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王府中養傷有半個月,祈殞未再踏足過一步。他竟因一幅畫,一句話而斷定我的身份,而且是馥雅公主的身份。可見先帝已將所有的秘密告訴祈殞,那先帝與祈殞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先帝,真是個可怕的人呢。
而如今,我已不怕將自己的身份公諸於眾人所知,即使前方危險重重,我亦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有和畏懼?
在養傷期間,我見到了祈殞的王妃,那位被先帝稱讚為「才思細膩,必為大事者」的多羅郡主納蘭敏。慧心紈質,玉貌絳唇,說不盡的靈美淳樸,看不厭的絕代風華。
她對我更是照顧有佳,無微不至,更是善解人意,常伴身側與我閒聊。她的言談舉止風雅不凡,才情兼備,難怪先帝都對她另眼相看,原來這場婚姻也是早有預謀。先帝將如此聰慧女子安排給祈殞,只為讓她助他一臂之力,在政治上對其有所幫助。
在伺候我的幾位婢女攙扶下,虛浮的邁出門檻,輕靠座在苑中小凳上,任柳絮飛散,飄然掠發間。初夏暖風侵袂,閉上眼簾,沐浴在暖陽中,心頭之事越繞越多。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我睜開眼眸,仰視著祈殞,他終於來見我了。我知道,這些日子他在逃避,逃避我是馥雅公主之事實。
他對我勾起淡淡一笑,後與我並肩而坐在石凳上,伸手接住幾瓣殘飛的柳絮,隨後朝天際一拋,「父皇對我說過,潘玉就是夏國的馥雅公主。你與祈佑有一場復國交易。」
我點點頭,「先帝說的不錯。」
他再次將「鳳血玉」從衣襟內取出,拉過我的手,將它遞塞在我的手心,這是第三次將此玉給我。
「鳳血玉為我母妃鍾愛,它代表至高無上的承諾,你收好。」他緊握我的手,將它手攏。
我想推拒,他卻淒然一笑,「不要拒絕了,這枚玉是我對你的承諾。若我登記為帝,定為你討伐夏國。」
笑聲由我口中逸出,聽著竟是如此諷刺。他是第三個承諾我復國的人,但是我知道,真正要復國只能靠自己。我不能再如曾經呆在祈佑身邊,傻傻等待他把一切處理完後,再去討伐夏國,不能再靠別人了,我必須靠自己的雙手。
在眼眸流轉之即,我瞅見一張悲傷蒼白的臉,是納蘭敏,「王妃!」
祈殞也隨著我的視線望去,我連忙將手由他掌心抽出,我知道,她誤會了。
納蘭敏只是幽幽的掃了我們一眼,曼妙轉身,飄然而去。雖然她離去時如此高雅傲然,但她沉重的步伐卻洩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祈殞忙起身想追出去,但是才邁一步卻又退了回來,望望身邊的我,神色極為複雜。我見他在原地躊躇猶豫,明瞭的一笑,「如此在意,為何不追?」
他一怔,明顯的訝異表現在臉上,「可是……」
「我與王妃,誰才是能與你共患難,生死隨,不離不棄的那一位,相信王爺的心會告訴你。更不要為了一段你割捨不下的依戀迷亂而放棄了自己的心之所愛。有些事一旦錯過就永遠無法挽回。」我用平靜清透的聲音對他說著,想喚醒他的心。
他原本迷亂無措的神色漸漸明朗,對我回以真心一笑,俊逸風雅。隨而絕塵而追去,毫無一絲猶豫。今日,算是我為祈殞解開了一個心結吧?我一直都明白,他只將我當作袁夫人的影子而割捨不去。可見他有多麼渴望母愛,我只希望納蘭敏能理解祈殞,用愛去撫平他的心傷。
當我正望著空空迴廊轉角出神之時,曦卻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我身邊,「恢復的不錯,都能出門走動了。」
我驚訝的瞅著他,似乎來很久了,那我與祈殞的對話他又聽到多少?
薄笑而邀他與我同坐,望簌簌青葉,纖纖素畹,明艷嬌花,清風遐邇。
「身中一箭一刀竟能一直挺下,硬撐著不肯道一句疼,真挺佩服。」他的唇畔邊有一絲讚賞之意,淺淺淡笑。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頗為新奇。
「國破親亡,容顏被毀,陷害中毒,陰謀利用,無情背叛,我照樣挺了過來,這一刀一箭又何足道懼?」我灑脫的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件一件道出,如今再談起已是習以為常,「幼時有算命先生說我命硬,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我不得不信呢。」
他沒有對我說的話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問道,「為何要擋下那一箭。」
我搖頭道,「那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你若受傷,我們二人定淪為階下囚。為你擋下一箭,你我才有一線生機。」
「你不僅膽識過人,還很聰明。」他臉上的笑容斂去,再此淪為一臉冷寂,「你真的是夏國的馥雅公主?連城的未婚妻子?」
「對。」我驀然點頭,如今再將我的身份隱瞞下去已沒有多大意義。但是他似乎對連城的事特別關心?
「那你聽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二十五年前卞國有一奇女子名李秀,是青樓頭牌歌妓,通曉琴棋書畫,才貌兼備,艷冠群芳。多少王公貴胄,江湖俠士慕名而來,只為一睹芳容,聽其一曲。多少人散盡千金想與她共度春宵,可是她向來高傲,那群庸人她一個也看不上。直到有一日,一名風流倜儻的俊氣男子出現,他用那滿腹的才情贏得了她的芳心。那夜,她將自己最珍貴的第一次獻給了他。
那一夜的風流,卻鑄成了一場悲劇。
她懷孕了,那名男子亦要納她為妾。這件事在汴京鬧的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因為那個男子是卞國的丞相,連壁,家中有妻室,父母更是堅決反對納一名風塵女子為妾。此事一直僵持了一年,直到一個男嬰的出生,丞相家人才勉強同意讓她進門,將她安置在淒涼的小院中就住。沒有侍婢,凡事都要親力親為。
那個男嬰出生在晨曦第一道曙光破空之時,所以父親為他取名為——連曦。
隨著時間的飛逝,那年他七歲。他看著母親原本纖細柔嫩如雪的雙手因多年浣衣而變的粗糙,生出厚厚的繭子。曾經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因常年的累積已覆上一層斑斕的滄桑。她在府中甚至連一個卑賤的奴才都不如,遭受了數不盡的冷眼。但是她忍了,為了她心愛之人而默默承受這一切,讓她寬慰的是,連壁對她很好,大多數時間在她屋裡留宿,甚至冷落了正妻。
他還有兩個哥哥,皆是正房的孩子,一個名連城,一個名連胤。可他從不叫他們為哥哥,因為他知道,丞相府內,除了父親,其他人都看不起他與母親。有時候他非常恨父親,恨他身為丞相卻如此懦弱,竟不敢站出來為自己心愛的女人說上一句話,還要母親承受那麼多委屈。
但是母親卻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只因她愛父親。為了愛他,甘願來到府中受欺凌,為了愛他,甘願放下她的驕傲陪伴其身側,為了愛他,甘願忍受命運對她的不公平。他默默的看著母親受苦,卻無能為力,畢竟他們都是寄人籬下,有什麼資格去指責?
直到那一次,連胤跑到母親面前,對她破口大罵,說母親是下賤之人,用狐媚手段蠱惑父親的心,想要毀了這個丞相府。母親呆呆的站在原地,任他那不堪入耳的言語無情的將她吞噬。
看這母親這樣,隱藏多年的怒火一股腦沖上心頭,上前就將他狠狠推在地上,「不准欺負我娘。」
連胤不甘示落的從地上爬起,衝上來與他撕打在一起。母親一直在勸阻,但是誰也沒有理會,都氣紅了雙眼。直到一聲溫雅卻包含著無盡威嚴的聲音傳來,「你們給我住手!」
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轉望他們的大哥——連城。
「大哥,這小雜種打我。」連胤竟衝上前先行告狀的指著他,「大哥,這小雜種打我。」
連城因這句話給了連胤一巴掌,「什麼小雜種,他也是爹的兒子,我們的兄弟。」
因為這句話,他的心中湧現出一股酸澀,他從沒想過,竟有人會為他們說話!甚至稱他為「兄弟」。多麼奢侈的兩個字,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他口中聽見。
此後,連城頻頻出入小院,給他們母子二人送好吃的糕點,水果,他還說,「在這兒,我們是一家人。」
他盯著連城,心被填的滿滿的,一向不善言語的他破天荒的對他說了一聲,「謝謝,大哥!」
十歲那一年,父親奉皇上之命領兵出征,獨留他與母親在府裡。那時,他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在心中蔓延。果然,在父親出征後第三日的夜裡,正妻穆馨如領著幾名家丁闖入母親的房中,將還在睡夢中的她拖了出去,說是要將母親填井。還口口聲稱她是一隻修道百年的妖狐,欲來迫害府中上下,吸其陽氣。
他躲在屋內,偷偷的看著外邊的一切,那時他很想衝出去求她剛過母親,她不是妖狐。但是大哥卻從後窗爬了進來,他說,「曦,你要逃。我娘不會放過你的。」
他就這樣被大哥拖著朝後窗逃去,在離去那一刻,他眼睜睜看著母親被那幾名家丁推入井中,「撲通」一聲,穆馨如臉上痛快得意的笑,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
我聽著他一字一言的訴說,臉上並無哀傷之氣,彷彿這件事,與他無關。但是,他時不時流露的澀笑,洩露了他的心事。令我沒想到的是,曦,竟是連城的弟弟。難怪我見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太像連城了,言談舉止與身上散發的氣質皆無二般。
「後來,你遇見了絕世神醫,他收你為徒,對嗎?」我開始猜測著下面發生的事。
他點頭,「這些年來,我一直策劃著欲暗殺穆馨如,但是……大哥救我脫險後,懇求我原諒他的母親。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未下狠心動手。」
我哀歎一聲,「但是殺母之丑你不得不報,你又不願讓連城知道此事是你所為,所以你找了一個與你毫無關係,有認識連城的女子,替你完成這次刺殺。」看著他沉默不語,我知道自己又猜對了,才道,「你不怕我將你的計劃供出?」
「我不會看錯人的。」
「看樣子,我不能拒絕。」
他將冷然的目光投放在我臉上,「既然你的傷勢已無大礙,那我為你復容吧。」
一個月後。
我的臉纏著重重紗布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每三日曦都會來到我房內為我換藥。我始終不敢睜開眼睛看我自己,因為我怕,更多的是恐懼,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這樣。曦似乎看出了我的緊張,總是低沉的對我說,「不要怕。」
而今日,是正式卸去紗布的日子。曦,祈殞,納蘭敏佇立在我身邊。坐在妝台前的我則是雙手糾結在一起,微微顫慄。
納蘭敏緊緊握著我的手,溫暖的手心撫平了我內心的恐懼,「動手吧。」
緩緩閉上眼簾,只聽「卡嚓」一聲,曦將紗布的死結剪開,一層一層將那白紗布卸下,千思百緒閃過腦海。
「如果,我毀了你這張臉,連城還會愛你嗎?」
「真想拿一面鏡子讓你瞅瞅現在的樣子,陋丑恐怖。」
靈水依用那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將我的臉毀去……血腥味彷彿又傳進我的鼻間。
霍然睜開眼簾,正對上銅鏡內的自己。嫩臉修蛾,肌如白雪,嬌嬈意態不勝羞……這是我,這是馥雅曾經的臉。我不確信的伸出手,撫上我的臉頰,是真的,我的臉竟完完整整的恢復了……一絲痕跡也看不出來。曦,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竟能將我的容貌恢復,他的醫術又達到何種境界了!
納蘭敏會心一笑,「原來馥雅公主竟有如此傾城之貌。」
祈殞深深凝著我的臉良久,竟不發一語的退出了房內。納蘭敏尷尬一笑,追了出去,獨留下我與曦在房內,他歪著頭若有所思的打量我。
我怪不自在的問,「怎麼了?」
他將手中的紗布丟棄,「我就說那張平凡的臉根本不配你那出眾的氣質。」
「你是在誇我還是貶我?」
他不語,信步走至桌旁,為自己倒下一杯茶水,輕抿一小口,似有回味,「你的要求我已完成,如今,只剩下你的承諾了。」
「你放心,我說話算數,只是時間長短而已。」我回首盯著他的側臉,「接下來,我該去昱國了。」
他將手中的玉龍杯放在指間來迴旋轉把玩,「為了避嫌,此次你們先去昱國,我數日後便到。」
疑狐的瞅著他問道,「你們?你是指我和誰?」
「你與納蘭敏。」他將玉龍杯重重的放下在桌上,有水漬濺出,「既然要與連城談交易,必定要找個有身份,能信任的人與你同去昱國。這些日子我與王爺商議過,王爺若離開金陵必定會引起懷疑,選來選去惟有納蘭敏最適合。」
我的笑容漸漸斂去,拿起桌上的玉梳,一縷一縷的將髮絲理順,「你似乎對政治也很有興趣?」
「我的生命中有三個最重要的人,一是母親,二是父親,三是大哥。如今母親與父親皆已亡故,惟剩下大哥一人。所以我會用盡自己的一切幫助大哥。」他這句話脫口而出,我才真正覺得連曦真的很敬重連城,對他的情亦是純正的兄弟情誼。我忘記了,多久未再見到如此純正的手足之情了。
是我在納蘭一族看太多手足相殘的戲碼了嗎?
「這麼多年,你一直與連城有聯繫?」
「是,一直有書信來往。當我知道你是馥雅公主之時,我真的很驚訝。因為大哥在信中提過你多次,一直想見見你,卻始終沒機會。如今,卻是這樣的情況下相見,我終於明白為何大哥對你依然如此惦念。我相信,你對大哥的宏圖霸業會有和大的幫助。」他頓了頓,又道,「但是,你若敢再傷大哥,我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