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到八點,市政府門前來了一群陌生人。不用問,看衣著打扮就能知道是來上訪的。
保安有經驗地關上鐵門。
這群人不進院子,就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估計是還沒有到"總攻"的時候。
上班的官員陸續從他們身邊走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個個熟視無睹。
是司空見慣。
是見怪不怪。
不是親,不關心。別人不聞不問,吳山品就不能不聞不問,他是吃這碗飯的,趕緊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看兆頭就知道不是好事。
他微笑地上前,親切地喊老鄉。這是他的口頭禪,什麼人都稱呼老鄉;稱老鄉親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沒有人理他。
他顯得有些可憐。
這是些先頭部隊,是小兵小卒,不敢亂講。
難道他們是啞巴?
你才是啞巴,終於有人回答。
吳山品竊喜,好,只要肯說話就好辦。
吳山品迎上前,賠著笑臉,討好地說:"老鄉,你們有什麼事,說給我聽,如果我能解決就立即答覆你們,如果不能解決我好作安排。"
還是緘默不語。
他急得直想哭。群訪這種事,早知道,早準備,早匯報,早處理,早主動,這是陳時宜對他們信訪辦提出的新要求。如果一問三不知,那就是失職。
他轉過身,發現人越聚越多。經驗告訴他,這是一次有組織有領導的上訪行動。
不能等閒視之,馬上稟報。
剛剛邁步,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把他湮沒。剛才還是緘默不語的人群,一下子變成發瘋發狂的野牛群;剛才還是兩手空空的男女,一下子人手一幅標語。
知道了,是長城典當行的儲戶。
狼真的來了。早就聽說要來,一直沒有來,還以為不來。半個月前,陳時宜就囑咐了程詩興,要引起重視,要有預案。為此,市政府為長城典當行召開了專門的市長辦公會,把有關部門請到,群策群力,集思廣益,商量對策。討論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沒有找到好的辦法,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
不是沒有辦法,而是辦法不切實際,要財政拿錢。打財政的主意,是割程詩興的肉。不是小數目,一個多億。財政的錢都是按計劃預算安排好的,一個蘿蔔一個坑,不能挖東牆補西牆。到哪裡去找這筆額外資金?羊毛出在羊身上——清收。到哪裡清收,怎麼樣收?會議沒有明確意見。這是新情況新問題,程詩興也是第一次碰到,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具體怎麼操作由分管市長決定,散會。
一板打到分管財貿的副市長宮陽光身上。
來了一千多個儲戶,還有一千多儲戶第二批到。他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分期分批上訪,今天這一批,明天那一批,循環往復,直到問題解決為止。
他們提出要見市長程詩興。
程詩興明確回答,不見。
吳山品不敢說實話,只得撒謊,說程市長不在家。
降格,副市長也行。反正不與他吳山品-唆。嫌他官小,說他是蘿蔔頭。
吳山品只得上樓找宮陽光。
沒有效果,跟程詩興一樣的架子——不見。
還得硬著頭皮重複剛才的謊言。
哪有這麼巧的事?分明是騙人。
群情激昂,開始撞門。
吳山品哀求地說:"老鄉,有什麼話跟我講一樣,我一定把大家的意思帶給市長……"
誰在意他這個小蘿蔔頭?不由分說將他抬走,沒有打他就不錯了。
"一……二……三……"大鐵門被推倒。人群魚貫而入。
兵分三路:一路把守大門,任何人只准進不准出;一路封鎖政府辦公樓大門,也是只准進不准出;剩下的人上樓,搜尋市長。
眼看就要露餡,程詩興操起電話,命令宮陽光立即見群眾。
官大一級壓死人。宮陽光不敢違抗命令,悻悻地出門,正好與儲戶相遇。
"你們反了,想幹什麼?"宮陽光黑著臉喝道。
有人認出他是市長。
讓他威風。
他以為是震住了。
這群人隨他一起下樓。
來到大院,黑壓壓都是人。他開始演講:"同志們,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們這種行為是不對的,是在給政府施壓,是憲法和法律所不允許的。要知道,攻擊政府是要判刑的……"
"我們不是攻擊政府,我們只要血汗錢!"人群中有人喊道。
"是誰在那裡鬼喊鬼叫?"宮陽光面露慍色地說,"誰叫你們到典當行去存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去闖。國家那麼多銀行你們不去存錢,偏偏要去那個不三不四的鬼地方,怪誰?怪你們自己。拿高息你們就沒有想到政府,現在有了麻煩就想到政府。告訴你們,政府不是你們的菜園門茅廁門,想進就……"
他還要指責,被顫巍巍上台的老婆婆揚起拐棍嚇退了。老婆婆指著他的鼻尖罵道:"狗官,我不但要攻擊政府,我還要打你這個狗官。"
老婆婆的行為就像一根導火線,引爆了人群。憤怒、激動,一擁而上。須臾,宮陽光不僅衣衫不整,而且體無完膚。要不是保安出手快,真有一命嗚呼的可能。
宮陽光被人架走。
儲戶沒有走的意思。
不知是誰吼了一聲找陳時宜。
立即得到響應。於是大隊人馬湧向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與市政府大院有三里路之隔。
信訪辦主要人馬放在市政府這邊,市委大院只安排人值班。
有個共性,到市委上訪的人少,到政府上訪的人多。
吳山品馬上打電話給值班的人員,讓他們一是作好準備,二是通知陳書記迴避。
"為什麼要迴避?"陳時宜問。
值班人員告訴他:"這是一夥刁民,剛才把宮市長打得不省人事。"
陳時宜嚴肅地予以更正:"怎麼能把我們的人民說成是刁民?你下去,我知道了。"
陳時宜馬上撥通洪政的電話,讓洪政把市委大會議室打開,他要接見上訪的群眾,並通知雷中華和陳文翰一起接見。
陳文翰放下電話後對坐在一旁的周廣學說:"周大記者,你的情況我基本清楚了,下午我就派人核實。現在我要去市委開緊急會議,把你的電話留下,我主動跟你聯繫。"
"不敢當,不敢當。"周廣學一邊寫電話號碼一邊說:"陳書記,我發現市委的同志比過去好打交道了,對我們這些酸不啦嘰的文化人也客氣些。"
"你們不是酸不啦嘰,而是無冕之王。誰不對你們禮貌三分?"陳文翰開玩笑地說。
走出門外,陳文翰說:"周大記者,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握手後,陳文翰鑽進小車。
通往市委的路被上訪的群眾占道,不能通車。陳文翰只得下車步行。
沒有人認識他。他已有三年沒有上電視露面。
一路上,他和他們邊走邊聊。
"媽的,當官的沒有一點損失,提前把存款取走,讓我們老百姓來填這個虧空,談都不談?"
"那個祝賀平不是個東西,不知在哪裡搞了一張省委書記的手跡掛在典當行的牆上,加之她老公是市委常委,我們把錢交給她沒起半點疑心。"
"聽說她也要跑。"
陳文翰插話:"跑不了。"
大伙停住腳步打量他,覺得有點面熟但又想不起來。
通過牢獄洗禮,他身上沒有一點官味,瘦長的體形加之蒼白的臉色,不是營養不良就是下崗職工。
"你怎麼知道她跑不了?"有人質問他。
他笑著說:"憑感覺。"
讓人失望。
憑感覺?他們就是憑感覺上的當。
不能再憑感覺。
到了市委的院門。
洪政站在大門旁,見到他忙迎上前,說:"陳書記,時宜同志在五樓大會議室等你。"
吳山品拿著電喇叭喊道:"上訪的同志請注意,市委陳時宜同志要接見大家,請選出代表隨我一起去見陳書記。"
這麼快就答應接見?
代表走了,儲戶躁動的心也靜了。
來了十五個代表,按百分之一的比例產生的。
大會議室本來設有主席台。為製造平和的氣氛,陳時宜讓工作人員在觀眾席上擺成了一個圓桌,設了一百多個座位。
沒想到只來了十五個人。
坐定後,陳時宜說:"大家要見我,我很高興,證明大家時刻相信我們黨、信任我這個市委書記。有困難找黨和政府,這很正常,我們黨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願意和大家一道,努力解決大家的困難。我怕我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所以請來了市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雷中華同志和市委常委、紀委書記陳文翰同志來助陣。現在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舒服。聽他的話猶如六月喝冰水般舒服。
代表露出了笑臉。
有人發言。
事先有安排,誰唱主角誰當配角,誰唱黑臉誰唱紅臉。分工明確。不要以為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就沒有戰鬥力,共同的利益能把毫不相識的人結成同盟。這種同盟,有時還是堅不可摧。
不打無準備之仗,意見三點:一、公開長城典當行的財務,對每一筆收支進行核實,揭開虧空之謎。二、將當事人繩之以法,沒收非法所得,拍賣典當行資產。三、保證儲戶利益,放棄高息所得,據實返還本金。不足部分由典當行的上級法人償還。
沒有要財政拿錢的意思?
這是陳時宜沒有想到的,反饋的消息都是要財政拿錢。他們高估了儲戶的胃口。
陳時宜把他們的意見歸納為三句話:要求不高,作了讓步,合情合理。
求本棄息,很不容易,這就是最大的讓步。為吸收存款,長城典當行違規操作,擅自提高利率。人民銀行核准他們的利率是國有商業銀行的三倍,他們實際執行是三十到五十倍。普遍是三分息,到後來還有五分的息。有哪一家企業能有如此豐厚的資金回報率?利潤能達到百分之十的企業就是好企業,找不到利潤能達到百分之五十的企業。除非你是走私販毒。
高利率運行猶如在玩滾雪球的遊戲,新產生的利息很快便超過本金。利滾利,利息占資金構成的大頭,本金反而成了小頭。
"好!三點要求我全部答應。"陳時宜立馬拍板表態。
不是盲目,而是有依據。雷中華帶來一個好消息,長城典當行的老闆黎明保在廣州被抓獲,正在押解回都寧的途中。
振奮人心,抓到黎明保就意味找到了下家。誰花典當行的錢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借債還錢。
不僅如此,陳文翰也帶來了好消息,祝賀平被雙規。
沒想到市委早有安排,可以放心睡大覺。
應該滿意。
陳時宜提出三點意見並請他們帶給所有儲戶。第一,他家的大門和辦公室的大門永遠向大家敞開,隨時隨地歡迎大家上門指教、指責、提意見、提建議,希望不要進行過激行為,不要動輒上千人。人多不等於勢眾,有理不在嗓門。只有心平氣和坐下來,才能真心實意地解決問題。過激的行為容易失去理智,容易傷和氣。第二,請大家擦亮眼睛,凡事多問幾個為什麼。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不要佔小便宜,否則會掉入陷阱。第三,解決問題有一個過程,希望大家少一點埋怨,多一點理解;少一點急躁,多一點耐心;少一點懷疑,多一點信任。
字字千鈞,綿裡藏針。
既厲害,也中聽;既有否定,又有肯定。
耐人尋味。
話畢,他贏得了一片掌聲。
二
陳文翰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
華容在看電視。
"文翰,你兒子回來了。"華容幸福地說。
"真的?"陳文翰放下提包興奮地往樓上衝。一邊走一邊喊,"正言,正言……"
父子倆將近三年沒有見面,心情當然迫切。
"你聽我把話講完,"華容說,"兒子到廣州路過都寧,在家吃完中飯就走了。兒子也想見你,誰叫你不開機。他們一行人,他的老闆,老闆的女兒,他和司機,一共四個人。王老闆答應了,返回北京時讓正言在家住幾天。"
原來是空歡喜一場,陳文翰失望地坐在沙發上。
遺憾。
何止是遺憾,簡直是傷心。
在獄中,他做了無數次噩夢,夢見兒子跟他一樣在坐牢,夢見兒子拉著他的手無助地呼喊:"爸爸,快救我……"那是令人難忘的一幕。醒來後,悲愴、孤獨襲上心頭,淚水濕透囚服,他只有喃喃自語:兒子,你一定要爭氣呀。
見他悶悶不樂,華容知道他想兒子。她說:"文翰,兒子高你一個頭,身子比原來厚實。還有,那個王老闆的女兒對他真好。正言喊我叫媽,她也喊我叫媽,你不知道我當時多高興。那個女孩子長得真漂亮,肯定是正言的女朋友。分別時,正言親了我一下,那個女孩也親了我一下。你看,我臉上還留有她的口紅。"
果然有口紅。
陳文翰開心地問:"你沒洗臉?"
"洗了。特地留下它讓你高興。"華容解釋道。
他笑彎了腰,說:"沒想到你還挺逗樂。"
華容不好意思了,她申辯道:"還不是為了你!"
電話鈴響了。
陳文翰收起笑容拿起電話。
電話是市委辦公室易蘭打來的,他說有一份急件要傳閱,人在樓下。
那就上來。
易蘭將手中的文件遞給他。
不是什麼急件,是一般的傳閱件。
陳文翰看完後在傳閱件上畫一個圈。
易蘭接過文件,露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樣子。
似乎有話要說。
"小易,還有什麼事?"陳文翰問道。
"嗯,沒有事。不,有事……"慌慌張張的樣子一看就有事。
陳文翰看出了他有心事,便請他坐下。
陳文翰鼓勵地說:"有什麼話儘管說,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只要我能解決,一定給你想辦法解決。"
"我沒有困難,我想跟您解釋去福建的事。"易蘭道出了本意,接著說,"上次雷書記找我談話,我跟他說了假話,失去了改正錯誤的機會。雖然組織上只給我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但是我心不安,良心每天都在譴責我。特別是覺得對不起您,是我害了您,希望您能原諒我。"
易蘭說出了真相。他去福建是蔡峰和朱建廣合計的陰謀。朱建廣是他屋場的叔叔。他財校畢業時正趕上市委辦公室招通訊員,朱建廣當時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他順利地進了辦公室當通訊員。正因為對他有恩,朱建廣就想到他,認為他保險可靠。朱建廣當時一心想當區委書記。事成後,蔡峰提議他當書記。沒想到余國光、程詩興兩人都持反對意見,常委大多數人認為朱建廣不適宜當書記,懷疑他的能力,一致認為他駕馭不了天子區的局勢。蔡峰見這麼多人反對他,頓發鬼火,"那好,宮陽光和朱建廣兩人對調。"宮陽光是舉水縣委書記,這次調整到市檢察院任檢察長。蔡峰的一句話,朱建廣到檢察院任檢察長,因禍得福,成為副市級幹部。宮陽光雖然是平調,但他也高興。他瞧不起檢察長的帽子,雖然也是副市級,但不正宗,開會不能坐主席台,要搞就搞副市長。
還真的搞到副市長。
事情敗露後,朱建廣把易蘭請到家裡,讓他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的身上。不用怕,有他和蔡峰在背後為他說話。紀委找他時,他編出一個故事,說他父母生第三胎,是陳文翰帶人拆了他家的房子,使他無家可歸,所以他就恨他,要報復他。說得有板有眼,作案動機成立,讓人信服。紀委問他,張勝保跟他去作何解釋?他說蔡峰在省城開人大會,張勝保沒事幹,跟著去玩了一趟。
與張勝保的交代吻合。如果張勝保是同謀,那麼紀委就會懷疑蔡峰是幕後策劃者。張勝保這條線索斷了,人們對蔡峰的懷疑也就沒有了根據。
易蘭講完後望著陳文翰,希望得到他的諒解。
陳文翰沒有氣憤,這麼長的時間哪裡還有氣憤?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得饒人處且饒人。他站起來握著易蘭的手說:"謝謝你,小易同志。我不但原諒你,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告訴我真相,這一輩子我只能在懷疑和猜測中度過。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年輕,無過,也是受害者。能把真相說出來,就證明你是一個有良心有正義感的青年。你的路還很長,還有許多事要做,希望你把這件事當成經驗和教訓,不要當成包袱。吃一塹長一智,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跟黨不跟人,永遠不被人利用。"
"您真的原諒了我……"易蘭說不出話來,眼淚奪眶而出。
陳文翰點點頭。
這時門鈴聲短暫地響了兩下。
又有人來。
易蘭聽到門鈴聲後,馬上擦乾眼淚,匆忙地告辭。
來人是一位女孩。
女孩自我介紹:"陳伯伯,我叫閔潔,是正言的好朋友。"
陳文翰望著她,對她沒有印象。
一定有要事。陳文翰喊華容,讓她來接待。
"我不找伯母,我找您。"女孩說。
華容穿著睡衣下樓。
閔潔又主動地自我介紹一遍。
華容立即在腦子裡搜索,沒有印象。
為證實沒有說謊,女孩說:"正言今天路過都寧,約我見面,我因臨時有任務沒能趕回家,非常遺憾。"
如此說來不是一般的關係。
華容警覺地問:"你說你姓什麼?"華容想起來了,兒子與公安局長閔得方的女兒在談朋友。
女孩的回答證實了猜測沒錯。
談起閔家她就有氣。丈夫判刑後,她想為丈夫辦保外就醫,所有人都同意了,正準備放人時被閔得方發現,他不僅阻止了,而且還處分了一名醫生。她找他求情,暗示兒女間的關係,他裝糊塗,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兒子這幾年東躲西藏也是他派人追殺。
"閔大小姐,你跟正言只是一般朋友吧?不然正言怎麼不敢回都寧。"華容的口氣明顯不友好。
閔潔的臉漲得通紅。她和正言的關係還沒有到公開的一步,不便回答。只有選擇性地回答:"伯母,我在父母的面前為正言求了很多情,父親也有難言之隱。"
"好一個難言之隱。為了陞官發財連女兒的幸福都不顧?"華容只想到發洩,沒有想到女孩的感受。
閔潔沉默不言。
有誰知道她的心?
"告訴你閔大小姐,我家正言已經有了女朋友,今天就到我家來了,比你漂亮十倍。"華容越說氣越大,居然把不該說的話都說了。
"不可能,正言是愛我的。"閔潔爭辯地說。
華容還要說,被陳文翰制止了,"華容,跟孩子生什麼氣。不管怎麼說,孩子無過。想想我們在困鏡中,不也希望人家放過孩子,不要把大人的錯牽扯到孩子的身上。想想正言這幾年的遭遇,就是因為有人遷怒孩子。"
華容語塞了,氣沖沖地上樓。要她不生氣不是那麼容易。
客廳只剩下陳文翰與女孩。
陳文翰這才發現女孩還站著,忙招呼她坐下。
沒有人讓她坐,她不敢坐。
"找我有什麼事?"陳文翰和藹地問道。
她不吱聲,嘴巴抽搐著哭了起來。
委屈。
陳文翰以為她聽信了正言有女朋友之事而傷心,忙解釋道:"你伯母這個人有口無心,不要把她的話當真。你應該瞭解正言。"
"陳伯伯,請你相信我和正言是好朋友,但我不配做正言的朋友,在你們落難時我沒有幫你們,我有愧。不是我不幫,而是我的力量太小。我多次在您家門前徘徊,想進去幫伯母做事,就是不做事跟伯母聊天也行。怪我顧慮太多,畢竟我跟正言的戀情沒有公開,我怕伯母不接受我。我錯了,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出來,現在無法彌補了。加之我父母太勢利,我在他們的面前說不上話不說,他們還逼我與正言斷絕來往。我沒有聽從父母的話,一直與正言書信往來。"
"好孩子,別說了,有這份心就行了。人在落難時是最能考驗人的,難中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就憑你與正言一直保持書信往來這一點就不簡單了。"陳文翰讚賞地說。
一個女孩能做到這一點真是不錯。有多少自稱是割頸之交的人又怎麼樣?躲得遠遠的,退避三舍的都是這些割頸之交的人。不說別的,他出獄後就沒有多少人來看他,是在等待觀望。聽說他要當常委了,看望、慰問的人才絡繹不絕。
人呀,為什麼都喜歡搞錦上添花,都不願意雪中送炭?
"找我有什麼事?"陳文翰主動問。
"我,我有一點事。"閔潔吞吞吐吐地說,"我媽媽被雙規了,不知她在什麼地方,她還好嗎?我想見我媽媽。"
陳文翰說:"你媽媽很好,住在賓館裡。你現在不宜看她,等過一段時間後我再給你安排。這樣,明天我見到你媽媽的時候代你向你媽媽問好行不行?"
"陳伯伯,我還是想見見媽媽。"閔潔用乞求的語氣說道。
"你有什麼話要跟你媽講?"陳文翰警覺地問。
"沒有。"閔潔果斷地回答。
沒有是假。父親讓她想方設法見母親一面,只說半句話十個字——不要亂說,我們在想辦法……
"沒有就好。"陳文翰表情嚴肅地說,"你陳伯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也不是不認親情的人。我答應你,在適當的時候安排你見你母親。"
閔潔放心了,她換了一個話題:"陳伯伯,你們不能為難我媽媽,更不能因為我爸爸為難了您就要報復我媽媽。"
怎麼有這種想法?
不是孩子氣,而是社會上流傳陳文翰要報復曾經整過他的人。
她以為他會生氣。
陳文翰哈哈大笑:"傻孩子,我理解,你是個孝順女兒。陳伯伯向你保證,決不為難你媽媽。"
"那好,我放心了。對不起,打攪您休息,我走了。"閔潔起身告辭。
聽到關門聲,華容從臥室裡出來。她沒有睡覺,在偷聽他倆的談話。
"你怎麼還沒睡?"陳文翰關切地問。
華容避過話題,指責道:"你怎麼對她這麼客氣,難道你忘記了他們是怎麼樣對你?"
他知道她沒有那麼大的度量。
講大道理沒用,不如打哈哈。他說:"這個女孩是你未來的兒媳婦。現在對她好點,以後會對咱倆好點。"
"我呸!正言打光棍都不要她這種人。"華容氣憤地說。
陳文翰開心地笑起來。
三
"朱檢,陳書記來了。"反貪局裴局長進門稟報。
朱建廣從轉椅上彈起來,用驚喜而略帶責備的口氣說:"怎麼不早說?快!快去迎接!"
"不用了。"話音未落,人已進屋。
看清楚了,原來是小陳書記,陳文翰。
大陳書記指的是陳時宜。
多少有些掃興。
不過,小的也不敢馬虎。在他眼裡,只要是常委就是爺們兒。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還想到人大搞一屆副主任再退休,小陳書記還有一票的決定權。
"老搭檔,"朱建廣套近乎地說,"打個電話就行了,用不著親自跑嘛!"
"什麼意思?"陳文翰故作生氣的樣子,"是不歡迎我來,還是來得不是時候?"
朱建廣一臉無奈地說:"你看,還是那個脾氣。我說不贏你,我甘拜下風。"
這是事實,他倆搭檔時,朱建廣在他面前點頭哈腰。
坐下後,陳文翰直截了當地說:"聽說你們獲得了長城典當行的賬本,給我們紀委看一看,兩天後還給你們。"
朱建廣一愣,馬上回過神來,說:"當然可以,只要您看中,要什麼給什麼。不過,我還不知道有這個事。"
耍滑頭。
怎麼可能不知道?是他親自下令封鎖消息。不然,陳文翰不會親自上門。
"裴局長,是不是有這個事?"朱建廣隨口問道。
意思明瞭,是想讓部下配合。
裴局長左右為難,都得罪不起。說有,得罪了頂頭上司;說沒有,得罪的是市委領導。不能說沒有,因為是他向紀委透露的消息。
不能給市委領導留下出爾反爾的印象,裴局長說有這個事。
朱建廣火冒三丈,但不敢直接發作。換一種方式,他批評道:"你老裴是不是不想當這個局長了,膽子越來越大,紀委要的東西都不給,還要陳書記親自來拿,你老實給我把資料送到紀委去。"
一看就明白——罵氣。
"不用裴局長送,我自己去拿。"陳文翰斬釘截鐵地說,"裴局長,到你辦公室去。"
還用看臉色?
朱建廣意識到厲害,忙賠笑道:"我陪同。"
沒辦法,不賠笑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人。不對,是平級,但人家有一票人事權。
資料裝上車。
朱建廣想表現自己,自豪地對陳文翰說:"陳書記,我到檢察院兩年多時間,檢察院大變模樣。這幢17層的大樓耗資3000多萬,財政沒有給一分錢,我一口氣把它建起來,目前是都寧第一高樓。"
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哪來的錢?
貪官和准貪官"贊助"的。當然不是主動贊助,而是被動贊助。這年頭,誰敢保證自己沒有問題?既然不敢保證,那就破財免災、息事寧人。
他以為陳文翰會誇他兩句,沒想到是警告他。
"建廣,我得提醒你,社會上反映你們檢察院問題不少,說你們檢察院是-警笛一響,黃金萬兩-說你們是沒錢花就亂抓人,抓了人就亂要錢,交了錢就亂放人。"陳文翰滿臉嚴肅地說,"是不是這回事我現在還不敢肯定。"
"純屬造謠,是嫉妒,是詆毀我們檢察院。"朱建廣氣憤地說,"是誰說的?我把他抓起來……"
戛然而止。
怎麼不說了?說漏了嘴,剛才還不承認亂抓人,這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陳文翰沒有冤枉他,老百姓也沒有說錯。雖然他朱建廣沒有明著命令手下的人去抓人,但是安排給各個科室的創收任務就是號令。不抓人吃什麼?經費差那麼一大截到哪裡去籌?財政不給,誰願意從荷包裡拿錢給檢察院?各科室收的錢除了上繳檢察院外,還要負擔本科室工資以外的一切費用。差旅費、補助、工資的後四項、招待費、福利等都由科室自行解決,不搞外快寸步難行。
當然不是亂搞,原則是:得罪不起的人不惹,有頭有面的人不惹,黨政機關的頭頭不惹;眼睛盯牢、盯死幾個有錢有油水的企事業單位。辦法是:持著真真假假的舉報信,一嚇二詐三丟手。結果是:總有收穫,從不空手。
怎麼會空手呢?空手就顯得太沒水平。社會上的無業遊民打檢察院招牌都能訛到錢財,何況他們還是真李逵。
真牛!不是檢察院牛,而是有人心虛。
"真是這樣我就高興。"陳文翰思忖片刻後接著說:"那好,我讓紀委來查一查,還你一個清白。"
"這……"朱建廣想反對,但不能反對,反對就顯出心中有鬼。他立刻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信誓旦旦地說,"歡迎。我敢拍胸脯保證,絕對沒事。"
"好,就這樣定了。"陳文翰說完後上車。
望著車子遠去,朱建廣在心裡罵道:什麼東西?我檢察院跟你紀委平級。你查我,我還要查你。看誰查誰?
他對裴小昌說:"裴局長,你把檢舉紀委的舉報信送到我辦公室來。"
"沒有這類舉報信。"裴小昌回答。
"怎麼沒有?前天我就看到一封舉報紀委哪個幹部收了當事人的四千塊錢。"朱建廣不滿地說。
"那是個人,不是紀委。"裴小昌提醒道。
"管他是單位還是個人,只要是紀委的就行。"朱建廣很不耐煩地說,"我在辦公室等你。"
出檢察院後,陳文翰直接回紀委。
一路上,陳文翰想,朱建廣為什麼不願紀委看賬本?難道紀委無權知道賬本的內容?雖然黎明保的案子是檢察院在辦,但是,紀委也在查此案的關鍵人物祝賀平。難道說祝賀平與黎明保無關?
一定有鬼。
但軍任在門口等他。
陳文翰說:"這兩天你們紀檢監察一室的同志就不要回家了,吃住就在辦公室,加班加點把這些賬本、賬單、收據逐張、逐行地認真細緻地核實一遍,發現疑點及時向我報告。"
佈置完畢後,他直接到辦公室。
剛坐下,電話鈴響了。是兒子的。
"爸,沒想到你因禍得福還陞官了。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在北京做事了。"兒子在電話裡說。
"什麼?不回了,工作不要了?你還是市委辦公室的科長,好多人想吃財政飯都沒有機會,你就不回了?"陳文翰不解地說。
"回來幹什麼?我這個人不適應在官場混。再說都寧地方那麼小,天地那麼窄,工資那麼少,我才懶得回去。"兒子調侃地說。
他沒有想到兒子變了,居然瞧不起生他養他的地方。他訓斥道:"你必須老實地給我回來。現在你好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
"你說對了,我還真想出洋,到澳洲去。"兒子在電話裡完全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
出國,想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在他的印象裡,出國的人都是在國內混不下去的人。他說:"正言,我怕你不是出洋,而是出洋相。"
正言看到父親動真格的了,笑著說:"爸爸,我只是說說而已。我現在還沒有條件出國。"
"那你幾時回?"陳文翰的確有些想兒子。
"我不是說了嗎?廣州的事一辦完我就回家住幾天。"正言說。
那就這樣。回家再算賬,陳文翰滿意地擱下電話。
突然想起一件事,是閔潔托付的事,去看祝賀平。
是條件反射,要不是接到正言的電話,還真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車子從市區進入昆山公園,拐進一條土路上山,行駛十分鐘到一片竹林前停下。
下車後,一幢小別墅出現在眼前。
這幢別墅是林業招待所,建於20世紀80年代中期。投資者看中這裡的幽靜,建成後紅火了一兩年。現在不行了,變化太快,沒有幾個人喜歡清靜,加之公款消費減少,生意一落千丈。林業局斷奶後,招待所就關門。現在招待所屬吳山林場管轄,為與市場接軌,更名為"山人居賓館"。雖說是賓館,卻沒有賓館的規模,已淪為旅館。不再有單位團隊上山開會住宿,入住的客人一般都是散客遊人。
對紀委而言,這是個好地方。大山是天然的屏障,"雙規"就需要這樣的地方。
祝賀平被兩名女檢察官帶到隔壁的臨時辦公室。
陳文翰坐在她跟前。
辦案同志告訴他,祝賀平倚仗著丈夫是常委,態度傲慢,有恃無恐,不把辦案人員放在眼裡,不配合,不合作,擺夫人架子,刁難人,說話狂妄,張口喊冤。還說陳文翰是她的親家,要辦案人員小心點。
"祝賀平,在這裡怎麼樣?"陳文翰問。
"能怎麼樣?明知故問。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祝賀平回答道,"他們不讓我看電視,看報紙,不准我打電話,剝奪我人身自由。還不讓我洗澡,吃不飽穿不暖。我犯了什麼法?你說給我聽。"
在訴苦,在喊冤,在告狀。
"你就不覺得自己有愧嗎?"陳文翰沒有安慰她,而是反唇相譏道,"你沒有看到儲戶的眼淚就不知道什麼是傷心。有的儲戶孩子要上學拿不出錢來,只能讓孩子輟學;有的人得了病取不出錢來,只能眼睜睜等死。到典當行存錢的大多是窮人,他們給典當行的是養命錢,是畢生的心血。恰恰是他們的錢取不出來,連本都沒有了。而有頭有面的人早已連本帶息滿載而歸。你在這裡喊冤,難道他們不冤?"
擊中要害,祝賀平不再那麼張狂。
"我勸你早說早主動,爭取立功受獎,爭取早日與孩子團聚。"陳文翰動情地說,"要知道,孩子在為你擔憂。你女兒閔潔昨晚就找到我,她想你,想見你。難道你不想見她嗎?她是個不錯的孩子,我為你高興。"
他誇女兒,意義不同。說明接受了女兒。
為證實判斷的準確性,她試探地問:"我女兒還好嗎?你家正言回家了沒有?"
陳文翰知道她的心意,無非是想瞭解孩子們感情的進展情況。無可奉告,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不知內情。
"正言過兩天可能要回家,他有兩年多沒有回都寧了,孩子是無辜的。"陳文翰說。
"陳書記,我有一事相求。我女兒閔潔與正言相戀多年,如果他倆不能結為夫妻,那麼請你認她為女兒。想起正言漂泊流浪我就心寒,我擔心閔潔以後會走正言這條路。"祝賀平一口氣說出心中想說的話。
要知道,這些話她一直想說而沒有機會說。她考慮得最多的就是女兒。
"沒問題。閔潔這孩子有愛心、不勢利,他們的愛情經歷了時間和磨難的考驗,我想,他倆成為夫妻的可能性很大。"陳文翰實話實說。
就在這時,喊聲大作。
難道還有山大王不成?
工作人員稟報,外邊來了一夥人,手持鋼刀、木棒,限我們五分鐘之內交出祝賀平,否則雞犬不寧。
誰敢這樣膽大妄為?
還有誰,一定是祝賀平的寶貝兒子閔元文。
"立即報警。"陳文翰邊說邊向樓梯口走去。
樓梯口已經鎖上,院子裡站著二三十人的隊伍,一個個凶神惡煞。
"你們想幹什麼?"陳文翰站在窗前問道。
"你他媽的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為首的傢伙揚著手中的片刀說,"打劫、殺人、放火,什麼都干。"
氣焰囂張。
為首的傢伙是光宗保安公司經理錢治本。這種"業務"歸他"經營"。
"我已經報警了,請你們立即離開。"陳文翰警告地說。
"老哥,不要拿警察嚇我。警察是什麼東西,他有傢伙我也有。"錢治本亮出手槍,說,"少廢話,現在進入倒計時,10……9……"
看樣子要動真格。
力量對比懸殊。
這是一群亡命之徒。
陳文翰立刻轉身,上樓。不是逃避,而是請祝賀平出馬。
解鈴還須繫鈴人。
"老祝,如果你想立功的話,請你把這幫人趕走。"陳文翰嚴厲地說。
"我有個請求,正言回家後請他帶閔潔一起來看我一次,就一次。"祝賀平說。
既是講價錢又是乞求。
"我答應你。"陳文翰毫不猶豫地說。
沒有時間猶豫。鐵門已經被破開,大隊人馬已經上樓。
"站住!"祝賀平大喝一聲,重現她女強人的氣勢,"小文,你給我出來。"
小文指閔元文。他沒有來。
他怎麼會來?他是"領導",拚殺這類的粗活輪不到他。
少拋頭露面就少證據。
"伯母,文哥沒有來,是我們兄弟自作主張。"錢治本恭敬地說。
意思清楚,與閔元文無關。
"你們這樣做是什麼意思?是把我逼向絕路。我本來就沒有事,這樣一來我便有事了。只有做賊心虛的人才想到逃跑,我是不會跑的。"祝賀平一語雙關,既是說給錢治本聽,也是說給陳文翰聽。
這夥人低頭不語。
一物降一物。當然不是怕她,而是母隨子貴。
"還不快滾。"祝賀平吼道。
又是一語雙關。
無疑是提醒他們,不滾來不及了。
隱約聽到了警笛的鳴叫聲。
眨眼工夫,這夥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竹林就是天然的地洞。
警察只逮住了一名司機和一輛東風卡車。司機稱自己是個體戶,與這夥人素不相識,是租車和被租車的關係。
"說話得算話。"祝賀平冒出一句讓警察聽不懂的話。
還真的在乎這樁事。
四
陳文翰的桌上擺著一摞複印件,是長城典當行最後半年時間的取款明細賬表。
為何選擇這個階段作為突破口?在這段時間儲戶取走人民幣三千多萬。黎明保不會沒有保命的心肝,既然想撤退,那麼就要作好撤退前的準備。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捲走資金。
賬上沒有出現大額的取款,甚至十萬以上的取款都不多。紀委對十萬以上的取款人作了調查,除一筆是私人取款外,其他都是企業的存款。
陳文翰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
找不到突破口,祝賀平的案子就要陷入僵局。他開始聽到一些謠言,說他在搞反攻倒算,要把整過他的人一個個趕盡殺絕,並且說出下一個目標是胡小娥。
他嗤之以鼻。
身正還怕影斜?
但也不能等閒視之,人言可畏。
華容提醒他,如果找不出祝賀平的問題,那麼就是他的問題,肯定會有人說他是無中生有,挖空心思地整人。
別無選擇,沒有退路。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也為了自己,只能勇往直前。
"我就不相信這幾千萬的取款沒有問題。"陳文翰在心底說。
查,堅決地查,一查到底。
既然大額的沒有問題,那麼就往下查。
小額的也可以不用查,小額存款都是普通儲戶。
兩頭排除,只剩中間,工作量一下子減少了一大截。小額取款戶占所有取款戶的86%,支走資金占21%。
數字進一步證明了陳文翰的判斷是準確的。
陳文翰指示,剩下的百分之十幾要一筆筆地核對,除了對賬號,還要對筆跡。凡是筆跡相同相近相似的取款單,都集中存放在他的辦公室,他要親自甄別。
不信春風喚不回。
狐狸的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從筆跡來看,頻繁取款的有五個人,涉及金額有2000多萬。有一個人(一種筆跡),在三個月內取款1221萬元,平均每天取款13萬,最多的一天取款達9次。
兵分三路出擊。
陳文翰直撲看守所。
他要與黎明保短兵相接。
在看守所裡,黎明保沒有交代半點問題。不要以為他沒有讀書就可以把他三下五除二,沒有兩斧頭到不了這一步。他是殺豬賣肉出身,進銀行工作是因為有個在銀行當炊事員的父親。那年頭有頂職的政策,老父退休後他進銀行。幹什麼呢?當然是子承父業,當炊事員。改革開放後,食堂也實行承包責任制,其他兩名炊事員不敢承包,唯有他年輕氣盛不怕鬼,包。三年下來他賺了一筆。領導開始對他刮目相看。是個人才,行長把他從廚房裡調出來,到剛剛成立的信託公司做生意。正值海南建省,他跑去圈了幾畝地,大發了一筆。是個難得的人才,領導再派他去北海,如法炮製,又發了一筆。就在這時,海南辦事處出現危機陷入僵局,需要能人去滅火。他作為"滅火隊員"再次被派到海南,怎奈大勢已去、回天無術,留下一座爛尾樓在海口城區。不是他的錯,他是功臣,全公司唯他賺到錢。這時北海辦事處又出現類似海南的情況。他振振有詞地說,他開闢的江山讓別人給毀了。言下之意——唯他是人才。行長的確也是這樣認為,責罵其他人是一群飯桶,是敗家子。
什麼人才?只能說他膽子大、運氣好。
沒有人服氣,並且孤立他,刁難他。都知道他沒有讀過多少書,是白字大王。滯納金從他口裡出來變成帶納金。越是人多的時候越有人向他求教,問得最多的是滯納金三個字。他不以為然,揚揚得意,以輕蔑的口吻說:"這個字怎麼不認識?帶納金的-帶-字都不認識。"
博得滿堂喝彩。
次數多了便開始警覺。回家後問讀財校的女兒,才知道讀錯了音。以後誰再問這個字他就急眼。
他決定不幹了,停薪留職。
幹什麼?隔行如隔山。打銀行的擦邊球最穩妥,一來熟悉政策,二來賺錢容易。他發現典當行是個發財的好渠道。
這時祝賀平從營業部副主任升任信託老總。黎明保找到她,談到自己想下海創辦典當行的想法。一拍即合,達成協議:典當行掛靠信託公司,接受信託公司的領導,信託公司出資20萬作為開辦費,典當行每年向信託公司上交20萬元的利潤。
有信託當後台,有20萬的鋪底金,沒有辦不成的事。"長城典當行"五個大字橫空出世,在鬧市區黃金地段的上空聳立。
開業那天,各路神仙到場,鞭炮燃放近一個小時,看熱鬧的人、看稀奇的人把一條街圍得水洩不通。新奇,只有舊社會才有的典當行如今在新社會死灰復燃。
人們奔走相告。
一時,典當行生意如日中天,人們排隊去典當行存款。開始還設防,有戒備心,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你試他?他在試你。一年期滿,本息一分不少。大家放心了,於是把所有"身家性命"都存了進去。奇跡不再發生,欲哭無淚。
"黎明保,在這裡是不是很清閒?"陳文翰問。
"不清閒,度日如年。"黎明保回答。
陳文翰繼續問:"想不想立功?"
黎明保說:"想。"
"我問你,"陳文翰說,"那1000多萬是怎麼回事?"
"哪個1000多萬?"黎明保反問。
不是裝蒜,而是概念模糊。
陳文翰也拿不準自己的判斷,只能試探地問。
"三個月取款1000萬的人是誰?"這一次說得清楚。
黎明保身子略閃了一下,臉上出現不安,他不知道天機是怎麼洩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不說話,在權衡。
不說話是好事,證明判斷準確。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
陳文翰有的是耐心。
黎明保望著他,欲言又止。
反覆幾次,終於按捺不住。黎明保說:"是祝賀平。"
怎麼不像祝賀平的手跡?
就信他這一次。
立即訊問祝賀平。
祝賀平對陳文翰講:"黎明保是條瘋狗,到處亂咬人。我是拿工資的人,哪來這麼多錢?"
是啊,她哪來這麼多錢?陳文翰也是這麼想。
祝賀平見陳文翰不說話,以為他不相信,欲蓋彌彰地說:"不信,你對我的筆跡。"
也許是太自信,她的手竟然在空中亂舞。
不是亂舞,而是做寫字狀。
"給她筆。"陳文翰命令道。
真的讓她寫。
有這個必要嗎?雙規期間她每天都有交代材料。
雙規是雙規,現在是現在。
祝賀平坐到凳子上,把材料紙捋平,拿起筆問陳文翰寫什麼。
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她開始下筆。
"用右手。"陳文翰命令道。
祝賀平亂了方寸。
自以為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就在她用手亂舞時,無意間露出了馬腳。她是左撇子,突然用右手,是一時興起還是潛意識的作用?陳文翰決定試一試。
眼看就要露餡。
不要替她擔心,她還有最後一招——撒潑。
"你這是刁難人……"話沒有說完,她的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不寫並不能掩蓋罪惡,辦法多的是。
痕跡鑒定出來,取款單上的字是她用右手所寫。
看她如何狡辯。
她沒有狡辯,而是選擇招供。
胡小娥浮出水面,她是幫胡小娥取款。
真是胡小娥?與謠言不謀而合。
是巧合還是背後有小動作?
"看來早有動作,不然不會放出風聲。"陳時宜說,"陳文翰你不要怕,詆毀你的人無非是想在精神上壓垮你戰勝你。是不是打擊報復我最清楚,只要我們憑共產黨人的良知辦事,我們就無愧於天地。"
陳文翰接過話題說:"怕我倒不怕。我在想,現在有些東西完全反過來了,變得是非不分,甚至顛倒黑白。過去誰做了壞事馬上有人檢舉揭發,現在是誰檢舉揭發馬上有人報復;副職檢舉正職被說成是心術不正,想當一把手;幹部檢舉領導被說成是洩私憤。我們馬上要對胡小娥實行雙規還不知要說什麼。"
"管他說什麼,只要我們按黨的原則辦事,站在祖國和人民一邊,我們就襟懷坦白。"陳時宜說,"對胡小娥的雙規宜早不宜遲,考慮到蔡峰有心臟病,最好在她的辦公室進行。"
現在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馬上行動。
撲空了。胡小娥一般不來上班,高興了才到單位打個照面。她是工會副主席,工會本身就沒有多少事,何況還是副主席,坐不坐班無所謂。
必須讓她到單位,陳文翰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馮行長。
理由多的是,關鍵是不能打草驚蛇。主意有了,前不久報她為副行級,現在以省行來人找她談話的名義引她上鉤。只有這個對她才有吸引力。為了當副行級,她與馮行長撕破了臉皮。
胡小娥興高采烈地來到行長辦公室。不見行長,只有三個陌生的男子。她以為是省行來人,忙伸出熱情的手,並作自我介紹。
但軍任問道:"你就是胡小娥?"
語氣有點不對,連同志兩個字都沒有綴在後邊。她不高興地點頭。
但軍任宣佈:"我們是都寧市紀委,現在對你實行雙規。請你給予配合。"
"什麼?什麼?"胡小娥以為聽錯了,不停地問:"你們說什麼?"
但軍任又重複一遍。
她傻了眼,癱坐在沙發上。
"走吧,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個地方。"但軍任說。
"我不去。"她說。
不去不行!立即有人拉她。
"我給蔡書記打個電話。"她說。
不叫老蔡叫書記是有暗示。
沒用。
"我跟行長說一聲。"她站起來要去找馮行長。
馮行長和陳文翰就在隔壁會議室。
沒有這個必要,唯一的通道就是跟他們走。
"馮連生,你給我滾出來。"她在喊行長的名字,"你為什麼要騙老娘?"
何時吃過這個悶虧?
馮行長躲在會議室大氣不敢出。他怕她,知道出門是送肉上砧板。
胡小娥邊走邊罵。
進了電梯後閉口不語。電梯裡有她的同事,閉嘴是為了給自己留面子。
上車後又開始"廣播"起來。
沒有歇的意思,直到累了為止。
到了第三天,"廣播"停止。
她開始找人講話,試探住在一塊兒的工作人員,有沒有市委領導來過。
沒有。
黯然神傷。怎麼會如此風平浪靜,難道她還不如農家的一隻母雞?當知青時,房東丟了一隻母雞,全家人出動找了兩日一夜。
越想越氣,一生氣就想"廣播",怎奈沒有新的內容,也就作罷。
但軍任開始問情況,完全像審犯人似的,她受不了。
拒絕回答。
好,幾時想通了幾時回答。
一晃又是兩天。
對她來說是兩年,她在以秒計算時間,她要出去。
"來人哩!來人哩!"她大聲高喊。
其實用不著這麼大聲,但軍任就在隔壁房間看電視、打撲克。聽得出,他們的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就苦她一個人,不公平。
"講吧。"這一次的口氣還要簡單,連開場白都給省略了。
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能與小人一般見識。她認為他是小人,過去哪一個見到她不是點頭哈腰。
她問:"講什麼?"
"好吧,你的忘性太大,我提示一下。"但軍任漫不經心地說,"你哪來那麼多錢?長城典當行好像是為你家開的。"
真是這個問題。她猜了幾天幾夜,估計是這個事發作。就在祝賀平雙規時她就有心裡準備。
"炒股加多年的存款。"她非常輕鬆地說。
"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炒股沒有賺錢反而賠錢。要不要我出示你的每一筆股票交易記錄?"
沒有料到他們事先進行了調查。的確炒股虧了一大筆,賺錢是自欺欺人,目的是為了洗錢。
為了標榜賺錢,她費盡心思,時不時請親朋同事吃一餐或者買一點小禮品贈送。自言深圳有個大戶在幫她,一切聽從大戶的安排。
假的終究是假的,不堪一擊。
"你沒有資格審訊我,叫陳文翰來。"胡小娥避開話題說。
什麼意思?
是試探,一是想知道市委對她是什麼態度,二是對陳文翰還抱有一線希望。
陳文翰來了。
"文翰,你就是這樣報恩?"胡小娥先發制人。
畢竟有恩,說話的口氣就不一樣。
陳文翰知道她會來這一手,真誠地說:"胡大姐,我沒有忘記過去,更沒有忘記你去獄中看我。我是從監獄出來的人,是冤假錯案的受害者。我懂得冤假錯案的危害性,深切痛恨製造冤假錯案的人,決不會反過來製造冤假錯案。你應該知道,你在都寧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對你雙規起碼具備兩點:第一,掌握了一定的證據,第二,不是我陳文翰一個人說了算。"
明白了,市委主要領導點了頭。
"好吧,我不怪你。"她說,"這幾天我都在想,還是知青點好,生活快樂,無憂無慮。一出知青點我們都變了,假了,複雜了,沒有朋友只有利益。"
大徹大悟?
不是大徹大悟,而是感慨,只有在難中才有的感慨。
"文翰,你蔡大哥已經老了,老糊塗了。他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太爭強好勝,凡事爭個輸贏。這個性格害了他,你不要與他計較。"胡小娥說,"我這次進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與他相見。畢竟夫妻一場,請你代我向他問好,方便的時候讓他來看我。"
低沉婉轉,有幾分悲淒。
"還有,讓華容和吳美榮來看看我,我想她們。"胡小娥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出來。
昔日女強人的面孔蕩然無存。
人在難中最渴望的是親情。
不能善待親情就得不到親情。華容不願見她,相反還幸災樂禍。
"報應。"華容說。
陳文翰批評她心胸狹窄,說:"你不能只記恨不報恩。"
華容不服氣,正要頂撞。蔡峰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空氣一下子凝固。
他是步行來的,沒有帶秘書。
是興師問罪還是套親情?依蔡峰的性格,興師問罪的可能性大。
"小容,倒杯茶。"蔡峰命令道,儼然像是在自己的家。
剛才還嘴硬的華容不敢違命。
說來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華容就怕蔡峰,見到蔡峰話都不敢多說。
陳文翰坐在蔡峰的對面等候指示。
沒辦法,過去就是這樣。現在不能因為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把過去的規矩給改變。
"文翰,你心裡越來越沒有我,你把小娥給雙規了,我不要求你事先向我通報,至少事後也應該告訴我一聲。"蔡峰開門見山地說,"害得我到處打電話找她。"
"我……"陳文翰想解釋。
"論職務我還是副書記,論年齡我是兄長。"蔡峰不容他解釋,氣憤地說,"我不該知道嗎?我會目無組織而阻止嗎?規不規胡小娥我沒有意見,不告訴我我就有意見;陳時宜不告訴我我也沒有意見,你不告訴我我就有意見。"
蔡峰接著說:"現在你就帶我去見胡小娥,我要看她是死是活。"
說完就要走,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可以。"陳文翰果斷地說。
蔡峰以為他不敢,沒想到他會爽快地答應。
明顯是無理要求,無非是想為難他。
讓別人為難也是讓自己為難。
要求見面可以,通風報信不行。
車子到達目的地,蔡峰改變主意了,不見。
有顧慮,也怕說不清楚。
不能讓他掃興,既然來了還是得見一面。
不能直接見,可以間接見。
陳文翰已經安排好了見面的方式。
胡小娥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走出房間,到院子裡散步,她當然不知道蔡峰在車上。
足足看了五分鐘。
夠了,蔡峰無力地揮手,示意開車。
離開的一瞬間,蔡峰回頭又望了一眼,目光正好與胡小娥相碰。
不禁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