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紋身的女孩 正文 第十八章 六月十八日星期三
    莎蘭德從無夢的睡眠中驚醒,覺得有點噁心。她不用轉頭就知道咪咪已經出門上班,但她的氣味仍殘留在空氣不流通的臥室裡。前一天晚上,莎蘭德和「邪惡手指」團員們在「磨坊」喝了太多啤酒。咪咪是在打烊前不久出現的,後來跟著她回家上床。

    和咪咪不同的是,莎蘭德始終沒把自己當成女同志。她從未認真想過自己是異性戀、同性戀或甚至雙性戀。她根本不在乎這些標籤,更不認為自己和誰過夜干他人何事。如果非要選擇不可,她比較喜歡男生——統計起來,男生人數也比較多。唯一的問題是很難找到一個不是壞蛋、床上功夫又好的男生;咪咪剛好兩者兼具,還激發了莎蘭德的性慾。她們倆是一年前在同志遊行活動上一個啤酒攤位認識的,咪咪也是莎蘭德唯一曾介紹給「邪惡手指」的人。但對兩人而言,彼此仍只是偶爾玩玩的伴。躺在咪咪那溫暖、柔軟的身體旁邊感覺很舒服,莎蘭德不介意與她一同醒來、一同吃早餐。

    時鐘顯示九點半,她正納悶是被什麼聲音吵醒時,門鈴又響了。她嚇得坐起身來。從來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按她家門鈴,甚至幾乎沒有人按過她家門鈴。她用床單裹住身體,搖搖晃晃走到門廳開門。她雙眼直視著布隆維斯特,驚恐的感覺迅速躥遍全身,不由得倒退一步。

    「早安,莎蘭德小姐。」他愉快地打招呼。「看來你昨晚玩到很晚。我可以進來嗎?」

    未等她回答,他便走進去隨手將門帶上。他好奇地看著門廳地板上那堆衣服和裝滿報紙、堆積如山的袋子,然後從臥室門口往內瞟了一眼,而莎蘭德的世界卻開始反向旋轉。怎麼會?什麼事?是誰?布隆維斯特見她如此驚惶失措頗覺有趣。

    「我想你應該還沒吃早餐,所以帶了幾個貝果三明治。一個是烤牛肉,一個是火雞肉加第戎芥末醬,還有一個酪梨素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他走進她的廚房,動手洗起咖啡壺。「你咖啡放在哪裡?」他問道。莎蘭德凍僵似的站在門廳,直到聽見水龍頭的水聲,才很快地往前跨三大步。

    「住手!馬上住手!」她發覺自己喊得太大聲,隨即壓低聲音。「去你的,你不能這樣闖進別人家裡,我們根本不認識。」

    布隆維斯特停下手邊動作,拿著水壺,轉身面向她。

    「錯了!你應該比任何人都還認識我,不是嗎?」

    他又轉身將水倒進咖啡壺,接著開始打開櫥櫃找咖啡。「說到這個,我知道你是怎麼做的。我知道你的秘密。」

    莎蘭德閉上眼睛,暗自希望腳下的地板不要再傾斜。她現在處於精神麻痺狀態。她在宿醉。這情況不是真的,她的大腦拒絕運作。她從未和調查對像面對面。他竟知道我住哪裡!他就站在她家廚房。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他竟知道我是誰!

    她感覺到床單往下滑,連忙又拉緊一點。他說了一些話,但她起初沒有聽懂。「我們得談談。」他又說一遍:「不過我想你最好先沖個澡。」

    她試著把話說得有條理。「你聽好了——如果你想找麻煩,那就找錯人了。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你應該去找我老闆。」

    他舉起雙手,世界通用的手勢,象徵和平或者我沒有武器。

    「我已經和阿曼斯基談過了。對了,他要你打電話給他——昨晚他打來你沒接。」

    他靠上前來,她並未感覺到任何威脅,卻仍退後一步。他拉起她的手臂,帶她走到浴室門口。她不喜歡任何人未經她允許就碰她。

    「我不想找麻煩。」他說:「但我很急著想跟你談談,我是說等你清醒的時候。你穿好衣服以後,咖啡就煮好了。先去洗澡吧,快!」

    她順從地照他的話做。莉絲·莎蘭德從未順從過,她心想。

    她靠在浴室門上,努力集中思緒。她的震驚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程度。慢慢地,她發覺沖澡不僅是個好建議,經過一夜激情後這也是必要的。洗完後,她溜進臥室穿上牛仔褲和一件印著「世界末日在昨天——今天有更嚴重的問題」標語的T恤。

    她停頓了一下,開始搜索披掛在椅子上的皮夾克,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電擊棒,檢查是否裝了電池後,塞進牛仔褲的後側口袋。此時公寓裡已瀰漫著咖啡香,她深吸一口氣,走回廚房。

    「你從來不打掃嗎?」他問道。

    他把髒盤子和煙灰缸全堆進碗槽,舊的牛奶紙盒丟進垃圾袋,並清除桌上五個星期的報紙。他把桌子擦洗乾淨後,擺上杯子和——他的確不是開玩笑——貝果。好吧,就看看你想幹什麼。她和他面對面坐下。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烤牛肉、火雞肉或素食?」

    「烤牛肉。〞

    「那我就吃火雞肉。」

    他們靜靜吃著,一面打量對方。吃完烤牛肉,她又吃了半個素食,然後從窗台拿起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根。

    他先打破沉默。「我的調查功力可能沒有你好,不過我至少查出你不是素食者,也不像弗洛德先生以為的有厭食傾向。我會把這項訊息列入我的報告。」

    莎蘭德瞪著他,見他如此興味盎然不禁撇嘴笑了笑。現在的情況實在太莫名其妙。她吸著咖啡。他有雙和善的眼睛。她心想無論如何,他都不像壞人。而且根據她所作的私調,也毫無跡象顯示他是個會打女朋友或有暴力傾向之類的壞蛋。她提醒自己她才是掌握一切訊息的人。知識就是力量。

    「你在笑什麼?」她問道。

    「對不起。其實我本來並不打算像這樣闖進來,我並不想讓你受驚嚇。但你真應該看看你開門時候的臉。實在太有趣了!」

    沉默不語。出乎莎蘭德意外的是,她忽然覺得他的不請自來尚可接受——至少不會令人感到不快。

    「你就把它當成是我對你隨意打探我私生活的報復吧!」他說:「你害怕嗎?」

    「一點也不。」莎蘭德回答。

    「那好。我來這裡不是給你找麻煩的。」

    「要是你膽敢企圖傷害我,我就會讓你好看。你會後悔的。」

    布隆維斯特仔細觀察她。她約莫一百五十公分高一點,如果他是破門而入的歹徒,她恐怕無力抵抗。但她的眼神卻是平靜不帶感情。

    「那就不必了。」他終於說道:「我只是想跟你談談。如果你希望我離開,只要說一聲就行了。真是奇怪,不過……算了,沒事……」

    「怎麼了?」

    「聽起來也許很瘋狂,不過四天前我都還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存在,然後我讀了你對我的分析報告。」他伸手到肩背包裡拿出報告。「讀起來並不愉快。」

    他朝著廚房窗外看了一會。「可以跟你討根煙嗎?」她將香煙包推過桌面。

    「你剛才說我們彼此不認識,我說不,我們認識。」他指著報告。「我不能跟你比。我只作了快速的例行查證,查出你的住址、生日等等基本資料,但你肯定非常瞭解我。真該死!裡頭有很多私密的事,只有我最親近的朋友才知道。結果現在我就坐在你的廚房裡,和你一起吃貝果。我們才剛認識半小時,但我卻覺得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

    「你的眼睛很美。」他說。

    「你的眼睛也很和善。」她說。

    接著沉默良久。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忽然開口。

    小偵探——她記得他的綽號,但壓制住了說出來的衝動——神情頓時變得嚴肅,看起來也很疲倦。他走進她公寓時所展現的自信已經消失不見。胡鬧逗趣已結束,或至少是暫擱一旁。她感覺到他正專注地打量她。

    莎蘭德覺得自己只是強作鎮定,其實並不能完全掌控焦慮的情緒。這名不速之客的來訪,讓她感受到在工作上從未有過的震撼。監視人是她的謀生之道,但事實上她從不認為自己為阿曼斯基做的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反倒比較像是複雜的消遣,像一種嗜好。

    事實是她喜歡挖掘他人的生活,找出他們試圖隱藏的秘密。就她記憶所及,她一直都在做這件事-——無論形式為何。到今天她還繼續在做,不只在阿曼斯基派給她任務的時候,有時候也會純粹為了好玩去做。這讓她感到刺激,就好像一個複雜的電腦遊戲,只不過面對的是真人罷了。不料她的消遣對像之一現在就坐在她的廚房,請她吃貝果。實在荒謬至極。

    「我遇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布隆維斯特說:「告訴我,你替弗洛德先生調查我的時候,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

    「目的是為了查清我的所有底細,因為弗洛德,或者應該說他的僱主,想給我一份兼職工作。」

    「喔。」

    他對著她淡淡一笑。

    「你和我應該找一天談談探人隱私的道德問題。不過現在我有另一個問題。他們請我做,而我也莫名其妙接受的工作,無疑是我所接過的最奇怪的任務。在我透露更多之前,我得確認我能相信你。可以嗎,莉絲?」

    「什麼意思?」

    「阿曼斯基說你百分之百可靠,但我還是想問問你。我若將秘密告訴你,你可以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嗎?」

    「等等。你和德拉根談過?是他讓你來的?」我非殺了你不可,你這該死又愚蠢的亞美尼亞人!

    「不算是。又不是只有你才查得到別人的住址,是我自己從國家戶籍資料中查到的。總共有三個莉絲·莎蘭德,另外兩個條件不符。不過昨天我和阿曼斯基長談過,他也以為我是因為你查探我的私生活而來找碴。最後好不容易才讓他相信我有正當理由。」

    「是什麼?」

    「我剛才也說了,弗洛德的僱主請我做一件事,我進行到現在,需要找一個高明的調查員。弗洛德提起你,說你很不錯。他不是故意讓你曝光,只是不小心說出口。我向阿曼斯基解釋過了,他完全同意,並試著打電話給你。所以我就來了。你願意的話可以現在打給他。」

    莎蘭德費了一會兒工夫才在咪咪從她身上剝下的衣服堆中找到手機。布隆維斯特一面在屋裡踱步,一面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尷尬地搜尋。她的傢俱一團亂,彷彿全都錯了位。客廳裡有張勉強堪稱書桌的桌子,上頭有一台先進的筆記本電腦。架子上有一台CD播放器,CD的收藏少得可憐,只有十張他從未聽過的樂團的專輯,封面上的樂手有如來自外層空間的吸血鬼。她對音樂應該不太感興趣。

    莎蘭德發現阿曼斯基昨晚打了七通電話,今天早上打了兩通。她按了他的號碼,而布隆維斯特則靠在門框上聽著他們的對話。

    「是我……對不起……對……關掉了……我知道,他想僱用我……不是,他現在就站在我家客廳裡面,我的老天……」她提高聲量。「德拉根,我還在宿醉,頭很痛,所以拜託你別玩遊戲,你到底同不同意這個工作?……謝謝。」

    莎蘭德經由房門看見布隆維斯特在客廳裡一下拿CD看,一下從書架取下書來。他剛剛發現一罐棕色藥瓶,沒有標籤,便舉高到燈光下晃了晃。眼看他就要打開瓶蓋,她連忙伸手搶過來。她回到廚房坐下,揉著額頭,直到他也跟過來。

    「規矩很簡單。」她說:「你和我或和阿曼斯基說的話絕不會有第三者知道。我們會簽一份合約,聲明米爾頓安保保證保密。在我決定要不要替你工作之前,我想先聽聽工作內容。不管我接不接這份工作,只要你不是從事任何重大犯罪行為,我也答應你絕不洩漏。但若是犯罪行為,我會向德拉根報告,他也會向警方報案。」

    「好。」他遲疑了一下。「阿曼斯基可能並不完全知道我僱用你做什麼……」

    「他說是某種歷史研究。」

    「對,這樣說沒錯。我希望你幫我找出一個殺人犯。」

    布隆維斯特利用一小時解釋海莉案錯綜複雜的情節,毫無保留。他獲得弗洛德的許可僱用她,那麼就得完全信任她。

    他將西西莉亞的一切全盤托出,也說出他在海莉的窗口看到她的臉,並盡可能詳細地將她的性格告訴莎蘭德。她在嫌疑人名單——他的名單——中的名次已大大提升,但他仍不敢相信當時還只是少女的她,竟會和一名活躍的殺人犯扯上關係。

    他將電話簿裡的名單拷貝一份給莎蘭德:「瑪格達——三二○一六;莎拉——三二一○九;R.J.——三○一一二;R.L.——三二○二七;瑪麗——三二○一八」。也給了她一份《利未記》章節的副本。

    「你要我做什麼?」

    「我已經確認出R.J.的身份——蕾貝卡·雅各布松。」他告訴她那五個數字的意義。「如果我猜得沒錯,我們將會發現另外四個受害人——瑪格達、莎拉、瑪麗和R.L。」

    「你認為她們全都遭到謀殺?」

    「如果其他數字與縮寫也證實是另外四起兇殺案的代號,那麼我們要找的應該是一個在五十年代——也許還有六十年代——相當活躍的殺人犯,而且和海莉有某種關聯。我找過《赫德史塔快報》的舊報紙,但唯一找到與赫德史塔有關的怪異刑案只有蕾貝卡謀殺案。我希望你繼續挖掘,就算找遍整個瑞典,也要找出其他名字與章節的意義。

    「莎蘭德面無表情地沉思良久,到最後布隆維斯特幾乎就要失去耐心。他正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人了,她終於抬起頭來。

    「我願意接這個工作,不過你得先和阿曼斯基簽約。」

    阿曼斯基將合約打印出來,讓布隆維斯特帶回赫德史塔給弗洛德簽名。他回到莎蘭德的辦公室時,看見他們倆正俯身埋首於她的筆記本電腦,布隆維斯特的手搭在她肩膀上——他碰觸了她的身體——面指著屏幕。阿曼斯基在走廊上停下來。

    布隆維斯特不知說了什麼,似乎讓莎蘭德十分吃驚,接著便放聲大笑。

    阿曼斯基從未聽她笑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博取她的信任,而她和布隆維斯特只不過認識五分鐘,竟然就和他有說有笑。在那當下,他忽然對布隆維斯特感到無比厭惡,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很意外。他站在門口輕咳一聲,然後放下合約封套。

    下午布隆維斯特進《千禧年》辦公室作短暫探訪。這是他第一次回來。步上那熟悉的階梯時,感覺非常奇怪。門上的密碼沒有變,因此他偷偷溜進去後,佇立片刻環顧四周。

    《千禧年》的辦公室呈L形排列。入口處是個寬敞的前廳,用處卻不大。那裡擺了兩張沙發,可以當成接待區。後方是小廚房兼用餐室,接著是衣帽間/洗手間,以及兩間擺放書架與檔案櫃的儲藏室。另外還有一張實習生用的桌子。人口的右手邊有一面玻璃牆連接克裡斯特的工作室,大小約八十平方米,有獨立出入門通往樓梯口。左手邊是編輯室,佔地約一百五十平方米,窗戶面向約特路。

    這些全是愛莉卡的設計,以玻璃隔出三個隔間給三名員工使用,其他人則共享一個開放空間。她自己選了最後面最大的一間,另一頭的房間則給了布隆維斯特。這是從人口唯一看得見的辦公室,看起來似乎還沒有人搬進去。

    第三間離得稍遠,是桑尼·馬格努森的辦公室,這幾年他一直是《千禧年》最成功的廣告業務員。他是愛莉卡精心挑選的人,給的薪水不高但有佣金。只是過去這一年,儘管他這個業務員再衝勁十足,雜誌社的廣告業績依舊一蹶不振,桑尼的收入也跟著慘跌。但他並未另謀出路,反而勒緊褲帶忠心堅守崗位。不像我這個引發崩盤的罪魁禍首,布隆維斯特暗想。

    他鼓起勇氣走進辦公室,裡頭幾乎空無一人。他可以看到愛莉卡坐在桌前,正在講電話。莫妮卡·尼爾森也坐在辦公桌前,她是個經驗豐富的記者,尤其擅長政治新聞。她可能是布隆維斯特所見過最憤世嫉俗的人,已經進《千禧年》九年,至今依舊生氣勃勃。亨利·柯特茲是編輯部最年輕的職員,兩年前從新聞傳播學院畢業後便直接進來實習,還說他只想在《千禧年》工作。愛莉卡沒有僱用他的預算,但還是在角落給他準備一張桌子,不久他成了正式的打雜工,再不久便升為採訪記者。

    他們二人見到他高興得歡呼起來,又是親臉頰又是拍背的,而且馬上問他是不是要回來上班了。不是,他只是順道來打個招呼,和老闆說幾句話。

    愛莉卡見到他也很高興,並問及范耶爾的情況。布隆維斯特知道的也就是弗洛德告知的情況:病情十分嚴重。

    「那麼你回這兒做什麼?」

    布隆維斯特有點尷尬。他去了米爾頓安保,因為只隔幾條街,心血來潮便來了。若要解釋他是去僱用一個曾經入侵他的電腦的安保顧問當研究助理,似乎太過複雜,因此只是聳聳肩,說是為了范耶爾相關事務到斯德哥爾摩來,馬上就得回去。他也問了雜誌社的運作情形。

    「除了廣告與訂閱方面的好消息之外,還有一片烏雲即將逼近。」

    「什麼烏雲?」

    「簡恩,達曼。」

    「那是當然。」

    「四月發佈亨利入股的消息之後,我和他談過。我不知道是達曼本性悲觀,或者事態更嚴重,他也許在玩什麼把戲。」

    「怎麼了?」

    「我說不出所以然,但就是無法再信任他。和范耶爾簽訂協議後,我和克裡斯特得決定是否告訴所有員工今年秋天沒有倒閉的危險,或是……」

    「或是只告訴一部分人。」

    「沒錯。也許是我太神經質,但我不想冒險讓達曼走漏消息。所以我們決定在公佈協議的同一天告知所有員工,也就是說我們保密了一個多月。」

    「所以呢?」

    「所以,這是他們在這一年內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每個人都高聲歡呼,除了達曼之外。當然了,我們的編輯部並不大,歡呼的有三個人,加上實習生,還有一個滿臉不高興,只因為我們沒有早點告訴大家。」

    「他其實也有理……」

    「我知道。可是他每天都在抱怨這件事,辦公室裡的士氣也受到影響。兩個星期後,我把他叫進辦公室,當著他的面說我之所以沒有早點告知員工,就是因為擔心他無法保守秘密。」

    「他反應如何?」

    「當然很生氣。我沒有退讓,並給了他最後通牒——他要是再不能心平氣和,就準備另找出路。」

    「結果呢?」

    「他冷靜下來了,可是卻獨來獨往,和其他人的關係變得緊張。克裡斯特受不了他,也毫不隱藏對他的厭惡。」

    「你懷疑達曼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們是一年前僱用他的,當時和溫納斯壯的麻煩事剛開始。我無法證明,但總覺得他不是在替我們工作。」

    「相信你的直覺。」

    「也許他只是不得其所,以至於把氣氛弄擰了。」

    「有可能。不過我承認當初僱用他是個錯誤。」

    半小時後,他開車北行經過斯魯森水閘。這輛車是向弗洛德的妻子借來的已有十年車齡的沃爾沃,她從未開過,只要布隆維斯特需要,隨時可以借用。

    假如他不夠警覺,可能很輕易便會忽略這些小細節:有些紙張似乎不像先前堆得那麼整齊,架上有個講義夾似乎有些移位;書桌抽屜整個關緊了——他很確定離開時,抽屜留了一公分的空隙。

    有人進過他的小屋。

    他鎖了門,不過這只是普通的舊鎖,幾乎任何人都能用螺絲起子撬開,何況誰知道有多少把鑰匙在外頭流通。他仔細巡視工作室,看看是否丟失了什麼。片刻後,發現一樣也不缺。

    然而確實有人進過屋子,翻過他的報告和講義夾。他把電腦帶走了,因此沒有受到入侵。他心裡冒出兩個疑問;會是誰?又得知了多少訊息?

    講義夾是范耶爾收藏的一部分,他出獄後又帶回賓館來,裡面並無新資料。他放在書桌內的筆記本對局外人而言或許有如天書——但搜他書桌的是局外人嗎?

    書桌正中央有一個塑料夾,裡面放了一份電話簿名單與《聖經》章節的複印件。這可嚴重了!無論是誰都會知道電話簿裡的密碼被破解了。

    那麼究竟是誰呢?

    范耶爾人在醫院。安娜沒有嫌疑。弗洛德?他已經告訴他所有細節。西西莉亞已經取消佛羅里達之行,從倫敦返回——還有她妹妹。布隆維斯特回來後只見過她一次,是前一天她剛好開車過橋。馬丁。哈洛德。畢耶——范耶爾心臟病發的第二天,他出席了布隆維斯特未獲邀參加的家庭聚會。亞歷山大。伊莎貝拉。

    弗洛德和誰談過?這回又可能無意中洩漏些什麼?有多少焦慮的親戚已經得知布隆維斯特的調查有所突破?

    八點過後,他打電話給赫德史塔的鎖匠訂購新鎖,鎖匠說得第二天才能來。布隆維斯特告訴他若能馬上來,他願意付雙倍的錢。最後他們達成協議,鎖匠會在當晚十點半左右前來安裝新的安全鎖。

    布隆維斯特開車到弗洛德家,他的妻子帶他到屋後庭院,請他喝冰啤酒,他欣然接受。隨後他問起亨利的狀況。

    弗洛德搖搖頭。

    「他們替他動了手術,是冠狀動脈阻塞,醫生說接下來幾天是關鍵期。」

    他們喝著啤酒,沉思片刻。

    「你應該還沒跟他談過吧?」

    「沒有,他還沒辦法說話。斯德哥爾摩的事進行得如何?」

    「那個叫莎蘭德的女孩答應了。這是米爾頓安保的合約,你簽名之後寄回去。」

    弗洛德閱讀了文件。

    「她很貴。」他說。

    「亨利付得起。」

    弗洛德點點頭,從胸前口袋拿出筆來潦草地簽了名。「幸好簽這個名的時候亨利還活著。你回去的時候能不能順便把它丟到昆薩姆超市旁的郵筒?」

    布隆維斯特在午夜上床後卻睡不著。直到目前為止,在海澤比島上的工作似乎是在調查一件久遠的奇聞逸事。但假如有人如此感興趣,甚至要潛入他的工作室,那麼謎底恐怕就不像他所想的那麼久遠了。

    隨後他忽然想到可能還有其他人對他的工作感興趣。范耶爾忽然出現在《千禧年》的董事會上,溫納斯壯不可能毫不留意。或者這是他的偏執想法?

    布隆維斯特下床,赤身站在廚房窗邊,凝視著橋另一頭的教堂。他點了根煙。

    他猜不透莎蘭德,她根本就是個怪人。說話說到一半忽然沉默許久;公寓裡亂七八糟;門廳全是裝滿報紙的袋子;廚房大概有整年未清理;衣服成堆散落在地板上;她顯然在酒吧混了大半夜;她脖子上種了草莓,明顯有人在她家過夜;身上有數不清的刺青,臉上穿了兩個洞,也許還有其他地方。她就是怪。

    阿曼斯基向他保證她是他們最好的調查員,而她針對他所寫的報告也的確非常徹底。好個奇怪的女孩。

    莎蘭德坐在電腦前,心裡卻想著布隆維斯特。她成年後,從未允許任何不請自來的人跨過她家門檻,而她邀請過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得完。布隆維斯特毫無顧忌地闖入她的生活,她卻只發出幾聲軟弱無力的抗議。

    不只如此,他還揶揄她。

    在正常情況下,這種行為會讓她在心裡暗暗扣下扳機。但從他身上,她絲毫未感受到威脅或敵意。他有十足的理由警告她,甚至向警方舉報,但他甚至將電腦遭她入侵的事一笑置之。

    這是他們談話當中最敏感的部分。布隆維斯特似乎刻意不提此話題,最後是她忍不住發問。

    「你說你知道我做了什麼。」

    「你入侵了我的電腦,你是黑客。」

    「你怎麼知道?」莎蘭德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非有個頂尖的信息安全顧問在她入侵的同時坐下來掃瞄硬盤,否則誰也不可能發現。

    「你犯了一個錯誤。」

    她引述了只有他電腦裡才有的文章。

    莎蘭德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用毫無表情的眼睛看著他。

    「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問道。

    「秘密。你打算怎麼辦?」

    麥可聳聳肩。

    「我能怎麼辦?」

    「這和你們記者的做法沒兩樣。」

    「的確,所以我們記者有個道德委員會不斷在留意道德問題。當我寫一篇關於銀行界某混蛋的文章時,我不會涉入——比方說——他的私生活。我不會說某個偽造票據者是同志或與狗做愛產生高潮之類的事,即使這些都是真的。混蛋也有隱私權。這樣你懂嗎?」

    「懂。」

    「所以你損害了我的尊嚴,我的僱主不需要知道我和誰做愛,那是我的事。」

    莎蘭德不自然地撇著嘴笑。

    「你覺得我不應該提到那個?」

    「就我而言沒有太大差別。斯德哥爾摩有一大半人都知道我和愛莉卡的關係,但這是原則問題。」

    「這麼說的話,你或許有興趣知道我也有你們道德委員會那類的原則。我稱之為莎蘭德原則。其中一條是混蛋永遠是混蛋,如果我能挖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來傷害一個混蛋,那是他活該。」

    「好吧。」布隆維斯特說:「我的論據和你差不多,不過……」

    「不過重點是當我作私調時,我也會提出自己對那個人的看法。我並不中立。如果那個人看起來像個好人,我的報告可能會寫得溫和一點。」

    「真的嗎?」

    「像你就是了。我本來可以寫一本關於你的性生活的書,也可以向弗洛德提到愛莉卡曾經上過『極端夜總會』,也曾在八十年代和皮繩愉虐圈的人鬼混過——這一定會讓人對你的性生活與她的性生活產生某些聯想。」

    布隆維斯特直瞪著莎蘭德的雙眼。過了一會,忽然笑起來。

    「你真的查得很徹底,對吧?那你怎麼不寫進報告裡頭?」

    「你們都是成人,而且顯然都喜歡對方。你們在床上做什麼不關他人的事,我若提到她,只會傷害你們兩人或是給某人提供勒索的題材。我又不認識弗洛德——這些訊息最後可能會落到溫納斯壯手裡。」

    「你不想提供消息給溫納斯壯?」

    「如果得在你和他之間作選擇,我想我應該會投奔你的陣營。」

    「我和愛莉卡是……我們的關係……」

    「拜託,我真的不在乎你們是什麼關係。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關於我入侵你的電腦,你打算怎麼辦?」

    「莉絲,我不是來勒索你的,而是想請你幫我作調查。你可以答應也可以拒絕。如果你不答應,無所謂,我會另外找人,而你也不會再聽到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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