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紋身的女孩 正文 尾聲:最後審核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至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
    《千禧年》對於溫納斯壯的特別報道整整佔了四十六頁的篇幅,在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像定時炸彈似的爆炸了。主要內容由布隆維斯特與愛莉卡共同署名。最初幾個小時,媒體根本不知如何處理這篇獨家新聞。就在一年前,類似的報道讓布隆維斯特吃上誹謗官司被判刑,似乎也導致他被《千禧年》解雇。因此,一般認為他的可信度很低。如今同一份雜誌又刊出同一名記者的文章,而且比前一篇為他惹來莫大麻煩的文章提出更嚴重的指控,其中有些部分甚至荒謬到違反一般人的常識。瑞典媒體全都靜觀其變,充滿不信任。

    但當晚TV4的「SHE」節目率先針對布隆維斯特的指控重點,播出十一分鐘的摘要報道。幾天前,愛莉卡已經和主持人吃過飯,並預先提供了獨家消息。

    TV4的報道搶先了國營新聞頻道一步,後者直到九點新聞才趕搭順風車。這時候,TT通訊社也已發出第一篇新聞稿,標題起得十分謹慎:《遭判刑的記者指控資本家犯重罪》。報道內容改寫自電視新聞,但由於TT提及此議題,使得保守的日報與十幾家較大規模的地方報紙如火如荼展開行動,趁著報紙付印前重新編排頭版。在此之前,各報社或多或少決定忽略《千禧年》的說法。

    自由派的日報以社論形式評論《千禧年》的獨家報道,那是在中午過後不久由總編輯親自執筆寫的。後來,總編輯去參加一個晚宴時,TV4開始播報新聞。秘書不斷地打電話告訴他,布隆維斯特的說法「也許有些內幕」,他卻置之不理,還用後來成為經典的名言反駁道:「胡說,要是真有什麼,我們的財經記者老早就發現了。」於是,自由派總編輯的社論成了全國唯一猛烈抨擊《千禧年》說法的媒體言論。社論中的用詞包含了諸如:私人宿怨、以犯罪態度草率報道,並要求採取措施嚴懲那些無端指控良民的違法亂紀者。但這也是該總編輯在隨之而來的辯論中唯一的貢獻。

    當天晚上,《千禧年》編輯部全員出動。根據原訂計劃,只有愛莉卡和新任執行編輯艾瑞森需要坐鎮辦公室接電話。但是到了晚上十點,所有員工都在辦公室,另外還有四名昔日員工與六個固定的自由撰稿人在場。半夜十二點,克裡斯特開了一瓶香檳,就在此時,一名舊識送來某晚報的一份預排稿,以十六頁的篇幅探討溫納斯壯事件,標題為:《金融界黑道》。第二天晚報出爐時,媒體立刻爆發一陣前所未見的狂熱。

    艾瑞森的結論是:她在《千禧年》將會工作得很愉快。

    接下來一個星期,由於警方開始調查證券欺詐行為,檢察官被召集到一塊,瑞典股市出現了恐慌性賣壓。出刊兩天後,商業部長針對「溫納斯壯事件」發表聲明。

    然而,這波狂熱並不意味著媒體對《千禧年》的報道照單全收,毫無批評——因為他們披露的事著實太嚴重了。但和前一次不同的是,這回《千禧年》能夠提出令人信服的舉證:溫納斯壯本人的電子郵件及其電腦內容的複印件,其中包括在開曼群島與其他二十幾國的銀行秘密資產的資產負債表、秘密協定,還有其他一些比較謹慎的不當獲利者絕不可能存留在硬盤中的大錯誤。不久態勢便很明朗了,假如《千禧年》的主張到了上訴法院仍站得住腳——所有人也都認為此案遲早會進入上訴法院——這顯然是自一九三二年克羅伊格垮台1,在瑞典金融界破滅的最大泡沫。「溫納斯壯事件」使得哥達銀行的混亂問題與「信託人」投資公司的欺詐案全都相形失色。他的欺詐行為規模實在太大,誰也不敢預測違反了多少條法規。

    這是瑞典新聞界第一次在報道金融新聞時,使用「有組織的犯罪」、「黑道」與「盜匪王國」等字眼。溫納斯壯和他那些年輕的證券經紀人、合夥人與穿著阿瑪尼西裝的律師,全都成了一群不良分子。

    媒體剛開始發燒的前幾天,布隆維斯特躲得不見蹤影。他不回電子郵件,打電話也不接。《千禧年》便由愛莉卡全權代表發言,當她接受瑞典全國性的媒體與重要的地方報紙,以及後來愈來愈多的海外媒體訪問時,口氣就像只滿足得呼嚕呼嚕叫的貓。每當被問及《千禧年》如何獲得那許多私人與內部文件時,她總是以不能洩漏消息來源作為答覆。

    當有人問到前一年揭發溫納斯壯的報道何以出那麼大紕漏時,她回答得更加含糊。她絕不說謊,但或許並不完全實話實說。私底下,不面對麥克風時,她會說出一些令人猜不透的話語,幾經拼湊便可能讓人驟下結論,也因此生出一個謠言,而且很快染上傳奇色彩:據說布隆維斯特在法庭上不作任何辯護,並甘願入獄服刑,繳納大筆罰金,是因為他若提出證據,必然會暴露消息來源的身份。有人拿他與那些寧可坐牢也不洩漏消息來源的美國媒體典範相提並論,甚至以荒唐無比的諂媚字眼將他形容為英雄,令他十分尷尬。但現在不是澄清誤會的時候。

    有一點倒是所有人都認同:提出證明文件的一定是溫納斯壯最信任的人之一。於是大家又開始討論「深喉嚨」的身份:感到不滿的同事、律師,甚至溫納斯壯染上毒癮的女兒,以及其他家人,都被列入可能人選。不過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對此均未發表意見。

    愛莉卡愉快地微笑著,因為當媒體發燒的第三天,某晚報註銷「《千禧年》的復仇」的標題時,她就知道他們贏了。這篇文章以逢迎的口吻描述該雜誌社與其員工,還附上了一張愛莉卡特別好看的照片,並封她為「調查報道之後」。這種事特別容易博得娛樂新聞版面,還有人提到新聞大獎。

    《千禧年》第一回合火力齊發後的第五天,布隆維斯特的新書《黑道銀行家》便在書店上架了。書是在九月與十月間那段焦躁狂熱的日子裡在沙港撰寫的,接著,又在十分倉促且極機密的情況下送交摩根戈瓦的霍爾維格斯瑞克拉姆印刷廠付梓。這是《千禧年》以自己的名稱出版的第一本書,獻詞十分奇怪:給莎莉,謝謝她讓我瞭解高爾夫球運動的好處。

    很厚的一本書,平裝本厚達六百零八頁。第一次印刷的兩千本幾乎注定是要賠錢,卻在幾天內便銷售一空,於是,愛莉卡又加印了一萬本。

    書評家們認為,布隆維斯特這回確實是鉚足全勁,因為書中公佈了大量的資料出處。就這方面而言,他們說得沒錯。書中有三分之二是附錄,而且全是複製自溫納斯壯電腦中的檔案數據。就在書出版的同一時間,《千禧年》也將溫納斯壯的電腦內容當成研究數據,以可下載的PDF檔案形式放到雜誌社網站上。

    布隆維斯特不尋常的缺席,其實是他和愛莉卡商量出來的媒體策略之一。全國每家報紙都在找他,直到書上市後,他才接受TV4的「SHE」節目獨家專訪,後者又再次搶先國營電視台。不過,提出的問題卻毫無阿諛奉承的味道。

    布隆維斯特看自己上節目的錄像時,特別喜歡其中一段對話。訪問過程現場直播,當時,斯德哥爾摩股市正不斷下殺,少數金融界的小毛頭還威脅要跳窗自殺。因此,主持人問他面對瑞典經濟即將崩盤的事實,《千禧年》該負什麼樣的責任。

    「認為瑞典經濟面臨崩盤的想法其實很荒謬。」布隆維斯特回答。

    TV4「SHE」節目的主持人似乎感到困惑。他給的並非她預期的答案模式,她只得臨場發揮。接下來的問題正如布隆維斯特所預料的。「這是瑞典股市有史以來最大的單日跌幅,你卻認為那是荒謬的想法?」

    「有兩件事要區分清楚:瑞典經濟和瑞典股市。瑞典經濟指的是這個國家每天生產的物品與提供的服務的總和,其中包括愛立信的電話、沃爾沃的汽車、斯凱食品公司的雞肉,以及從基律納到捨夫德的運輸。這些才是瑞典經濟,而且它的盛衰與一星期前一模一樣。」

    他稍作停頓,喝了口水,讓聽者有時間沉澱。

    「而股市則是迥然不同,既無經濟也無產品與服務,有的只是一群人的幻想,每小時每小時地去決定某某公司大概價值幾十億之類的。這與現實或瑞典經濟毫無關聯。」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股市暴跌也無所謂?」

    「對,完全無所謂。」布隆維斯特的聲音疲憊而無奈,聽起來有如某種神諭。接下來一年內,他這番話將會不斷被引述。接著,他又繼續說道:

    「這只是代表一群大投機客將他們的持股從瑞典公司轉移到德國公司,因此,有骨氣的記者就應該抓出這些金融之狼,譴責他們的背叛,因為正是他們有系統地,甚至是刻意地破壞瑞典經濟,以滿足他們客戶的利益考慮。」

    緊接著,TV4的「SHE」節目又犯了錯,提出的問題再度正中布隆維斯特下懷。

    「那麼你認為媒體沒有任何責任嗎?」

    「當然有,媒體責任重大。至少這二十年來,有非常多財經記者不僅迴避用放大鏡檢視溫納斯壯,甚至還發表愚蠢的、偶像崇拜的人物特寫幫助他建立聲譽。如果他們能做好分內的工作,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面。」

    布隆維斯特的現身可說是個轉折點。愛莉卡事後回想更加深信,儘管一星期以來《千禧年》已經上遍各大媒體頭版,卻是直到布隆維斯特上電視,冷靜地為自己辯護之後,瑞典媒體才承認他的報道內容確實站得住腳。他的態度為這篇報道訂定了方向。

    專訪過後,溫納斯壯事件不知不覺便從財經新聞部移到刑事記者的桌上。過去,一般刑事記者極少也或許從未寫過財經犯罪的報道,除非事涉俄國黑社會或南斯拉夫香煙走私犯。刑事記者通常不會去調查複雜的股市交易。某家晚報甚至將布隆維斯特的話照單全收,以四大版面描述證券經紀商中幾個最重要的玩家正在買進德國證券。報道下的標題是:《出賣國家》。所有的經紀商都受邀發表意見,卻個個都婉拒了。不過當日的股票交易量大減,有些經紀人想展現激進的愛國人士模樣,便開始逆向操作。布隆維斯特不禁放聲大笑。

    或許壓力著實太大,以至於一些穿著深色西裝、表情嚴肅的人全都面露憂色,打破由瑞典財經界最核心人士所組成的小圈子裡最重要的原則——針對某位同行發表意見。轉眼間,退休的企業領袖與銀行總裁全都上電視回答問題,試圖設立停損點。每個人都發覺事態嚴重,此時必須盡快與溫納斯壯集團保持距離,並處理掉手中持有的所有股票。溫納斯壯(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其實並非真正的企業家,他們的「小圈子」從未真正接納過他。有人指出他只不過是個來自諾蘭地區的勞工階級男孩,或許因為事業成功而昏了頭。有人形容他的行為是「個人的悲劇」,還有人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懷疑溫納斯壯多年,因為他太愛誇耀又喜歡裝模作樣。

    後續幾個星期中,《千禧年》的證據資料經過仔細檢驗,抽絲剝繭又重新拼湊後,證實由可疑公司組成的溫納斯壯王國與國際黑道核心有所關聯,從非法武器買賣,為南美毒梟洗錢,到紐約的賣淫都有他一份,甚至間接涉及墨西哥的兒童性交易。溫納斯壯旗下某家登記在塞浦路斯的公司,由於被揭發企圖在烏克蘭黑市購買濃縮鈾而引起軒然大波。溫納斯壯那些數不盡的可疑郵政信箱公司似乎無所不在,每冒出一個總與可疑的業務脫不了干係。

    愛莉卡認為此書是布隆維斯特最好的著作。雖然筆調不一致,有些地方遣詞用字也頗為拙劣——實在沒有時間潤稿——但書中洋溢著一股讀者絕不可能忽視的憤怒情緒。

    偶然間,布隆維斯特在「磨坊」酒吧前面遇見昔日對手一一前財經記者博格,當時他和愛莉卡、克裡斯特正要帶著雜誌社其他員工去慶祝聖露西亞節2由公司出錢讓大伙盡情喝個夠。博格的女伴看起來和莎蘭德年紀相仿,已經喝得爛醉。

    布隆維斯特明顯表露出對博格的厭惡。愛莉卡連忙挽起布隆維斯特的手臂帶他走進酒吧,阻止他展現男子氣概的架式。

    布隆維斯特暗下決心,一有機會就讓莎蘭德調查一下博格。純粹做做樣子。

    在整個媒體風暴期間,主角溫納斯壯大多時候都避不見面。《千禧年》出刊當天,這個企業家在一個完全無關的記者會上被迫對該篇文章發表看法。他聲稱文中的指控毫無根據,引用的證據資料也是偽造的。他並提醒所有人,就在一年前,這位記者才被判誹謗罪。

    在此之後,便全由溫納斯壯的律師來回答媒體的問題。布隆維斯特的書上市兩天後,開始不斷有人謠傳溫納斯壯已經離開瑞典。晚報還用了「逃離」的字眼。第二個星期,調查證券欺詐的瞥方試圖聯繫溫納斯壯,卻怎麼也找不到人。十二月中,警方證實對溫納斯壯正式展開追捕,並且在新年前一天透過國際刑警組織發出全面通緝令。就在同一天,溫納斯壯的一名顧問在阿蘭達機場登機前往倫敦時被捕。幾星期後,有個瑞典遊客自稱看見溫納斯壯在巴巴多斯的首都布裡奇頓坐上一輛出租車。為了證明自己所言屬實,該遊客還拿出一張遠距離拍攝的照片,裡頭有個戴太陽眼鏡、穿著敞開的白襯衫與淡色寬鬆長褲的白人。此人的身份無法確認,但晚報聯繫了特約記者,最終仍未能追蹤到這個逃亡的億萬富翁。

    六個月後,追捕行動終止。後來,溫納斯壯被人發現陳屍於西班牙馬貝拉的公寓內,他一直以維克多·弗萊明的名字居住於當地。他的頭部遭到近距離射擊三槍。根據西班牙警方陳述,他們猜測他是因為撞見歹徒行竊而遭殺害。

    莎蘭德對於溫納斯壯的死並不訝異。她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的死因可能與他無法領取開曼群島某家銀行的錢,而又需要這筆錢償還哥倫比亞的部分債務有關。若有人請莎蘭德協助追蹤溫納斯壯,她幾乎可以說出他每天的行蹤。她通過網絡跟隨他飛越十幾個國家,並從他的電子郵件中發覺他愈來愈絕望。就連布隆維斯特也想不到這個昔日的億萬富翁、今日的逃犯,竟愚蠢到隨身攜帶那台已遭徹底入侵的電腦。

    過了六個月,莎蘭德已厭倦了追蹤溫納斯壯,如今唯一的問題就是她本身應該涉入多深。溫納斯壯無疑是個超級大雜碎,但卻不是她的敵人,她不想捲入其中與他作對。她可以向布隆維斯特提供情報,但他很可能只會刊登一篇報道。她可以向警方提供情報,但極有可能讓溫納斯壯聞風再次逃逸,何況原則上,她不和警察打交道。

    然而,還有其他的債要清。她想到的是曾懷過身孕,又被人將頭強壓入浴缸水中的女服務員。

    溫納斯壯的屍體被發現前四天,她下定了決心。她打開手機,撥電話給邁阿密的一名律師,對方似乎是溫納斯壯極力想躲避的人之一。電話是秘書接的,她請她傳達一個隱晦的訊息。姓氏溫納斯壯,和一個位於馬貝拉的地址。如此而已。

    電視上正在報道溫納斯壯慘死的消息,她看到一半便關上電視,然後去煮咖啡,給自己做了一個肝醬黃瓜三明治。

    愛莉卡和克裡斯特忙著準備一年一度的聖誕活動,而布隆維斯特則坐在愛莉卡的椅子上,邊喝聖誕甜酒,邊在一旁觀看。所有的員工和許多固定的自由撰稿人都會收到聖誕禮物——今年的禮物是印有新的千禧年出版社標誌的肩背包。包完禮物後,他們坐下來寫了兩百張左右的卡片並貼上郵票,準備寄給印刷公司、攝影師與媒體同行。

    布隆維斯特抗拒了好長時間的誘惑,終於還是忍不住,拿起最後一張卡片,寫道:聖誕快樂,新年快樂。謝謝你這一年來的傑出表現。

    他簽了名,收件人是簡恩·達曼,由《財經雜誌》編輯部轉交。

    當晚布隆維斯特回到家時,看見一張郵包通知單。他第二天早上去領取,到了辦公室才打開。包裹裡有一片防蚊藥膏和一瓶賴默斯霍爾默白蘭地,還有張卡片寫道:「如果你沒有其他計劃,仲夏節前夕我會停泊在阿魯爾馬島。」署名是羅伯·林柏。

    依照慣例,《千禧年》辦公室會從聖誕節前一個星期一直休息到新年假期,但今年的情況卻不同。人數不多的員工承受著巨大壓力,每天都還有記者從世界各地打電話進來。聖誕夜前一天,布隆維斯特幾乎是無意間在《金融時報》上看到一篇文章,概述為了仔細審查溫納斯壯王國的瓦解而倉促組建的國際銀行委員會的調查結果。文章指出,委員會推測溫納斯壯很可能在事情曝光的前一刻就獲知消息。

    他在開曼群島克羅南菲爾德銀行的賬戶裡原本有兩億六千萬美元(約合瑞典克朗二十五億),卻在《千禧年》刊登報道的前一天清空了。

    這筆錢分散到許多賬戶,而且只有溫納斯壯本人可以提領,但他無須親自到銀行,只要出示一連串清算代號便可將錢轉到全世界任何銀行。錢已經轉到瑞士,並由一名女性同夥轉換成不記名私人債券。所有的清算代號都是連號。

    歐洲刑警組織已經對該名女性展開追捕,她使用的是偷來的英國護照,持有人姓名為莫妮卡·蕭爾斯,據說住的是蘇黎世最豪華的飯店之一,出手十分闊綽。監視器拍下了一張十分清楚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身材矮小,留著金色俏麗短髮,嘴唇寬厚,胸部豐滿,穿戴著時髦的設計師服飾與黃金首飾。

    布隆維斯特研究著相片,起先只是迅速一瞥,接著愈看愈感到可疑。幾秒鐘後,他從桌子抽屜摸出放大鏡,試圖從報上的圖片分辨出臉部特徵的細節。

    最後,他放下報紙,呆坐了幾分鐘說不出話來,接著卻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克裡斯特還從門邊探出頭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聖誕前一天的早上,布隆維斯特到阿斯塔去看前妻莫妮卡和女兒佩妮拉,順便交換禮物。佩妮拉得到她想要的電腦,是布隆維斯特和莫妮卡合買的。布隆維斯特的禮物有莫妮卡送的領帶和女兒送的歐克·愛華生的推理小說。這次和去年不同,他們全都因為媒體對《千禧年》的高度關注而興致高昂。他們一塊吃午餐。布隆維斯特偷偷瞟了佩妮拉一眼,自從她到赫德史塔找他之後,他們便未再見面。他這才發覺自己沒有找她母親談論關於她對謝萊夫特奧那個教派的狂熱。他不能告訴她們,正因為女兒對《聖經》的深厚知識,才讓他找到有關海莉失蹤的正確線索。從那時起,他便未曾與女兒交談過。

    他不是個好父親。

    午餐過後,他與女兒親吻道別,然後到斯魯森見莎蘭德。他們一塊去了沙港。《千禧年》炸彈引爆後,他們便很少見面。他們直到夜深了才抵達,並在此度過了聖誕假期。

    布隆維斯特一如往常是個令人愉快的伴侶,但莎蘭德有種不安的感覺,因為當她拿出一張十二萬克朗的支票還他錢時,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他們一塊散步到特洛維爾再走回來(莎蘭德認為是浪費時間),到一家旅館吃聖誕晚餐,然後回小屋點起爐火,播放貓王的CD,隨後便沉浸在平凡而熟練的性愛之中。偶爾仰頭喘息時,莎蘭德會試著分析自己的感覺。

    將布隆維斯特當情夫,她沒有問題。他們在肉體上顯然是互相吸引,而且他從未試圖指導她。

    她的問題是無法解釋自己對他的感覺。早在青春期之前,她就從未降低戒心讓另一個人如此靠近她。老實說,他有一種可以穿透她的防護網、引誘她談論私人事務與情感的能力,這點很令人氣惱。儘管她能理性地忽視他大多數的問題,卻也會談論自己,若換成另一個人,她是絕對不可能這麼做,即使以死脅迫也不可能。因此,她感到恐懼,彷彿全身赤裸,受他的意志左右。

    與此同時,當她低頭看著他睡著的模樣,聽著他的鼾聲時,又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信任另一個人類。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布隆維斯特絕不會利用對她的瞭解來傷害她。這不是他的本性。

    他們唯一沒有討論過的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她不敢開口,布隆維斯特也從未提及。

    第二天早上某一刻,她忽然有了可怕的領悟。她不知道事情如何發生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墜入情網。

    他年齡大她將近兩倍並不令她困擾。而此時他是瑞典最有新聞價值的人物,照片甚至上了《新聞週刊》封面,這也不令她困擾——反正只是一出肥皂劇。不過布隆維斯特並非她的色情幻想或白日夢,總得有個結果。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他怎麼會需要她?或許他和她在一起只是為了消磨時間,一面等候某個人生不像該死的鼠窩的人。

    她忽然體會到,當你的心膨脹欲裂時,那就是愛。

    當天上午,布隆維斯特醒得很晚,她已煮好咖啡,並買回了早餐麵包。他坐到餐桌旁加入她,卻立刻發覺她的態度有些不同一一變得比較拘謹了。他問她是否出了什麼事,她只是露出淡淡的、無法理解的神情。

    聖誕節後的第一天,布隆維斯特搭火車上赫德史塔。弗洛德到車站接他時,他穿了最暖和的衣服和夠保暖的冬鞋,前者以平淡的口氣恭賀他在媒體上的風光。這是自八月以來,他第一次造訪赫德史塔,而距離他的首次造訪幾乎已經整整一年了。他們禮貌寒暄,但也有許多未說出口的話,令布隆維斯特覺得不舒坦。

    一切都準備妥當,與弗洛德要處理的事只花了幾分鐘。弗洛德提議將錢存進一個便利的外國賬戶,但布隆維斯特堅持要當成正常、合法的費用付給公司。

    「我無法接受其他任何付款方式。」由於弗洛德仍想說服他,他便冷淡回應道。

    這趟來不純粹是為了錢。當初他和莎蘭德倉促離開海澤比,因此,他的衣服、書籍和一些私人物品仍留在小屋。

    范耶爾大病過後依然虛弱,但已回到家中,請了一名看護照顧。看護不許他走太遠的路,或爬樓梯,或談論任何可能令他情緒激動的話題。假期裡,他也微染風寒,因此被迫臥床休養。

    「不僅如此,她還很貴呢!」范耶爾抱怨道。

    布隆維斯特知道老人付得起這些錢——想想他這輩子交了多少稅。范耶爾起先賭氣地看著他,接著便放聲大笑。

    「唉呀,這些錢你完全得之無愧。我就知道。」

    「老實告訴你,我自己也沒想到能破解。」

    「我可不想謝你。」范耶爾說。

    「我也沒打算讓你謝我。我只是來告訴你,我想我的工作完成了。」

    范耶爾嘟起嘴唇,說道:「你還沒做完呢!」

    「我知道。」

    「你還沒寫范耶爾家族史,這是當初說好的。」

    「我知道。我不寫了。事實上是沒法寫,我沒法在寫家族史的時候,獨缺過去幾十年來最重要的事件。我怎能一邊寫著馬丁當總裁那段時期,一邊假裝不知道他的地下室有些什麼?而且若是寫出來,就一定會再次毀掉海莉的人生。」

    「我瞭解你的難處,也很感激你作出的決定。」

    「恭喜了,你終於成功收買我。我要銷毀我所有的筆記和我們之間的對話錄音。」

    「我並不認為你被收買了。」范耶爾說。

    「我覺得我是,實際上也算是吧!」

    「你必須在記者與普通人的角色間作選擇,我永遠無法封你的口。我敢說,如果你發現海莉有些許牽連,或者認為我是個白癡,你就會揭發我們。」

    布隆維斯特沒有答腔。

    「我們將來龍去脈告訴了西西莉亞。弗洛德和我很快就會走了,海莉會需要一點家族的力量。西西莉亞將在董事會上扮演積極的角色。從現在起,她將和海莉共同負責公司事務。」

    「她反應如何?」

    「她受到極大震撼,所以出國了一陣子。我甚至擔心她不回來了。」

    「但她回來了。」

    「馬丁是家族裡極少數真正和西西莉亞處得來的人之一,發現他的真面目令她難以承受。如今她也瞭解你為這個家族做了什麼。」

    布隆維斯特聳聳肩,不以為意。

    「謝謝你,麥可。」范耶爾說。

    「還有,我不能寫家族史也是因為我再也受不了范耶爾家族了。你倒是說說看,再次當上總裁感覺如何?」

    「這只是暫時的,不過……真希望我年輕一點。我每天只工作三小時。所有會議都在這個房裡進行,要是有人搗蛋,弗洛德就會再次出面當我的打手。」

    「那些年輕主管肯定嚇得發抖。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明白弗洛德不只是負責財務咨詢的老好人,也負責替你解決問題。」

    「沒錯。但是所有決定都是和海莉一起作出的,她才是在辦公室跑腿的人。」

    「她情況怎麼樣?」

    「她繼承了哥哥和母親的股份,掌握了公司百分之三十三的股權。」

    「這樣夠嗎?」

    「不知道。畢耶想要刁難她,亞歷山大發現自己有機會發揮影響力,便與畢耶結盟。我哥哥哈洛德得了癌症,將不久於人世。剩下的人當中只有他是較大股東,握有百分之七的股份,將來會由他的孩子繼承。西西莉亞和阿妮塔都會站在海莉這邊。」

    「那麼你們總共便能掌握多少,百分之四十五。」

    「以前家族裡從未有過這種投票結盟方式,將會有許多持有一兩個百分比的股東投票反對我們。二月的時候,海莉將會接下我的總裁職位。」

    「她不會快樂的。」

    「是的,但這是必要的。我們必須吸收一些新的合夥人和新的血液。我們也有機會和她在澳大利亞的公司合作。有很多可能性。」

    「海莉現在在哪裡?」

    「很不巧,她人在倫敦。不過,她也很想見你。」

    「如果她接替你的位子,一月董事會議上我們就能碰面了。」

    「我知道。」

    「我想,她知道除了愛莉卡之外,我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六十年代發生的事,而我認為愛莉卡也沒有必要知道。」

    「她確實知道這點,因為,麥可,你是個有道德感的人。」

    「不過也請你告訴她,從現在起,她做的每件事都可能上雜誌。范耶爾集團不可能不受監督。」

    「我會警告她。」

    布隆維斯特見范耶爾開始打瞌睡,便告辭離去。他將所有物品裝進兩個行李箱。最後一次關上小屋的門時,他停頓了一下,隨後走到西西莉亞住處敲門。她不在家。他拿出口袋筆記本,撕下一頁,寫道:祝你一切都好。請原諒我。麥可。然後將紙條放進信箱。馬丁的廚房窗口,亮著一盞電動聖誕蠟燭。

    他搭上最後一班列車回斯德哥爾摩。

    假期間,莎蘭德與全世界隔絕,不接電話也沒開電腦,卻花了兩天時間洗衣服、刷地板、打掃公寓。放了一年的比薩盒和報紙全都捆起來,搬到樓下。她總共拖出去六個黑色垃圾袋和二十個裝滿報紙的紙袋,感覺好像下定決心過新生活。她打算買棟新公寓——如果找到合適的地方的話——但在此之前,舊住處將會煥然一新,成為她記憶中最乾淨亮眼的一次。

    接下來,她像癱瘓似的坐著沉思。她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渴望布隆維斯特來按門鈴……然後呢?將她高舉起來,擁在懷中?熱情地將她帶進房間,扯掉她的衣服?不,她真的只希望有他作伴。她想聽到他說喜歡這樣的她,說她是他的世界與生命中特殊的人。她希望他對她表達一些愛意,而不只是友誼與同事情誼。我瘋了,她心想。

    她對自己沒信心。布隆維斯特的世界裡全是有正當職業的人,有規律生活與許多成人特色的人。他的朋友會做事,會上電視,還會擬新聞標題。你怎麼會需要我?莎蘭德最大的恐懼就是怕別人嘲笑她的感情,這種恐懼感已經巨大而深沉到近乎病態。突然間,她小心翼翼建構起來的自信心似乎就此崩解。

    就在這個時候,她作出決定。她耗了幾個小時才鼓起必要的勇氣,但她非得去見他,將自己的感覺告訴他不可。

    其他一切都令她無法容忍。

    她需要找個借口去敲他的門。她還沒送他聖誕禮物,但她知道要買什麼。她在舊貨商店看過一些有立體圖案的五十年代金屬廣告招牌,其中一個呈現的是貓王背著吉他,還有一個卡通氣球上面寫著:心碎旅館3她不懂室內裝潢,但就連她都看得出這塊招牌擺在沙港小屋內再合適不過。原價七百八十克朗,她根據原則殺價殺到七百。她請店家包裝後,夾在腋下,便往他位於貝爾曼路的住處走去。

    到了霍恩斯路,她無意間瞥向「咖啡吧」,正好瞧見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一前一後走出來。他不知說了什麼,她開懷大笑,還伸手摟住他的腰,親親他的臉頰。他們轉進布蘭契爾卡路,朝貝爾曼路方向前進。兩人的肢體語言毫無誤解的空間——他們心裡想什麼已非常明顯。

    痛楚來得又急又猛,莎蘭德頓時停下腳步無法動彈。她想要隨後追上去,用金屬招牌的尖銳邊緣將愛莉卡的頭切成兩半。思緒在她內心不斷旋轉,但她沒有行動。分析後果。最後她冷靜下來。

    「莎蘭德,你這個可憐的笨蛋!」

    她大聲喊出。她轉過身往剛剛整理得一塵不染的家走去。經過辛肯斯達姆路時,天空開始飄雪。她隨手將貓王丟進了垃圾桶——

    註釋:

    1瑞典「火柴大王」克羅伊格(Kreuger)於一九三二年因破產而自殺之後,對世界各地投資人與公司造成重大衝擊。

    2每年的十二月十三日,是瑞典一年當中黑夜最長的一天,當天大家會一起狂歡,期盼黑夜過去,光明到來。

    3heartbreakhotel,貓王在一九五六年的招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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