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星期四
晚上九點剛過,布隆維斯特抵達了哥德堡中央車站,X二000列車彌補了一些延誤的時間,但還是遲了。最後一小時的車程中,他不斷地打電話聯絡租車公司。起先想在阿林索斯找輛車,在那兒下車,但辦公室已經下班。最後他好不容易通過城裡的飯店訂房中心,租到一輛大眾汽車,可以在耶恩廣場取車。他決定不去嘗試哥德堡複雜的市區交通與難以理解的售票系統,因此搭出租車前往。
取車後,發現置物箱內沒有地圖,便到一家加油站買了一份地圖、一支手電筒、一瓶礦泉水,並且外帶了一杯咖啡,將紙杯放在儀表板的杯架上。當他駛離市區前往阿林索斯時,已經過了十點半。
有隻狐狸停下來,浮躁地東張西望。它知道這底下埋了什麼,但不遠處似乎有只粗心的夜行動物正寒寨辜率朝這兒而來,狐狸立刻提高警覺,步步為營。但繼續獵捕之前,它抬起後腿撒了泡尿,為自己的地盤做記號。
包柏藍斯基通常不會在深夜打電話給同僚,但這次不得不破例。他拿起電話撥了茉迪的號碼。
「對不起這麼晚打電話來,你睡了嗎?」
「這不重要。」
「我剛剛看完畢約克的報告。」
「你一定也和我一樣,一看就放不下來吧。」
「茉迪……你怎麼看?你怎麼解釋現在發生的事?」「我認為莎蘭德試圖保護自己和母親,不受某個為國安局工作的沙文瘋子傷害,但卻被畢約克——你應該記得這是縹客名單中一個很醒目的名字——關進精神病院。他獲得了一些人的協助,其中包括泰勒波利安醫師,我們對莎蘭德精神狀態的評估有一部分便是根據這位醫師的證詞。」
「這完全改變了我們對她的瞭解。」
「也說明了很多事。」
「茉迪,明天早上八點你來接我好嗎?」
「當然。」
「我們要到斯莫達拉勒去找畢約克談談。我詢問過,他現在還在病假中。」
「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貝克曼看著妻子站在客廳窗邊,凝視外面的水景,手裡拿著手機,知道她在等布隆維斯特的電話。她顯得如此不快樂,他忍不住走過去摟住她。
「布隆維斯特已經成年了。」他說:「不過你要是這麼擔心,就該打電話報警。」
愛莉卡歎氣道:「幾小時前就該報警了。不過我不是因為這個不快樂。」
「是我應該知道的事嗎?」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瞞著麥可,也瞞著雜誌社的所有人。」
「隱瞞?隱瞞什麼?」
她轉身面向丈夫,告訴他《瑞典摩根郵報》要挖她過去當總編輯。貝克曼詫異地揚起眉頭。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說:「那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恭喜了!」
「只是我覺得自己像個叛徒。大概吧。」
「麥可會理解的。機會到了,每個人都得往前走,而現在就是你的機會。」
「我知道。」
「你下定決心了嗎?」
「對,下定決心了,只是還沒有勇氣告訴任何人。而且我好像是趁著大亂之際離開。」
貝克曼心疼地將妻子擁人懷中。
阿曼斯基揉了揉眼睛,望著戶外的夜色。
「我們應該告訴包柏藍斯基。」他說。
「不行。」潘格蘭說:「無論是包柏藍斯基或任何公家人員都從未對她伸出援手,她的事就讓她自己解決吧。」
阿曼斯基看著莎蘭德的前任監護人,仍感到不可思議,相較於聖誕節期間最後一次見面,他的進步實在神速。雖然口齒仍不清晰,但眼中已出現新的活力。這個男人還流露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憤怒。潘格蘭對他說出布隆維斯特所拼湊出來的來龍去脈。阿曼斯基震驚不已。
「她打算殺死自己的父親。」
「有可能。」潘格蘭冷靜地說。
「又或者是札拉千科打算殺死她。」
「這也有可能。」
「難道我們就這樣乾等?」
「阿曼斯基……你是個好人。可是不管莎蘭德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不管她是生是死,你都無須負責。」
潘格蘭猛然敞開雙臂,喪失已久的協調性瞬間恢復了,就好像過去這幾星期的戲劇性變化,使他遲鈍的感覺重新復甦。
「我從未同情過任何私自行刑的人,但我也從不知道有誰有這麼好的理由。也許這話聽起來有點憤世嫉俗,但不管你我怎麼想,今晚會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打從她出生那天起就已注定。而剩下的就是我們得設想好,假如莎蘭德成功生還,我們該如何面對她。」
阿曼斯基歎了口氣,臉色陰沉地看著老律師。
「如果接下來她得坐十年牢,至少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依然還是她的朋友。」潘格蘭說。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對人性的看法這麼開放。」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說。
米莉安眼睜睜盯著天花板。夜燈開著,醫院收音機低聲播放著《開往中國的慢船》。
前一天,她醒來便發現自己躺在羅貝多送她來的醫院裡。她一直睡得不安穩,睡了醒,醒了又睡,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醫生說她腦震盪,總之需要好好休養,因為鼻樑骨折、斷了三根肋骨,還全身淤青。左邊眉稜腫得太厲害,眼睛幾乎只剩一條縫。一改換姿勢就痛。一吸氣也痛。脖子也痛,他們替她戴上護頸,以防萬一。醫師向她保證一定能完全康復。
傍晚時分醒來時,羅貝多就坐在床邊。他咧著嘴對她笑了笑,問她感覺如何。她很好奇自己的樣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糟。
她問了一些問題,他都回答了。不知為什麼,說他和莎蘭德是好朋友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他是個驕傲的魔鬼,而莎蘭德喜歡驕傲的魔鬼正如她痛恨自大的笨蛋一樣。兩者之間差異非常細微,但羅貝多屬於前者。
如今她知道為什麼他會忽然莫名其妙衝進倉庫。聽到他如此頑固地追蹤那輛貨車,她很驚訝,而得知警方正在倉庫周圍的樹林裡挖尋屍體,則令她惶恐。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她說。
他搖了搖頭,默默坐了一會兒。
「我曾經試著解釋給布隆維斯特聽,他不太能明白。但我想你應該可以瞭解,因為你也打拳。」
她知道他的意思。不在場的人絕對無法想像和一個沒有痛覺的怪物打鬥是什麼情形。她想到自己當時的無助。
之後她只是拉住他纏著繃帶的手,兩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她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走了。她希望莎蘭德能有消息。
她才是尼德曼要找的人。
米莉安很擔心她會被抓到。
莎蘭德無法呼吸,沒有時間概念,只知道自己被槍射中,還被埋在地下——瞭解到這一點主要是靠直覺而非理性思考。左手臂派不上用場,因為只要動一塊肌肉,便感到肩膀陣陣疼痛,而且她也游離在模糊的意識之間。我得呼吸一點空氣。頭痛得像要爆炸,這種感覺她從未有過。
右手剛好壓在臉下面,因此她下意識地開始撥開鼻子和嘴巴的泥土。土質鬆散,也很乾。最後好不容易在臉前方騰出拳頭大小的空間。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埋在這裡多久,但最後理出一個清晰的思緒後,不禁驚恐萬分。她無法呼吸,無法動彈,泥土有如千斤頂般壓著她。他竟然活埋我。
她試圖移動一隻腳,肌肉卻幾乎使不出力。接著她犯了個錯,不該試圖站立。她用頭一頂,想直起身子,太陽穴立刻像觸電般刺痛。我不能吐。她這麼一想隨即陷入模糊的意識。
再度能思考時,她小心地感受身體還有哪些部位能運作,結果發現四肢當中唯一能移動一兩厘米的只有臉部前方的右手。我得呼吸點空氣。空氣就在她上方,就在墓穴上方。
莎蘭德開始搔抓。她用一邊手肘撐住,好不容易挪出小小的空間,然後以手背將土撥開,擴大面前的範圍。我得用力挖。
她發現自己形成的胎兒姿勢當中有一個窟窿,就在手肘與膝蓋之間,她能存活多半就是仰賴圈在這裡頭的空氣。於是她拚命前後扭動上半身,感覺到有土壤掉落身子下方的空隙裡,胸口的壓力減輕了些。手臂能動了。
她在半清醒狀態下,一分鐘一分鐘地慢慢努力,先抓開面前的沙土,再一把一把撥進下方的窟窿裡。慢慢地手臂終於得到解放,進而得以移開頭頂上的土,一厘米一厘米地擴大頭部四周的空間。她摸到硬硬的東西,像是抓到小樹根或樹枝,接著繼續往上抓,土中仍然充滿空氣,並不十分硬實。
狐狸回窩途中來到莎蘭德的墓穴旁停下。剛才抓到兩隻田鼠正得意著,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出現,狐狸立刻全身凍結,豎耳傾聽,置須和鼻子微微顫動。
莎蘭德的手指彷彿某種沒有生命的東西從土裡伸出來。現場若有任何人看到,反應很可能會像狐狸一樣立即飛奔而逃。
莎蘭德感覺到涼涼的空氣順著手臂而下。她又能呼吸了。
接下來又花了半小時才爬出墓穴。左手不能動,讓她覺得奇怪,但仍使勁地用右手繼續抓土與沙。
挖土需要一點輔助工具。於是她將手臂縮人洞中,從胸前口袋費力地弄出煙盒,打開之後當勺子用。她一勺勺將土刮松後甩開,到最後終於能夠移動右肩,往上撐破土層。隨後她又刮下更多沙與土,直到頭終於能伸直。現在右手臂和頭都已伸出地面,再鬆解開部分上半身後,便能開始一厘米一厘米慢慢往上扭動,接著就在那一瞬間,土地鬆開了她的雙腳。
她閉著眼睛爬出墓穴,並一直爬到肩膀撞到樹幹,才緩緩轉身靠在樹幹上,用手背擦去眼睛部位的泥土,然後睜開雙眼。四週一片漆黑,空氣冰冷,她卻流著汗。她覺得腦子裡、左肩上和臀部都隱隱作痛,但並未花費精神去理清原因,只是靜靜地坐了十分鐘,喘息著。後來忽然想到不能待在這裡。
她費力地站起身後,開始天旋地轉。
隨即一陣噁心,便彎身吐了起來。
吐完後她開始走,卻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個方向。左腿疼痛難忍,還不斷絆跤跪倒,引發頭部一次比一次更劇烈的刺痛。
不知走了多久以後,眼角忽然瞥見光線,便跟著轉向。直到站在院子裡的棚屋邊,才發現自己直接回到札拉千科的農舍來了。她像個醉漢般搖晃著。
感應偵測器裝在車道和空地。她是從另一邊來的,他們應該沒有發現。
她感到迷惑。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絕不可能應付尼德曼和札拉千科,便愣愣地望著白色農舍。
嗒嗒。木頭。嗒嗒。火。
她幻想著一罐汽油和一根火柴。
她費盡力氣轉向棚屋,腳步瞞珊地往一扇用橫木門起的門走去,好不容易才以右肩頂起木門。門門落地時撞到門邊,發出砰一聲巨響,她連忙閃進暗處四下觀望。
這裡是柴房,不會有汽油罐。
坐在廚房餐桌前的札拉千科聽到木門跌落的聲音,馬上抬起頭來,然後拉開窗簾望向漆黑的戶外。幾秒鐘後,眼睛才調適過來。現在風吹得更猛了。氣象預報說這個週末會有暴風雨。接著他看見柴房的門半開著。
下午他和尼德曼去拿了點柴火,其實並不需要,當時只是為了向莎蘭德證明她來對地方了,以便引她現身。
顯然是尼德曼沒把門門好,有時候他真是笨得無可救藥。札拉千科瞄了一眼客廳的門,尼德曼正在沙發上打盹。本想叫醒他,但再一想還是算了。
要找到汽油,莎蘭德得到停放車子的穀倉去。她靠著一塊劈柴樁,發出粗重的喘息聲。她得休息一下。但坐不到一分鐘,就聽到札拉千科拖著假肢一頓一頓的腳步聲。
由於光線太暗,布隆維斯特在梭勒布朗北方的梅爾比走錯了路。他沒有轉向諾瑟布魯,而是持續往北走,就在快到特洛丘那時才發現錯了,連忙停車查看地圖。
他咒罵了一聲,立即掉頭往南駛回諾瑟布魯。
就在札拉千科進入柴房的前一秒,莎蘭德右手抓起劈柴樁上的斧頭,雖然無力舉過肩頭,仍以一手往上甩,將全身力量放在沒有受傷的臀部上,身子轉了半圈。
札拉千科一打開電燈開關,斧刃便掃過他右半邊的臉,砸碎了顴骨還嵌入額頭幾厘米深。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大腦隨即意識到疼痛,他立刻如著魔般大聲嚎叫。
尼德曼驚跳起來,一時惶惶然。他聽見一聲尖叫,起初不相信那是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的。後來才聽出是札拉千科,便飛快地起身。
莎蘭德兩腳站定,再次揮動斧頭,不料身子卻不聽使喚。原本打算將斧頭插進父親的腦袋,卻因為精疲力竭,只擊中他的膝蓋正下方,與預定的目標相差十萬八千里。然而由於斧頭沉重,一砍中便緊緊卡住,當札拉千科往柴房內倒下時,還順勢將斧頭從她手中扯落。他不斷地喘息尖叫。
她彎下身抓住斧柄時,腦子裡彷彿電光閃爍,地面開始搖晃。她不得不坐下來,然後伸出手摸他的夾克口袋。槍還在,她努力地在地面搖晃之際集中視線。
是一把點二二口徑的布朗寧。
簡直是童子軍玩的手槍。
所以她才會還活著。如果打中她的是尼德曼那把輕便手槍或子彈威力更強的左輪手槍,她的頭骨早已破了一個大洞。這時候,她聽見尼德曼踉踉蹌蹌地接近,隨後巨大的身影便填滿了柴房的門框。他忽然停住,睜大不解的雙眼瞪著眼前的景象。札拉千科像中邪似的哀嚎,滿臉鮮血,膝蓋上還插著一把斧頭。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著一個滿身血漬、髒兮兮的莎蘭德,看上去好像從恐怖電影跑出來的人物,這種情節已經在尼德曼心中上演過太多次了。
沒有痛覺、壯得像坦克一樣的他,向來怕黑。
他親眼看過黑暗中的怪物,還有一股模糊的恐懼也一直潛伏窺伺著他,如今終於現形了。
地上那個女孩已經死了,那是毋庸置疑的。
他親手埋了她。
因此地上那東西不是女孩,而是從墳墓另一頭回來的幽靈,單憑人力或人類所知的武器絕對無法制服。
人體已經開始轉變成殭屍。她的皮膚變成像晰蠍般的護甲,外露的牙齒變成尖尖的獠牙,以便大塊大塊撕咬獵物的肉。有如爬蟲的舌頭向外射出,舔著嘴巴邊緣,血淋淋的雙手長出十厘米長的鋒銳利爪。他可以看見她眼中閃著光,可以聽見她低聲咆哮,還看見她繃緊肌肉準備撲向他的喉頭。
他清楚地看到她身後有一條尾巴蜷曲起來,開始拍打地板,顯然是不祥預兆。
接著她舉起手槍開火,子彈緊貼著尼德曼的耳旁擦過,他能感覺到空氣的爆裂,並看見她嘴裡噴出火來。
受不了了。
他停止思考。
轉身拔腿就逃。她又開了一槍沒打中,卻似乎讓他跑得更快。他跳過一道籬笆,被田野的黑暗所吞沒後,仍死命地奔向大馬路。
莎蘭德愕然看著他消失不見。
她拖著腳步走到門口,往黑暗中凝神細看,但看不到他。過了一會兒,札拉千科不再尖叫,卻因過度震驚躺在地上呻吟。她打開手槍查看,裡頭只剩一發子彈,很想直接射進札拉千科的腦子。但隨即想到尼德曼還在外頭暗處,最好還是留著。其實光有一顆點二二的子彈還不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她花了五分鐘才將門門放到定位,然後跌跌撞撞穿過院子進入屋內,在廚房的餐具櫃上看見電話,於是撥了一個已經兩年沒撥的號碼。轉入了答錄機。
你好,我是麥可·布隆維斯特,現在無法接聽電話,請留下你的姓名電話,我會盡快回電。
嘩。
「莫一爾一可兒,」她叫了一聲,聽到自己的聲音粘糊糊的,便嚥了一下口水。「麥可,我是莎蘭德。」
接著便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好掛上電話。
尼德曼的輕便手槍已經拆解開來,擺在她面前的桌上等候清理,一旁則是尼米南那把波蘭制八三式瓦納德。她將札拉千科的布朗寧扔在地上,歪斜著身子走過去拿起瓦納德,檢查彈匣。此外她也發現自己的掌上電腦,便隨手收進口袋。然後一跳一跳地來到水槽邊,用一個不乾淨的杯子裝冷水,一連喝了四杯。喝完後抬起頭,從牆上一面刮鬍用的舊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嚇得差點開槍。她看到的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野獸。分明就是一個張著嘴、面孔扭曲變形的瘋女人,渾身是土,臉和脖子上佈滿一顆顆血和土凝結成的硬塊。她總算知道尼德曼在柴房裡看見什麼了。
她朝鏡子走去,忽然留意到自己拖行著左腳。被札拉千科第一顆子彈打中的臀部有劇痛感。第二顆子彈打中肩膀,癱瘓了她的左手臂。很痛。
不過頭部的痛更是劇烈到讓她走路搖搖晃晃。她慢慢舉起右手,摸索看後腦勺,用手指可以感覺到子彈穿入的凹口。
她碰觸到頭骨的洞,赫然驚覺她正摸著自己的大腦,這樣的傷勢太嚴重,她恐怕就快死了,或者應該已經死了。她想不通為什麼自己還能站著。
她感到既麻木又疲憊,不確定自己是要暈倒或是睡著,但還是努力走到廚房長凳直躺下來,讓沒有受傷的右側頭部靠在軟墊上。
她得躺下休息,恢復力氣,卻也知道此時睡著太冒險,因為尼德曼還逍遙在外,遲早會回來,札拉千科也遲早會設法從柴房脫困,拖著身軀回到主屋。但她再也沒有力氣直立。她覺得好冷。最後卡嗒一聲彈開了手槍的保險栓。
尼德曼站在梭勒布朗到諾瑟布魯之間的公路上,猶豫不決。他一個人。四下漆黑。他開始重新理性思考,對於自己逃走感到很羞愧。雖然不明白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但合理的結論是她肯定沒死。她肯定不知用什麼方法把自己給挖出來了。
札拉千科需要他。他應該回到屋裡扭斷她的脖子。
與此同時,尼德曼也強烈感覺到一切都完了,他早就有這種感覺。事情早就開始出錯,打從畢爾曼找上他們的那一刻,事情便一錯再錯。札拉千科一聽到莎蘭德的名字,就完全變了樣,還把自己這麼多年來諄諄告誡他的關於小心謹慎等等原則,全都拋諸腦後。
尼德曼遲疑著。
札拉千科需要人照顧。
如果她還沒殺死他的話。
這會有一些問題。
他咬了咬下唇。
他和父親的夥伴關係已經持續多年,一直都很順利。他存了點錢,也知道札拉千科的錢財藏在哪。讓事業繼續運作的資源與才能,他都具備,因此就此離開不再回頭,才是理智的做法。若真要說札拉千科強塞給他什麼觀念,那就是一碰到自覺無法處理的情況,要隨時能夠一走了之,不要感情用事。這是生存的基本原則。倘若敗局已定,就不要再白費力氣。
她不是靈異現象,卻是個壞消息。她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他低估了她。
尼德曼心煩意亂,一面想去擰斷她的脖子,一面又想繼續在黑夜中奔逃。
護照和皮夾就放在褲袋裡,他不想回頭,農場上沒有他需要的東西。
也許除了一輛車吧。
正躊躇之際,忽然看見山坡另一邊有車燈接近。他轉過頭去,如今他只需要一輛車載他到哥德堡。
莎蘭德有生以來——至少從小時候開始——第一次無法掌控自己的情況。這些年來,她一直被捲入打鬥、遭到虐待,並在公私兩面都受到不平等待遇。她身心遭受的打擊遠遠多過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但每次她總能反抗。她曾拒絕回答泰勒波利安的問題,而每當遭受任何肢體暴力時她也總能偷偷逃離。
鼻樑斷了死不了。
但頭上有個洞還怎麼活?
這回她無法再拖著身子回家躺到床上,蒙頭大睡兩天,然後若無其事地下床,回歸正常生活。
傷勢太嚴重,她無法獨自處理。如今已精疲力竭,身體再也不聽差遣了。
我得睡一會兒,她心想。但又忽然想到如果不顧一切閉上眼睛,很可能永遠不會再醒來。她分析這個結果,卻逐漸瞭解到自己已不在乎,反而似乎暗暗被這個念頭所吸引。休息吧,不要再醒來。
她最後想到的是米莉安。
原諒我,米莉安。
當她閉上眼時,手裡仍握著尼米南的槍,保險栓已經彈開。
布隆維斯特老遠就藉著車燈看到尼德曼,而且一眼就認出來,像他這樣身高兩米多、髮色淺淡的龐然巨物,要想認不得都難。尼德曼揮舞著雙臂朝他奔來。布隆維斯特慢慢減速,一面伸手到電腦包外側口袋,掏出在莎蘭德書桌上發現的那把科特一九一一手槍。他在距離尼德曼五碼處停下,關掉引擎後才開門下車。
「謝謝你願意停車。」尼德曼氣喘吁吁地說:「我出……出車禍了。你能不能順路載我進市區?」
他的聲音尖得出奇。
「當然了,我可以負責把你送進城裡。」布隆維斯特說著舉槍對準尼德曼。「趴到地上去。」
今晚的尼德曼真是災難不斷。他困惑地瞪著布隆維斯特。
尼德曼絲毫不怕那把手槍和握槍的人,反而是很尊重武器。他這一生都和武器與暴力為伍,因此認為若有人拿槍指著他,應該就是準備要開槍了。他瞇起眼睛,試圖打量手槍背後的人,但因車燈之故只看見一團黑影。是警察?聽口氣不像。警察通常會表明身份。至少電影都是這麼演的。
他衡量著自己的機會。如果出手攻擊,可以把槍奪下沒問題。但那人聽起來很冷靜,又站在車門後面,他可能至少會挨上一顆子彈,也或許兩顆。如果閃得夠快,也許對方會射偏,或至少沒射中重要器官,但就算保住性命,中彈以後也會妨礙或甚至阻止他成功逃脫。最好還是等候較適當的時機。
「馬上趴下!」布隆維斯特吼道。
他將槍口移開幾厘米,朝水溝裡射了一槍。
「下一發會打中你的膝蓋。」布隆維斯特以洪亮而清晰的命令口吻說道。
尼德曼只得跪下來,眼睛被車燈刺得睜不開。
「你是誰?」他問道。
布隆維斯特另一手伸進車門內的置物袋,取出加油站買來的手電筒,對著尼德曼的臉照射。
「雙手反背。」布隆維斯特喝令道:「雙腳打開。」
他耐心等到尼德曼心不甘情不願地照做。
「我知道你是誰。只要你敢做出任何愚蠢舉動,我就會無預警開槍。我現在瞄準了你肩胛骨下方的肺。你也許能制服我……但你也會付出代價。」
他說完將手電筒放在地上,取下腰帶打了個活結,這正是二十多年前,他在基律納服役接受步兵訓練時學得的手法。他站在巨人的兩腳之間,將活結套人他的雙臂,在手肘上方拉緊。這個巨無霸尼德曼事實上已經無計可施。
接下來呢?布隆維斯特環視四周。在這條公路上,確確實實只有他們兩人。羅貝多對尼德曼的描述毫不誇張,的確巨大無比,只是問題在於:這麼大塊頭的人怎會在半夜裡像被鬼追一樣地狂奔呢?
「我在找莎蘭德,你應該見過她了。」
尼德曼沒有回答。
「莎蘭德在哪裡?」
尼德曼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他一眼。他不明白在這個一切都出錯的夜裡,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布隆維斯特只好聳聳肩,走回車旁打開後車廂,找到一捆纏得很整齊的繩索。不能將雙手綁起的尼德曼留在路中央,於是他張望了一下,發現車燈照亮了前方三十碼路邊的一塊交通標識:「小心麋鹿」。
「起來。」
他用槍口抵住尼德曼的脖子帶到標誌牌底下,逼他爬下水溝,並要他背靠著標識桿坐下。尼德曼猶豫不從。
「一切都很簡單。」布隆維斯特說:「你殺了達格和米亞,他們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會放過你,要麼你坐下來讓我捆綁,要麼就讓我射你的膝蓋,你自己選。」
尼德曼坐了下來。布隆維斯特拿起拖曳繩繞過他的脖子,將頭固定在桿子上,然後用十五米長的繩子緊緊捆住他的胸膛和腰部,另外還留了一段繩子將他的前臂綁在桿子上,最後再打上幾個平結完成這場手工作業。
忙完後,他又問了一遍莎蘭德在哪裡,仍未得到答覆,只好聳聳肩留下尼德曼。直到回到車上後,他才感覺到腎上腺素的流動,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所做的事。米亞的那張臉在他眼前閃現。
布隆維斯特點了根煙,就著瓶口喝了點水,雙眼直視麋鹿標識牌下那個置身於黑暗中的人形。翻看地圖後,發現再往前不到一公里便可到達波汀農場的岔路口。他發動引擎,從尼德曼身旁駛過。
他緩緩駛過插著哥塞柏加路標的路口,將車停在北邊一百碼處一間穀倉旁的林道上,然後拿著手槍,打開手電筒。他發現泥巴裡有新鮮的輪胎印,判定稍早有另一輛車停在同一地點,但並未多想。他往回走到哥塞柏加的路口,拿手電筒照了照信箱。郵政信箱六一二號一K·A波汀。於是沿路往前走。
看到波汀農舍的燈光時,已接近午夜。他定定站了幾分鐘,但除了一般夜晚常聽到的聲音外,什麼也沒聽見。他沒有走直接通往農場的道路,而是沿著田邊,從穀倉的方向走向主屋。走了約三十米左右,他便停下來站在院子裡。他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尼德曼在大馬路上奔跑的事實,已足以證明這裡發生了可怕的事。
走過院子一半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響。他立刻轉身單腳跪下,舉起手槍。花了幾秒鐘才分辨出聲音來自一棟附屬建築。有人在呻吟。他快速穿過草地,停在棚屋旁,從屋角可以窺見裡頭亮著一盞燈。
他仔細聆聽,棚屋中有人走動。他將槍舉在胸前,用左手取下門門、拉開門,迎面而來是一對驚恐的眼睛和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地板上有一把斧頭。
「老天爺!」他低呼。
接著他看見了假肢。
札拉千科。
莎蘭德肯定來找過他,但無法想像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他關上門,重新架上門門。
札拉千科人在柴房,尼德曼被綁起手腳丟在前往梭勒布朗的公路旁,於是布隆維斯特急忙跑過院子前往農舍。也許還存在著可能造成危險的第三者,但屋子似乎沒人,幾乎有如空屋。他槍口朝下,慢慢地推開前門,走進幽暗的門廳後,看見廚房透出一方亮光。此時只聽到牆上時鐘的滴答聲。到了廚房門口,他看見莎蘭德躺在廚房長凳上。
霎時間他彷彿嚇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她血肉模糊的軀體,隨後注意到她手裡握著一把槍,垂在長凳邊。他走到她身旁,雙膝跪下來,想到自己如何發現達格與米亞的屍體,以為她也死了。這時忽然發現她胸口微微起伏著,並聽見微弱的呼吸聲。
他伸出手小心地想鬆開她手中的槍,不料才一眨眼她的手已緊握住槍把,兩隻眼睛各裂出一條細縫,瞪視著他好一會兒,視線無法聚焦。接著她以細若游絲的聲音說了幾個字,他好不容易才勉強聽懂。
王八蛋小偵探布隆維斯特。
她眼睛一閉,鬆開手中的槍。他把槍放到地上,拿出手機,撥了緊急求助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