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輝遍地,黑衣少年仰頭看著窗外的明月,靜到了極點。可那一身黑色絲綢的長袍隨著微風揚起,卻又動到了極處,像是他披在肩上的一幅流水。葉羽輕輕地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間的劍氣更加冷冽。
葉羽看自己的手,少年看明月,就這麼,兩人一言不發,似乎各懷心事,彼此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很久,少年忽然低聲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聲音清寂悠遠,彷彿歎息。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葉羽低聲重複,指間劍氣尤盛。
「這位兄台好強盛的劍氣,莫不是終南山的高足?」
「崑崙門下,葉羽。」葉羽平靜地回答,他在少年的身上覺不出殺氣。
「劍道之宗?」少年似乎有些詫異,隨即跳下窗台袖手作揖道,「想不到在此地見到崑崙高手,也是一場機緣。」
隨即少年緩步向葉羽走去,竟一直走到葉羽面前一丈左右仍不停步,葉羽眉頭一挑,隨著少年的步伐連退了七步,兩人中間仍然是一丈的距離,隔著一張大桌子站在兩側。一個火苗亮起來,居然是少年拿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油燈。燈光溫暖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少年的臉,葉羽這才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竟然是個清秀不可方物的男子,而且年紀很小,不過十六七歲大小。葉羽自己算得上俊朗,可是和這個少年比起來就少了那股不染塵埃的清氣。而就是那股清氣,讓少年看起來份外柔弱,也讓他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出門在外,乍遇生人,兄台恐怕是有些拘束了,」少年攬衣坐下道,「不過在下此來絕沒有惡意,只是夜裡月光大好,出來走動走動,偏偏這裡家家閉戶,又有人朗誦經文,似乎是結社,令人不安,所以進來避避,還請兄台不要見疑。」
葉羽輕輕把古劍純鈞橫在桌上,也坐下和少年相對。少年雖然不露殺氣,可他心裡仍舊戒備。這樣的深夜,這樣的現身,行跡透著種種可疑,少年的微笑卻粲然動人,言語溫軟,帶著親近之意。可是以葉羽的身手卻不知道少年從何而來,少年的一身修為也非凡品。而他的年紀尚小,不過只能算是個大孩子,更讓葉羽吃驚。
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給他平添了幾分天真,卻並不說話。
「不知公子從何而來?」葉羽首先打破了沉默。
「揚州。」
「揚州離此地千里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葉羽語氣平和,卻是步步進逼。
「兄台從哪裡來?」這次少年笑起來有一絲狡黠。
「崑崙。」
「崑崙離此地千里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
葉羽忽然語塞,竟愣住了。只聽見一聲淺笑,抬頭看時,少年臉上滿是孩子捉弄了大人的神氣。
「兄台剛才曾說名叫葉羽?」最終還是少年岔開了話題。
「正是在下的名字。」
「我也姓葉,那我稱兄台為大哥可好?」少年輕聲道。
葉羽微微躊躇,少年一舉一動都有親近之意,對於初次相見的人顯得太過親暱。可是他話裡卻沒有造作的感覺,彷彿依傍父兄似的。葉羽終於還是點頭道:「隨公子的便吧。」
「那見過大哥。」少年輕輕叫了一聲,悠悠而來,幾不可聞。
葉羽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這聲大哥叫出之前,他便和這個少年相識。
「我名叫長容,如果大哥不嫌棄,就叫我小名阿容好了。」
葉羽愣了一下,看著那個少年一雙晶亮透徹的眼睛投在自己臉上。終於還是勉強地叫了一聲:「阿容。」
少年又是微微地笑,收回了目光。偏巧這時候一陣風來,油燈的火焰熄滅了,少年和葉羽對坐在黑暗裡,各自無語。
過了很久,少年才說道:「難得今夜月色,又見到大哥這樣的武林高手,真是小弟的福氣。我剛才那首曲子還沒有吹完,大哥是不是願意聽小弟吹完它?」
「請。」葉羽已經是無可奈何了。
黑暗裡,少年似乎拿袖子擦了擦笛子口,隨即柔若絲縷的笛聲迴響在葉羽身邊。少年的笛聲只是在一個調子上低回,婉轉反覆,彷彿沒有盡頭似的。葉羽聽來,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是一個人把一片白色的羽毛慢慢撕成縷,又吹在四周的空氣裡。於是周圍一片,都是絨絨的白色羽絲。而每一根羽絲都奏起同一首調子,千千萬萬的,再匯成一曲。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的笛聲停下。
「大哥認為這首曲子怎麼樣?」
「好一首柔和的曲子。」葉羽點頭,那確實是他所聽過的最柔和的一首曲子。
「大哥見笑了。」說到這裡,少年低低的笑聲倒是傳來了。
笑聲落,兩人還是對坐在黑暗裡。
「外面現在安靜下來了,小弟也不便多打攪,家裡人還在客棧裡等我,先告辭了。」少年起身說道。
「不送。」葉羽拱手道。
「不必。」隨著這句話,少年緩步走向窗戶的方向。
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肩背上,落下孤伶伶的背影,隱約有蕭瑟之意。葉羽站起身來看他,不知不覺間,指間的劍氣已經收回。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忽然回身道:「大哥可還記得我的名字?」
「葉長容。」
「此間一會,你我兄弟相稱,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要忘記叫我阿容吧。」
「阿容。」葉羽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順從少年的心意。
「我們偶然相遇,便不要告訴別人吧。免得我父兄知道,責我深夜出來亂跑。」
輕輕的笑聲裡,少年雙手在嘴邊憑空擺出吹笛的姿勢,看他十指飛動,剛才那首羽絲般的曲子又迴盪在葉羽腦海。黑袍飄蕩,少年飛身躍出窗外,最後留給葉羽的是一個有些天真的笑容。
還是葉羽獨自站在月光裡。許久他回首,目光掃過桌上,才發現少年的小竹笛已經留在了那裡,笛上一串鮮紅的流蘇從桌旁垂下。
白衣的隊伍過去了,街頭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魏枯雪這才從旁邊的屋頂上探出頭往下看了看,縱身躍下房頂。周圍夜風呼嘯,他卻憑著敏銳的聽覺在風聲中分辨歌聲遠去的方向,直射鎮子的西北角而去。
只一刻,魏枯雪已經到了鎮子西北角的小巷裡。綿綿不斷的頌經歌聲傳自小巷盡頭,遠處有一片朦朧的燈光和隱約的人影。這時候魏枯雪忽然變得悠閒自若,將龍淵劍倒提在身後,信步走過小巷,直向燈火處去行去。
單調而詭異的頌經聲裡,魏枯雪忽然冷冷地一哼。
哼聲不大,數百人的頌經聲卻驟然停息。一片死寂,許久,一聲大喝,頗為渾厚的聲音:「何方妖人,膽敢攪亂本教的法會?」
「妖人?」牆角的魏枯雪呵呵冷笑,卻不現身。
「護法,你且退下。」一個柔和綿軟的聲音取而代之響起,「何方高手,好生強勁的劍氣!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青衣提劍的人邁著悠然的步子出現的牆角:「原來明尊教內還有高手,怪不得近來強盛如此呢。」
那是魏枯雪,他聽到後者的聲音,知道對方修為也頗不尋常。
「閣下是剛巧路過呢?還是有備而來?」一頂白色的轎子裡傳來聲音,轎子旁邊是一個白衣烏帽的人,身量魁梧,對魏枯雪怒目而視,周圍數百個同樣白衣烏帽的人席地而坐,六堆火焰分一大五小,以一個奇怪的陣形排開,照得巷子裡通明一片。
「在下是聽見了眾位頌經的歌聲,所以冒昧前來,沒想到打攪了眾位的雅興?」魏枯雪面帶笑容地說,犀利的目光卻掃過全場,一點一滴都不曾放過。
「我教中法會,與閣下無關,還請閣下迴避為好。否則……」轎子裡的人緩緩說道。
「聽一聽不可以麼?在下還沒有領教過貴教教眾唱頌《下部贊》的盛況,想長一長見識。」魏枯雪不動聲色。
「你好大的膽子!」轎子旁邊的白衣護法大怒,這就要上前來。
「且慢!」轎子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飄渺難測,「閣下知道我教的《下部贊》,看來不是尋常人,莫非是有所圖謀而來?何不直言?」
「哈哈哈哈,」魏枯雪大笑道,「好,爽快!倒顯得魏某人小氣了。我來這裡只為了你們點的這五堆火而已。」
「五堆火?」轎中人沉吟道,「不知道區區五堆火為何讓閣下如此關心呢?」
「妙風、明力、妙水、妙火、清淨氣,」魏枯雪面帶笑容緩緩說來,「這是業火,三界不安,有如火宅。魏某怕這五堆火燒盡了天下的蒼生,不得已,只好來出這個頭。」
「我倒以為閣下真正關心的是中央的那一堆火焰吧?」
「不錯,」魏枯雪大笑,「真正能令天地俱焚的還不是五明子,而是貴教的光明皇帝。只可惜你小小一個明尊教的巡使,想來也不會知道。只要能得到一點五明子的消息,這一趟也就沒有白跑了。」
「閣下又為何要尋找我教光明聖主呢?」
「為天下百姓除之!」
話音未落,滿場皆驚。
「外道邪魔,尋死麼?」一旁的白衣護法再也按捺不住,雙手齊揮,兩團銀光耀人眼目,翻滾著直取魏枯雪的咽喉和小腹。
「明尊教的回風刀輪?打的不是地方。」魏枯雪笑容不減,話尚未說到一半,他面前暴出兩聲清脆的振鳴。
白衣護法的刀輪為一股大力激盪,逆射回去,回去的速度竟然比來時更快,絞起的寒風令兩側的人遍體生寒,眼看就要把白衣護法絞成碎片。此時轎簾急振,一股力道從轎子裡湧出,憑空托住了刀輪。那兩團銀色的刀光尤然凌空旋轉不止,發出淒厲的嘯聲。與此相應的是魏枯雪劍鞘裡的一聲龍吟——魏枯雪出劍收劍,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清。
「閣下劍氣枯瑟冰寒,莫非來自崑崙山?」轎子裡的人語氣驟然變得陰森。
「崑崙魏枯雪。」魏枯雪手撫劍柄,含笑為禮。
「本座明白了!」轎子中的人發出一聲冷笑,「不是冤家不聚頭,閣下今天來,不是殺人就是送死嘍?」
「尊使這麼說可就缺了風度,魏某人並沒有殺人的興趣。何況魏某人在江湖上頗有薄名,隨意動劍只怕惹天下英雄恥笑。」魏枯雪搖手。
「那閣下留下性命來罷!」
魏枯雪嘿嘿笑了:「尊駕能接下魏某回射的刀輪,武功在明尊教的巡使中也算是上上之選,可惜以那區區的『催光明使神力』就想要在下留下小命,恐怕也困難了些。」
「狂妄!你膽敢小看我聖教十萬光明眾,今日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十二寶光,輝耀天地!眾弟子,取那邪道妖人的命來,以獻光明聖皇帝!」轎中人大喝,他原本聲音柔和悠遠,此時聽來卻是震耳欲聾。幾乎就在同時,在場的明尊教弟子一躍而起,數百人均是交掌於胸前,手掌上泛起熒熒的光輝,緩緩向魏枯雪逼近。
魏枯雪面對著數百雙閃亮的眼睛,卻只是微微搖頭,長歎一聲道:「說得如此威猛好聽,不過是『大家一起上』五個字。好生讓人失望。」
話音落下,魏枯雪已經被包圍在層層人牆之中,四周儘是轎中人顫抖不息的催逼聲:「清淨光明、大力智慧,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四周的明尊教眾猛地發一聲喊,一齊撲向魏枯雪身上,不知有多少螢光閃爍的手掌印向魏枯雪週身上下的要害,喊聲震天。
可是震天的喊殺聲卻沒有壓住魏枯雪的歎息,隨即層層人牆都停滯在魏枯雪的周圍,而魏枯雪此時居然動都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搖頭。
「雪煞天劍氣!」轎中人的聲音顫抖。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魏枯雪頭頂三尺高處隱隱升起了一道霜白色的霧氣。魏枯雪緩步前行,手指輕輕點在自己面前那名明尊教弟子的額頭上。那名弟子木然不動,仰面向地下倒去,重重地栽倒,嘴裡汩汩地滾出兩口鮮血,魏枯雪那一指竟然刺進了他的眉心裡,如穿朽木。
周圍數百名明尊教的弟子一起仰面載倒,魏枯雪從容不迫地踩在屍體的空隙間走向那頂轎子。
「好個妖人,你還我光明弟子的命來!」轎中人已經暴怒了。
「怪不得魏某下手太狠,這些人大半還沒有死,不過這一生休想再用明尊教的武功。歸根到底是你害了他們,如果不是你把清淨光明力這種邪術傳給他們,他們又怎麼會有這般的下場?如果不是你用法咒逼他們上前,他們也未必就會這樣。如果不是你想取魏某的性命,魏某還真的沒有心情出手傷人。」魏枯雪仰天長笑,笑意生寒,「可惜現在都晚了,你也不必再叫,準備以你催光明使神力接魏某一劍吧!」
周圍一片寂靜,魏枯雪話一出口,那轎中人竟真的沉默下去。隨著魏枯雪的逼近,轎簾的震顫越來越劇烈,一旁的白衣護法冷汗滾滾而下,雙眼幾乎要瞪裂了眼眶。魏枯雪的劍還未到,可是他已經感覺到無數的寒芒已經刺在自己的眉心間。
當魏枯雪逼近到三丈開外的時候,那護法再也忍受不住,慘叫一聲,淒厲的叫聲迴盪在夜風裡,幾乎要刺穿人的耳朵。與此同時,足長三丈的霜色劍痕透過轎子,魏枯雪的青衣也忽然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已經靜靜地站在轎子背後了,正將長劍緩緩地送回劍鞘裡。
白衣護法的身子沉沉地倒地,轎子的下半截轎簾也同時落下,魏枯雪回頭,冷漠地掃過滿地的人。他們橫著豎著躺在那裡,都沒有一絲聲響。
霜色的劍痕隨著風扭曲飄散。
魏枯雪抖手讓龍淵落回劍鞘裡。可是忽然又按住了劍柄,三四寸劍身尚在鞘外,魏枯雪對著牆角邊低聲喝道:「出來!不必讓魏某拔劍了吧?」
靜悄悄的,無人回答,魏枯雪不動聲色,劍上隱約的霜氣越來越濃烈。就在霜氣暴漲,一觸即發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白衣人影蹣跚著走出了牆角的陰影。五六歲的小女孩瞪大了木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魏枯雪,踏在滿地或暈或死的人身上向他走去。她衣服上繪製著一團火焰,頭頂紮著一朵紅絨花,也是紮成火焰的形狀,是一個明尊教的小弟子。
魏枯雪按劍的手微微震了一下。小女孩走著走著,踩到了一具屍體的胳膊上,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她如在夢魘中,不驚慌,不叫喊,看也不看地下的屍體,只是愣愣地看著魏枯雪,爬起來繼續向他走去。
魏枯雪目光觸到她粉紅的小臉,終於長歎一聲,讓龍淵滑進了劍鞘。
小女孩走到魏枯雪面前,終於站住。魏枯雪蹲下身去看她,一件素淡的小白衣服裹著嬌小的女孩兒,頭頂的一朵紅絨花輕輕地顫,恐懼的眼神掩蓋不住她的溫順和可愛,魏枯雪輕輕對她笑了笑,而後張開臂膀將小女孩抱了起來。他直起身子,指尖輕輕彈在那小女孩的睡穴上,準備帶她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孩忽然變了。
睡穴上隱隱有一道真氣彈開魏枯雪的手指,女孩兒空洞的大眼睛猛得亮了起來,好像是兩團火焰燃燒在幽深的古井中。小女孩雙手齊舉,化作爪形對著魏枯雪的眼睛狠狠抓下。對於一個孩子,那速度簡直快得如鬼神一般,或者說這一刻,小女孩身體裡好像忽然有什麼妖魂甦醒了!
魏枯雪手指一彈,順勢劃了出去,指尖有冷冽的劍氣,小女孩的雙手一齊被劍氣斬斷,劍氣劃過她嬌嫩的臉,一道血痕劃過了她的眼睛。淒厲的血色迷住了魏枯雪的眼睛,他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魏枯雪手指懸空,默然良久。
換作別人,也許已經重傷在小女孩的雙爪下,可是她遇上了『一劍雪枯』的魏枯雪。
稚嫩的喊聲還迴盪在魏枯雪耳旁:「清淨光明,大力智慧!」一切快得像是電光石火,可是小女孩已經死了,屍體就在他懷裡。她死的時候居然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只是在魏枯雪懷裡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魏枯雪伸手去摸她的頭髮。
她頭頂的紅花似火,在風裡微微地顫抖。
「真要賭上千萬人的命啊。」他低低歎了口氣,「那大家只好接著這麼玩下去了。」
魏枯雪放下小女孩的屍骨,用自己的外袍遮蓋了,轉身離去。
魏枯雪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小巷另一側的牆角里閃出一個飄忽的黑影,一身漆黑的衣服把那人從頭到腳包裹著,只露出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他先奔向明尊教倒地的教眾,扶起其中的兩個人,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的身上已經滿是霜粉,身體一絲熱氣也不剩下。
「主人,他們是被魏枯雪劍上的寒氣逼殺的,全身都已經凍僵了,好像這些人的骨頭都給凍得脆了些,難怪剛才魏枯雪的手指輕而易舉就刺穿那人的額頭,」黑衣人轉身對著原先的牆角說道。
「雪煞天劍氣,名不虛傳。」牆角的黑影中傳來飄忽難測的聲音。
黑衣人又向白衣護法奔去,身後牆角里的人卻道:「不必看他,他是給嚇死的!」
「嚇死?」黑衣人愣了一會,又小心地掀開轎簾,只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白衣男子端坐在轎子裡,死魚一樣的雙眼瞪得很大,神情極其怪異可怖。
黑衣人仔細了看了幾眼,回頭躬身行禮,小心地說道:「主人,屬下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傷痕。」
「你且推一推他。」
黑衣人如言輕輕地推動那白衣男子的身體,剛剛用上一點力道,那白衣男子的屍身就向後倒去,好像身體裡沒有骨頭,和一般的屍體完全不一樣。倒下的身軀竟然把轎子也壓成了碎片!
「這!」黑衣人驚道。
「傳說崑崙魏枯雪不喜歡見血,所以剛才他以雪煞天劍氣毀了轎子,同時劍氣透體殺人。雖然身體外面看不出傷口,可以裡面的脊骨已經被他劍氣斬為碎片。數百年來崑崙無上劍氣不曾真正出世,如今一看依然是劍仙一流的手段!」黑影裡的人幽幽說道。
「原來……」黑衣人駭然道。
「你現在知道我方才為什麼沒有出手了吧?以我現在的樣子和魏枯雪一拼未必勝券在握,要殺他,以後還有機會。」
「屬下明白,主人英明。多虧主人以神術制住了明尊教那小丫頭的心神讓她去送死,否則魏枯雪一定會找到我們,那時候一場惡戰事小,保不住主人的安全屬下就百死莫贖了!」
一個人緩步走出了牆角的黑暗。他渾身從頭到腳被一襲巨大的黑袍所遮蔽,看不見半分肌膚,他身材不高,身子也不臃腫,走路的聲音卻顯得異常的沉重。那人走到小女孩的屍身旁邊,蹲下身去,猶豫了很久,終於掀開魏枯雪的袍子。小女孩雙眼被劍氣劃過,幾乎透腦而過,臉上濺滿她自己的鮮血,可奇怪的是,此時她圓潤嫣紅的臉蛋上卻顯出了幾分天真,幾乎就像睡著了似的。
「主人,為防不測,屬下以為我們應當速速離開此地。」旁邊的黑衣人此時恭敬地半跪在地下。
那主人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道:「你聽沒聽見魏枯雪剛才說的話」
黑衣人不知道主人的心意,只好跪在那裡一言不發。
「真要賭上千萬人的命啊!」主人背著手長歎。
主人從黑袍裡伸出一隻手,那手上竟然裹著玄色鐵甲,一隻不知名的怪獸貼在他手背上,雕刻得精緻華麗,卻又極為猙獰,一團妖異的光華籠罩著那隻鐵手。他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摘下了她頭頂的紅絨花:「為了投生光明天宇,就連死也不怕了?光明天宇這般好麼?為它死也值得麼?」
「屬……屬下不知道!」黑衣人見主人問得古怪,慌張得無所適從。
「這個不是問你,乃是問我自己。」那主人低聲道,隨後他的聲音驟然變得嚴厲,「我要問你的是,這次我出來原本無人知道,你又跟來做什麼?」
「主人饒命,主人饒命!」黑衣人雙膝一軟跪在地下,「不是屬下擅自作主,而是幾位長老的意思。」
「你不說我也明白,只是讓你知道小心,對你而言,最可怕的人不是長老,而是我!要殺你,也輪不到他們!「
他的語意轉柔:「好了,跟我走吧,在我身邊聽令,不必再理會那些長老了。」說到這裡,主人已經重新遮蔽了小女孩的屍首,漫步著遠去了,隨手把那朵紅色的絨花拋在風裡。
「是!」黑衣人一個字也不敢多說,急忙去追趕那主人的步伐。
六堆火焰依然飄忽不定。這樣的夜,靜得嚇人。
「徒弟!開門了!」魏枯雪長喝一聲,卻沒有等葉羽開門的意思,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大步直入屋裡來。屋裡的葉羽卻也沒有去開門的意思,只是站在漆黑的房間裡摸索著一隻小竹笛,看也不看魏枯雪一眼。魏枯雪一愣,兜轉步子繞葉羽轉了幾圈,最後湊上去不聲不響地盯著葉羽的臉。
「師父如果以這個樣子看人,世上能經得起師父看的人只怕不多。」葉羽挑起眉毛說道。
「恐怕夜深人靜不去睡覺,在漆黑的屋子裡摸竹笛的徒弟世上也有限得很。」魏枯雪也是一本正經。
葉羽想了想,把竹笛收進懷裡,坐下來問道:「師父此去,不知道見到了多少明尊教妖人。」
「妖人?很多。」魏枯雪唇邊掛起一絲笑容,笑裡可見隱隱的寒意。
「還有呢?」
「沒什麼好說的,無聊得很。」魏枯雪眉鋒微挑,懶洋洋的。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片刻。
「師父你莫非殺了人?」葉羽忽然問道。
「不是準備殺人,我便也不會帶劍。」魏枯雪說得坦然,聲音卻低了下去。
葉羽愣了一下,微微點頭:「我倒是見到了一個人。」
「趕去看熱鬧的無聊而返,留下不動的卻見了有趣的人物,這就是所謂守株待兔罷?說來聽聽。」魏枯雪興致索然的樣子。
葉羽也不思索,當下把遇見黑衣少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魏枯雪。魏枯雪昏昏欲睡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最後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盯著葉羽。葉羽說完了,直看著魏枯雪的眼睛問道:「依師父看,葉長容可能是江湖上的什麼門派呢?或者……是明尊教弟子?」
魏枯雪看了葉羽許久,目光卻黯淡下去,最後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打了個哈欠道:「你看見了都猜不出他的來歷,師父沒看見又怎麼知道?」
葉羽沒想到等了半天等來這麼一個結論,也只得搖頭道:「葉姓的高手在江湖上不算很少,不過大部分還是出自洛水的葉家。可是阿容卻說他來自揚州,就越發猜不出來了。」
「阿容?」魏枯雪撇撇嘴,頗有滑稽的神色。
「這次天相巨變,聞風行動的門派不只我們崑崙吧?我們在其中的角色到底是什麼呢?」
「大戲才剛剛開始,演下去才知道。」
葉羽看見師父的一副模樣,知道問不出什麼了,只好起身道:「師父就先睡吧,明日早晨我來叫你上路。」
可是趴在自己胳膊上昏昏欲睡的魏枯雪這個時候卻搖頭了:「師父不睡。」
「不睡?」
「出門依師父號令行事,我可曾說過我們要在這家客棧過夜?」
「沒有。」
「答得不錯。」魏枯雪點頭,頗為滿意的樣子,「酒足飯飽,月黑風高,正是上路的好時候!」
「現在上路?」葉羽吃了一驚。
「不錯,對我們武林中人來說,夜間走路再好也不過。路上不必頂著驕陽烈火。官道寬敞無人正好縱馬奔馳,而且不容易被仇家盯梢,往往在路上還能遇見三五個小賊,正是鍛煉武功的好機會,更不要說夜間縱馬奔馳的風骨了。」魏枯雪大喝一聲,「牽馬來,隨為師上路!」
葉羽終於沒了話說,自己去後院裡牽了馬來,師徒二人一躍上馬。又是鐵蹄如雷,兩騎駿馬直奔鎮外而去。跑得遠了,葉羽回望一眼,古鎮已經模糊在夜色裡,濃雲遮天,四週一片黑暗。除了鎮上的些許燈光,就是馬上的火把。
魏枯雪在前面騎馬負劍而行,卻忽地拉住了駿馬,回過頭來:「徒弟,『今夜卻有好月光』,我怎麼沒有看見?」
葉羽猛地打了個寒噤,莫名的驚慌從心底泛起,臉色竟是蒼白一片。他清楚地記得那扇窗外的月光澄澈如同十五。而以現在的天氣,僅僅一個時辰前怎麼可能滿天無雲月照大地呢?可是葉長容在月光下孤零零的背影又分明閃動在他眼前。
「不必想,也想不得。」魏枯雪面無表情,猛地鞭策坐馬,長嘶而去。
幾天的日夜兼程,又換了十幾匹駿馬,師徒兩人終於一身旅塵地趕到了開封。
魏枯雪遙遙望見開封城高大的城牆,不禁長笑一聲,胯下夾馬的力道又大了些,一驃飛騎衝過守城的官兵,直闖入城裡去,後面的葉羽也只好帶馬緊緊跟上。鐵蹄到處,一片煙塵,魏枯雪居然是帶馬直接在開封繁華的延慶大道上奔跑,四周行人無數,都是慌忙地躲避著不知來自何處的瘋子。連後面跟隨的葉羽也是心驚膽戰。
兩人也是直跑到延慶觀的「七曜樓」,兩人才死死地勒住馬匹,周圍一圈圍觀者無數,都不敢靠上前來。葉羽搖著頭道:「師父,你若總是這麼縱馬狂奔,我們總有一天會惹下麻煩來的。」
「果真?」魏枯雪笑著翻身下馬,摸著駿馬的頭道,「馬兒啊馬兒,跑得好。」
這時候人群裡大亂,幾個捕快帶著鐵鏈腰牌擠了進來,一個圈子把魏枯雪師徒圍在中央,為首一人大喝道:「何方亂黨?膽敢在開封城內放肆!且隨我們回衙門去!」
「如何?」葉羽看向魏枯雪。
「入鄉隨俗,來了就要守這裡的規矩,我們還是隨各位官差走一趟的好。」這時候的魏枯雪居然本分起來。
兩人也不反抗,被套上了鐵鏈,一直拉進開封大牢裡。
「師父你可知道這裡囚徒的飯食是什麼?」葉羽坐在開封大牢的稻草上問身邊端坐練氣的魏枯雪。
「不知道。」魏枯雪回答得乾脆。
「據我剛才聽一個老偷兒說,一日兩頓,儘是粗麥面粥,據說十天半月一次能吃到蘿蔔條。」
「不錯了,去年四月京畿大雷雨,水深丈餘,饑民四十餘萬,朝廷頒下四萬錠鈔,饑民一天還是只能吃一頓。還有涇河淮河兩處水溢,關中河南都是大災,餓死百姓七千多人,兩淮又是大旱,百姓只好以樹皮草根充飢。」
葉羽點頭:「看來師父對這裡的飯食還是頗為滿意了。」
「至少還不至於餓死。」
「明白。」葉羽閉嘴了。
兩人端坐在那裡各自養氣,一派隨遇而安的樣子,牢門「光鐺」一聲打開了。來的正是早晨關押魏枯雪師徒的捕快,那捕快居然笑容可掬地問道:「兩位可是魏枯雪魏先生和葉羽葉公子?」
「正是在下,」魏枯雪氣定神閒。
「兩位可以走了,有貴客保兩位出去。」
「那麼多謝捕快大哥,不知道貴客何在呢?」魏枯雪好像沒有起身的意思。
「奴婢瑩兒,不敢稱貴字,是我家謝童謝公子要奴婢來保兩位崑崙派大俠出去的。」一個湖水色綠衣衫,梳雙鬟作漢妝的女子輕笑著從捕快身後走出來,甚為清秀動人。
「可是重陽門下有『天落銀』之稱的謝童謝公子?」魏枯雪問道。
「正是!」瑩兒吃了一驚,「想不到我家公子的名字連崑崙魏先生也曾耳聞。」
「謝公子雖然深居簡出,可是名聲在外,崑崙山雖然荒遠,也不至於一無所知,但不知道貴公子是怎麼知道我們師徒二人的呢?」
瑩兒忽然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掌教早有飛鴿傳書到來,說得兩位的相貌衣著,何況還有那縱馬無忌的風采。兩位就差在身後綁一面大旗,上面書寫崑崙劍俠四個大字了。」
瑩兒笑得雖然可愛,卻分明有嘲笑他們師徒的意思,葉羽暗想這謝童手下一個丫鬟尚且這樣伶牙利齒,那本人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
「是了,」魏枯雪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聽說貴公子很少見外人,常常行蹤不定。」
「正是,公子不太喜歡見外人。」
「那麼我們師徒如果不這樣,又怎麼能驚動貴公子呢?難道真的要敝師徒在身後插一面大旗,上面書寫『崑崙劍俠』四個大字麼?」魏枯雪似乎頗為誠懇,一臉笑意融融。
「在下生來是個懶人,懶得去找人。不過我想重陽掌教安排下來,謝公子應該在開封已經等我們等得很心急了。以謝家在開封的聲勢,區區一個大牢擋不住謝公子的。我們坐等,順便定定心思。」魏枯雪含笑,施施然出了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