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郊外的山中,極樂館。
這是一間山中大屋,大屋前是一道山溪和一座精致的小橋,穿和服的漂亮女孩們在小橋邊迎送賓客,揮舞著火烈鳥羽毛的桑巴舞女踩著鼓點抖動胸部,包著印度頭巾的服務生們來來往往給客人拎行李。春寒料峭,從車上下來的男人摟著披裘皮的妖嬈女人。女人們的高跟鞋敲打在石板上,她們竭盡全力走得裊娜多姿,緊身裙下的臀部和大腿繃得很緊實。
大屋前後都有穿西裝的男人在游蕩。他們敞著懷,露出槍柄,那是以色列“HS精確公司”生產的重型戰術手槍,使用大口徑馬格努姆槍彈,連警察用的防彈衣都能貫穿。但尊貴的客人們並沒有覺得不安,因為只要不觸犯這裡的規矩,他們就是絕對安全的,這些男人是保護他們的。但是假如有人在極樂館鬧事,那麼這些男人會迅速變成凶猛的野獸。
極樂館是最近兩個月才開張的大賭場。說是大賭場,可是能容納的賭客卻不多,只有其他賭場的一半不到。來這裡玩是沒有上限的,所以賭客們攜帶的賭資是其他賭場的十倍。賭客們都知道極樂館有黑道背景,但賭場跟黑道有關系很正常,他們以前經常光臨的賭場也都有些黑道背景。極樂館跟其他賭場不一樣的地方是,這裡號稱能滿足賭客的各種願望,贏錢的客人會被恭恭敬敬地請到貴賓室裡,奉上陳年佳釀,由年輕貌美的女經理陪著共飲,微醺之後詢問客人有沒有什麼心願,任何誇張離譜的心願都可以提,比如要和當紅日劇的女主角共度良宵,或者要跟首相大人共進晚餐,當然客人也可以提出要跟當紅女星共進晚餐,或者跟首相大人共度良宵……這些心願還是體面的,不可告人的心願諸如想要從泰國買個年幼的處女給自己增加一下鴻運,甚至叫生意的對手家破人亡……只要客人贏的錢足夠,並願望把這些錢轉入極樂館設置的心願基金,他們都能得償所願。
東京的賭場沒有任何一家敢這麼囂張,即便它們和黑道的關系再親密。不合法的行業也有自己的規矩,比如在風俗業裡年輕女孩自願陪酒老男人都是沒人管的,只要給當地的黑道上繳一定比例的保護費就好了,但是如果強迫女高中生賣身就會有人過問,結果沒准是強迫者自己丟掉一兩根手指。混黑道也得謹守規矩,日本是個講規矩和傳統的地方,誰也不敢跨過界,跨過界可能會死。但極樂館是個沒有規矩的地方,在這裡贏家說話,客人們的欲望可以得到最大的滿足,只要你從贏得的錢中拿出足夠的一筆,你就可以實現各種背德的、骯髒的、違法的甚至血腥的願望,沒有人會追究,一切風險都由極樂館承擔。極樂館是隨心所欲的地方、無法無天的地方,無所謂法律不法律規矩不規矩,在這裡只用錢說話。
跟日本黑道略有關系的客人們對極樂館充滿敬畏,這間賭場就像是盛開在大阪山中的一朵妖花,違反時令,永不凋零,像是傳說中滅世的紅蓮。
可來極樂館體檢過的人都很難拒絕這朵妖花的魅力,他們著魔似的帶著一箱箱現金從四面八方驅車來這裡豪賭,因為只要贏大錢的賭客才能提心願,所以小賭怡情這種事在極樂館是很罕見的,無論輸或者贏的賭客,每個人都神色猙獰地把更多的籌碼推出去。每個人都期待著面前的籌碼堆成大山時會忽然看見妖嬈的女經理跪在一旁,邀請他去貴賓室小酌,這個幸運客的背影會被全場賭客以羨慕甚至妒恨的目光鎖定,直到貴賓室的門關上。豪賭客們的身家都不下幾十億日元,他們在賭桌上一擲千金的目的絕對不是贏幾個小錢去買酒喝,他們的企業每分每秒都在為他們賺進豐厚的利潤,他們想要的是連戰連捷的快感,欲望隨著賭注增加,高得就像《聖經》中那座通天的巴別塔……最後心願得到滿足。極樂館敏銳地抓住了豪賭客們的心理,把自己打造成了實現夢想的仙境。
真仲英樹用纏著繃帶的手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銅門,瞬間視野開闊。
小鋼珠從柏青哥機中傾瀉而出的嘩嘩聲把整個空間填滿。輪盤機在滾動,骰子在蠱裡跳動,荷官們嘩嘩地砌著牌九,女孩子大聲歡忽……這裡的每種聲音都叫人血脈賁張。與此輝映的是美女荷官們,從腰以上看去她們穿著黑色西裝,繞到賭桌後就會看見她們下身穿著兔女郎裝,黑色的漁網絲襪裹著大腿,還有一個白色的小兔尾巴;女服務生們則穿玫紅色的亮絲泳裝,領口中露出大半個豐滿的胸部,她們踩著細高跟鞋跟的魚嘴鞋,擺動著誘人的腰肢走過,對每個注目她們的男人報以嫵媚的凝視。
大廳的一半是柏青哥區,另一半是各種賭台。柏青哥在日本是老少鹹宜的博彩游戲,有幾個小錢就可以玩,坐在柏青哥機前的都是女孩,她們一邊喝可樂一邊塞彈子,個個漂亮得都能去拍雜志封面,有的年輕稚嫩,穿著校服裙和白色筒襪;有的冷艷妖嬈,穿著紅底高跟鞋和高開叉的旗袍;還有幾個擁有波霸級別的勁爆身材,穿著透視晚禮服,胸部忽之欲出。柏青哥女孩是極樂館請來陪客人們玩游戲的,因為柏青哥的聲音會讓賭場熱鬧起來。如果客人想帶柏青哥女孩中的某個人出去喝點東西,女孩們都會欣然答應。
真仲英樹第一次來的時候被這世間極致的奢華震撼了,下意識地想要逃走。放眼出去每一寸空間都那麼誘人,要麼是深紅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要麼是晶瑩剔透的紅色水晶玻璃牆,要麼是女孩們嬌美的肌膚,他覺得自己多走一步就要陷在這個迷宮裡再也出不去了。但今天他已經不看這些奢華誘人的東西了,他的眼睛裡只有貴賓室那扇明亮的紅色玻璃門,他蹣跚著向那裡走去,因為幾天沒有進食了,走得搖搖晃晃。
高跟鞋在他身後踏踏地響起,年輕漂亮的女經理挽住了他的胳膊:“真仲先生,我們一直在等著您,今晚是您實現心願的美好時刻。”
女經理穿著一身貼身的黑色西裝套裙,發髻高聳,顯得身段窈窕,明眸善睞。很難想象這樣年輕的女孩已經爬到了賭場經理的位置,她的美貌遠勝那些暴露身材的荷官和女服務生,卻又刻意的衣著保守。真仲英樹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叫櫻井小暮。那天,仿佛幸運女神就站在他的背後,他在德州撲克的賭台上所向披靡,以區區七百萬籌碼掃對手,最後他面前的籌碼堆成了小山,超過十二億。這時候他聞到了清幽的香氣,女孩溫暖的身體輕輕貼在他腿邊,黑衣的女經理半跪於地:“可以邀請您去貴賓室坐坐麼?我是這裡的經理櫻井小暮,您叫我小暮就可以了。”
不像別的幸運客那樣激動地摟住女經理強吻,真仲英樹聽到了這句話之後癱在了靠背椅子上,久久沒有站起來,眼淚就像是傾盆大雨。
真仲英樹三十九歲,家裡是開塑料廠的,加工一次性餐具。以他的財富原本沒有資格來極樂館賭錢,除了經營塑料廠,他一心想的就是用家裡存下來的錢做點別的營生,跟妻子好好地生個孩子。他的妻子只有二十八歲,容貌不錯,是個頗有人氣的二線明星,曾經談了幾個豪門男友都未能結婚,最後才會下嫁真仲英樹這樣的小企業主。真仲英樹非常寵愛年輕的妻子,經常陪她一起出去打牌,妻子以前在東京生活過很久,認識一些有勢力的朋友,三來兩去大家也都熟悉了。這些人中有個年輕的世家子弟說以真仲英樹的財產,投資大項目還不夠,不妨用祖傳的山地作抵押再借一筆錢一起投資,這樣圈內的朋友也會願意帶著真仲英樹一起玩。真仲英樹有些猶豫,塑料廠就在那塊山地上,老家的墓地也在,要是抵押出去收不回來他就是家族的罪人了。但妻子說自己已經懷孕了,塑料廠的贏利一年比一年微薄,為了孩子將來能去東京發展,英樹應該下定決心。沉浸在幸福中的英樹去那個世家子弟推薦的金融事務所抵押了山地,把得來的錢全部投資到了世家子弟推薦的大項目中。
真相敗露是因為英樹的幼年好友在東京看見了他的女明星妻子和那個世家子弟手拉著手出沒於情人酒店,隨即而來的消息是英樹投資的項目破產了,經營者卷款逃走,投資人的錢一分也收不回來。這邊英樹還在質問妻子跟那個世家子弟的關系,那邊金融事務所開始催促英樹還款,否則就要拿走他的山地。這時候英樹才發現那家金融事務所有黑道背景,他們本來的業務是放高利貸的。夢境崩潰了,妻子收拾衣物離開家的那天,英樹收到了法院寄來的離婚申訴書,英樹還在懇求妻子說要為孩子考慮,妻子卻姣笑著說你就這麼確定這個孩子是你的?
金融事務所來收地的那天,英樹的母親心髒病發作了,救護車從家族墓地旁經過的時候,那幫人炸掉了真仲一家人經營了幾代的塑料廠。
真仲英樹在母親的靈前跪了三天,去銀行取出了母親臨終留下要他開個小店的私房錢,他帶著這最後的七百萬來到極樂館。他不是個好賭徒,但是人在絕境的時候會不惜一切去賭那唯一的希望。
“這樣的心願可有些大啊,雖然您今天的運氣很好,可十二億日元還未必夠呢。”在貴賓室裡櫻井小暮聽完了英樹的話說。
“還要多少,我可以再出去賭!”英樹簡直想要跪下來懇求。
櫻井小暮拉住英樹的手,撫摸著他還留著戒指痕的左手無名指:“加上這根手指吧,加上這根手指就夠了。”
英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去沒有沒有把手縮回來:“他們是黑道,你們也是黑道……你們不會合起伙來害我吧?”
“黑道和黑道是不一樣的,跟高高在上掌握黑道法律的蛇岐八家相比,也許我們這些‘鬼’更值得信賴呢?”櫻井小暮輕笑著說,轉身出門,在桌上留下了一柄短刀。
如果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可相信了,多數人會相信鬼吧?英樹想。
櫻井小暮沒有再帶他去那間四壁都鑲嵌紅色水晶玻璃的貴賓室,而是引著他從不引人注目的安全出口離開,沿著白灰粉刷的樓梯一層層下樓。
真仲英樹從沒有想到這間賭場會有這麼深的地下室,除了自己和櫻井小暮的腳步聲,他聽不到其他人的人聲,巨大的排風扇緩緩轉動,吹出令人燥熱的暖風。如果不是櫻井小暮始終握著他的手讓他覺得溫暖,英樹覺得自己沒有勇氣走到最深的一層去。這條隱蔽在極樂館下的道路仿佛直通幽冥黃泉。
“櫻井小姐,真仲先生麼?”樓梯口終於出現了黑衣的男人。
在這個近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男人卻戴著黑色墨鏡,英樹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只覺得墨鏡深處透出詭異的金色目光……不知為何英樹覺得那是冷血動物的眼神。
“B431號房間,真仲先生的心願已經在那裡了,請跟我來。”男人轉身領著真仲英樹和櫻井小暮走到黑色的鐵門前,取出磁卡刷開門鎖。
這是間四壁都貼著鐵板的小屋,因為在地下,自然沒有任何窗戶,只有小小的通氣孔。小屋裡沒有什麼陳設,四張椅子上坐著四個人,四個人的手臂都被綁縛在身後,頭上套著麻布袋子。他們都在瑟瑟發抖,發出含煳不清的嗚嗚聲。男人關上鐵門,取出早已准備好的文件夾。
他揭開第一個麻布袋子,看了一眼文件夾中的照片:“籐田壽太郎,這是給你提供抵押貸款的那間金融事務所的社長,三合會的老人。請確認一下。”
“是他。”英樹嘶啞地說。
男人抽出旋上了消音器的手槍,抵在籐田壽太郎的眉心,“撲”的一聲,這具屍體帶著椅子一起倒下。
“山口智,是他策劃了那個房地產項目,而你是他的投資人。他和你的朋友赤松秀形是合謀,由山口智發起項目,赤松秀形勸說投資者和他一起加入。然後山口智卷款潛逃到跟日本沒有引渡條例的東非國家,赤松秀形看起來也是受害者,但山口智會把卷走的錢洗白之後匯給赤松秀形。因為沒有引渡條例所以我們派人去非洲把他帶了回來,路上出了點意外貨物有些殘缺,請貴賓見諒。”男人說的殘缺是指山口智的兩只耳朵都被割去了,沒有包扎只是抹上了黃色粉末止血。
“請確認一下。”男人把槍指在山口智的眉心。
英樹點了點頭,山口智的頭顱被子彈帶著後仰,血漿一直射到屋頂。
“赤松秀形,你妻子的好友。對外宣稱是世家子弟,其實原來是地下拳手,兼職是陪有錢女人,他一直是你妻子的姘夫,騙取你家產的想法是他提出的。補充一句,你妻子肚裡的嬰兒我們已經按照您的願望強行催產了,DNA檢測的結果確實是赤松秀形的。”男人說,“請確認一下。”
英樹凝視著那個遠比自己年輕英俊的男人,輕輕點頭,雖然不說話但是淚如雨下,他的面孔猙獰如惡鬼。
“至於您的妻子,我們也按照約定給您帶來了,您沒有堅持要我們解決掉她,我們就留給您處置好了。”男人指著最後一張座椅上那個顫抖的人形,雖然臉上蒙著麻布袋子,但從白裙下那具浮凸玲瓏的酮體來看確實是難得的尤物。
“如果不想留她的話請放心,收拾殘局也包括在我們的服務中,是免費的。如果捨不得她,樓上為您預留了我們最好的VIP套房,您可以帶她在裡面想住多久住多久,直到她回心轉意對您死心塌地,這些也都是免費的。”櫻井小暮打開紅木盒子,從裡面取出英樹眼熟的那柄短刀。三星期前他就是用這柄刀割下了自己的無名指,作為代價的一部分留在了極樂館。
“您不是左撇子,右手握刀應該會很方便。”櫻井小暮在真仲英樹耳邊吐氣為蘭,同時把出鞘的刀塞進了英樹的手中。
英樹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自己曾經迷戀到可以為她而死的女人,也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女人。他臉上的表情一時猙獰可怖,一時像是委屈的孩子。櫻井小暮和黑衣男人退出小屋鎖上了門,英樹聽著櫻井小暮清脆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這裡真的只剩下他和妻子了,他的腦海裡半紅半白,紅色的是媽媽臨終前咳出的血,白色的是婚禮上妻子身穿的“白無垢”禮服。
“真想一刀把那個真仲英樹也留在那間屋子裡。”男人在櫻井小暮身後低聲說。
“沒有必要不要對客人動手!他們是給我們下金蛋的鵝。”櫻井小暮的聲音嚴厲。
“是,我會克制自己的。只是看著這種懦夫男人覺得惡心罷了,被一個女人害到家破人亡,拼上命要報復所有仇人,卻捨不得那個罪魁禍首。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麼能不捨的只是那女人的肉體,”男人說,“那種男人的話,我們走後會扔下刀撲到那個女人身上撕扯她的衣服向她求歡吧?”
“不,他會殺了那個女人,一定。”櫻井小暮微笑。
“櫻井小姐這麼有信心?”
“在向我們提要求的時候他還是個懦弱的男人,但現在他已經看到了權力的美好。他曾經在那個女人的面前就像個卑躬屈膝的奴隸一樣,但當他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變成他面前的奴隸,生死都捏在他手中時,他就不會再愛惜她了。”櫻井小暮淡淡地說。
他們又走了幾步,女人瀕死的哀號聲從後面追了上來,在細長的走廊裡不斷地反射,久久不散。
“哎呀哎呀,三井先生又有空光臨了麼?今天晚上還要多多指教啊。”
“代田先生居然也在,上次從這裡贏走的錢還不夠讓代田先生滿意吧?我看您今天帶了更大的錢箱來。”
“給市村先生准備雙份的白川威士忌,加一塊冰。”
走出電梯步入賭場大廳的瞬間,櫻井小暮就成了目光聚焦的中心,她小跑著上前跟各式各樣的熟客打招忽,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這裡就像是她經營的酒館,她是年輕嫵媚的老板娘,熟客們都知道和老板娘搞好關系,也許會有特殊的優待。何況櫻井小暮又那麼曼妙可人,客人們都說櫻井小暮就像是冰過的甜酒,你永遠都無法討厭她,卻會漸漸在她這杯微冰的甜酒裡沉淪。
“今天有很多女明星從東京來捧場哦,不知道哪個和您的心意?壽司好的話極樂館一定幫您完成心願。”櫻井小暮輕笑著和三菱重工的執行長益田茂耳語。
益田茂撫摸著櫻井小暮的手背:“女明星什麼的我沒有興趣,倒是老板娘的空閒不好找啊。”
“我?”櫻井小暮嫵媚地笑著:“我這種女人都是做幕後工作,哪有資格成為貴賓的心願啊?”
“可是我對穿制服的女人總有難以克制的情懷啊。”益田茂已經喝了點酒,膽量比平時大出很多。
“我們這種女人可是一直忙到後半夜才能休息,如果到時益田先生還沒有喝醉,我就在二樓的‘千本櫻’請益田先生吃宵夜吧。”
“櫻井小姐真是紅狐一樣狡猾啊。”益田茂知趣地放開了櫻井小暮的手,因為後面跟隨的黑衣男子的額角已經炸出了青筋。
在極樂館,除了“跟首相大人共度良宵”這種搞怪的心願沒人會提之外,還有幾個心願是沒人敢提的,其中就包括了“和小暮一起共度良宵”這一條。每個人都在猜測這麼年輕的女孩何以就能掌握這間極盡奢靡的賭場,這樣的女人……想必會是天價吧?提出這個心願之後是會接到一個奇高無比的開價,還是自己會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沒人知道。
“櫻井小姐,將軍的緊急傳真。”秘書穿過人群,把一個黑色文件遞到櫻井小暮的手中。
櫻井小暮只看了一眼,忽然收斂了笑容,禮貌地鞠躬致歉之後撇下這些尊貴的熟客,走向大廳中央那台門上貼滿金箔的電梯。那是只有刷卡才能打開的電梯,有人說那架電梯通往這裡最豪華的套房,有人則說這架電梯通往極樂館的金庫,還有人說通往櫻井小暮自己的臥室。
電梯門打開,櫻井小暮走進極樂館頂層的和式套間,她在電梯裡就脫掉了高跟鞋,走在榻榻米上不發出一點聲音。
這個頂級套間的地面上鋪著傳統的榻榻米,室內用簡約的白紙屏幕分隔,窗戶敞開,放進滿地的月光。白木屏風邊放著一些小幾,小幾上擱著一個白瓷花瓶,花瓶裡插著一支還未綻放的春桃花。一只白若透明的手從花瓶中拾起那支春桃,一手綰起光可鑒人的長發,一手把這支桃花當作簪子插進去,露出白皙如玉的脖子。
"倦兮倦兮釵為證,天子昔年親贈;
別記風情,聊報他,一時恩遇隆;
還釵心事付臨邛,三千弱水東,雲霞又紅;
月影兒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來路失,回首一場空。"
月光中的人影且行且唱,音色叫人想起斑駁的古畫。他肩披一件血紅色的廣袖和服,刺繡著大朵大朵的彼岸花,這種也被稱作曼珠沙華的石蒜科植物開出的花,紅得就像是新流的血,和男人瑩白色的皮膚交相輝映。唱這首女人歌的居然是個男子,但當他舞動起來,腰如束素肩膀伶仃,讓人全然忘記了他的性別。這是純正的日本歌舞伎,曲目卻是中國題材的《楊貴妃》,所以唱詞也全是中文的。日本歌舞伎的傳世名家阪東玉三郎首演了這幕劇,劇中阪東玉三郎飾演楊貴妃。
跟絕大多數外國人想的都不一樣,真正的歌舞伎只有男子才能出演,在歌舞伎中飾演女人的男子被稱為女形。這種由出雲國巫女阿國創造的藝術原本確實是有女人出演的,江戶時代的“游女歌舞伎”伴隨著賣淫,之後由少男飾演女角的“若眾歌舞伎”則伴隨著同性戀情,直到“野郎歌舞伎”誕生,它才真正成為一門藝術,這以後只有成年男子可以登台。女形們用一生的時間觀察、研究和模仿女性,他們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美,這就像看畫的人中有些能比畫師更理解畫作一樣。他們無須靠美色,只以歌聲和舉手投足就能顛倒眾生。
櫻井小暮就是眾生之一,每次她看這個男人白面敷粉且歌且舞,都不忍心去打斷他。在賭場的客人們眼裡,櫻井小暮是稀世的美人,可在這個男人面前,櫻井小暮覺得自己的美就像葉子上的塵埃般稀薄,因為這男人比她還要明艷和婉約,在這種男人面前,女人根本就是多余的生物。
男人輕輕地歎息一聲盤膝而坐,緩緩合上手中的白紙扇。發間的春桃墜落,他一頭長發披散,仿佛黑色的瀑布。
櫻井小暮久久都沒有出聲,所以他知道文件夾中的內容急到無以復加。
“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醇酒、美人、黃金和墮落,濃郁得就像酒一樣,我聞見紙醉金迷的氣息。”男人輕聲說。
樓下沸騰的人聲像是水沸時的蒸氣般升起,從打開的窗戶裡湧入,帶著女人的體香和男人的酒氣,如同一場大潮。
櫻井小暮膝行到男人背後為他按摩肩背:“出了點事,試驗品死了,死在從東京去往北海道的火車上,被執行局抹殺。”
“我跟櫻井明說北海道是個適合埋葬自己的地方,他還真去了……櫻井明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死了,可我從你臉上看不出難過來。”
“他選擇了,就要接受結果。他至少自由過,不需要我可憐。”
“可惜了這麼好的試驗品。小山隆造做出來的藥還是不可靠,那種變態留著沒用,殺了他,就算祭奠你的弟弟吧。”
“明白。”櫻井小暮說,“如果您還需要試驗品的話,我和櫻井明既然是同父異母,血統必有相似之處。”
“女人,別急著離開我。”男人低聲說,“我對你還沒有厭倦呢。”
他話裡帶著音樂的韻律,又像是夢囈。櫻井小暮不敢多說,只是越發努力地按揉著男人的肩背。為了取悅這個男人,櫻井小暮特意去泰國學習過按摩的手法。教授她按摩的老師是個精通穴位的老男人,他在芭提雅的一間夜總會為客人按摩,他的舌頭長得像是蜥蜴,看女人的眼神則淫蕩得像是發情的豹狗。但他擁有一雙神賜的手,他以一萬泰銖為代價邀請女賓上台,只要女賓們願意讓他按摩幾分鍾肩背就能得到一萬泰銖的獎勵。那些嫌惡他的女人在他神賜的手中覺得身體失去了重量如浮雲在雲端,極度放松地睡去。這時老按摩師就會親吻女賓的面頰和脖子,當著男賓們的面對落入陷阱的女人作出種種猥褻的動作,十分鍾後他敲響鈴鐺把女賓喚醒,女賓卻會驚喜地向他道謝,說自己從未睡得那麼舒服,疲倦全消。
櫻井小暮是用自己作為賭注去學習那個老家伙的技巧的。最初老家伙在櫻井小暮身上做示范,櫻井小暮總是克制不住地睡著,醒來發現自己身上有紫紅的印記。櫻井小暮不驚恐也不抱怨,反而加倍殷勤地伺奉老師。輪到她給老家伙做按摩的時候老家伙總是哈哈大笑,好像櫻井小暮是在給他撓癢癢。就這樣通過不斷地接觸不斷地嘗試,櫻井小暮越來越能模仿那雙神賜的手。終於有一次隨著她的按摩,失去戒心的老家伙沉沉地睡去,然後櫻井小暮掐斷了老家伙的脖子……老家伙用命償還了猥褻櫻井小暮的代價,他從未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麼樣的人。
如今櫻井小暮有了能催眠任何人的手,卻偏偏不能催眠這個男人,僅僅是讓他略微放松,不再繃緊如弓。
男人端起旁邊的烈酒飲盡,反臂摟住櫻井小暮的脖子親吻她的嘴唇。櫻井小暮下意識地直起身體迎合他,男人的親吻凶猛得如一只野獸。每一次他的親吻都是這樣突如其來,如狂風暴雨,如狂狼咬斷獵物的喉嚨吮吸鮮血。可在這樣凶狠的親吻中櫻井小暮的身體發軟神志蒙朧,仿佛墜落在雲端。他把櫻井小暮嬌小的身軀緊緊地樓在懷裡,把頭埋在櫻井小暮的胸口,長時間地沉默著,然後放開了她。櫻井小暮整理好衣裙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旁
“你累了。”男人低聲說,“跟我一樣累。”
櫻井小暮沒有回答。確實,為了極樂館的生意她幾近不眠不休,如果不是龍血在支撐,她早就倒下了。但她對此沒有怨言,她很高興自己能夠坐在這樣一個位置上,極樂館是組織針對蛇岐八家的重大戰略,它會對黑道控制的博彩業進行徹底的洗牌。她在“猛鬼眾”中的地位將因極樂館的成功而節節上升,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在她眼裡這個男人等若整個世界,但這個男人卻不是她的什麼人。櫻井小暮看過他親吻別的女人也被他親吻過,但他的親吻看起來從來都不是為了愛情,只是欲望和索取。
櫻井小暮被他吻後,心裡湧動著快樂,她又一次貢獻自己讓男人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你還有一件事沒有說。”男人說。
“將軍發來傳真,卡塞爾學院的王牌組合今晚抵達東京,入住半島酒店。”櫻井小暮微微心驚,因為男人的親吻居然讓她忘了這件最要命的事。
男人罕見地認真起來了,眸子在月光中瑩瑩發亮:“是要探索那裡麼?”
“是的,今夜蛇岐八家的所有干將聚集在神社開會,幾十年都沒有這麼隆重的大會了,可惜出席會議的人中沒有我們的斥候,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還不清楚會議的議題。但在卡塞爾學院的王牌組合抵達東京的當夜召集大會,必然是極大的動作,應該和神葬所有關。”
“用不著調查,我知道橘政宗在想什麼,蛇岐八家要對我們發動戰爭了。隨著卡塞爾學院的介入,表面上的平靜再也維持不住。‘是時候用一次戰爭來徹底終結猛鬼眾了’如果我是橘政宗的話,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去鼓舞屬下的殺氣吧?”男人輕描淡寫地說。
“這是那個王牌組合的照片。”櫻井小暮把傳真照片遞了過去,“還是些孩子。”
這大概是凱撒、楚子航和路明非三個人絕無僅有的一張合照,那是從北京尼伯龍根中逃出來後,陽光裡幾個人筋疲力盡地靠在一堵開裂的牆上,也只有在這種特殊的場合凱撒和楚子航才不會介意一起入鏡。大概是被當作地震中受傷的人受到了救護,每個人肩上都披著警用大衣,還有免費發放的早餐包子,因為是外國人,警察發了牛角面包給凱撒和芬格爾。芬格爾一手支在牆上湊進諾諾,渾似歐洲街頭的流氓搭訕美少女,諾諾還穿著那身大紅色的喜服,裙下露出漂亮的小腿和紅色的漆皮踝靴,她背靠牆壁雙手抱胸滿臉欲迎還拒……其實這是芬格爾試圖用牛角面包跟諾諾換包子被拒絕了。凱撒摟著諾諾的肩膀,皺著眉頭猛啃牛角面包,他倒不是不滿芬格爾調戲她的女孩,而是沒有現磨咖啡吃牛角面包對他來說有點辛苦。重傷的楚子航躺在擔架上被裹得像粽子一樣,正等著救護車,他的雙眼看向天空,空白而肅殺。路明非獨自蹲在角落裡,捧著熱乎乎的包子大嚼,斜眼看著其他人。
男人用素白的手指輕輕撫摸照片上的一張張面孔,笑容如花一般綻放:“真有意思,我喜歡這些人!”
“是啊,卡塞爾學院居然把加圖索家的繼承人也派來日本了,這次的陣容真讓人期待。”櫻井小暮說。
“不不,我說的不是凱撒·加圖索,而是這個叫路明非的孩子。”男人盯著照片角落最不引人注意的那個男孩目不轉睛,他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楊貴妃》中,像是含淚凝睇,“你看他的眼神,多叫人喜歡,那麼卑賤、那麼悲傷,卻又藏著獅子。”
他起身從刀架上提起猩紅色刀鞘的長刀扛在肩上:“女人,我要去一趟東京,看家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哈伊!”櫻井小暮低喝。
男人扛著長刀走向窗外那片素白色的月光,他忽然一躍而起躍入了月光中。在櫻井小暮清澈的瞳孔裡,漆黑的直升機擋住了月光,男人披著那件繡著彼岸花的猩紅色和服在機艙中坐下,又有新的嫵媚的女人坐在他的身邊,恭恭敬敬地端上加冰的烈酒。櫻井小暮低頭看向屏風邊的小幾,上面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檀木盒子,並排放著彩虹般的針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