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皇帝 正文 第十七章 束衣刀
    北高峰。

    清晨,朝陽的光輝穿過秋樹投在山路上,照得一片溫暖。雖然接近深秋,可杭州地處江南,氣候溫和濕潤,樹木大多還透著沉鬱的碧色,遠處不時傳來啾啾的鳥鳴,為沉靜的北高峰添上了無限生機。

    松下,褐色長袍的老者坐在一乘涼轎中,一張厚而軟的氈毯將他腰以下圍了起來,他手裡拿著一卷經文,正看得入神。奇怪的是,四週一片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轎夫。只有懸崖旁站著一個紅衣的青年,手裡一道刺眼的銀華在陽光裡不斷跳動。那是一柄匕首,玲瓏剔透如水晶一般。青年撫摸著那柄薄刃,唇間流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冷厲的雙眼緊緊盯著上山的道路。遠處的西子湖,碧波十里,無限的水光山色全都不入他的雙眼。

    他所關心的只有山路,和山路上將來的人!

    「何必那麼緊張呢?」老者一邊翻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何時緊張了?」紅衣青年冷笑一聲,「我陳越怕過什麼人?朝廷的五百鐵甲騎射我只用了三百一十七刀,一匹馬也沒能跑回去。她,我還用擔心麼?」

    「不擔心?」老者搖頭而笑,「你的指間刃固然險到了極處,她的束衣刀卻是天下軟兵的宗主。而且,不要忘記了,她和你是一樣的,妙火!」

    「一樣不一樣,一會兒就知道了。」陳越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那個賤人除了生得媚人,會勾引男人,還有什麼真本領麼?」

    「我們五明子中人的武功有誰是真的自己練出來的?你如果不是夢迴光明天宇,哪裡來的這樣一身絕世武功?而她和你一樣!輕敵則必死,她這次含怒而來,不要指望她留情。」

    「我不指望她留情,她也休想指望我留情!」陳越狠狠地說道。

    「妙火,不要猖狂了。如果不是我在這裡,你哪裡敢說這樣的大話?」老者搖頭道,「如果不是害怕她的束衣刀和『流水千山』的水部絕技,你又何苦從徐州一路逃到杭州來?」

    「裘禪,你要袒護那個賤人?」陳越羞怒交加,向老者大聲喝道。

    「可笑,我是在袒護你,難道你一雙眼睛白長了麼?像你這樣不識時務,將來如何接掌我明尊教的大業?又怎麼能帶領全教同歸光明天宇?」老者裘禪聽他言辭無禮,不禁也動了怒氣。

    「光明皇帝一旦降臨,這明尊教的首領之位哪裡輪得到我來坐?裘禪,你不是誑我的吧?」陳越話裡有急切之意。

    「只怕光明皇帝陛下一時還無法下生人間,你放心好了,教中在我之後無人可掌大權,這教主的位置必然是你來坐。」裘禪輕輕歎氣,安撫陳越道。

    「教主又如何?」陳越心頭忍不住狂喜,卻還是冷冷地哼道,「崑崙山和重陽宮的高手已經逼到了頭上,恐怕你是想讓我去背這個包袱吧?」

    「包袱?你難道真的不想背?」裘禪笑道,轉眼又有一絲憂色,「崑崙魏枯雪確實是絕代高手,論單打獨鬥,我如果沒有受傷或許還能和他一搏,此外教中只怕沒有他的對手了。而中天散人蘇秋炎尚未下山……除非光明皇帝陛下降臨,否則……唉,前途難測啊!」

    「一個兩個高手又能做什麼大事?我明尊教數十萬教眾,轉眼可起數萬雄兵,攻上大都奪取帝位指日可待,一兩個高手豈能阻擋我的去路?」陳越越發的猖狂,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明尊教的教主一般。

    「可是,你怎麼不想想昔日光明皇帝陛下獨斬三千鐵騎,七百高手的一戰?一個兩個高手未必不能挽狂瀾於既倒。」

    「我就不信……」陳越還沒有說完,忽見裘禪雙眼忽然從書上移開,精芒四射。陳越一驚,頓時就停下了。

    「來了。」裘禪低聲道。

    「哪裡?」陳越大驚。

    「山路的另一頭,」裘禪無奈地指點道。

    山路上,一雙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二人,那襲火紅的裙衫掩映在道邊的樹木間。

    「你……怎麼從山上下來?」陳越駭然。

    「誰也沒有說她一定從山下上來,對手從哪裡來都有可能,難道這一點你還不明白麼?」風紅沒有說話,裘禪卻代她回答了。

    而後,裘禪微笑著對風紅點頭道:「妙水,許久不見了。」

    風紅走出了樹叢,一步一步,緩慢而輕盈的走向陳越和裘禪,風間紅衣烈烈,鬢邊的一縷黛發飛揚,如同纖纖手指無聲地撩撥著人心。陳越不是第一次見她,也明知她抱著殺心而來,可此時依然能感覺到她玲瓏的軀體在紅衣下的誘惑,他的呼吸一陣緊促,只得急忙側過臉去。

    裘禪微微歎息,咳嗽了一聲,這才喚回了陳越的心神。

    風紅站在他們身前約六七丈處,和兩人勢成三角,她修長的手按在纏於腰間的金色劍鞘上,蒼白的臉上沒有半分喜怒。

    「你不在泉州草庵,為何孤身到此?」裘禪緩緩問道。

    「我來殺他。」風紅平靜地說。

    「為何殺他?」

    「清淨氣,該知道的他都已經告訴你了,何必多此一問?」

    「是因為徐州的事情麼?」裘禪在她直截了當的回答下,也只得直言以對。

    「不錯。」

    「陳越是在徐州殺了那些人,可是那些人不尊聖教,勾結官府,為惡不少。陳越殺了他們也無不可,你何必執意與他為敵,令教內手足相殘呢?」

    「聖教,不是逼迫無辜的百姓去尊崇,更不是掠奪他們的家財米糧。陳越身為火部首領,縱容屬下肆意拉人入教,不入則威逼其妻女,甚至重刑加身。又逼迫教友貢獻所有的財物入教,購買兵器火藥,自己在徐州購置樓閣……」

    「胡說!我購置樓閣乃是為了教中體面,哪裡有堂堂聖教縮在深山野林裡做野人的道理?」陳越臉上血紅,大聲喝問,打斷了風紅的話。

    他話音落下,風紅卻說了下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吼叫:「被他燒死的七十六個人都是徐州的小商戶,一生辛勞也不過積累百十銀兩。他們不願意交出家產,就告訴了官府。徐州守備派遣了官兵守在巷子裡,陳越卻不就就此罷手,他親自去徐州城穿風巷,殺了七十多官兵,又派人將所有的商戶帶回火部總堂。最後召聚弟子,一把大火將七十六人燒成一堆骨灰。自此火部弟子再沒有人違抗他的命令,只因為再沒有人有這個膽量了。」

    「就因為這你要殺他?」裘禪揮手讓陳越不要說話。

    「這理由難道不夠麼?」風紅一雙美麗的眼睛深不見底,一直盯著裘禪的眼睛。

    「光明天焚也是聖教的刑罰,那些人身為我教中弟子,卻和蒙古人勾結,妙火燒死了他們……雖然慘烈,卻也情有可原。」裘禪緩緩說道。

    「清淨氣,你對妙火有情,卻對那些死去的人無情。他們被逼著入教,被逼著納金,被逼著去死!你可曾想到過他們手無寸鐵,自始至終連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風紅的手微微顫抖,而後猛地捏緊了金色的劍柄,「難道所謂光明,就是逼迫那些弱小的人麼?」

    「可天下大事變更,怎麼會不死人?又怎能因幾條普通教眾的性命而殺我明尊教首領?風紅,你可知道你這樣做是在毀我教大業?」裘禪見風紅全身忽然逼出勃勃英氣,知道她殺心已起,急忙勸阻道。

    「我不知道大業,我只知道他殺的人不該死!」風紅緩緩走向了陳越,她和陳越間的空氣忽然飛速流轉起來,無數水紋橫空而過,周圍的一片都籠罩在清亮的水聲中。一道又一道大潮般澎湃的力量已經推到了陳越的胸口,綿綿不盡地壓住了他的呼吸。

    「賤人!不要假裝清高,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貨色!你不要逼我出手!」陳越見裘禪並沒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心裡發寒,厲聲呵斥道。

    「我是什麼貨色與你無關,」風紅冷冷地說,「前來受死,不要敗壞了明尊教五明子的名聲!」

    陳越知道勢無可避,低吼一聲,全身一股火氣湧動,瞬間明尊教妙火的真魂之力已經貫徹了他的全身。他右手手指彈開,將水晶一樣的指間刃握在掌中。剎那間,近乎透明的刀身忽然化作鮮艷的火紅色,灼熱的氣流在刀身旁捲動。

    此時,一道清亮的光華衝出風紅的腰間,她手中的武器不像一柄長劍,更像一條湛青色的絹帶,在水紋間盤曲如一條靈蛇。風紅帶著無數水紋忽然騰空,那柄名為束衣刀的軟劍上似乎捲起滔天狂浪,以萬鈞之勢壓上陳越的頭頂。

    可是陳越的光明炎卻更快,只見一團耀眼的光亮在陳越的刀上炸開,輝煌的炎火分開劍勢直撲風紅的臉。陳越此時心中暴怒,首先想到的就是燒燬她嬌艷卻又冰冷的容顏。

    千鈞一髮的關頭,風紅輕喝一聲,長達九尺的長劍自己在空中急振,化作了一個圓滿的劍圈。綿綿的氣勁再一次從劍圈裡逼發出去,將光明炎止住,又緩緩地推了回去。

    陳越周圍一片樹木已經給燒盡了枝葉,一招方盡,新力又生,數道火勁被他用指間刃連連摧發出去,風紅旋身舞劍,劍如流水,又將火勁一道一道融化在水紋裡。

    陳越氣勢如虹,而風紅揮劍如舞,他們兩人在明尊教裡分掌水火,各自動用全力尤不能突破對方的招勢。陳越的光明炎火勢爆裂,且力量幾近於無窮,無數火勁被他摧發出去卻絲毫沒有力竭的徵兆,而風紅的勁道合於水相,過而復生,再強的火勁也無法破開她護身的劍勢。

    老者裘禪在一邊靜靜地觀看著這場惡戰,若有所思,任身邊兩人生死相搏,他卻彷彿無動於衷。直到看見陳越的火勁越來越逼近風紅,他這才微微點頭道:「終於到時候了。」

    陳越此時佔盡上風,狂喜之下,左手憑空推出火勁,而右手的刀忽然轉到了指間。他身為妙火,最強也最險的一招就在指間刃的「星火燎原」上,只有刀尖的一點火勁,卻是真魂聚集在一起所發,也只有這一招才能突破風紅「流水千山」的封鎖。

    眼看風紅再退一步,陳越暴喝一聲:「死吧!」右手硬是插進了無邊的水紋,指間的刀鋒刺向風紅的額頭。他自信這一刀再也無人能夠阻攔,已經抱了必勝之心。

    「以火迫水,終究一敗。」裘禪輕聲歎息道。

    「你永遠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何等無辜……」忽然間,陳越耳邊傳來風紅幽幽的話語,靜得生寒。

    水紋全部消失了,束衣刀在一瞬間繃得筆直,近丈長的青光破風斬落,那上面浩蕩的勁道再也不是劍勢,而是刀勁!陳越渾身徹寒,恍然大悟。他忽然明白了束衣刀的名字,在這柄軟劍灌注了風紅真力的時候,它就不再是長劍,而是九尺長刀。這一勢「天河大夢」才真的是水部的必殺招數,也是他把水紋逼到了極處後水勢自己的反擊。

    銀河大浪天上來!

    陳越狂嚎一聲,眼睜睜地看著長刀就要把自己分為兩半……

    血隱隱地從紅衣下滲出。風紅站在那裡看著陳越驚恐的雙眼。她低笑了一聲,笑得淒涼,放手任束衣刀落在地下。

    陳越連退了幾步,急忙摀住了左肩噴血的傷口。翻身拾起了風紅的束衣刀和自己的指間刃。

    一條近於無色的長鞭纏在風紅的胳膊上,鞭的另一頭持在裘禪的手中,。裘禪依然坐在涼轎裡,依然在看書,看著看著,他手腕猛的發力,將風紅扯退了一丈。他發力的時候鞭身一絞,只聽得一聲脆響,顯然是風紅小臂的骨頭裂了。

    「不是我偏袒妙火,隨意殺人固然是妙火的錯,可是我教中兄弟最忌自相殘殺,你要殺他,就是犯了我教第一條大忌,我也不得不稍加懲罰。」裘禪冷冷地說道。

    「不是你偏袒妙火?」風紅疼得滿頭冷汗,無聲地冷笑。她看向裘禪,「教內教外是天壤之別麼?為什麼他殺了七十六個無辜的人卻不該一死呢?人命可有貴賤?」

    「婦人之見,終不能成大器,」裘禪搖頭。

    「成大器就是要殺人麼?」

    「夠了,你去吧。不要再為難妙火,我也不再追究你。」

    「不再追究?」風紅咳出了幾口鮮血,她輕聲地笑,輕聲地說,「不再……追究……」

    「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要殺了他!」說得很平靜很柔和。她深深的眼睛看著陳越,裡面有悲傷,有仇恨,似乎還有無數的往事,可就是沒有恐懼。她眼睛裡好像有一根針扎到了陳越,讓陳越相信她一定會殺了自己──不惜一切代價。

    陳越下了決心!

    他猛地舉起了指間刃對著她的額頭刺下,殺了這絕世的尤物固然遺憾,可是自己的生命卻更重要。

    他的刀沒能刺下去,裘禪的長鞭再次出手,這次纏的是陳越的手腕。

    「你何不讓我殺了她?以這賤人的性子,日後一定會讓教中大亂。」陳越惡狠狠地說道。

    裘禪搖頭:「我不是幫你,我不想讓她殺你,可是也不想讓你殺她,五明子的高手,少一個也是教裡的大損失。何況,我這一鞭不是阻你,乃是救你。」

    「救我?」陳越不解。

    「我雖然阻你,卻不會傷你。你那一刀如果真的劈下,死的是你而不是她。」

    「怎麼可能?」陳越大驚。

    「怎麼不可能,妙風的無相斷空就在你背後,你若是傷了妙水一根頭髮,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裘禪斷然道。

    陳越忽然騰空躍前兩丈,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白袍斗笠,卻看不見他的臉。那人一隻手微微探出,原本就指在他背後。陳越這時候才發現,山風忽然間都停了。他雖然沒見過那人,卻知道他就是明尊教的妙風,只有可以御風的妙風才能止息山風並且接近對手於無形。

    「他說得不錯,走!不要讓我見到你。」那人道。

    「你……」陳越當然已經看出了妙風的敵意,只是不明白以前未曾謀面的教友為何與自己為敵。

    他忽然看見風紅無力地趴在地上,誘人的曲線在衣衫下起伏,不禁怒道:「難道你是為了這個賤人?」

    「不要逼我殺你。」那人緩緩說道。

    「妙火,跟我走!」裘禪的長鞭帶著一股柔勁拉退了陳越,他擊掌數下,山坡上遠遠跑來了四個轎夫,抬起涼轎飛快地下山去了。陳越惡狠狠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也只得跟著走了。

    「你還好麼?」妙風柔聲問道。

    「多謝你,」風紅淡淡地說。她掙扎著坐起來,不小心觸動了骨折的胳膊,那深黛色的細眉蹙了起來。她蹙眉的時候和普通女孩兒無異,讓人以為她就要哭了。可風紅卻只是撕下了一條群裾,艱難地自己捆紮著胳膊。

    「何苦呢?」妙風搖搖頭,隨手掃下兩根樹枝,拉過她的胳膊用樹枝固定好好,幫她紮了起來。

    「多謝,」風紅沒有拒絕,仍是低聲道了謝。

    「你明知道清淨氣絕不會讓你殺妙火,妙火來這裡也正是找他作靠山,你又何苦不顧性命地來為那些人報仇?」

    「你不會明白,我也不想說。」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風紅雙眼無神地眺望著遠處的西子湖。

    「那被殺的人裡面,有一對夫婦,是不是當年照顧你的人?」妙風緩緩問道。

    靜了很久,風紅點了點頭:「是……我叫他們阿爹阿娘。」

    「你為什麼不告訴清淨氣呢?那可以說是你惟一的親人,如果他知道,也不至於下手傷你了。」

    「我說了,他們能活過來麼?」

    「不能。」妙風無奈地搖頭。

    「他們永遠都活不過來了,」風紅輕聲道,「即使我殺了妙火,我也不能再見到他們。」

    「那你又何必不顧生死地硬拚?」

    「無論他們是誰,無論我能不能再見到他們,我都應該為他們報仇。因為他們本不該死。」

    「這麼要強麼?」愣了片刻,妙風長歎一聲。

    風紅不再回答,只是癡癡地看著遠處的山峰。

    「那邊是南屏山,小時候我常去那裡聽晚鐘。」妙風打破了沉默。

    「小時候,他們家就在那裡,」風紅幽幽地說,「那裡就是我自己的家,沒地方去的時候,至少可以在那裡過一夜……除了那裡,我再也沒有可以叫做家的地方了。」

    她忽然把頭埋進了自己的懷抱裡,再也不看妙風。妙風覺得她哭了,可是又沒有一絲聲音。

    妙風走了,留下一包銀子,走得悄無聲息。

    北高峰的山路上,涼轎留在了那裡。裘禪仍在慢悠悠地看著書。

    白衣的妙風慢慢走到他身後三丈的地方,一言不發。

    「你可是怨我不該傷了妙水,」裘禪問道。

    「是。」

    「何必那麼意氣用事。妙火是不是該殺人不必深究,可他是我之後惟一可以繼承教主位置的人,我不能不護著他。風紅心腸太軟,婦人淺見,無法領袖本教,你又多有不便,明力已死,那麼剩下的也只有妙火了。除非光明皇帝陛下降臨,他是惟一的人選。」裘禪搖頭歎息,「雖然明知他不是俊才,卻也是惟一可用的材料。」

    「只怕是托辭,難道你真的急著死?」妙風哼了一聲。

    「不是我急著死,只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裘禪苦笑著掀開了自己身上的氈毯,他的身子下面居然是一大桶碎冰,把他的腿以下全部浸在裡面。

    「這!」妙風大驚。

    「我這雙腿,只怕是動不了了,傷了筋脈,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誰能傷得了你?」

    裘禪沉默著,臉上忽然抽搐了一下,現出極為恐懼的眼神,整個人的精氣神好像忽然間都被抽走了。

    「魔使!」他低聲說,那詭密的樣子像是怕人聽見一樣,雖然周圍就只有他們二人,「是魔使,他已經來了!」

    「魔使?」妙風悚然,「他居然在光明皇帝陛下降臨前已經下生人間?」

    「不錯,我已經和他交過手了,雖然魔使的魂魄還未能真正醒來,可是那人分明就是魔使的化身,絕對不會錯的。如果魔使完全甦醒過來,除了光明皇帝陛下,所有人在他手裡都只有死路一條。」裘禪猛地打了個哆嗦。

    「怎麼會這樣,他們竟然搶先在我們前頭。」

    「不知道,裡面一定有什麼事情錯了!《光明歷》中所說的不是如此!魔使應該沒有力量搶在光明皇帝陛下之前下生,但是我見到的,一定是魔使。我們現在只能期待光明皇帝陛下,我們必須支持到他下生的時候。我的雙腿被魔炎灼傷,只怕支持不過一年。其後由妙火接任教主,等待陛下,可很多事務還是只有拜託於你。無論什麼事情,都絕不能阻礙我們打開光明天宇的大計。你斷不能手軟,不論何人為禍,即使妙水妙火,你也要毫不猶豫的除去,你可知道?」裘禪厲聲道。

    想了很久,妙風終於點了點頭,一陣風一樣飄飄走向山路那邊。看起來雖然輕鬆,他衣服的後背竟然都被汗濕透了。裘禪知道他已經明白。他從未見過妙風的真面目,可來去如風一樣無依的妙風卻是他最信賴的人。裘禪相信他言而必果,不再說話,收斂了心神低頭仍去看書。

    妙風卻又停了下來,低聲說道:「我也有一件事情告訴你。」

    「且說來聽,」裘禪道。

    「你袒護妙火與我無關,不過不要再碰妙水。如果我再看見今天這樣的事,不要說妙火,就是你我也一樣敢殺。」

    「你……」裘禪搖頭,「你難道真的對她有情?你不要忘了她的過往,也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她的過往和我無關。」妙風眺望遠處,「她跟我們不同,我們是五明子,她不是。」

    「明尊教的妙水尊使者,難道不是五明子?那麼她是什麼?」裘禪失笑。

    「在她自己心裡,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而已。」

    話音未落,他已經消失了,絲毫不給裘禪答話的機會。

    日落風高。

    整整一天,北高峰的山路上始終坐著紅衣絕艷的女子。遠遠眺望著燈火初燃的杭州城。她什麼也不說,所有的往事都沉澱在她的心底最深的地方。那張美得令人心顫的臉上一直那麼平靜──平靜得如一池死水。

    而此時遠處即將關閉的城門下,兩騎青花駿馬正並轡入城,紫衣的女子溫雅如玉,正咯咯地笑著和身邊那冷漠的白袍少年說些什麼。守城的小兵只覺得一陣目炫,兩騎駿馬已經飛馳入城,再轉眼看看周圍,一班子二十多個軍士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子和少年的背影。

    不過六天工夫,謝童和葉羽就到了杭州,算算約莫再有六七天路程就可以到達泉州。雖說已經不慢,可是葉羽卻覺得自己像是在爬著趕路。如果同行的是師傅魏枯雪,他們三天之前可能就進了杭州城,可這次他卻不得不由著謝童。魏枯雪忽然說要去探望一個故人,未到宿州就留書而去蹤影。他行事素來獨斷,這一次也不例外,卻把葉羽送進了孤男寡女一路同行的窘境裡,為此葉羽心裡已經不知道罵了師傅多少次。

    謝童大小姐做派,每日不到日頭高照絕不上路,太陽未落山前一定要在大鎮住店。這也就罷了,葉羽最頭疼的是,謝童但凡看見景致優美的池塘樹林或者山川野渡一定要駐足欣賞,而且一看就賴著不走。一路上她又時時嘀嘀咕咕地和葉羽說話,葉羽本來就不是很善於應對,呆呆地聽她說又覺得自己很傻。雖然一路上不時有人惹人艷羨,葉羽自己心裡卻只有苦笑,偏偏還不敢和謝童說。

    「老伯,這裡是不是落日樓啊?」西子湖邊,謝童問一個路過的老者。

    「正是,正是。」老者聽她口音便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看啊,阿羽,這就是稼軒所謂的落日樓了。」謝童指著不遠處臨水而起的小樓對葉羽道。葉羽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自己在謝童口中變成了阿羽,打他生下來就沒人這麼喊過他。可誰讓他那天不小心叫謝童為童兒,所以禍根還在他自己身上。雖然覺得尷尬,可是他也不好說什麼。

    葉羽不說話,只是點頭,心中暗自苦笑,他看暮色中的西湖一片水光山色,風韻萬千,暗想不知道謝童又要在這裡耽留多長時間,自己少不得又要陪著。所謂光明皇帝,好像不過是嚇了謝童一下,她對此事並不太上心,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葉羽不禁疑惑蘇秋炎怎麼敢將這樣的大事交給謝童去做。

    「正是正是,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老者頻頻點頭,似乎動了哀思,又歎息道,「稼軒之詞尤在,中原卻不復舊時河山。」

    「老賊!竟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隨我見官去!」一個乞丐忽然從旁邊竄出來,揪住那老者的衣服,一邊呵斥,一邊使勁地拉扯著。

    葉羽見那個乞丐分明有敲詐之意,眉頭皺了起來,卻不便開口。正猶豫間,那乞丐「哎喲」一聲鬆開了老者,連退幾步,直指著謝童喊道:「你,你,你……」

    「我?我什麼?」謝童哼了一聲道,「我最討厭別人指著我,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我……我去報官,抓……抓你們這些明尊教的逆賊!」乞丐看見葉羽在旁邊摸著劍柄,立刻就縮回了指頭。

    「你中了我的暗器,只怕不能去報官了,」謝童淡淡說道。

    「暗器!你……你用毒?」那乞丐頓時變了臉色,全身抖個不停,「你……你敢,你等著,我們丐幫的弟兄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用毒,不過我的暗器大,不用毒也可以叫你閉嘴,」謝童道。

    「大?」

    「很大啊,二十兩,你說大不大?」謝童抿著嘴笑了。

    「二十兩?」乞丐想了想,低頭往地上看去,地上果然躺著一錠二十兩的大銀子,謝童用來砸他的居然是銀錠子。

    「夠不夠大,夠不夠讓你閉嘴?」

    乞丐愣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使勁點頭道:「夠大,夠大,我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他一臉鄭重,搗蒜一樣點著頭,將銀子往褲裡一揣,一路小跑就不見了影子。那乞丐沒穿上衣,確實是沒有別的地方可放銀子。謝童覺得又好笑,又覺得噁心,對著葉羽比了個鬼臉。

    「多謝姑娘,」老者長揖道。

    「不必,」謝童拱手回禮,還是男子的禮節,而後拉著葉羽走向了落日樓。

    走出很遠,謝童才悄悄靠近葉羽道:「那老頭兒是明尊教的。」

    「你怎麼知道?」葉羽吃了一驚。

    「那乞丐說他是明尊教徒,他卻沒有辯駁。明尊教的人要是落在官府手裡絕沒有好處結果,要是尋常百姓,還不急著分辯麼?可是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想來也是身負武功,不怕丐幫的勢力。」

    「想不到當年氣薄雲天的丐幫豪傑,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葉羽搖頭歎道。

    「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威鎮四海的蒙古鐵騎今日又如何?宋時江山人物又能怎麼樣?」謝童苦笑。

    「那老人莫非是看出了我們的身份?」

    「不是,看他的言辭,像是明尊教出來傳教的人。近日杭州明尊教勢力大盛,卻沒有想到他們敢公然在街頭傳教。」

    「但願他真的沒有看出來。」

    「呆子,你多想想,」謝童輕聲笑道,「以他一點微末的武功,要是真的看出你葉公子是崑崙劍仙門下,拔腳溜去報信才是上策,難道湊上來給你試劍麼?」

    葉羽愣了一會兒,苦笑道:「好吧,就算是我沒有好好想,可是你剛才為何要幫他呢?」

    「因為他說,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稼軒之詞尤在,中原卻不復舊時河山,」謝童輕聲道。

    「這有什麼呢?」葉羽想不明白。

    「沒什麼,就是因為這話我喜歡聽……」謝童幽幽地說,「物是人非事事休,他說得很對。」

    「是,很對。」葉羽道,心裡說的卻是:「哪裡又來這許多閒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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