人物?
找死。不是找死,是良心驅使。周廣學寫了一篇雜文,題目是《中美市長的慷慨和吝嗇》,發表在省委組織部的機關刊物《領導論壇》上。這是一篇有感而發的文章,沒有點名,只是就事論事。文章圍繞中美兩位市長的電視對話而展開,節目進行到最後,美方市長邀請中方市長訪問他的城市,中方市長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並與對方約定年內訪美。作為回報,中方市長客氣地邀請美方市長訪問。沒想到,美方市長在接受邀請之餘面露難色,說沒有錢。中方市長立即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為美方市長及隨行報銷訪問中方城市的車旅費、住宿費、伙食費等全部費用,並贈送衣服禮品。文章將中美雙方的城市進行了比較,得出的結論是:中方城市落後美方城市五十年,中方市長的年收入不及美方市長年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拿什麼慷慨?無非是公款。有錢人為什麼吝嗇?因為美方財政沒有訪問中方城市的預算。就是這麼一篇文章,程詩興有意見。因為他是這次對話的中方市長。周廣學的文章沒有出來之前,他看了對話錄像,對自己在電視上的表現非常滿意。他說,他揚了國威,讓國人揚眉吐氣,讓美國人無地自容。他沒想到,周廣學不以為榮,反以為恥,指責他慷國家之慨,慷人民之慨。
匹夫之勇,婦人之見。他大聲地嚷道。
有人獻媚道,周廣學是都寧人。
"哎,是都寧人,把他給我叫來,我要當面駁斥他。"程詩興興奮起來。他以為能穩操勝券,所以來了精神。
"這個人刁鑽古怪,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旁邊有人勸道。
是的,與這種人辯駁是抬舉了他。
可以不辯駁,但不能放過他。程詩興說:"把馬達明給我叫來。"
幹什麼?質問他是如何教育屬下的。
市長召見誰敢馬虎?馬達明火急火燎地趕到市長辦公室。程詩興劈頭蓋臉地說:"周廣學是什麼人?他竟敢寫文章含沙射影鄙視我,誰給的膽?你給我查查,看其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馬達明不知是什麼事惹惱了市長,小心翼翼地拿起市長桌上的雜誌,粗略地瀏覽一遍,明白了。他說:"周廣學是我們報社記者部主任,有名的-二桿子。這個人有點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屢屢惹是生非。出獄後不知反悔,不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像個二百五,不該說的話偏要說,不該寫的文章偏敢寫,誰也不在他的眼裡,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這不是火上添油?
對了,就是要火上添油。馬達明就想借程詩興之手搞走周廣學。
"上次坐牢的就是他?"程詩興驚訝地問。
"就是這個人。"馬達明說,"我們打報告,要把他調離報社,梅部長答應了,要提拔他到社科聯去當副主席,他不領情不說,還跑到陳書記那裡告我們的刁狀,說我們排除異己。陳書記把我和梅部長都訓了一頓,說我們不愛惜人才,說周廣學是-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兵-,說報社任何人都可以調走,周廣學不能走。說周廣學要走可以,必須兩個條件同時具備:一是周廣學自己要求走,二是必須他陳時宜同意。"
真的是他!
久聞大名。程詩興知道周廣學坐牢的原因。他曾私下裡讚揚周廣學有才華、有正義感,沒想到這個周廣學現在把矛頭指向他。
在一旁幸災樂禍可以,革命革到自己的頭上就不行。
的確有正義感,連市長都敢批評。
在他眼裡,沒有市長只有同志。
不過,程詩興還是第一次聽說陳時宜與周廣學關係很好。馬達明的意思是,陳時宜是周廣學的後台老闆。
"陳時宜與周廣學是什麼關係?"他問。
"聽說十幾年前周廣學寫了一篇吹捧陳時宜的文章,促成陳時宜走上政壇。"馬達明說。
原來如此。
關係微妙。
既然有這一層關係,那就不必多說了,說了也沒有用,言多必失。
"好吧。今天到此為止。你也不必找周廣學,裝著不知道就行了。"程詩興交代完畢後站了起來,意思清楚,送客。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想到此為止,有人不答應。誰?媒體。連日來,全國各大媒體連篇累牘地轉載周廣學這篇文章,並且都是頭版頭條。程詩興成了新聞人物,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人們更多的是氣憤。
程詩興受不了。但不思悔改,仍然堅信自己沒有錯。他要辯護,要與周廣學對簿公堂。始作俑者,周廣學也。不給周廣學一個處分,無顏見江東父老。
他手持周廣學的那篇文章,直闖書記辦公室。
陳時宜見他臉色不對,開玩笑道:"老程,是不是江大姐又不准你上床?"
程詩興有個習慣,不喜歡洗腳。理由是,臨睡前洗腳容易興奮而失眠。一天不洗腳還過得去,幾天不洗便污染環境。臭氣即毒氣,妻子經常半夜被臭氣熏醒;沒辦法,只得端來洗腳水為他洗腳。一而再,再而三,程詩興產生了依賴感。妻子受不了,準備了兩個塑料袋,讓他臨睡前套在腳上。他嫌麻煩,根本不套。妻子一腳將他踢下床,以後不洗腳就不准上床。一日,開電視電話會議。進會議室要套鞋套,他突然發現鞋套比塑料袋方便,多要了幾個。人家問他幹什麼?他不打自招,道出了原委。自此傳開。
"我來告狀,告你的嫡系周廣學。"他的臉上寫滿嚴肅。
有嫡系就有非嫡系。意思是說他陳時宜拉幫結派。共產黨人搞五湖四海,不搞嫡系。陳時宜順著他的話講:"難道說你不是我的嫡系?"
"這……這……"不承認不好,承認也不好,只得改口。他說:"陳書記,你看了這篇文章沒有?"他將雜誌遞過去。
陳時宜瞟了一眼,說看了。
"怎麼樣?"他追問。
"好,寫得好。"陳時宜肯定地回答。
沒想到陳時宜一點面子都不給他,還當面叫好。他生氣地說:"怎麼個好法?"
陳時宜反問道:"怎麼不好?"
"當然不好。"他理直氣壯地說,"他周廣學曉得個頭,在國際交往中,要注意策略,有時要打腫臉充胖子。不這樣不行,這是形象問題。你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國家是不是很窮,還不是要打腫臉充胖子,不吃不喝也要支援朝鮮?現在我們的日子好了,給友好人士報銷差旅費豈不是小巫見大巫?他周廣學有什麼資格在一旁說三道四,我看他是唯恐天下不亂。周廣學這個人是魏延,有反骨,歷來不與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喜歡對領導評頭論足,他不是批評我這個市長,而是對我們市政府不滿。"
言重了。
上綱上線了。
他這一級的幹部,不應該有這種想法。
不能苟同。陳時宜態度明確地告訴他:"你的觀點是錯誤的。周廣學有他的言論自由,老百姓可以批評政府。老百姓願意將一部分自由交給政府,向政府納稅,目的是要求政府為他們提供一個安全、穩定、發展的庇護所。如果我們政府做得不好,不能讓老百姓滿意,那麼老百姓不僅可以批評政府,而且還可以起訴政府。必須弄清楚,批評政府不是反政府,而是關心愛護政府;批評市委領導不是反黨反市委,而是我們黨要求其成員接受人民的監督。作為公眾人物,市委市政府領導要時刻接受人民群眾、人民團體、社會各界的監督。公眾人物比普通人享有更大的社會關注度,其言談舉止對於整個國家的安全或整個社會道德風範的形成都有著比一般人更大的影響,所以,理所當然地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監督、委屈甚至是無端的指責。隨著國民素質的提高,民主意識和法治意識的增強,我們這些人越來越不能當官做老爺了,越來越沒有太平官給你做,越來越感覺到當官不自在。只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才有緊迫感和壓力,才不敢鬆懈,才知道手中權力的沉重。不想受人指責謾罵,不如回家含飴弄孫。"
言之有理。
程詩興知道這些道理,但他不願聽。道理是講給老百姓聽的,他是講理的人,不是聽理的人。講和做是兩碼事,誰按講的一套在做?
他望著陳時宜,感到有些陌生。陳時宜居然給他講起大道理來?他十分不悅,十分不爽。
他說:"大道理你不必講了,我只知道周廣學把我搞得很被動。我的權力受到了挑戰。一個小蘿蔔頭敢諷刺市長,我怎麼做工作?不處分周廣學,我這個市長當不下去了。"
說完,程詩興氣沖沖地出門。
"老程……"
陳時宜沒有喊住他。
真是冤家路窄,程詩興進電梯,周廣學出電梯。四目相對,擦肩而過。
進書記辦公室,周廣學仍然不敲門。
陳時宜在思考問題,對周廣學的到來毫無察覺。
想什麼?不能不想,程詩興要辭職。
周廣學不敢打攪陳時宜,坐在一旁默不做聲。
陳時宜發現了他,笑著說:"你來得正好。你真行,把人家逼得要辭職。"
周廣學摸不到頭腦,問:"誰要辭職?"
不能告訴他。陳時宜岔開了話題,問:"最近在忙什麼?書出來了沒有?給你換一個崗位怎麼樣?"
周廣學只對最後一個問題感興趣,忙問:"到哪裡?"
"到我身邊來怎麼樣?"陳時宜試探地問。
"可以呀,不過要看幹什麼!"他答。
"當副秘書長怎麼樣?"陳時宜說。
"我幹不了,"周廣學直截了當地回答,"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這個人過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受不得約束,當不了官。我這個性格,不適宜當官,如果當了官,三日就要下課。官場那一套我不會搞,也不願搞。還是讓我干老本行。"
還有人不願當官?
"真的?"陳時宜嚴肅地問。
"我從來不說假話,只有你們官場的人才喜歡說假話。"周廣學說。
這個臭性格,不領情不說,還揶揄人。
"不想當官,說明你的良心沒有泯滅。就憑這一點,我就要你當官。只怕你當官就變,變成了貪官昏官。"陳時宜故意拿話激他。
"真的讓我當官?"周廣學吃驚不小,"不過有言在先,我不當有權的官,我怕自己沒有拒腐防變的免疫力,辜負了你一片好意,更怕與人民為敵。"
新鮮,居然有人不願當有職有權的官。
這種人難找。
"我考慮好了,你還是留在報社當副社長這個職務比較適合。我還準備讓一個人與你配班,這個人就是陳正言,讓他當副總編。不過,這還只是我一家之言,常委能不能通過還是未知數。另外,陳正言還在猶豫,還不想回家,還想在北京發展。所以現在不能說,說出去為時過早。與你通氣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陳時宜和盤托出想法。
讓兩個有爭議的人擔任《都寧日報》重要職務?
不怕引起爭議。陳時宜考慮了很久,都寧不缺四平八穩的人,缺的是有爭議的人。周廣學與陳正言之所以有爭議,無非是不知道保護自己,敢說真話,敢說實話,敢得罪人。如果沒有熱情,沒有良心,沒有正義感,誰敢這樣做?
周廣學開始點頭。
證明他想當官。
陳時宜開玩笑地說:"我還以為你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原來你也是凡夫俗子。"
兩個人開心地笑起來。
"走,去逛書市,聽說引進了一部大書叫《學習的革命》。"陳時宜提議道。
怎麼突然對一本書感興趣?
誰都會感興趣。最近幾天,中央電視台黃金時段大張旗鼓地宣傳該書,形象代言人是著名導演謝晉。
說是大書,其實不大,與一般書一樣大。為什麼叫大書?因為有大片之說,才有大書之稱。引進的電影可以稱之為大片,引進的圖書理所當然地稱之為大書。
此書的出版商誇下海口,要在中國市場銷售一千萬冊。
是什麼概念?
能銷售兩萬冊的圖書便稱之為暢銷書。
僅憑這個數字就有魅力。
果真如此,書市上人頭攢動,購書的人是平日的一百倍。
一定是該書上市了,他倆加快腳步。
錯了,不是《學習的革命》上市,而是周廣學的長篇小說《目擊蒼生》上市。
反應如此強烈?
周廣學沒有想到,《目擊蒼生》使他一夜成名,都寧及全國各地讀者爭相購買,出現了供不應求的局面。讀者急,出版社喜,兩周內加印10萬冊投放市場,仍不能滿足需要。不法書商瞅住機會,在第一時間內推出盜版圖書。
與此同時,《目擊眾生》、《點擊蒼生》等相同相似的圖書跟風而上。
周廣學出名了。
是福是禍還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