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紋身的女孩 正文 第十一章 二月一日星期六至二月十八日星期二
    趁著星期六的短暫白晝,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經由游艇碼頭沿路散步到“東園”。他已經在海澤比島住了一個月,卻從未在島上散步;冰凍的氣溫加上常見的暴風雪著實讓他卻步。不過星期六出了太陽,氣候溫和,仿佛是愛莉卡帶來了一絲春天氣息。鋤過雪的道路兩旁,堆著一公尺高的雪。他們一離開避暑小屋區,便進入濃密的極樹林。布隆維斯特這才驚覺到小屋群對面的南山,要比從村子裡看起來更高不可攀得多。他想到海莉小時候不知在這兒玩耍過多少次,但隨即轉念不再想她。幾公裡後,樹林被一道圍牆阻隔,這裡便是“東園”農地的起點,遠遠可以看見一棟白色木造建築和整整齊齊圍成四方形的紅色農倉。他們掉頭循原路往回走。

    經過主屋宅院的車道時,范耶爾敲著樓上窗戶,不斷作勢要他們上樓。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對望一眼。

    “你想見那個企業傳奇人物嗎?”布隆維斯特問。

    “他會不會咬人?”

    “星期六不會。”

    范耶爾站在工作室門口迎接他們。

    “你一定就是貝葉小姐,我認得出來。”他說。“麥可完全沒提起你要來海澤比。”

    無論面對多麼不可思議的人物,愛莉卡都能立刻與他們建立友好關系,這是她最了不起的專長之一。布隆維斯特曾見過她對一群五歲小男孩施展魔力,才短短十分鍾,他們便准備拋棄自己的母親。八十多歲的男人似乎也不例外。兩分鍾過後,愛莉卡與范耶爾已經將布隆維斯特晾在一旁,自顧自地聊開了。他們仿佛從小就認識似的——當然了,是從愛莉卡小時候。

    愛莉卡一開始便大膽地責備范耶爾將她的發行人引誘到這片鄉間。老人則回答,據他從各方新聞報道得知,其實是她解雇了他。即使她沒有那麼做,現在應該也是裁撤編輯部冗員的好時機。在這種情況下,范耶爾說道,過一段鄉野生活對小布隆維斯特是有好處的。

    他們倆花了五分鍾,用最不堪的字眼討論布隆維斯特的缺點,後者往後一靠,假裝受辱生氣。可是當愛莉卡說了一句雙關語,可能暗示他當記者失敗也可能隱諷他的性能力時,他不由得皺起眉頭,范耶爾則是仰頭大笑。

    布隆維斯特十分吃驚。他從未見到范耶爾如此自然放松。此時他忽然發現年輕五十歲——或甚至三十歲——的范耶爾,必定是個魅力十足的花花公子。他始終沒有再婚。他一定也遇過不少女人,但將近半個世紀以來他始終保持單身。

    布隆維斯特吸了一口咖啡後,再次豎起耳朵,這才發覺話題已經轉趨嚴肅,與《千禧年》有關。

    “麥可跟我說你們的雜志社現在有麻煩。”愛莉卡瞥了布隆維斯特一眼。“不,他沒有提到內部運作,不過除非是又聾又瞎,否則誰也看得出你們的雜志面臨困境,就和范耶爾企業一樣。”

    “我有信心我們能挽救局勢。”愛莉卡說。

    “我很懷疑。”范耶爾說。

    “為什麼?”

    “咱們瞧瞧——你們有多少員工?六個?一本印刷量兩萬一千份的月刊,制造成本、薪資開銷、辦公室……收入大概需要一千萬。這筆錢當中廣告收入該占幾成,我想我很清楚。”

    “所以呢?”

    “所以溫納斯壯是個心胸狹窄、有仇必報的混蛋,他可不會輕易忘記最近讓他丟臉的事。過去半年來,你們少了多少廣告商?”

    愛莉卡以謹慎的表情看著范耶爾。布隆維斯特發現自己竟是屏息以待。從前他和老人提到《千禧年》的未來時,若非言詞戲謔便是就布隆維斯特能否完成赫德史塔的任務來討論雜志社的境況。但范耶爾此刻是針對愛莉卡發言,是老板對老板。他們之間有些暗號是布隆維斯特無法理解的,這或許是因為他基本上是個來自諾蘭勞工階級的窮小子,而愛莉卡則是擁有顯赫國際族譜的上流階層女子。

    “我可以再要一點咖啡嗎?”愛莉卡問道。范耶爾立刻替她倒了一杯。“好吧,你作足了准備工作。我們的確快垮了。”

    “還能撐多久?”

    “我們有六個月的時間可以使情況轉好,頂多八個月。我們的資金不夠,沒法撐得更久。”

    老人望著窗外的神情讓人難以捉摸。教堂依舊矗立在原地。

    “你們知道我曾經辦過報嗎?”他再次對著兩人說。

    布隆維斯特和愛莉卡都搖搖頭,范耶爾又笑了,但帶點悲傷。“我們擁有諾蘭地區六家日報,那是五六十年代的事。是我父親的主意,他認為有媒體撐腰,在政治上應該有利。即使到現在,我們也仍是《赫德史塔快報》的所有人之一。畢耶擔任董事長,哈洛德的兒子。”他最後補充一句,好讓布隆維斯特了解。

    “他也是地方上的政治人物。”布隆維斯特說。

    “馬丁也是董事,他可以牽制畢耶。”

    “你為什麼放棄你擁有的報社?”布隆維斯特問。“六十年代公司重整。發行報紙是興趣多於獲利,需要縮減預算時,便成了第一項出售的資產。但我知道經營出版業的情況,……我能不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

    這句話是對愛莉卡說的。

    “我還沒有問麥可,如果你不願意回答,可以不回答。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落到這步田地,你們究竟有沒有內幕?”

    這回輪到布隆維斯特露出不可捉摸的神情。愛莉卡只略一遲疑便說:“我們有內幕,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

    范耶爾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愛莉卡的意思。布隆維斯特卻不明白。

    “我不想談這件事。”布隆維斯特立刻中止話題。“我做了調查、寫了報道,所有必要的資料我都有,可是後來全出了錯。”

    “你寫的每個字都有根據?”

    “是的。”

    范耶爾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我不能假裝了解你們到底是怎麼走進這個地雷區,但我只記得六十年代的《快遞》報似乎有過類似的報道——蘭達爾案,不知道你們年輕人聽說過沒有。你們的消息來源也是個渲染狂嗎?”他搖了搖頭,轉向愛莉卡平靜地說道:“我過去曾是報紙發行人,將來也可以是。如果多一名合伙人,你意下如何?”

    這個問題來得有如晴天霹靂,但愛莉卡似乎一點也不訝異。

    “你說說看。”她說。

    “你會在赫德史塔待多久?”范耶爾問。

    “我明天就回家。”

    “你一當然還有麥可——能不能賣我老人家一個面子,今晚和我一起吃頓飯?七點行嗎?”

    “可以,我們很樂意。可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想當《千禧年》的合伙人?”

    “我不是回避問題,只是覺得可以邊吃晚飯邊談。我得先和律師討論後,才能提出具體的條件。不過簡單地說,我有錢可以投資。如果雜志存活下來,重新開始賺錢,我也能獲利。如果不然——也罷,我一生中還有過更重大的損失。”

    布隆維斯特正打算開口,愛莉卡卻用手按住他的膝蓋。

    “麥可和我為了能完全獨立自主,都非常努力。”

    “胡說,誰也無法完全獨立自主。但我並不想接管雜志社,雜志內容我也不在乎。那個混賬史坦貝克1著發行《現代時報》嘗盡甜頭,我又為什麼不能給《千禧年》撐腰?何況這還是一份很棒的雜志。”

    “你這麼做和溫納斯壯有關嗎?”布隆維斯特問。

    范耶爾微微一笑。“麥可,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有些事我後悔沒去做,有些人我後悔沒有多斗一斗。但關於這件事——”他又轉向愛莉卡。“這種投資至少得有個條件。”

    “請說。”愛莉卡說。

    “麥可·布隆維斯特必須重任發行人。”

    “不行。”布隆維斯特悍然拒絕。

    “當然可以。”范耶爾的口氣同樣強硬。“我們若發布新聞稿說范耶爾集團即將入主《千禧年》,而你也將重任發行人,溫納斯壯肯定會氣得中風。這絕對是我們所能送出最清楚的訊息——每個人都會了解這不是接手,編輯方向也不會改變。光是這樣就足以讓那些有意縮手的廣告商重新考慮。溫納斯壯並非全能,他也有敵人,有些沒有和你們合作過的公司也會考慮刊登廣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愛莉卡一關上前門,布隆維斯特便質問道:

    “應該就是所謂交易前的試探吧。”她說:“你怎麼沒跟我說范耶爾這麼可愛?”

    布隆維斯特往她跟前一站。“小莉,你根本早就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

    “喂,小白臉,現在才三點,吃晚飯前我想先好好作樂一番。”

    布隆維斯特氣極了,但他從來無法對愛莉卡生氣太久。

    她穿上黑色洋裝、齊腰短外衣,和一雙順手塞進小行李箱的無帶低跟鞋。她堅持要布隆維斯特穿短外衣、打領帶。他穿了黑色長褲、灰色襯衫,打了深色領帶,搭上灰色運動大衣。當他們准時去敲范耶爾的門,赫然發現弗洛德和馬丁也都是座上賓。每個人都穿著外套、打著領帶,只有范耶爾除外。

    “八十多歲的好處就是誰也不能批評你的穿著。”他說道。他打了蝴蝶領結,穿的是棕色羊毛衫。

    一頓飯吃下來,愛莉卡始終興致高昂。

    最後當他們轉移到有壁爐的客廳,倒上白蘭地後,談話語氣才變得嚴肅。他們談了大約兩小時,終於敲定協商的大致內容。

    弗洛德會設立一家完全屬於亨利·范耶爾的公司,董事會成員包括亨利、馬丁和弗洛德。在四年期間,這家公司將會投資一筆金額,填補《千禧年》的收支缺口。錢將來自范耶爾的個人資產,而范耶爾也將因此在雜志社董事會上占有重要地位。這項協議有效期限為四年,但兩年後《千禧年》可以提出終結,只不過提前終結契約得付出昂貴代價,因為只有歸還范耶爾投資的總金額才可能買回他的股份。

    倘若范耶爾過世,在契約剩余的有效期限內,將由馬丁代行他在《千禧年》的董事職務。如果到期後馬丁希望繼續參與,屆時可由他自行決定。他對於報復溫納斯壯的計劃似乎頗感興趣,布隆維斯特不禁再次好奇他二人之間究竟有何恩怨。

    馬丁又為他們斟了酒。范耶爾特意傾身向前,低聲對布隆維斯特說這項新安排對於他們之間的協議毫無影響,到了年底他便可以重新擔任全職的發行人。

    他們同時還決定:為了盡可能制造媒體效應,公司重組的消息應該選在三月中,布隆維斯特入監服刑的同一天發布。將公司重組與一個十分負面的事件結合在一起,就公關角度而言,是個拙劣的錯誤,只會使詆毀布隆維斯特的人感到驚愕,也讓范耶爾的新角色獲得高度關注。不過大家也都清楚看出其中的邏輯——這麼做顯示了《千禧年》編輯部上空飄揚的黃色瘟疫旗已經降下,雜志社已找到願意采取強硬措施的後台。范耶爾企業或許正面臨危機,但它畢竟仍是知名企業,必要時還有能力起身對抗。

    整段對話都是在愛莉卡代表一方,亨利與馬丁代表另一方的情形下進行討論。沒有人問過布隆維斯特的意見。

    當天深夜,布隆維斯特將頭枕在愛莉卡胸前,直視她的雙眼。

    “這項協議,你和亨利討論多久了?”

    “大約一個星期。”她笑著說。

    “克裡斯特也同意?”

    “當然。”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我到底為什麼要和你商量?你辭掉發行人的職位,丟下編輯同仁和董事,然後跑來住在森林裡。”

    “所以就活該被當成白癡對待。”

    “沒錯,”她說:“你就是活該。”

    “你真的生我的氣了。”

    “麥可,你離開以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孤單無助、遭受背叛。我從來沒有這麼氣你過。”她用力抓起他的頭發,將他往床上推去。

    星期天愛莉卡離開海澤比時,布隆維斯特還在生范耶爾的氣,因此盡量不想遇見他或他家其他成員。於是星期一,他搭了巴士到赫德史塔,在城裡晃了一下午,逛圖書館,進一家糕餅店喝咖啡。晚上他上電影院看先前一直沒時間看的《魔戒》。他覺得半獸人很天真、很單純,與人類不同。

    這趟出游的終點站是赫德史塔的麥當勞,然後他趕搭最後一班巴士回海澤比。他煮了咖啡,拿出一本講義夾,坐到餐桌旁,一直看到凌晨四點。

    布隆維斯特看的數據文件愈多,許多關於調查的問題便愈顯得奇怪。這些問題並不是他自己的革命性發現,而是長期以來——尤其是閒暇時間——一直縈繞在警探莫瑞爾心中的問題。

    在人生的最後一年當中,海莉變了。這種改變或許可以解釋成每個人在青少年時期,多少都會經歷的轉變。海莉漸漸長大。然而,同學、老師與幾位親人卻都作證說她變得內向、沉默寡言。

    兩年前,這個原本活潑的少女開始和周遭每個人保持距離。在學校裡,她還是會和朋友在一起,只不過——根據某位友人形容——表現得有點“不帶感情”。這句話讓莫瑞爾感到不尋常而記錄下來,並進而問了更多問題。他得到的解釋是海莉不再談論她自己、不再閒聊八卦,也不再向朋友傾吐心事。

    海莉是個如一般孩子所定義的基督徒——上主日學、晚禱、參加堅信禮。最後一年期間,她似乎變得更虔誠,除了讀《聖經》還定期上教會。可是她並未去找海澤比島上的牧師、也是范耶爾家族的友人法爾克,反而在春天裡,轉向赫德史塔一間五旬節教會求助。但她對五旬節教會的熱衷並未持續太久,短短兩個月後,她便離開教會,開始讀起關於天主教信仰的書籍。

    是青少年對宗教的迷戀嗎?也許吧,但范耶爾家族中從未有人有明顯的宗教信仰,因此難以判定她是受到何種刺激。她信仰上帝的原因當然也可以解釋為她父親在前一年溺斃。莫瑞爾最後下的結論是:海莉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令她困擾或影響她的事。他和范耶爾一樣,投注大量的時間與海莉的朋友談話,試圖找出她可能透露秘密的對象。

    其中有一絲希望寄托在哈洛德的女兒阿妮塔身上。她比海莉年長兩歲,一九六六年在海澤比島上過暑假,大家都覺得她們倆很要好。可是阿妮塔並無可靠的信息可提供。那年夏天,她們一塊進進出出,一塊游泳、散步,一塊討論電影、流行樂團與書籍。有時候阿妮塔去學開車,海莉也會跟著去。有一回,她們從家裡偷了一瓶酒,盡情地喝了個醉。她們倆也曾在島上最頂端戈弗裡的小屋內待了幾個星期。

    關於海莉內心的想法與感受始終無法獲悉。但布隆維斯特卻留意到報告中有一矛盾之處:關於她心境變得孤僻的訊息主要來自她的同學與部分家人,至於阿妮塔則根本不覺得她內向,他特別記下來,以便找時間與范耶爾討論。

    另外有一個問題比較具體,莫瑞爾投注的精力也多出許多,那就是海莉的記事本中有一頁內容頗令人吃驚,這本冊子裝訂得很美,是她失蹤前一年收到的聖誕禮物。海莉在前半部逐日記下約會、學校考試、家庭作業等等事件、此外還有大半篇幅可供寫日記,但海莉寫得很零散。一開始她倒是有心,一月裡寫了許多短文記錄自己在聖誕假期間遇到的人和看過的幾部電影。後來便未再寫私人的事情,直到學期末她似乎——這端賴於如何解釋日記內容——開始暗戀某個始終未提及姓名的男孩。

    真正令人不解的是記錄電話那幾頁。她依照字母順序,整齊清楚地列出親戚、同學、部分老師、幾名五旬節教會成員與其他明顯屬於她交友圈的人的姓名與電話。但就在電話簿最後一頁——那是空白頁,沒有特定的字母順序——有五個名字和電話,三個女性名字和兩個縮寫:

    瑪格達——一三二○一六

    莎拉——三二一○九

    R.J.——三○一一二

    R.I.——三二○二七

    瑪麗——三二○一八

    “三二”開頭是六十年代赫德史塔的電話號碼,“三○”開頭則是離赫德史塔不遠的諾賓的號碼。問題是當莫瑞爾與海莉的各個友人聯系時,竟無人知道這些人是誰。

    第一個號碼主人是“瑪格達”,起初似乎有點希望。他們追蹤到位於公園路十二號一家縫紉用品店,號碼登記在瑪戈特·隆德馬克名下,她母親的名字正是瑪格達,偶爾會到店裡幫忙。但瑪格達已經六十九歲,並不知道海莉是誰,也沒有跡象顯示海莉曾來過店裡或買過店裡的東西。她對裁縫不感興趣。

    第二個“莎拉”的號碼屬於一個托瑞生家庭。這家人住在鐵道另一邊的威茨坦,成員包括安德斯、莫妮卡和兩個還未上學的小孩約納斯和彼得。這個家中並無叫莎拉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海莉,只是看過媒體報道她失蹤的事。海莉與托瑞生家之間唯一薄弱的聯系就是安德斯是屋頂工人,幾星期前曾到海莉的學校鋪設屋瓦。因此理論上他們也許碰過面,但認真想起來實在不太可能。

    追查另外三個號碼也同樣沒有結果。注明“R.L”的號碼三二○二七確實屬於一個名叫羅斯瑪麗·拉森——縮寫RL——的人,不幸的是她早在幾年前去世了。

    一九六六至六七年冬天,莫瑞爾警探花費極大精力,試圖找出海莉寫下這些名字與號碼的原因。

    有一個可能性是她用個人的暗號寫下電話號碼,所以莫瑞爾試著去忖度一個少女的心思。由於“三二”系列的號碼明顯代表赫德史塔,他便開始重組剩下的三個號碼。但無論用“三二六○一”或“三二一六○”都找不到瑪格達。繼續玩著數字游戲的莫瑞爾發現,只要對數字玩夠多花樣,遲早會找出某些和海莉的關聯。例如,他將“三二○一六”的後三個數字各加上一,得到“三二一二七”——這是弗洛德在赫德史塔的辦公室電話。然而這樣的關聯毫無意義,何況他一直沒有想出一個能同時適用五個號碼的密碼。

    莫瑞爾開始擴大調查。例如,這些數字可不可能是車牌號碼?在六十年代,車牌號碼包括兩個代表所屬郡的字母代碼,外加五個數字。結果還是一條死胡同。

    接下來警探將注意力轉到名字上頭。他取得了赫德史塔所有名叫瑪麗、瑪格達、莎拉以及名字縮寫為RL與RJ.的人的名單,共有三百零七人,其中二十九人確實和海莉有所關聯。例如,她班上有個男孩叫羅蘭·雅各布森,縮寫RJ。他們兩人不熟,自從海莉上預備學校後便未曾聯絡。而且與電話號碼並無關聯。

    記事本中的電話號碼之謎至今未解。

    她第四次與畢爾曼律師見面並未事先約定,而是不得不與他聯系。

    二月第二個星期,莎蘭德的手提電腦在一次意外中弄壞了,意外發生得毫沒來由,讓她氣得直想殺人。當時她騎摩托車到米爾頓開會,把車停在停車場的一根柱子後面。當她將背包放在地上,給車子上鎖時,一輛深紅色的薩博開始倒車出來。她背對著那輛車,但聽到背包裡喀喇一聲。那名駕駛絲毫沒有察覺,不知情地開上車道出口。

    背包裡裝的是她那台二○○二年一月制造,擁有二十五G硬盤和四二○兆內存,並配備十四寸屏幕的白色蘋果600筆記本電腦。她買的時候,這是蘋果最新款的筆記本電腦。莎蘭德的電腦總會升級到最新、甚至最昂貴的配備——電腦設備是她消費清單中唯一一項大宗。

    打開背包時,可以看到電腦蓋板裂了。她接上電源轉換器,試圖啟動電腦,卻連一點死前的嘎嘎聲也沒有。她把電腦送到布蘭契爾卡路上的提米麥耶穌計算機維修店,希望至少救回硬盤裡的一點東西。把弄了一會之後,提米搖搖頭。

    “對不起,沒救了。”他說:“准備辦一場風光的葬禮吧。”

    失去電腦很令她沮喪,但損失並不重大。莎蘭德擁有它的這一年來,與它維持極良好的關系。所有文件她都有備份,家裡也還有一台比較老舊的蘋果台式電腦,和一台五年的東芝筆記本電腦可以使用。但她需要一台快速、現代化的機器。

    她的目標當然是挑最好的機型:新款蘋果PowerBookG4/1.0GHz,鋁殼,配備具有單指令多數據極速引擎的PowerPC7451處理器、九六○兆內存和六十G的硬盤。此外還有藍牙裝置和內置的CD與DVD)刻錄機。

    最棒的是它有筆記本電腦裡首度出現的十八寸屏幕,除了NVIDIA繪圖處理器之外,分辨率更高達1440x900像素,震撼了個人電腦擁護者,也讓市場上其他所有商品望塵莫及。

    就硬件而言,這可說是手提電腦中的勞斯萊斯,不過真正吸引莎蘭德非買它不可的原因,卻單純只是因為鍵盤有背光,即使在漆黑之中仍可看到字母。就這麼簡單。以前怎麼從來沒有人想到?

    她對它一見鍾情。

    價格三萬八千克朗,含稅。

    這才是問題所在。

    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麥耶穌下了訂單。她的電腦商品都在那兒買的,所以店家給了她合理的折扣。她計算了一下。損壞的電腦保險費可以支付一大半金額,但新電腦的價格較高,還要一筆保費,因此仍短缺一萬八千克朗。她在家裡一個咖啡罐裡藏了一萬克朗,但也僅此而已。盡管心裡暗罵畢爾曼,她還是咬牙打電話給監護人,想向他解釋說她需要錢應付一筆意外支出。畢爾曼的秘書說他當天沒有時間見她,莎蘭德則回說只要花他二十秒開一張一萬克朗的支票。最後秘書要她當天晚上七點半到他的辦公室來。

    布隆維斯特或許沒有調查刑案的經驗,但他覺得莫瑞爾警探的調查作業非常慎重。看完警方的報告後,該看范耶爾自己做的筆記了,其中仍不斷出現莫瑞爾的名字。他們後來成了朋友,布隆維斯特不禁好奇莫瑞爾是否也和那位企業龍頭一樣沉迷。

    依他看來,莫瑞爾不太可能遺漏什麼。警方的報告中不會發現解謎之鑰。所有想象得到的問題都問過了,所有線索——其中有些甚至荒謬而牽強——也都追查了。他沒有仔細看過報告中的每字每句,但愈深入了解,後續的線索與情報便似乎愈模糊不清。在他之前那位專業的調查人員與其經驗豐富的團隊即使漏失了什麼,他也不可能發現,如今面對問題的他又該采取什麼方法?最後他想到唯一合理可行的路,就是試著找出相關人士的心理動機。

    首先得問問和海莉本身有關的問題。她是誰?

    下午五點剛過不久,布隆維斯特從廚房窗口看見西西莉亞家的樓上亮起一盞燈。晚上七點半電視新聞剛開播時,他去敲了她家的門。她穿著浴袍來應門,還用黃色浴巾裹著濕濕的頭發。布隆維斯特立刻道歉說不該打擾她並作勢離去,卻見她揮揮手請他進客廳。她按下咖啡壺開關,然後上樓去了。幾分鍾後,等她再次下樓時,已經換上牛仔褲和法蘭絨格紋衫。

    “我都開始懷疑你永遠不打算來了呢!”

    “我應該先打個電話,但因為看到你的燈亮著一時心血來潮就來了。”

    “我曾經看到你的燈亮一整夜,你也經常半夜出去散步。你是夜貓子?”

    布隆維斯特聳聳肩。“來了這裡就變這樣了。”他看著幾本堆在餐桌邊緣的教科書,問道:“你還在教書?”

    “沒有,我是校長,沒有時間。但我以前教過歷史、宗教和社會學。我還剩幾年的時間。”

    “還剩?”

    她微笑道:“我今年五十六歲,不久就要退休。”

    “你一點也不像五十幾歲的人,倒像是四十幾歲。”

    “嘴巴真甜。你多大呢?”

    “四十出頭。”布隆維斯特帶著淺笑說。

    “不久前才不過二十歲,時間過得真快。人生嘛,就是這樣。”

    西西莉亞倒咖啡後,問他餓不餓。他說吃過飯了,倒也不全是假話。他沒有下廚,只吃三明治,不過他不餓。

    “那你過來干嗎?問我問題的時候到了嗎?”

    “老實說……我不是過來問問題的。我大概只是想來打個招呼。”

    她笑了笑。“你被判入獄,搬到海澤比,一頭栽進亨利最大嗜好的資料中,晚上不睡覺,在酷寒的夜裡外出散步許久……我還漏了什麼嗎?”

    “我的人生正走向毀滅。”

    “周末來找你的那個女人是誰?”

    “愛莉卡……《千禧年》的總編輯。”

    “你的女朋友?”

    “不算是。她結婚了。我應該算是朋友兼備用情夫。”

    西西莉亞放聲大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的用詞。備用情夫。我喜歡這個說法。”

    布隆維斯特對西西莉亞有了好感。

    “我自己也可以找個備用情夫。”她說。

    她踢掉拖鞋,一腳蹺到他的膝蓋上。布隆維斯特不由自主便將手放在她腳上,開始撫摸她的腳踩。他猶豫了一下——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正一步步踏進不可預知的境地,但他仍試探地用大拇指開始按摩她的腳底。

    “我也結婚了。”她說。

    “我知道,范耶爾家族裡沒有人離婚。”

    “我已經快二十年沒見過我丈夫。”

    “怎麼了?”

    “這不關你的事。我也應該有……三年沒有發生性關系了。”

    “真令我驚訝。”

    “為什麼?這是供需的問題。我對男朋友或已婚男人或同居人沒興趣,我還是一個人最好。那我去跟誰做愛?學校裡的老師嗎?我認為不行。學生嗎?正好為那些上了年紀的長舌婦提供有趣的話題。而且大家都眼睜睜盯著姓范耶爾的人。而在這海澤比島上除了親戚就是結了婚的人。”

    她彎身向前,親親他的頸子。

    “我有沒有嚇著你?”

    “沒有,不過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我在替你叔叔工作。”

    “我是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但說實話,亨利很可能不會反對。”

    她跨坐在他腿上,親吻他的嘴。她的頭發還沒干,聞得到洗發精的香味。他笨拙地解開她法蘭絨襯衫的扣子,往下拉到肩膀處。她沒有戴胸罩。當他吻她的胸部時,她用力貼了上去。

    畢爾曼繞過辦公桌,拿銀行的賬戶明細給她看——那裡頭的每一分錢她都一清二楚,只不過現在無法任意使用。他站在她身後,冷不防地便開始摩挲她的頸背,其中一只手還從她的左肩劃過她胸前。他把手放在她右邊胸部上,然後靜止不動。見她無意反抗,便順勢捏了幾下。莎蘭德沒有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噴在她脖子上,一面則打量著他桌上的拆信刀;她空出的手可以拿得到。

    不過她什麼也沒做。這些年來,她從潘格蘭那兒只學到一件事,那就是沖動行事會惹麻煩,而麻煩可能導致令人不快的後果。她做事一定三思而後行。

    一開始的性侵害——在法律上定義為對於無獨立自主能力者進行性騷擾與剝削,理論上可以讓畢爾曼關上兩年——只持續了幾秒鍾。但這足以跨越界線,無法回頭。對莎蘭德而言,這是敵方在展示武力——代表著撇開他們之間小心定義的法律關系不談,她仍得任憑他處置,毫無反擊之力。幾秒鍾後,他們四目交接,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她看見他臉上的欲望。莎蘭德自己卻面無表情。

    畢爾曼回到桌子另一邊,坐到他那張舒適的皮椅上。

    “我不能隨你的意思給你錢。”他說:“你為什麼需要這麼貴的計算機?要打電玩,還有很多便宜的款式可以選。”

    “我想像以前一樣自己管錢。”

    畢爾曼對她投以憐憫的眼光。

    “這得先看看情形。首先你得學著圓融一點,和別人好好相處。”

    畢爾曼若能知道她毫無表情的雙眼背後的思維,恐怕就不太笑得出來了。

    “我想我們倆會成為好朋友。”他說:“我們要能彼此信任。”

    見她沒有回應,他又說:“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莉絲。”

    她點點頭。

    “過來。”他說著伸出一只手。

    莎蘭德瞪了拆信刀幾秒鍾後,才起身朝他走去。他拉起她的手壓住他的胯下,她可以透過深色斜紋呢長褲感覺到他的性器。

    “如果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

    他用另一只手鉤住她的脖子,拉她跪下,讓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褲襠。

    “這事你以前做過吧?”他邊說邊拉下拉鏈。他身上的味道好像剛剛用肥皂和水清洗過。

    莎蘭德將頭別開,試圖起身,但他很用力地壓制她。論力氣,她比不過他;她四十公斤而他九十五。他用兩手抓住她的頭,將她的臉轉過來,兩人視線交匯。

    “如果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他又重復一遍。“如果你惹麻煩,我可以讓你在精神病院關一輩子。你希望這樣嗎?”

    她沒有搭腔。

    “你希望這樣嗎?”他再說了一遍。

    她搖搖頭。

    他等著她低頭,並視之為屈服,然後將她拉近。莎蘭德張開嘴,將那東西含進口中。他仍緊抓著她的脖子,粗暴地扯著她靠上來。他又撞又壓了整整十分鍾,她一直覺得作嘔,當最後射精時,他抓得她好緊,讓她幾乎窒息。

    他讓她進辦公室的洗手間。莎蘭德全身發抖,一面擦臉,一面試著洗掉毛線衫上的污漬。她嚼了一點牙膏,想消除口中的味道。回到辦公室時,律師正無動於衷地坐在辦公桌前研究文件。

    “坐下,莉絲。”他頭也不抬地說。她坐下來。最後他看著她露出笑容。

    “你已經長大了,對吧,莉絲?”

    她點點頭。

    “那麼你也得會玩大人的游戲。”他用對小孩說話的口氣說道。她沒有回答。他微微皺一下眉頭。

    “我想你最好不要把我們的游戲告訴任何人。你想想看,誰會相信你?有一些文件數據注明你‘精神異常’。你要和我對質,你認為誰說的話會比較有分量?”

    他見她仍不答話便歎了口氣。她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他,實在令他惱火——不過他克制住了。

    “你和我,我們會成為好朋友。”他說:“你今天來見我,做得很對。你隨時都能來找我。”

    “我需要一萬元買電腦。”她說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持續之前中斷的話題。

    畢爾曼揚起眉毛。遲鈍的賤人。她真是他媽的智障。他遞出支票,是趁她在洗手間時開的。這比嫖妓劃算,用她自己的錢來付。他露出傲慢的笑容,莎蘭德拿過支票便即離去——

    注釋:

    1即第一章中涉及的楊·史坦貝克,瑞典知名傳媒集團Kinnevik的董事長。靠著跨足電信與媒體事業躋身瑞典富豪行列。《現代時報》即為Kinnevik旗下“現代時報集團”(ModernTimeGroup)發行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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