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唐成) 正文 第二章 會議室風雲
     一

    8點,陳時宜準時步入會議室。

    市委秘書長洪政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

    不要以為他貼上了新書記,他還沒有這個能耐,要是會貼,他早就進了常委。他是怕新書記不熟悉路徑,因此提前一刻鐘到陳時宜的辦公室等候。

    本想帶路,沒想到陳時宜比他還熟悉。

    他忘了陳時宜在這幢樓工作了四年。

    這是陳時宜到任後召開的第一個市委常委會議。正由於是第一次,因此顯得不同尋常。15個常委有13個提前一刻鐘到場並找準自己的位置坐定。

    還有一個常委在路上,這人是蔡峰。

    蔡峰開會從來不遲到也不提前,來得總是恰到時候。只要是開常委會,他都是步行到會議室。市委和市人大在一個院子辦公,他家就住在院子裡,離市委辦公樓有一分鐘的路程。

    陳時宜剛跨進會議室大門就被一雙熱情的大手擋住。「陳書記,我們早就盼您回來掌舵……」吳志東抱著陳時宜的手激動地說。

    他能代表縣常委一幫人?有時候「我」和「我們」的概念是模糊的,光說「我」有突出自我之嫌,加一個「們」字就變得謙遜一些。

    吳志東是新常委,資格最嫩,因此在常委的排名中位居末位。陳時宜握著他的手,問:「你是不是分管城建?」吳志東點頭稱是。陳時宜在省紀委批閱的最後一個文件就是有關他的立案材料。

    跟風,不能讓他一個人獨領風騷,其他常委爭先恐後地伸出熱情的雙手。

    只不過是握手,用得著爭先恐後嗎?錯。這一次絕對不是一般意義的握手,是一種姿態。如果認為是一般的握手,未免有些天真幼稚和不敏感。必須承認,握手是平常事,但也有不平常的時候,不同場所、不同對像有不同的效果。長期在一起摸爬滾打的領導見面時握不握手無所謂,有時還顯得多此一舉。新任領導不會認為是多此一舉,通過握手能傳遞信息——主動代表親近、熱情代表臣服、冷漠代表不在乎、拒絕代表不服氣。

    不過,想從一次握手中分清是敵是友,未免有些膚淺。笑裡藏刀是陰險之人,深藏不露是高人,把你賣了還為他數錢是高人中的高人。這三種人你想一眼望穿是不可能的。

    這是個高手如林的社會。

    不知什麼時候,蔡峰出現在陳時宜的身後。眼前的一幕讓他看在眼裡恨在心裡。熱鬧與他無緣,好像他是旁觀者、陌生人、透明物。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一群沒有骨氣的東西!蔡峰在心裡罵道。

    陳時宜在橢圓形會議桌正中位置坐下。

    不是他要坐這個位置,而是只有這個空座位。誰安排的?誰都沒有安排,是自覺行為的結果,是規律自發調節的結果。這個規律就是:不越權,不越位,找準位置。

    找準位置就是自己給自己排座次,其道理跟民間請客吃飯一個樣。民間的繁文縟節在官場上不僅通用,而且得到發揚光大。什麼級別享受什麼接待標準,這種「看人打發」的制度不是哪一級接待部門杜撰的,其前身是民間的行事通則。在農村做客吃飯得聽別人的安排,叫你坐什麼位置就坐什麼位置,千萬不能隨便亂坐。尊者、長者不僅要坐正席,還要坐上席。如果將坐上席的人安排去坐下席,就會得罪人,就會把人「氣飽」。

    改革。

    於是出現了圓桌。

    圓桌最大的優點就是沒有桌角,沒有方位,任何位置待遇一樣,缺點是占面積。

    進一步改革。

    於是出現了替代產品——橢圓桌。

    橢圓桌介於圓桌和方桌之間,既實惠、實用,又破除了陳規陋俗,因此備受歡迎,大小單位的會議室都安放有橢圓型會議桌。

    有了橢圓桌應該相安無事了吧?世上沒有包治百病的良藥。還是有問題,既然是介於兩者之間,那麼規矩可以兩邊倒。新規矩鬥不贏老規矩,於是,仍然有上席下席之分。

    陳時宜坐的是上席位置。

    常委會議室顯得有些擁擠。不能怪設計的人沒有後腦殼,而是計劃跟不上變化。過去只有七個常委,以後增至九個,之後是十一個,再之後是十三個,到現在是十五個。翻了一番轉了一個彎。有一點沒有變,就是單數沒變。常委數始終是單數,任何時候沒有出現過雙數。為什麼只設單數?單數有單數的妙處——不會出現票數相等而對壘不下的局面。

    要這麼多常委幹什麼?過去黨領導一切,大事小事都管,常委數反而少;現在黨政分開,黨委管的事少了,常委卻增加到十五個。怎麼解釋?理由充分,越是改革開放越要加強黨的領導。改革開放的過程實質是利益調整的過程;既然有利益調整,就會出現新的矛盾、新的問題。無論是老辦法還是新辦法,只要解決問題就是好辦法。實踐證明,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加強黨的領導。於是,公安、工會、統戰、開發區以及經濟發達地區的主要負責人進常委。

    進常委意味著進入決策層;有了決策權就有了處置權。有權就有威,有權好辦事。

    不要以為常委會議就只能常委參加,工作人員同樣可以參加,有時人數比常委還多。純常委的會議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研究幹部,另一種是處分幹部。簡單地說,琢磨人的會議不能有外人,琢磨事的會議相關人員可以列席。

    今天的會議一看就知道是琢磨事的會議,因為有八名工作人員參加。這八個人是:市委秘書長洪政;市委辦公室綜合科科長易蘭;市紀委、市政法委、市綜治辦、市信訪辦、市委督辦室、都寧日報社各一名領導。

    洪政是常委會的老顧客。除了琢磨人的會不叫他列席外,其他會議均請他列席。

    不列席不行,他是秘書長,常委的決定得由他去佈置、落實、督辦。他不參加會議,就不知道會議內容,不知道內容又如何傳達貫徹?難道還要書記複述一遍不成?

    市委秘書長不是常委,在全省地市州秘書長中鳳毛麟角。憑什麼不讓他進常委?是沒有職數,沒有能力,還是不會搞關係?職數不是問題,十五個常委中還有一位「赤膊常委」(對沒有職務的專職常委的戲稱)。

    把他排除在「十五」之外沒有道理。是不會搞關係?不對。不僅歷任書記喜歡他,而且歷任副書記也喜歡他。陳時宜當副書記時他就是秘書長。是沒有能力?也不對。書記的講話、市委大型材料都由他捉刀。雖然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力作,但在都寧稱得上一支筆。那是什麼原因不讓其進常委?蔡峰用一句話總結了——酸,酸不溜秋。用市儈的話說就是——好沒好贊,拐沒拐贊。書記、副書記喜歡他是明擺著的事實,但沒有一個是鐵桿子關係,關鍵時刻沒有人為他說話,是假喜歡不是真喜歡。喜歡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性格。喜歡他聽話、沒有脾氣、還吃得了虧。

    誰沒有脾氣?不要以為老實人就沒有脾氣。民間有一種說法是,平時不打屁,打屁臭死人。老實人發起脾氣來是強脾氣,難收場。洪政有些逆來順受的性格,但並不等於沒有脾氣,有時禁不住也發發牢騷。余國光知道他的處境,但是愛莫能助。余國光給他出點子,叫他去巴結蔡峰。意思很明瞭,不是他不讓他進常委,而是蔡峰不同意。

    他去了,無功自返。說白了,他不會拍馬屁。

    他才明白,不是人人會拍馬屁,拍馬屁也是一門藝術。

    人們弄不明白他是怎麼躥到這個重要位置上的,又是如何保住這個位置的。一定有背景。他沒有背景,而是對領導的胃口。聰明的領導喜歡用兩種人,一種是人才,一種是奴才。人才為他辦事,奴才拍他舒服。有人靠拍馬屁做官,有人靠實幹混個一官半職。他的優點不只在實幹上,還在老實聽話上。爹媽喜歡順頭兒,領導喜歡聽話的部下。嚴格地講,他辦事不老到,有爛皮靴的性格。余國光、蔡峰曾產生過換他的念頭;不過,這種念頭稍縱即逝。沒有換他,不是因為他是最佳人選,而是找不出比他更聽話的人。比他有水平的人也很多,但沒有人有他的好脾氣。有能力、不聽話更壞事。

    進不了常委,但能保住秘書長的位置也就是勝利。他知道,秘書長雖然也是正縣級,但不是一般的正縣級,比正縣級硬,是准地級。對秘書長一般有個交代,退休之前不是進人大當副主任就是進政協當副主席。只要在退休之前撈到副地級再加兩級工資也就心滿意足了;進常委也是這個結果。

    他想通了,不進常委也有不進常委的好處。不管承認不承認,官場上素來都有「一朝君子一朝臣,新朝不用舊朝人」的做法。他沒有進常委,說明他不是老班子的親信或嫡系,不僅能留任,還能繼續當秘書長。

     二

    陳時宜發現,不僅常委會議室還是三年前的老面孔,常委也是老面孔居多。有兩張新面孔,確切地說只有一張,即軍分區司令員程大山。另一張是老面孔新包裝——常務副市長吳志東。三年前他不是常委,是市建委主任。

    「同志們,開會了。」陳時宜切入正題。

    過去余國光主持會議不是這樣的,他喜歡在開會之前徵求蔡峰的意見——「蔡書記,開會吧。」得到許可後才宣佈開會。接著大談會議的意義。不過是白談,最後得由蔡峰拍板。有一次,余國光和程詩興兩人在計劃生育會上一唱一和,講了一上午,講得大汗淋漓。輪到蔡峰發言,他老人家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說:「同志們,當前計劃生育工作確實重要,但是春耕生產更為重要。有句農諺:一年之計在於春。現在不抓緊春耕備耕,來年我們吃什麼?我看這樣,計劃生育工作先緩一步,等秋收後再說。『一切工作必須服從服務於經濟建設』這個綱,當其他工作與經濟工作發生衝突時,經濟工作優先,其他工作讓位。我看就這樣辦!」

    他的話一言九鼎,真的就這樣辦。

    誰能保證這種情況以後不會發生?

    因地制宜,因人而異。

    會議的主動權掌握在主持人手裡,只要主持人不把主動權拱手相讓,誰也別想掌握主動權。在電視裡我們看到,為什麼主持人把話筒捏得死死的不肯鬆手?因為,誰掌握了話筒誰就掌握了主動權。

    陳時宜接著說:「同志們,今天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研究部署省委吳春天書記在都寧黨政大會上的講話。在討論之前,我請大家一起聽一聽政法、紀委、信訪三家的匯報。聽完匯報後,請大家結合都寧的實際開展討論。」

    「誰先講?」陳時宜問。

    馬上有人響應。「我先講!」是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閔得方的聲音。

    閔得方講話向來不大積極。反常是有原因的,一是表現自己,二是澄清自己。不積極不行,這次人事變動好像是衝他而來。作為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都寧不寧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覺得自己好委屈,做了那麼多工作,取得了那麼多成績,就是沒有一個人講公道話,都是人云亦云,見了風就是雨,好像都寧不寧完全是他的責任。他要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說幾句話,把這幾年的成績亮出來讓大家瞧瞧。

    按常委的排名應由紀委書記雷中華先講。不過,不上電視也就無所謂。即使上電視,也不會按發言先後上鏡頭。

    閔得方鋪開講稿,進入講話的狀態。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其他人沒有準備講稿,會議也沒有這個要求。

    他開始匯報工作。確切地說不是匯報,而是介紹經驗,是照本宣科念講稿。

    居然大言不慚。

    都寧這種現狀還有經驗?

    找死,討賤!蔡峰恨鐵不成鋼。真是不知死活,純粹是惹火燒身。

    薑還是老的辣。

    「閔局長,停一停。」陳時宜打斷了他的話。

    「依您的資料,刑事案件破案率達到99.9%,命案破案率100%。那我問你,何功林、梁為林的案子破了沒有?張東方抓起來了沒有?」陳時宜質問道。

    這些指標不是抓腦殼出來的,而是省公安廳年初制定的年度考核指標。現在有一種怪現象,考核指標、達標指標成了業績指標。上級要求多少,下級準能完成多少,甚至還多出一點點。絕對不會讓人失望。最明顯的是財政收入,口徑完全與上級要求一致。只有做報表的人知道有多少水分。

    「這……這……具體個案我不大清楚,應該是破了吧。」閔得方含含糊糊地回答。

    陳時宜立即駁斥道:「一會兒搞不清楚,一會兒破了案,模稜兩可,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這樣的回答不能讓人信服。」

    閔得方的臉立即紅一陣白一陣。

    要知道,還沒有人敢這樣嚴厲地批評他。

    「我再問你,警車送葬的事怎麼沒有回音?」陳時宜接著問。

    「正在查,我會盡快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閔得方小心翼翼地說。

    這麼難查?高破案率是怎麼得來的?

    「這樣吧,節約時間。不要照稿子念了,用自己的語言匯報。成績、經驗不要講了,成績不講跑不了,問題不講也解決不了。你就專講問題。」陳時宜給他定了一個框框,也是給他一個下台階的機會。

    哪是什麼台階?分明是出難題。

    閔得方亂了方寸。他不擅長脫稿講話,當了這麼多年領導,喝酒、交際都練出來了,就是講話沒有練到家。平時在單位講話還能馬虎得過去,如果有領導在場就會怯場,就會心慌意亂,生怕講錯。

    越怕越錯。

    只得照辦。他把講稿翻到問題一頁上,努力使眼睛不看講稿。講了幾句又不知不覺地照本宣科。

    講稿的誘惑力太大了。

    他恨不得打自己兩耳光。太不爭氣了。

    由於問題部分只佔講稿10%的篇幅,因此只花三分鐘就宣讀完畢。

    就此罷休未免有些掉底,想嘮叨兩句又無話可說,好在隨身攜帶一張「白版」聽用,這時候可以派上用場。他說:「周水生同志是這方面的專家,現在請周水生同志補充。」

    周水生何人?政法委副書記兼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

    突然點將搞得周水生莫名其妙。

    救場如救火,不講不行。周水生只得硬著頭皮開口講話。

    由於事前沒有得到閔得方授權,周水生不知道哪些該講哪些不該講。因怕捅婁子,所以放不開,沒有說到點子上。

    令人大失所望。

    不僅是對周水生大失所望,更是對閔得方大失所望。

    這種素質的人是怎樣當上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的?瞎了眼。一點不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既然能到這個位置肯定有路。有的人走不了正路卻會走歪路,如果一點門路沒有,肯定當不上市委常委。

    一「哭」成名天下知,他這個常委是哭到手的。

    蔡峰的岳母在老家去世,沒有多少人知道。時任公安局副局長的閔得方知道消息後立即趕製了一套孝服前去弔唁。快到目的地時,他脫下警服,換上孝服,下小車便成淚人。他伏在棺材上一口一聲親娘,哭了三個小時不止,任何人都勸不動、拉不動,比孝子賢孫哭得還要悲切。嗓子哭啞了,仍在慟哭。眾人見這樣哭下去會哭死人,無奈,只得請蔡峰出面制止。蔡峰上前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說:「起來,我知道了。」他才收起淚眼。此後不久,閔得方當上公安局長,兩年後進了常委兼任政法委書記。

     三

    雷中華開始發言。

    「我在這裡向常委作檢討。這幾年市紀委和監察局沒有認真履行好自己的職責,該立的案沒有立,該處分的人沒有處分。這幾年的立案率和結案率都很高,但絕對數卻很低,沒有真正地處分一名縣級幹部,沒有真正完整地辦一宗大案要案。」雷中華望著陳時宜大吐苦水。

    常委中,唯有他跟陳時宜保持著聯繫。因工作關係,他們經常在一起開會。

    不要以為都寧的黨風廉政建設搞得好才出現「兩沒有」。沒有做事當然就沒有事,受人掣肘又如何搞事?在都寧,紀委查案有嚴格的程序,立案和查處的審批權在市委,確切地說在市委分管領導的手裡。不讓立案就不能立案,不讓查處就不能查處,大案要案不讓沾邊就不能沾邊。處分幹部是市委定好調子紀委辦手續。在全省紀委系統,都寧市紀委是有名的落後戶,年年都要挨批評。蔡峰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會小會講:「我這個人有個好品質,就是不喜歡整人,能保護就保護。」

    把反腐敗看成是整人。

    保護了誰?保護的都是腐敗分子。其實是害了幹部,市交通局長就是死在他手裡。市紀委發現這名局長有問題,要查處,蔡峰不同意。他與交通局長是哥們兒。誤導了這名局長,以為自己有後台,以為自己做的事沒人知道,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不能收場。

    陳時宜知道雷中華的處境,不能怪他工作不積極,而是有勁無處使。

    他的話激怒了蔡峰。

    蔡峰是分管紀檢工作的副書記。

    「我看你雷中華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蔡峰站了起來,指著雷中華呵斥道:「陳文翰和蘇麗香不是縣級幹部嗎?他們的案還不算是大案要案?!」

    滿以為能鎮住人,沒想到雷中華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態,頂撞他說:「我講的是實話。」

    「坐下講。」陳時宜嚴厲地說。

    蔡峰似乎沒有聽見,仍然我行我素。

    「他喜歡站著就讓他站著,我不在乎。」雷中華說。

    「難道我還在乎你不成?」蔡峰說完後氣鼓鼓地坐下。

    「蔡峰同志,你講完了沒有?」雷中華問。

    「你想怎樣?」蔡峰指著他反問。

    「我能把你怎麼樣?」雷中華說:「不錯,陳文翰和蘇麗香是縣級幹部,並且都是縣區委書記。他倆的案子不是我們紀委辦的。再說,這兩起案子根本稱不上大案要案。不超過三萬元的案子算什麼大案要案?因此說,我沒有睜著眼睛說瞎話。」

    蔡峰啞口無言。

    雷中華接著說:「既然說到這兩個人頭上我有必要再說兩句,陳文翰和蘇麗香被抓進去後,每年都向紀委寫申訴材料,稱自己冤枉了,要求平反。省紀委也作過批示,市委沒有意見,我們紀委不好行動。現在我向市委建議,應該給他倆一個答覆。」

    「不行,市委沒有義務給他們答覆。」又是蔡峰的聲音,「他倆現在不是黨員,只有黨員才有申訴的權利。」

    「他倆還是公民,還沒有剝奪他們的政治權利。」雷中華立即回擊。

    蔡峰還沒見到雷中華這樣反常過。在他的印象裡,雷中華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人,突然反常叫他無法理解。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什麼藥都沒吃。這麼多年淤積在心裡的話不吐不快。過去不講話是因為不給講話的機會,講了也白講,反而得罪人。乾脆就「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小人,我當雄時你敢這樣待我?蔡峰在心裡罵道。他平生最恨變節的人。無非是來了新書記就目中無人了,就以為變天了。告訴你,廉頗雖老尚能食飯。

    「中華同志,」蔡峰說:「請你記住,紀委雖然見官大一級,但不能『以黨代法』。他們要平反還輪不到你紀委為他們歌功頌德。」

    這個時候搬出「以黨代法」,抓人時就不講「以黨代法」。雷中華勃然大怒:「什麼歌功頌德?說不定是冤假錯案陷害好人。」

    「你……你……」蔡峰說不下去。

    還要反駁,被陳時宜制止了。

    還沒到辯論的時候就不要辯論。

    進入下一個節目。

    市信訪辦主任吳山品有些驚慌失措。剛才的唇槍舌劍加重了他的心理負擔,他怕言語不慎惹惱了人。他可是小人物不能得罪人,誰也得罪不起。怎麼辦?

    不能不講。對了,貶自己。其他人不能得罪,得罪自己總可以。

    這是萬無一失的好主意,就照這個靶子打。

    他把信訪工作的失誤攬到自己頭上,歸結為三不,即:方法不新,行動不快,措施不力。

    還沒有人這樣自己貶自己,貶得一錢不值。

    聰明之舉,勝人一籌,贏得了同情的目光。

    弱者更能引人同情。

    開始討論。

    有戲看,有人預計蔡峰會和雷中華繼續「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很失望,戲沒有上演。

    短暫的沉默後,吳志東打破僵局。

    「我來說幾句,不對之處請陳書記指正。」他說話總是這樣謙虛,「我非常贊同省委吳書記對都寧形勢的分析,也堅定地站在市委陳書記的一邊,支持陳書記同邪惡勢力作鬥爭。現在我們沒有退路,我們黨和政府退一尺,邪惡勢力就要進一丈,老百姓就要遭殃一米。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越聽越耳熟,吳志東的這些話放到什麼地方什麼會議都能管用。

    套話、原則話就是這樣,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沒有特色話、心裡話。

    其他人跟著表明態度。基調差不多,無非是重複吳春天、陳時宜在黨政大會上的講話內容。

    都學精了。

    這樣也可以,總比持反對意見要好。

    常委講完後輪到副書記發言。這是規矩,討論問題是倒秩序,職務高的最後講,也叫拍板。

    蔡峰開始發言。

    「我講三點。第一,我是分管紀委、政法、組織、農業的副書記,都寧的社會治安沒有搞好我有責任,我向市委作檢討,並請求市委免除我的副書記職務。第二,我不贊成『都寧不寧』的提法,這個定性不準確,全盤否定了前任書記的工作。余國光在都寧主政的幾年成績是主要的,省委也是這樣肯定的。他不是犯錯誤走的,而是正常工作調動,是平調。我們不能搞人走茶涼,不應該否定以他為首的老班子所做的工作。有些人擅長搞兩面派的手法,以為反前任強烈就能取得新任的信任,想在新任面前表現自己撈取政治資本。余國光在任時這些人在他面前點頭哈腰,恨不得喊他親爹。現在想反戈一擊,以達到邀功請賞的目的……這種人最壞、最靠不住。第三,請市委把注意力集中到經濟建設上來,不要搞得都寧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講完了。」

    劍拔弩張。

    話有所指。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陳時宜的身上。

    還等什麼?如果不針鋒相對就要成為第二個余國光。

    有人為他捏一把汗。

    「我補充四句話。」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是雷中華。他斬釘截鐵地說,「第一,『都寧不寧』是事實,必須承認這個事實。第二,講真話是有些不悅耳,但不是向前任發難,更不是發洩不滿。第三,蔡峰同志主動要求辭去市委副書記職務為我們帶了好頭,如果他是真心想辭的話應該向省委請辭,因為他是省管幹部,不要為難市委。第四,當前的主要矛盾是經濟環境與經濟建設不協調的矛盾,抓經濟建設首先要解決這個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矛盾才能迎刃而解。」

    蔡峰這時才明白雷中華要徹底同他決裂,心裡一陣絞痛。滴水之恩應湧泉相報,沒想到雷中華忘恩負義到了這一步,可以說沒有他蔡峰就沒有雷中華的今日。

    雷中華四十歲時還是一名鄉郵遞員,每天騎著自行車翻山越嶺送報送信。在一次送信的路上,他遇上一名幹部模樣的人攔自行車。原來這名幹部要趕到縣城開會,求他帶一程。這名幹部是附近生產隊駐點的農村工作隊員,來接他開會的吉普車突然發生故障,只得抄小路步行。

    雷中華是個熱心腸的人,他二話不說,載上這名幹部在山間崎嶇的小路上奔馳。到了公社,他的內衣全部濕透。這名幹部問他名字,他答非所問,說要去送信。

    兩個月後,他在送信的路上被一輛小轎車別到水田里。司機停車後不僅不賠禮,反而還要揍人。理由是,他的自行車把小轎車劃破了皮。

    正要動手,車內的領導發現是他,忙下車握手。

    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了,是坐他自行車去公社的幹部。這名幹部就是蔡峰。

    上車。蔡峰命令司機把他的自行車放在小車的屁股上。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坐小轎車,他有些惴惴不安。

    蔡峰的心情特別好,視他為老朋友。他不敢放肆,蔡峰問一句,他答一句。

    蔡峰之所以會這樣高興,是因為那天雷中華給他帶來了好運。那天不是開會,是省委組織部來人找他談話,宣佈他為都寧地委委員、地委組織部部長。如果不是雷中華送他一程,說不定還要誤了大好前程。蔡峰一直想找機會感謝他,這次相遇是天意。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蔡峰依然沒有結束的意思。雷中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因為當天送信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蔡峰知道他的心事後哈哈大笑,笑完後說:「以後你再也不用送信了。」

    他以為是玩笑話,沒當真。

    然而蔡峰說到做到,不放空炮,他真的不用送信了。蔡峰敢說這句話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顯示自己的權威,而是雷中華有不用送信的資格。雷中華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學的是農學專業。「哪裡最艱苦哪裡最鍛煉人」,這是當時最鏗鏘、最革命的口號。他堅決服從組織的分配,來到都寧這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文革」爆發,他是人民公社農技站的農技員,公社書記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在全國放一顆水稻畝產3000斤的衛星。科學種田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他辦不到。那時候有一個靈丹妙藥,即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讀書人辦不到的事讓兩個文盲辦到了,並且超額完成任務,畝產3006斤。他稱之為胡鬧。不是胡鬧又是什麼?把五畝田的谷連泥帶土移到一畝田來算一畝田的產量,這樣的科學種田聞所未聞。相較之下,他不配當技術員。公社書記將他發配到小學教書,在學校,他膽敢與農代表頂嘴,這比得罪校長還嚴重。那時候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農代表說了算。於是他被再次發配,由學校調到郵電所當鄉郵員。

    大學生送信不是浪費人才?當時的人們沒有這種意識,大家只知道知識學得越多的人越反動。因禍得福,雷中華幸虧當了鄉郵員,遠離了是非之地。不然,依他那種性格,肯定會被打成右派。

    有政策好辦事。蔡峰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雷中華破格提拔為公社書記,三年後當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半年後改任縣委副書記,兩年後調到地區紀委任副書記,撤地設市後當上市委常委、紀委書記。

    不到十年時間,他完成了人生的幾大跨越。蔡峰時常在他面前講芭蕾舞《紅色娘子軍》洪常青的扮演者劉慶棠的故事。劉慶棠因扮演洪常青而升任文化部副部長,於是有人感歎:「紅軍長征二萬五,不如舞曲芭蕾舞」。

    他知道蔡峰話中有話,無非提醒他不要忘了「沒有我蔡峰就沒有你的今日」。

    有恩報恩,為何報怨?人們不能容忍忘恩負義,而大力提倡有恩報恩,但不能無原則地跟從。報恩首先必須報德,這是報恩的前提。任何人的恩情比不上祖國和人民恩情深厚,這就是德。看不到這一點的報恩就是損害黨和人民的利益的報恩,就是助紂為虐,就是同流合污,就是團伙犯罪,就是帝王思想所提倡的愚忠。

    有恩不報非君子。雷中華不是不想報恩,而是無法報恩。對恩人的所作所為,他越來越不敢恭維,更不願旗幟鮮明地站在恩人一邊。他曾委婉地向恩人進言,遭到了恩人的一頓臭罵。恩人說:「你雷中華翅膀硬了,還敢教訓我了!告訴你,我能把你扶上馬,也能把你拉下馬。」他不再言語了,沉默是金。沒有人多嘴,也就沒有反對意見,恩人的日子越過越瀟灑。沒有約束的權力容易使人迷失方向,恩人越發剛愎自用、不可一世。

    是時候了。為了恩人,為了自己,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為了真理,他必須站出來鬥爭。

    已別無選擇。

    雷中華點中了他的要害。蔡峰的確不願辭去副書記職務。他比誰都清楚官場的遊戲規則,如果辭去副書記職務,那麼常委就保不住。在黨委沒有一席之地,就等於退出了都寧的決策圈。

    光禿禿的人大主任沒有號召力。

    正職還不如副職?用不著大驚小怪,共產黨是執政黨,她的地位不容置疑。人大是最高權力機構,黨委是最高決策機構,政府是最高行政機構,政協是最高議事機構,簡稱四大家。把軍分區加進去是五大家,也有把紀委加進去稱之為六大家的說法。他們之間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呢?社會上流行兩種說法,最早的段子是:黨委揮手,人大舉手,政府動手,政協拍手。電視連續劇《水滸傳》播出後,其主題歌《好漢歌》廣為流傳,有人把主題歌的歌詞用上了——天上的星星參北斗,指的是黨委;風風火火闖九州,指的是政府;該出手時就出手,指的是人大;路見不平一聲吼,指的是政協。細細品味也有幾分形象,社會上的怪才的確不少。

     四

    「我不同意蔡書記辭職。」又殺出一個程咬金,這人是吳志東。他說:「蔡書記是我們都寧的幾朝元老,他在都寧的威信無人能比,他為都寧的建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蔡峰打斷了他的話:「小吳,我還沒有死,不要你為我致悼詞。就算致悼詞也輪不到你。」這等於打了吳志東臉上一巴掌,他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話講錯了。

    話沒有講錯,但講得不是時候。蔡峰心情不好時最好不要惹他,否則很容易拍馬屁拍到馬蹄上。

    吳志東是他的菜,蔡峰經常拿他殺雞儆猴。蔡峰訓斥吳志東從來都是這樣不留情面、不講方法。吳志東是個挨訓的相,沒有自知之明,喜歡出風頭,還喜歡做好人,不要他拋頭露面時偏要蹦出來,有時會講到點子上,但大多數時候是不識時務。

    難道他沒有顧忌?有蔡峰做後盾他怕誰?他怕蔡峰,更不想得罪蔡峰,但他卻經常在無意中得罪蔡峰。不知者不為罪,蔡峰不跟他較真。有一次討論幹部,市長程詩興對市建築公司經理人選不感冒,於是提出了反對意見。吳志東不知道候選人江藝珍與蔡峰的關係,他想討好市長,也就跟在後頭推波助瀾。蔡峰正愁瞌睡來了找不到枕頭,抓住他的話不放:「你吳志東說人家靠搞婚外情起家,你有沒有證據?你給我把人揪出來……」

    吳志東當然沒有證據,只好不吱聲。

    聽話聽音,程詩興知道蔡峰的話衝他而來,也就放老實了。

    吳志東深得蔡峰的信任不是自己的功夫,是老婆的功夫。他老婆韓芬是都寧醫學院心血管科教授。蔡峰有高血壓心臟病,為體現自己將生死置之度外,他說,千里做官為了一張嘴,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做人有什麼意思?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煙照抽、酒照喝,沒有魚和肉嚥不下飯,還動輒就發脾氣。

    真瀟灑。

    不是瀟灑,而是拿生命賭明天。不上當,不成相,他總有後悔的一天,而這一天真的很快就來了。一天,他在常委會上發火,心臟病突然發作,頓時大汗淋漓,痛苦地癱坐在沙發上不省人事。大家要把他抬到醫院,洪政予以制止。不能動,就地平躺。洪政自己有心臟病,久病成醫。他從提包中拿出急救包,取出兩顆速效救心丸送進蔡峰的嘴裡。

    救心丸對蔡峰的病情起到了緩解作用,大家手忙腳亂地把蔡峰送到醫院。

    在醫院,專家奮力搶救,蔡峰轉危為安。醒來後,蔡峰認識了韓芬教授。是韓教授救了他的命。韓教授對人體貼又善解人意,經常到病房陪他們夫婦兩人聊天,傳授救護知識,並教會他老婆胡小娥量血壓。

    出院時,韓芬教授送了兩樣東西給蔡峰:血壓計和台秤。血壓計是要他經常測血壓,台秤是要他經常稱體重。她交給蔡峰一個任務,在一年之內將體重由187斤減到145斤左右。

    一年減掉42斤肉?數字不大但需要毅力和信念。

    韓芬教授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煙戒了,酒戒了,豬肉不沾了,改吃海鮮。有一點戒不了,就是愛發脾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發脾氣不叫脾氣,叫鬼火——只有他說的,沒有你訴的。私下裡人們又稱他為蔡鬼火。

    戒掉了惡習,蔡峰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好轉,但不是一點問題沒有,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小毛病不用上醫院,讓醫生上門服務。一般醫生看不中,點名讓韓教授上門。這樣,她成了他們家的常客,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吳志東也經常陪妻子坐診。一來二去,吳志東也成了他們家的常客。韓教授給吳志東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讓他陪蔡峰散步。

    與其說讓丈夫陪他散步,倒不如說為丈夫提供了拍馬屁的機會。

    散步能治療和預防多種疾病,特別對治療心血管疾病有較好的療效。既能貼領導又能鍛煉身體,這等好事只有傻瓜不願幹。每天晚飯後,吳志東準時出現在蔡峰家門口,一起看完新聞聯播就出去散步。兩個人沿都寧大道上昆山再下都寧大道,一圈下來大約需要兩個小時。

    吳志東開始有些緊張,書記、市長都怕的人,他當然也怕。他放不開,不敢亂說話。最初的角色是服務員,隨身攜帶一個軍用帆布包,裡邊裝有茶杯、雨傘、毛巾,一會兒遞水,一會兒遞毛巾,下雨了還要為蔡峰撐傘。半個月過去了,他倆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隨便說,他也不怕說錯了,反正說錯了也不要緊。

    有個傾訴的對象,蔡峰一肚子怒火暫時得以平息,人也有了精神,臉上泛起了紅光。正在這時,吳志東到省建設廳開會,一走就是一個星期。沒有吳志東陪著散步,蔡峰就像失戀的少女一樣失魂落魄。蔡峰這時候才明白,自己離不開吳志東。一個星期後,吳志東回來了,蔡峰批評他不懂紀律,以後不准先斬後奏。機會來了,吳志東一直想當副市長,抓住機會就能贏得戰機。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那你把我調到市政府不就解決問題了?」

    蔡峰也有這個意思,只不過還沒有下決心。主要是還沒有考慮好給他個什麼職務。「政府秘書長你幹不幹?」蔡峰問。

    他一口回絕:「秘書長難道比我這個建委主任實惠?」

    是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只有越調越好,哪有越調越差的道理!

    「那你想當什麼?」蔡峰問。

    「我說出來你不見得給我。」吳志東採取激將法。

    「說出來聽聽吧。」蔡峰不露聲色地說。什麼事能難倒他?

    吳志東再也憋不住了,把心裡的話倒了出來:「蔡書記,我要麼就不幹,干就得幹出點名堂來。如果不能為您分憂,不能為您守住半壁江山,我就什麼官都不做。」他的聰明之處就是他深深知道:把命運與蔡峰捆在一起能引起共鳴。

    有志氣,蔡峰很欣賞他的這番表白,自己的身邊就缺這種人。常委中,陽奉陰違的人太多,包括書記、市長,表面上對他客客氣氣,其實是應付他。樹大分叉,孩子大了就不聽話,就鬧分家。必須有聽話的人來替代,推陳出新才能穩定政權。「那我讓你當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怎麼樣?」蔡峰問。

    吳志東沉默片刻,說:「蔡書記,您比我更懂得官場的道道。在幹部問題上說不上話的副市長還不如建委主任。」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要進常委,因為副市長進常委一般就是常務副市長。

    蔡峰沉吟片刻,說:「好!就當常務副市長。」

    在向省委打報告時,程詩興提出了反對意見。常務副市長人選在討論之前一般事先要經過市長同意。從合作共事的角度出發,最好是由市長本人提出人選。程詩興想提拔分管財貿的副市長為常務副市長,只同意吳志東當一般副市長。

    蔡峰黑著臉問他,吳志東怎麼不能當常務副市長?程詩興說要一步一個腳印,先當一般副市長,下一步再考慮當常務副市長。

    蔡峰聲色俱厲地說:「有些人不想想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痛。黨的溫暖陽光只准照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不想與別人分享。我問你,你是怎樣當上市長的?你是不是一步一個腳印的?不管是常務還是一般副市長,吳志東只提一級,而你是越級。自己好好想想吧。」

    蔡峰這番話絕對厲害,厲害在不講情面上。打蛇打七寸,他捏住了程詩興的七寸。

    程詩興不敢聲張。

    蔡峰這樣得罪程詩興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了?太在意得失的人放不開手腳,辦不了大事。怕什麼?老子還怕得罪兒子?生得起,就打得起、罵得起,這是娘打崽的邏輯。在他們面前,蔡峰以長者自居。

    蔡峰的提議大家一致通過。吳志東當上了常委副市長,但還不是常務副市長,要想當常務副市長還得市長提名。

    程詩興對蔡峰沒辦法,但對吳志東有辦法,他把一肚子怨氣都發到吳志東頭上。當了常委副市長又怎樣?不給你常務副市長的禮遇,只讓你分管鄉鎮企業。給出的理由充分:吳志東需要熟悉情況。

    吳志東找蔡峰訴苦。但這是市長職權範圍內的事,蔡峰無權干涉。沒辦法,解鈴還須繫鈴人。

    吳志東跑到程詩興的面前搖頭擺尾,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在任何場合都努力做到與程詩興步調一致,有時候甚至不惜得罪蔡峰來討好程詩興。

    蔡峰心裡明白,不怪他,反而成全他。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後,程詩興心軟了,讓吳志東順利當上了常務副市長。

     五

    程詩興終於開口了。

    自從進了會場他就一言不發,是羞於開口還是不願多講?鬧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講的。

    其實他也是受害者。如果按正常的交接班秩序,應該由他接任書記。這個結果他早就預計過,並且與余國光交換過意見。他倆試圖努力改變弱勢地位,做腰板強硬的書記、市長,怎奈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他們就像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一樣逃不出蔡峰的陰影。

    余國光離開都寧最後一個晚上他倆在一起度過。說到傷心處,余國光哭了,口口聲聲說蔡峰把他害了。他當了七年多地市委書記,只有他最清楚自己是否稱職。他輸了,輸得很慘,人家當兩三年地市委書記調到省城不是當副省長就是當省委常委。他當七年書記,不提拔不說,反而貶用。這樣安排跟犯錯誤有什麼區別?

    他覺得自己委屈,都寧不寧這筆賬應該算在蔡峰頭上。他只是名義上的一把手。但是有誰知道他的委屈?他也不能申辯,申辯會丟醜。上策是打掉牙齒往肚裡吞。

    中央電視台「挑戰主持人」欄目中有一句經典名言——你可能不服,你可能委屈,但你的確輸了。

    現實就是這樣,事實勝於雄辯。

    同是天涯淪落人,書記、市長沒有贏家。程詩興跟余國光一樣痛苦,倆人稱得上難兄難弟。都寧人私下裡稱余國光是光緒,稱程詩興是阿斗。意思很清楚,都是傀儡。

    儘管當不上書記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程詩興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程詩興知道這個台階至關重要,當不上書記意味著仕途停滯不前。既然這樣,還不如走人。他想調走,調到省城當廳長也行。好是好,就是不好開口,怕別人說他鬧情緒;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鬧沒有好處,與其說是與組織過意不去,倒不如說是與自己的仕途過意不去,忍耐是最好的辦法。是好是壞必須幹完這一屆,硬著頭皮也要幹完這一屆,並且要幹出樣子、幹出成績讓人瞧瞧。要干就必須改變形象,與過去決裂,做一名堂堂正正的有職有權的市長。

    他有一肚子話要說,一肚子怨氣要講。

    「同志們,我講兩點。第一,怎樣看待都寧不寧的問題。有人認為都寧不寧是誇大其詞,是否定都寧前任的工作。作為過去和現任的市長,我不願意別人說都寧的壞話,不願意別人把都寧說得一團漆黑,甚至認為那些說都寧壞話的人是少數居心叵測、心懷鬼胎的人。但現在看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省委吳書記的定性是準確的,都寧不寧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必須承認和面對這個事實,否則就是掩耳盜鈴。都寧不寧我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請求組織給我必要的處分但不要免除我的職務,因為我還想與時宜同志聯手扭轉這種局面。請大家高抬貴手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戴罪立功。」

    這是程詩興第一次承認錯誤,並且是在蔡峰不承認都寧不寧的情況下亮明觀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站在陳時宜一邊。憑什麼還要站在蔡峰一邊?難道他就不應該有自己的觀點和思想?

    「這是我說的第一點意思。我要說的第二點意思是請求,請求市委放手讓我這個市長甩開膀子幹上兩年。我在這裡立下軍令狀,如果兩年後都寧在全省綜合實力排名不在第三位我辭職。」

    敢把自己的仕途搭進去說明他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這是唯一的選擇。都寧六年前在全省的排名是第三,現在排名第八。這筆賬老百姓記在他的頭上,必須由他來償還,否則,他在都寧的歷史上就是一位沒有作為的市長。

    「同志們,我當都寧小市市長時,老百姓稱我為務實市長。我當都寧大市市長後,大家私下議論我是阿斗。天壤之別。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的心在流血。我承認我是阿斗,是都寧歷史上最沒有作為的市長……」

    「你不要講了。」蔡峰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蔡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又在發鬼火,「當著大伙的面你把話講清楚,你是阿斗,那誰是孔明?你把孔明給我交出來。」

    蔡峰還是那個口氣。

    程詩興不慌不忙地說:「您就是諸葛孔明,還有人說您是慈禧太后。」

    程詩興也敢頂嘴?蔡峰還真的以為他是阿斗。

    「你……你……你在污辱人……」蔡峰心臟病發作,手護胸膛癱坐在凳子上。

    陳時宜忙站起來扶住他,怕他倒在地上。

    蔡峰的秘書張保勝迅速地打開隨身攜帶的急救包和氧氣包,動作十分嫻熟。

    有人打120電話,也有人打電話給胡小娥。會場裡頓時亂作一團。

    救護車還沒有趕到,蔡峰已經好了。等到胡小娥風風火火趕到時,蔡峰已經完全沒事。蔡峰沒事就算了,胡小娥卻有事。她指著陳時宜說:「時宜,你們不要開老蔡的批鬥會。告訴你們,老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胡小娥完全是在胡鬧。陳時宜沒有理她。

    這時候救護車趕到了,蔡峰不願離開會場,他堅持要把會開完。陳時宜堅決不同意。胡小娥指著蔡峰的鼻子嚷道:「你充什麼龍燈,你還不知道你已經是多餘的人……」

    會場裡的人都感到很尷尬,蔡峰也感覺很沒面子,他怕老婆胡鬧,就自個兒走下樓去,胡小娥忙追了出去。

     六

    「同志們,此時此刻我想起了胡耀邦同志視察都寧時講的一句話——都寧要擰上去。十二年過去了,都寧不但沒有擰上去,還退下來。我們有何臉面告慰胡耀邦同志的在天之靈?有何臉面向家鄉人民作交代?」

    陳時宜的語調嚴厲而苦澀。他不能和稀泥,必須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

    「同志們,在座的大多數同志是都寧人,不是都寧的同志也視都寧為第二故鄉,相信大家同我一樣熱愛家鄉這塊土地,希望家鄉人民過上安寧富裕的好日子。有了這個美好的願望,我們的事業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付諸行動。熱愛家鄉不能停留在口頭上,要體現在行動中。人民給我們的權力,就要為民所用。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黨的幹部,我們有責任和義務保一方平安,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做不到這一點還要我們這些幹部幹什麼?我們不作為就是對人民犯罪。」

    步步為營,深入主題。

    會場格外安靜。這是一種和諧,一種默契。

    所有人都在埋頭做筆記,唯有陳時宜昂著頭在講話。

    「……為做好今後的工作,我提出三點意見:第一、加強對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的領導。基於都寧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現狀,撤銷都寧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領導小組,成立都寧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我任主任,不設副主任。成員由市長、市人大主任、市政協主席、市軍分區司令員、市紀委書記組成。下設辦公室,市紀委書記兼任辦公室主任,市委秘書長、市政府秘書長、市政法委書記、市委督辦室主任、市信訪辦主任、都寧日報社社長為副主任,市紀委副書記監察局局長任常委副主任。辦公室從政法委搬到市紀委辦公,主任主持綜治辦工作。

     「第二、一手抓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一手抓經濟建設,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與經濟建設兩者是統一的主體,既相輔相成,又互相依賴。任何時候都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一點必須牢記不能動搖。現在強調抓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目的是為經濟建設服務,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在這裡我向詩興同志承諾,市委放權、放手、放心讓你及市政府抓經濟工作,全力支持市政府行使職權,決不在工作上制約、掣肘;我也聽你調遣,需要我出面時有請必到,決不食言。

     「第三、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性,同心協力把都寧擰上去。當前要著力解決好以下五件事:1.紀委、公檢法、信訪辦以及其他執法單位,要對歷史遺留的、久拖不決的案子進行一次清理,包括陳文翰、蘇麗香的案子,該平反的要平反,該糾正的要糾正,該追究責任的要追究責任,決不冤枉好人也決不姑息養奸,一定要有一個說法。特別是不能冤枉人;冤枉一人影響一群。2.建立信訪接待日制度。15個常委加6個副市長,每天必須有一個人全天候地在信訪接待室接待上訪群眾。只是接待不行,還必須切實解決問題;誰接待的信訪件誰就必須負責到底,不能留尾巴。誰留尾巴誰去割,誰的尾巴到省城京城上訪誰去接人,並且停職專做割尾巴的工作;尾巴不割不准上崗。3.城區大街小巷24小時要有警察巡邏,處理突發事件,打擊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讓老百姓有安全感。同時公安督察隊必須上街,檢查警紀警風,樹立公安良好形象。4.綜治辦的工作就是做好檢查督辦。為什麼讓綜治辦在紀委辦公?為什麼讓紀委書記兼任綜治辦主任?綜治辦在政法委不是不行,而是把治理的對象搞錯了。都寧不寧關鍵在幹部,而不是平頭百姓。自古沒有落後的群眾,只有落後的幹部。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幹部問題解決好了,都寧什麼事都好辦。把綜治辦放到紀委,就是要讓其有職有權。幹部的處理權在紀委,對違法亂紀的人必須嚴懲不貸。市委下放權力,還紀委立案權、處理權。綜治辦要在這個星期內,將我在黨政大會上提到的四個案件督辦檢查到位。不能再等了,我沒有這個耐心,老百姓也沒有這個耐心。5.《都寧日報》每天要拿出四分之一的版面公佈全市信訪情況。有多少人,多少宗案,哪幾種類型,分佈在哪個縣區及市直哪個部門,處理結果怎樣,全部張榜公佈,就是要讓家醜外揚,讓大家來監督,讓我們的公僕感到壓力,同時做好典型案件的追蹤報道。

    「同志們,改組後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是一個高規格的委員會。在都寧,還有兩個規格高的機構。一個是計劃生育領導小組,一個是防汛抗旱指揮部。防汛是天大的事,因此規格高,書記是政委,市長是指揮長。計劃生育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一票否決的工作,因此規格也高。高規格不是高人一等、高高在上,更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高規格就是要高人一籌,以高效率向都寧人民交出高質量的答卷。

    「我的講話完了,請大家發表意見。」

    沒有人回應。是沒有意見還是有意見不願說抑或是等待觀望?

    陳時宜耐心等待。

    多年來他們養成了一個習慣,沉默代表沒有意見,代表默認。

    還是沒有聲音。陳時宜一個個詢問,均回答沒有意見。

    就這樣高度統一?

    一致通過或百分之百通過是特殊時期的產物,是強權政治的表現,是不正常的現象。眾聲唱和,助長邪惡。有反對意見是好事,至少說明有人在思考。

    「為什麼都沒有意見,是不願開動腦筋還是怕打擊報復?」陳時宜問,「告訴大家,我不願看到這種千人一面、眾口一詞的現象。『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大家不吱聲、不吭氣如何能集思廣益?為什麼要設15個常委,以為是人多勢眾?不是,是多一個人多一份智慧;為什麼常委設單數?就是要大家暢所欲言,發揚民主。放棄意見就等於放棄了責任,就是失職。今後不准這樣,必須有自己的思想和觀點。希望大家認真履行職責,大膽行使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的權力,為人民多辦事、辦好事,決不辜負人民的養育之恩……」

    大家面面相覷。

    真的改天換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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