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鄧穌受難日至三月二十六日復活節星期六瑪琳靠坐在布隆維斯特的沙發上,想也不想就把腳蹺到茶几上——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但很快又放了下來。布隆維斯特對她微微一笑。
「沒關係。」他說:「就當是自己家吧。」
她咧嘴笑笑,又把腳蹺起來。
布隆維斯特將達格的稿子從雜誌社辦公室帶回住處。所有資料都攤在客廳地板上,他和瑪琳已經花了八個小時看過電子郵件、注記、筆記本內的備忘錄,以及最重要的書的打字稿。
星期六上午,安妮卡來探望哥哥,還買了幾份前一天的晚報。頭版除了頭條標題外,還有巨幅複製的莎蘭德護照相片。其中一個標題寫著:
三屍命案緝兇
另一份報紙則採用較聳動的標題:
警方正在追捕精神異常的殺人狂
他們聊了一個鐘頭,布隆維斯特向她解釋他與莎蘭德的關係,以及他為何不能相信她有罪。最後他問她能不能考慮擔任莎蘭德的律師,假如她被捕的話。
「我在很多暴力與傷害的案件中為婦女辯護過,但我其實不算是刑事辯護律師。」她回答。
「你是我認識的最機敏的律師,而莎蘭德也會需要一個她信得過的人。我想她終究會接受你。」
安妮卡想了一想,才勉強答應至少可以先和莎蘭德談談,再決定下一步。
星期六下午一點,茉迪巡官來電詢問能否來取莎蘭德的肩背包。警方顯然已打開並閱讀過他寄到倫達路給莎蘭德的信。二十分鐘後,茉迪就到了,布隆維斯特請她和瑪琳一起坐在客廳桌旁,自己則走進廚房,從微波爐旁邊架上拿下袋子。他略一遲疑後,打開袋子,取出鐵錘和梅西防身噴霧器。竊取證物。梅西噴霧器是非法武器,持有它是可能被判刑的。而鐵錘只會被那些認為莎蘭德有暴力傾向的人拿來作為佐證。沒有這個必要,布隆維斯特心想。他請茉迪喝了點咖啡。
「能問你幾個問題嗎?,巡官問道。
「請說。」
「我的同事在倫達路找到你寫給莎蘭德的信,你在信中說你欠她人情。這指的到底是什麼?」
「莎蘭德幫過我一個天大的忙。」
「什麼樣的忙?」
「這完全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我不想說。」
茉迪定定地注視著他。「我們現在正在調查殺人命案。」「我也希望你們能盡快抓到殺死達格和米亞那個混蛋。」「你認為莎蘭德不是兇手?」
「是的,我認為不是她。」
「那麼你覺得是誰射殺了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但達格正打算揭發一大群人,事發後他們將會失去很多。也許是其中一人所為。」
「若是這樣,為什麼連畢爾曼律師都要殺呢?」「不知道。至少到目前還不知道。」
他的目光和信念一樣堅定。茉迪忽然面露微笑。她知道他的綽號叫小偵探布隆維斯特,就和阿斯特麗特·林格倫書中的偵探主角同名。如今她明白為什麼了。
「但你打算去查出來?」
「如果我辦得到的話。你可以轉告包柏藍斯基巡官。」「我會的。如果莎蘭德和你聯絡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們。」「我想她不會找我,向我坦承她犯罪,但假如她這麼做,我會盡一切力量說服她投案。到時候我也會盡可能地支援她——她會需要朋友。」「如果她說自己無罪呢?」
「那麼我只希望她散樹發生的事情提供些許線索。」「布隆維斯特先生,就當我們私下聊聊,希望你能瞭解我們非逮捕莎蘭德不可,所以如果她與你聯絡,你千萬別做傻事。萬一你猜測錯誤,這幾起命案確實是她所為,你可能會遭遇莫大危險。」布隆維斯特點點頭。
「希望我們無須監視你。當然了,你也應該知道協助逃犯是違法的。與任何因殺人而遭通緝者同謀是一項重罪。」「至於我呢,則希望你們能投入一點時間,檢視莎蘭德與這些命案無關的可能性。」
「我們會的。下一個問題。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達格工作時用的是哪種電腦?」
「他有一台二手的白色麥金塔筆記本500,十四寸屏。和我的同一型,只是屏幕較大。」布隆維斯特指向自己放在一旁桌上的電腦。「那你知不知道他把電腦放在哪裡?」
「他平常都裝在一個黑色軟背包裡。我猜應該在他的住處。」「沒有。會不會放在辦公室?」
「沒有,我已經檢查過他的辦公桌,絕對不在那裡。」他們沉默不語坐了片刻。
「這是否表示達格的電腦不見了?」最後布隆維斯特開口問道。布隆維斯特和瑪琳列出一份名單,上頭的人理論上都可能有動機殺害達格。他們將每個名字寫在大大的紙上,然後布隆維斯特再把紙貼到客廳牆上。這些人全都是男性,若非嫖客便是皮條客,而且書上都提及了。到了當晚八點,已經寫了三十七個人名,也已確認其中三十人的身份。另外七人,在達格的文章中以化名出現。至於身份已確認的人當中,有二十一人是曾在各種情況下蹂埔過某個女孩的嫖客。就該不該出書的考量而言,現實的問題在於許多論點所根據的資訊,只有達格和米亞知情。對於該主題瞭解較少——這是無可避免的——的作者,就得自行確認資訊的真實性。
他們估計已完成的文章內容,約有/又成可以出版,沒有太大問題,似千禧年》若想冒險發表剩下的兩成,便得多方奔走求證。他們並非懷疑內容造假,只不過是對於書中最爆炸性的發現背後的詳細查證情形,瞭解得並不充分。假如達格還在世,他們便可毫無疑問地出版,因為他和米亞可以輕易地處理與反駁任何異議。
布隆維斯特望向窗外,外頭天色已黑,還下著雨。他問瑪琳還想不想喝咖啡,她說不要了。
「稿子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她說:「但在指認達格和米亞的兇手方面,仍無絲毫進展。」
「可能是牆上那些人之一。」布隆維斯特說。
「也可能是和這本書毫無關聯的人。或者也可能是你的女朋友。」「莎蘭德。」布隆維斯特說。
瑪琳偷偷瞄他一眼。她已經在《千禧年》工作十八個月,進入雜誌社時,正值溫納斯壯事件的混亂時期。多年來她一直從事兼職工作,《千禧年》是第一份全職,做得相當出色。能在《千禧年》工作本身就是一種成就。她和愛莉卡與其他同事都相處融洽,卻唯獨和布隆維斯特在一起時略感不自在。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但《千禧年》的所有人當中,她覺得布隆維斯特是最孤僻、最難親近的一個。去年,他常常晚到,而且多半一個人坐在自己或愛莉卡的辦公室。由於他經常不在,因此她剛進雜誌社的前幾個月,看見他坐在電視攝影棚沙發上的機會似乎還多於真正碰面。他不喜歡員工說長道短,而且聽其他職員說起來,他似乎變了,變得更安靜、更難以交談。「如果要我試圖找出達格和米亞被射殺的原因,我就得對莎蘭德有多一點認識。我實在不知道從何開始,如果……」她沒有把話說完。布隆維斯特看著她,最後坐到與她成直角的扶手椅上,蹺起雙腳放到她的腳邊。
「你喜歡在《千禧年》工作嗎?」他這麼問道,令人措手不及。「我是說到現在為止,你已經替我們工作了一年半,但我一直東奔西跑的,始終沒有機會和你深談。」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她回答道:「你對我滿意嗎?」「愛莉卡和我都一再地說,我們從來沒有用過像你這麼難得的編輯助理。我們認為你真的是一塊寶。很抱歉之前沒有這樣告訴過你。」瑪琳露出滿意的笑容。從偉大的布隆維斯特口中聽到讚美之詞,著實令人愉快之至。
「但這好像不是我想問的。」她說。
「你對莎蘭德和《千禧年》的關係感到好奇。」「你從來沒提過,而愛莉卡對她也是守口如瓶。」布隆維斯特雙眼迎向她的目光。或許他和愛莉卡非常信任她,但有些事情他就是無法開誠佈公。
「我同意。」他說:「若想深入挖掘命案,你確實需要更多資訊。我是第一手消息來源,也是莎蘭德與達格和米亞中間的聯繫。好吧,你就問吧,我會盡可能地回答。若是無法回答,我也會老實說。」「為什麼對這一切如此保密?莉絲,莎蘭德是誰?而她和《千禧年》又有什麼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我僱用她調查一件非常複雜的案子,問題就在這裡,我不能告訴你她替我做什麼。這件事愛莉卡知道,她也信誓旦旦地保證守密。」
「兩年前·,·…那是在你踢爆溫納斯壯之前,我能否假設她的調查與那件案子有關?」
「不,你不應該作此假設。我既不會證實也不會否認,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是為了另一個全然無關的計劃而僱用莎蘭德,她也表現得十分傑出。」
「好吧,據我所聽說,當時你就像隱居在赫德史塔一般。那年夏天,赫德史塔卻並非完全不受媒體矚目,有海莉死而復生等等的消息。奇怪的是,我們《千禧年》對於她的重生竟隻字未提。」「我們之所以沒有寫關於海莉的報道,是因為她是我們的董事之一。仔細審視她的工作就交給其他媒體吧。至於莎蘭德,請你相信我,她在先前那個計劃中為我做的事,與安斯基德發生的事絕對無關。」「我當然相信你。」
「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猜測,不要妄斷,只要知道她為我工作,而我不能也不願討論工作的內容,這樣就好了。她另外替我做了一點事,那段期間她還救了我一命,我沒有誇張。」
瑪琳詫異地抬起頭來。在公司裡,她根本沒聽說過這件事。「也就是說你對她認識頗深?」
「我想應該和其他人對她的瞭解一樣多。」布隆維斯特說:「她是我所見過最封閉的人。」
他跳起來,望向漆黑的戶外。
「不曉得你想不想喝,但我想調一杯伏特加萊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聽起來比再來一杯咖啡好多了。」
復活節的週末,阿曼斯基在布利德島上的小屋想著莎蘭德。他的孩子都大了,也都選擇不和父母一起度假。他結婚二十五年的妻子蕾娃也注意到,他有時似乎失了神,和他說話的時候,他會陷於沉思並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每天都開車到最近的商店買報紙,然後坐在陽台上的窗邊讀著有關追捕莎蘭德的新聞。
令阿曼斯基失望的是自己對莎蘭德竟誤判得如此離譜。早在幾年前他便知道她有精神上的問題,想到她可能粗暴戲待甚至嚴重傷害某個威脅到她的人,他並不感到意外;想到她攻擊自己的監護人——她肯定將他視為干涉她事務的人——就某個理智層面而言,也可以理解。只要是企圖控制她的生活,她都會認為是挑釁並可能帶有敵意。但話說回來,他怎麼也想不通是什麼原因促使她射殺那兩個人,因為根據各種已知信息,她根本不認識他們。
阿曼斯基一直在等待莎蘭德與安斯基德那對男女之間的聯繫出現,也許其中一人或者兩人其實與她有某種關聯,又或者是有一人刺激她展現暴力。但報上始終沒有出現這樣的聯繫,反而有人臆測這名精神異常的女子想必是精神崩潰之類的。
他打了兩次電話給包柏藍斯基巡官,詢問調查進展,但就連調查的負責人也無法告訴他莎蘭德與安斯基德那對男女的關係。布隆維斯特認識莎蘭德,也認識那對男女,但毫無跡象顯示莎蘭德認識或甚至聽說過達格與米亞。若非凶器上有她的指紋,而她與第一名被害人畢爾曼的關係又毫無爭議,警方恐怕也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了。
「我們作個總結吧。」她說:「現在的任務就是查明是否真如警方所說,是莎蘭德殺害了達格與米亞。該從何開始呢?」「就把它當做挖掘工作吧。我們無須自己進行調查,但卻得掌握警方發現的一切,並巧妙地打聽出他們知道些什麼。其實和平常的工作沒兩樣,只不過不一定要把我們的發現全都公佈出來。」「但倘若莎蘭德是兇手,她和達格、米亞之間必然有重大關聯。而他們之間的唯一聯繫卻是你。」
「事實上我根本不是什麼聯繫。我已經一年多沒和莎蘭德說話,她又怎麼會知道他們的存在,我並沒有……」
布隆維斯特忽然打住。莉絲·莎蘭德:世界級的黑客。他想到自己的筆記本裡面全是他和達格的書信往來,還有書的各種內容版本和一個存有米亞論文的文件。他無法得知莎蘭德是否侵入了他的電腦,但假設她發現了他認識達格,又有什麼理由要殺死他和米亞呢?相反地,他們正在寫一份關於婦女受暴力對待的報告,莎蘭德應該無論如何都會鼓勵他們才對。假如布隆維斯特真的瞭解她的話。「你好像想到什麼了?」瑪琳說。
他不打算將莎蘭德在電腦方面的天賦告訴她。
「沒有,我只是累了,有點恍惚。」他回答。
「現在呢,你的莎蘭德涉嫌殺死的不止達格和米亞,還有她的監護人,這方面的關聯就非常明顯了。你對這位監護人有何瞭解?」「一無所知。我從未聽說過他,甚至不知道她有監護人。」「不過若說殺死他們三人的另有其人,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即便有人為了文章內容殺死達格和米亞,不管兇手是誰,也毫無理由將莎蘭德的監護人一併殺死。」
「我知道,我自己也為此煩惱得要命。但我至少能想出一個可能性,是另一人同時殺害達格、米亞還有莎蘭德的監護人。」
「說來聽聽。」
「假設達格和米亞是因為到處打探性交易而遇害,而莎蘭德也因為某個原因牽涉其中。如果畢爾曼是莎蘭德的監護人,那麼她便有可能向他透露,因而使他成為證人或得知某事,結果導致殺身之禍。」「我明白你的意思。」瑪琳說道:「可是你毫無證據能夠證明這個論點。」
「沒有,絲毫沒有。」
「所以你是怎麼想的?她有罪或無罪?」
布隆維斯特思考良久。
「如果你是問我她有沒有能力殺人,答案是肯定的。莎蘭德的性格有些凶暴,我親眼見過她暴力的一面·,·…」「她救你的時候嗎?」
布隆維斯特看著她。
「我不能告訴你詳細情形。總之當時有個人正要殺我,眼看就要成功了。多虧莎蘭德介入,用高爾夫球桿把他打得不省人事。」「這些事你完全沒有向警方透露?」
「完全沒有。而且這事也只能夠你知我知。」他眼神銳利地望著她。「瑪琳,這點你得讓我信得過。」
「我們談論的一切,我都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不只是我的老闆,我也很喜歡你,我不想做任何可能傷害你的事。」「我很抱歉。」
「不要再道歉了。」
他笑了笑,隨即又轉趨嚴肅。「我相信那是逼不得已,她必須殺死那個人來保護我,但我同時也相信她相當理性。性格古怪,那是當然的,但根據她自己的原則,她是百分之百理性。她會做出可怕的暴力行為是因為出於必要,而不是她想這麼做。她會殺人,一定是受到過度的威脅或挑釁。」
他思考了好一會兒,瑪琳則耐心地注視著他。
「我對那個律師毫無瞭解,無法替他發言。但我實在無法想像達格和米亞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或刺激,我覺得不可能。」他們靜靜地坐了很長時間。後來瑪琳看看手錶,發現已經九點半。「很晚了,我得回家了。」
「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我們明天再繼續篩檢吧。沒關係,碗盤就放著,我來收拾。」
復活節前夕的星期六夜晚,阿曼斯基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著蕾娃的蔚聲。他就是想不通這出慘劇。最後他起身穿上拖鞋和睡袍,走進客廳。空氣沁涼,他往皂石爐裡添加了幾塊柴火,開了一瓶啤酒,然後坐下來凝望外頭佛魯松海峽的暗沉海水。
我又知道些什麼呢?
莎蘭德的性情反覆,難以預料,這一點毫無疑問。二00三年冬天不知發生什麼事,她不再為他工作,還出國休息,失蹤了一整年。她的驟然離去似乎和布隆維斯特有些關聯,但連他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
她回國後來看他,說自己「經濟獨立」,意思應該是說她有足夠的錢過一陣子。
她一直定期地去看潘格蘭,卻沒有和布隆維斯特聯絡。她射殺了三個人,其中兩人似乎與她並不相識。一點道理也沒有。
阿曼斯基喝了一口啤酒,點燃了一根小雪茄煙。他感到內疚,也因此情緒低落。
包柏藍斯基找上門時,阿曼斯基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所知全盤托出,好讓莎蘭德早日落網。他認定她必須落網,而且愈早愈好。但心裡又過意不去,因為自己似乎太貶低她,竟然毫不懷疑便輕信了她有罪的假設。阿曼斯基是個現實主義者,倘若警方告訴他某人涉嫌謀殺,多半就是真的,所以莎蘭德有罪。
但警方好像沒有考慮到她也許自認為有正當理由,也沒有考慮到她之所以發狂或許有其情可憫的情況或合理的解釋。警方打算要做的是逮捕她並證明她開槍,而非探究她的內心層面。若能找到犯罪動機,他們會很滿意,但即使找不到,他們也已準備將她的瘋狂殺人解釋為精神異常的結果。一思及此,他搖了搖頭,無法接受她是個瘋狂殺人魔的念頭。莎蘭德做任何事從未違背自己的意願,也總會將後果想得一清二楚。
古怪,的確是。瘋狂,不對。
所以其中必有原因,不管這個原因在不認識她的人看來是多麼難以理解。
凌晨兩點左右,他作出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