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煙外,鷹飛鷙,一鞭橫渡洛水河,日連旗影遂神州。
巍石山,躡翠微,笑談瀟瀟驟雨歇,吟唱九歌悲國殤。
落日笙,月朧明,煙霏秋雨杳靄間,梅蕊如詩蝶戀花。
我與他並肩佇望三江碧水湧詩濤,淡賞白雪紛飛梅吐艷,他乘白馬擁我笑覽五嶽山川千峰秀,侃談塵寰俗世滄海日……
此情此景是我馥雅做夢都不敢想的一次方華盛景,陪在我身的還是那個千古帝王納蘭祈佑。但我知道,這是場絕美南柯一夢,若可以的話,我甘願沉淪在這盛世之靜內,永遠都不要出來。我要他陪我走便天下,笑傲紅塵。
可是為什麼恍惚間有人偏偏要搖晃著我那早已疲憊的身子,要用看似在我耳邊卻又飄渺虛幻的聲音喚著我?
「醒過來……不要拋下……」一遍遍的低喃淺吟卻又魅惑著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伴我餘生……生死相隨。」
有濕潤的水氣蒙上我沉重緊閉的眼眶,冰涼的淚沿著我的眼角劃落,是誰,誰在喊我……是祈佑嗎?是不是他……
我用力睜開我的眼簾,一片黑暗,漸漸轉入一片朦朧迷茫,「醒了……御醫她醒了!」一陣瘋狂的怒吼迴盪在耳邊,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緩和著眼睛的不適。
一名滿臉胡腮的御醫小心翼翼的將一條紅線纏繞在我手腕上細細診脈,半晌,他凝重的臉上終是露出了微笑,「皇上,皇妃已無大礙,只要略加調養身子就可以恢復!」
我虛弱的抬眸望了眼祈佑,他的眼神迷離中帶著欣喜,黯然中帶著自責。原本細膩有致俊逸的臉龐上出現了滄桑之態,彷彿一瞬間了老了十歲。他緩緩挪動著步伐來到我身邊,輕柔的握著我的雙手,彷彿怕一個用力就會將之捏斷。唇輕輕摩挲的吻著我的手心,彷彿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卻無從下口。
我虛弱的抬起另一隻受傷綁著紗布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睇著他眼底的血絲,似乎很久未睡去了,「我沒事了!」嗓子雖沙啞,卻還是用盡全力吟了出聲。
他啟了啟口,還未發出聲音,一滴淚就由眼眶內劃落,我很快便用手心接下那滴淚,然後緊緊握在掌中,「這是……你為我流的淚,我會……好好保存的!」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的聲音哽咽著,最後埋首於我的手心,我輕輕動了動身子,「帝王,是不能在別人面前表露悲傷的……」
他埋首良久,就是仰起頭,方纔的悲傷之色已漸斂,「幸好你沒事……我一定會查出是誰對你用西域劣毒,絕不輕饒!」
我搖頭,「請讓我……自己去查。」若是祈佑自己去查,定然會在宮中掀起一場渲然大波,此事不能鬧的如此大,這對皇權有很大的損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沉默許久,用力點頭應允。後又哀歎一聲,「韓冥此次護你不周,我要收了他的兵權。」
一聽到此,我猛的想阻止,卻牽動了手臂上的傷,我悶哼一聲,冷汗溢出,「皇上不要,根本不關冥衣侯的事。」
「我只不過隨口說說,你就這樣緊張。」他輕輕鬆開我的手,舒手為我撫去額頭上那絲絲冷汗,「你好好休息,知道嗎?夜裡我再來看你。」俯身在我額頭上輕輕烙下一吻,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嗯。」輕輕頷首,再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中沉靜了許多。才意識到手臂上的疼痛瘋狂的傳到心裡,欲將我折磨到連叫喊也無聲。
才從外邊端著一盆正冒著熱氣的水走進來的心婉一見我如此,手中的盆「匡啷」一聲摔到地上。連忙衝到我身邊,焦急的道,「皇妃,您怎麼樣了,臉色這樣痛苦,要不要傳御醫來?」
我強忍著疼痛搖頭,「只是扯到傷口罷了。」我悄然將手靜靜癱在柔軟的絲被上,用力平緩自己的疼痛。
心婉吐出一口氣,「皇妃您昏迷了五日,可把我們嚇壞了……」
「我竟昏迷了……五日?」我有點不敢相信的望著她,是什麼毒竟能讓我傷的如此嚴重?西域劣毒?
「是呀,皇上在您榻邊守了五日,也未去上早朝,只是一直在您身邊喚著你。咱們做奴才的都為皇上的情義所動……」她宛然歎息,目光中更多的是羨慕。
我的心顫動了幾分,難怪他的臉色竟如此蒼白頹廢,他是一位聖明之主,怎會因兒女私情而不上早朝?我在他心中的地位真的已經超出了皇位嗎,笑容不自覺浮上唇畔。可是臉色又倏地冷了下來,在我刀上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知道我未在離宮的除了祈佑與韓冥就只有一直在寢宮內伺候著我的九個奴才與四名護衛。記得我走前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洩露出去,卻還是走漏了風聲。唯一能說通的就是——有奸細。
現在以我的身體狀況來查證這些是不可能的,那我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揪出裡面的奸細呢?疲倦的閉上了眼簾,將整個身體軟軟的埋進寢榻內,深吸著被褥上的風雅之香,思緒漸漸迷亂,最後昏昏睡去。
在寢宮內整整躺了五日我才漸漸能自己下床,手臂上的疼痛依舊隱隱傳來刺痛,錐心之疼。綰青絲,攢花鈿,描子黛,披鳳裳。一切皆是心婉為我梳妝,望著銅鏡中被脂粉掩蓋著略顯蒼白的臉,我的思緒卻飄到了遠方。
片刻後,十二位奴才皆紛紛而至寢宮,滿滿跪了三排,心婉則安靜的立在我的身側。我依舊背對著他們,瞅著鏡中的自己,手上把玩著翠綠玉梳,寢宮陷入詭異的安靜。我聞他們的呼吸聲都有些急促紊亂。
我深呼吸一口氣,「啪——」一聲將玉梳重重放下,摔在妝台上已是兩半,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緊張窒息的氣氛。我終是開口了,「本宮臨行前對你們交代過什麼。」
「不許洩露皇妃的行蹤。」他們異口同聲答道,有低沉的,有清脆的,夾雜在一起變的格外響亮。
「記得倒是很清楚,可為何有些卻記的到做不到呢?」我調轉一個身,凜然望著他們,臉上卻依舊帶笑。
又是一陣冷寂,我輕輕整整衣襟,「心婉,那身禁衛服與佩刀是你給本宮準備的吧。」
心婉一聽,臉色倏的慘白,軟軟的跪在地上,「皇妃明鑒,那套禁衛服是行雲護衛轉交給我,讓我交給皇妃的。」
我巧然將目光轉投向一臉坦然自若的行雲,「若我沒記錯,是莫蘭與皓雪一同前來將禁衛服與佩刀交給奴才的。」
「皇妃,那些是冥衣侯親自交給我們的,我們只是按照吩咐將它交給您啊。」皓雪慌亂的解釋著,而莫蘭倒是比她冷靜些,只是聲音微顫,「我與皓雪拿到這些,中途是動都沒敢動一下,直接交給了行雲侍衛。」
皓雪立馬點頭,「是呀皇妃,我們可以互相作證的。」
望著他們互相推卸著,我心中暗自好笑,一套禁衛服與一把佩刀竟能轉交四人之手,最後再到我的手上。這位奸細還真是不可小窺,想用多人的視線蒙蔽我的思想,不過,這招還真是挺管用。這四個人中,到底會是誰呢?
我的盤問被前來探訪的尹、楊、蘇三位婕妤給打斷,雖然她們的突然來訪我有些奇怪,卻還是笑容滿面的出寢宮至正殿相迎見。她們一藍、一橙、一紅,三色裙裳配合著案幾上一盆素白一盆研紫,相得益彰。三人並立,燕妒鶯慚,一時道不盡的嫵媚動人。
正殿中只有浣薇與瀲秋在伺候著,其他奴才彷彿在瞬間沒了蹤影,我猜想此刻他們定聚在一起相互猜忌吧。
「雪姐姐,幾日前聞你遭人毒手,可急壞了我們。又礙於皇上一直不准許他人接近此處,故未前來探視。今兒終於是見著你了,恢復的如此之快,做妹妹的也就放心了。」蘇思雲永遠都是最先開口,話最多的一位。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她是刻意的討好,但是每當見著她那純澈乾淨的水眸,以及那溫暖人心的笑顏,我又會覺得,這或許是她的本性。
「多謝妹妹們關心,吃些鳳梨吧。甘甜渴口,清火去熱。」我拿起一支竹籤,挑起果盤內早已分切成塊的鳳梨,晶瑩如雪,垂涎欲滴。放入口中細嚼片刻,最後嚥下。
她們三倒只是相互對望一眼,未動盤中之鳳梨,尹晶倒是先開口道,「對於敢加害雪姐姐的人,必要嚴懲。」
我擺弄著手中的竹籤笑道,「可是,這昭鳳宮的奸細還未捉到。又或許……著背後之人不簡單呢?」
「難道就因此姐姐要放棄這害您險些喪命的人?」她的聲音提高了些許,更藏著明顯的怒氣,為我報不平。
將竹籤擺在果盤邊緣,再抽出帕子擦擦唇畔,「既然這樣,那由妹妹們幫本宮猜猜,到底是誰在佩刀上動了手腳。」
我細細將剛才四人的反映與說每一句話時的表情一字不漏的告訴她們。她們聽完後約沉默了一盞茶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未開口說話楊溪容終於是若有所思的開口了。
「姐姐您說心婉一聽,臉色立刻慘白一片,格外緊張的跪下澄清。而行雲卻在如此情況下異常冷靜,兩人相比之下有明顯的差異,令人懷疑。莫蘭與皓雪能相互作證,可以排除嫌疑。」她清楚的娓娓分析著。
蘇思雲很贊同的點頭附和,「溪容姐姐說的沒錯,那他們兩到底誰是奸細呢。」
「我認為是心婉。」楊溪容語未落下,尹晶迅速將話接下,「我倒認為莫蘭與皓雪的嫌疑最大」
她凌厲的口吻將我們三人的目光急速聚集至她身上,靜靜的等待著她的下文。她則從容不迫的澹澹道,「行雲是護衛,不便親自將東西送來給皇妃情有可原。那麼莫蘭與皓雪為何要借行雲之手將其轉交給皇妃?這豈不是多此一舉,欲蓋彌彰嗎?」
楊溪容明顯一怔,「可是她們兩都能相互為證,其間並未碰過……」
「誰說,奸細只能有一個?」尹晶一語驚醒夢中人,而我更對她欣賞有佳,竟與我的猜測不謀而合。
「聽尹婕妤這麼一說,奴婢倒是想起來了,在皇妃離宮前一日,與奴婢同寢的莫蘭竟在半夜沒了蹤影。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才鬼祟的回來,那時我也並未在意此事。」
我深吸一口氣,笑容中隱含冰意,「今日之事,誰都不許對外洩露隻字片語,否則,後果你們是知道的。」
「臣妾、奴婢謹記在心。」
禁煙釀春愁,百柳露心角,鶯雀賀新歌。初春的一切皆是春意凜然之態,清晰的空氣充斥著整個昭鳳宮。我今日的心情格外好,與心婉、浣薇在宮內剪著鳳凰紙鳶糊風箏。
「瞧著鳳凰,經皇妃的巧手一剪裁,竟變的栩栩如生,若真的放飛肯定猶如飛鳳在天,」浣薇一個勁的手舞足蹈,聲情並茂的讚著我。稚氣天真的臉蛋上露出兩個淺淺梨窩,可愛至極。
自上回她知道莫蘭可能是對我下毒之人,對她們兩疏離了許多,甚至連話也不同她們講。而我則是召來刀光、劍影,讓他們秘密調查莫蘭與皓雪的身份來歷。我對她們兩的態度一如往常,時不時與之閒聊打趣幾句,心中卻在等待刀光、劍影的消息。算算日子,他們去了近半月了,還沒查到麼。
「皇妃,咱們出去放風箏吧。」心婉興奮的晃晃手中的風箏,像個孩子似的。
頷首應允,攜她們兩一同步出昭鳳宮,至西宮「鳳棲坡」,那兒四面環樹,嫩角新發,生機勃勃。中部一片空曠無垠,野草叢生,三兩點野花點綴在碧絲韌草上格外眼麗奪目。春風伴著暖陽徐徐吹來,一陣一陣將我們的衣角吹翻,髮鬢吹亂。斜插於髻的流珠鳳簪也隨風勢,鏗鏘作響,如泉水清鳴。
心婉耐不住性子,當即就奔入草地想將風箏放飛,可是不論她朝哪方放,都無濟於事,她著急著亂是手腳。浣薇笑著上前幫她放飛風箏,一人引線,一人持風箏,在默契的配合下,風箏很快飛起,翩翩盤旋於碧藍瀲雲的空中。
我瞇著眼洋頭瞧翱翔的風箏,宛然如生。
「皇妃。」刀光、劍影竟適時出現在我聲邊,無聲無息。
拂開被風吹落而擋在眼前的流蘇,「查到了?」
「這些日子我們分別到杭州莫蘭家,江西皓雪家調查到,她們都曾受過一名叫慧心的婦女一大筆財富,所以她們才肯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竟奴才調查……」刀光說到一半,就見心婉手握風軸,輕扯細線來到我身邊,他的聲音立刻止住。
「皇妃你別干杵在那,一起來啊。」她將風軸遞至我面前,我由於了片刻,還是接過它,輕輕扯線,只見風箏越飛越高,我放線的速度也更快了。
心婉與浣薇早因四處奔跑引線而累的無力癱坐在草地,刀光跟著我漸漸放快的步伐,用只有我聽的見的聲音道,「那位慧心,是杜皇后的奶媽。」
一聲輕微的斷裂之聲,風箏離線,搖搖墜下。我怔忪的瞅著風箏的飄落,竟會是杜莞!我一直猜測是溫靜若,雖說自我封蒂皇妃後就未再與她有過任何交集,但是……我一直認為她會對我先出手的。
「啊,風箏!」浣薇與心婉異口同聲大喊一句,由草地上彈起,追著風箏跑了出去。
望著她們慌張的神色,我的心竟也緊張起來,步伐不自覺也邁出,隨著她們的身影一同追去。
廢苑朱門閉,寸草漫漫,荒煙淒淒。我追著風箏來到此處,早與浣薇、心婉走散,也不知此為何地,只覺四週一片森冷。我心中暗自擂鼓,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快點離開此處。
正轉身,便瞧見風箏躺掛在一棵榕樹之上,我猶豫了一會,還是衝動的想將它取下,踩著樹上坑窪之處,輕易上樹。微踮腳尖將風箏取下,卻在收眸回首之即,隔牆而望,樹上的我將苑內一覽無盡。我用力摀住唇,生怕會發出一絲聲音。
「夫人,以後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弈冰用力推開懷中緊摟著他不放的人。
溫靜若含著怨恨,幽幽道,「為什麼,你怕了?」
他冷峻的臉上露出滄桑的悲哀之色,還有強隱下的柔情,「為了夫人,更為了夫人腹中之子。」
「所以你要拋下我,不管我了是嗎?」她臉色驀地泛白,眼眶凝聚著淚,彷彿隨時便要滴落。
他深深的低垂下首,很堅定道,「弈冰永遠會在夫人身邊,助你剷除皇后。待夫人產下龍子,臣定扶他上太子之位,您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如果我說,這一切我都不想要。」她輕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臉色泛出甜蜜,「我只想與你,與我們的孩子在一起!」
我睜大了眼睛凝著這一幕,心漏跳了好幾拍,彷彿快要窒息。她剛才說「我們的孩子!」,那個孩子竟是溫靜若與弈冰的!指尖用力掐著支撐我的樹幹。
「皇妃,快下來,危險!」浣薇一聲尖叫劃破此時悲愴寂靜的小苑。
我一驚,手中的風箏由手中摔落,院內的二人聞聲仰頭,直勾勾的凝著樹上的我。靜夫人的臉色登時慘變,毫無血色。弈冰目露冷光,殺氣畢露。
我立刻側首道,「刀光、劍影,扶本宮下去。」
浣薇被我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弄的摸不著頭腦,回首四處張望了良久,又微啟口道,「沒……」
我急忙打斷,「浣薇,你還站著做什麼,把風箏撿起。」
她果然不疑有它,躬身將掉落的風箏拾起。我立刻從樹上跳了下來,重心未穩,險些摔倒,幸得浣薇扶住我。
「皇妃你……」
「走!」我扯著她的手臂就跑,她彷彿也察覺到什麼,與我一同飛奔而去。
直到跑出這片荒蕪的小林,我才放慢步伐,但是依舊不敢停留,仍疾步朝昭鳳宮而去。方纔,若不是我機警的喊出刀光、劍影的名字使弈冰有所顧慮,怕是我與浣薇已成他刀刃下的亡魂。
直到寢宮外我才將緊繃的身體鬆弛而下,輕輕擦著額上的冷汗。我馥雅為何總目睹諸如此類止事,曾因目睹靈水依與連胤的私情而遭毀容,此次之事我不能再心軟了。但是……這樣會害了弈冰的,我並不想對付弈冰。
寢宮朱門微掩,露出一條小縫,可觀裡邊一切,我猛的握住浣薇欲推門的手,冷冷注視著莫蘭靜靜立於躺在衾軟臥椅上沉沉睡去的祈佑身邊,手指輕顫著,若有若無的撫摩著他的額、眼、臉,目光泛著昭昭愛意,抑不住的迷戀。
浣薇也湊過頭朝裡望,不住的輕腳一聲,被我及時摀住唇齒,防她將聲音四處擴散。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著我的眼睛不眨不眨,還有著氣憤。
我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將她的情緒緩和下來,「浣薇,這風箏就賞你了。」我刻意放大聲音,後將摀住她嘴巴的手收回,推門而入。
一眼望去,莫蘭已規矩的立在他身邊,雙手自然的擺在身側,目不斜視。彷彿剛才根本什麼都未發生。
我淡淡的笑睇她問,「皇上幾時來的?」
「來兩個時辰了,因久等皇妃不至便沉沉睡去。」她目光平靜,聲音毫無起伏。
躺在臥椅上的祈佑緩緩轉醒,睜開深邃的瞳目惺忪的瞧著我,「你跑哪去了,好幾個奴才都尋不到你。」
我晃晃手中的風箏,「臣妾放風箏去了,本想喚皇上一同前去的。可皇上是一國之君,哪有閒心陪臣妾玩這小孩子的東西。」我朝他輕步移去,後輕坐臥椅邊緣,他順勢環上我的腰笑道,「只要是愛妃陪在朕身邊,就算捏泥人朕也愛玩。」
我的笑容抑不住的泛開,目光偷偷睇著莫蘭臉上的變化。一閃即逝的妒忌憤恨還有那淡淡的失落傷感,隱藏之快讓我都驚訝。我是該慶幸自己見到方纔那一幕,否則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身邊竟有個如此厲害的角色。比起杜莞與溫靜若,她的心性才是最可怕的。
他輕輕由臥椅上起身,我才伸手欲相扶,卻有一雙比我更快的手將祈佑扶起坐好,我淡望臉色無異常的莫蘭一眼,不動聲色。
祈佑未覺得有何不對勁,握著我的手走至妝台前,目光柔情似水,「讓我為你畫眉。」說罷就執起螺子黛,認真的睇著我的眼,輕柔而描,笑容淡然。
鏡中那兩條彎彎新月眉經他之手描繪更顯明朗清澄,只是略顯生硬不自然,可見他對畫眉的生疏。他從身後摟著我,「若此生能就此青燈翠屏,常伴妝側,共享畫眉之樂就好。」
頭微微一偏,望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那皇上不要江山了?我可不願做妲己惑主。」
他在我臉上落下一吻,掛著沐人的笑容道,「不用惑,我已經沉淪下去了。」
我未再接下這個話題,而是想起了另一件事,「皇上今夜打算在何處就寢?」
「昭鳳宮。」沒有猶豫脫口而出。
我笑容依舊,目光含笑而四顧,「不行,我身子不方便。」對上浣薇不解的目光,我繼續道,「我在擷芳院認識了一位尹婕妤,她博覽群書,才氣兼備,吟曲宛若天籟神音。」
他似乎明瞭我的意思,神色有些黯然,「如此出眾的女子,你不怕我真被她勾了去?」
「若我與你的感情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那麼我無話可說。」不知為何,我竟是如此信任他,信任我們之間的感情。雖然我捨不得放祈佑給別的女子分享,但是……我必須如此。
他深呼吸一口氣,後點頭,瞳中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漸漸消逝後,他揚眉輕笑,「我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不論過多少年都會一如往常。如父皇對袁夫人那般經久不息的愛戀。」
很快,我送走了祈佑,望著他離去消逝的背影我心中漸露失落。縱有萬般難受,千般不願,卻也是逼不得以。這後宮雖有太后與鄧夫人與我一線,但太后的野心太大,我伴君如伴虎。鄧夫人卻不夠聰明,亦無特長也無榮寵,更重要的是,當日逼是雲珠的四妃之中,她是其中一位。所以我只能扶起尹晶,她夠聰明,有才學,在細微的小事上她都能細心觀察到位。我相信她,所以我將她推給祈佑,我不可以讓自己在後宮中孤立無援。
譴退了寢宮的奴才們,獨處榻前,聞窗外枝葉簌簌之聲,我緊握一條滿是鮮血的帕子,怔然而望。血跡已無初時的駭目驚心,隨著時日的推移而變暗沉,我的指尖不住的撫摩著血跡的痕跡,微顫。
「弈冰……」我反覆吟念這兩個字,始終下不了決心,「為何你要牽扯進來,還要做如此大逆之事,為何偏偏是你!」
胸口沉悶而壓抑,竟無法正常吐納呼吸,心上似乎壓了千萬斤擔子,無發放下,「珠兒,告訴我,到底該不該將靜夫人的醜事揭發。」
緩緩閉上眼簾,腦海中閃過的是弈冰奮不顧身救我脫離夏宮,一路上以命相博,拚死護我周全,怎都不肯棄我而去。這份恩情如烙印刻在我心上,無法抹滅。心一軟,我怎能狠心陷他於不義?只有一個辦法了。
翌日,浣薇早早的來到寢宮為我梳妝,不停的追問著,「皇妃,昨兒你在樹上看見什麼了?」
我只是笑而迴避不答,心婉卻遲遲奔了進來,口中不住的喘息,「皇妃,剛得到消息,尹婕妤被封為美人。」
平靜的點點頭,無其他多餘的表示,浣薇可急了,「您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嗎?萬一……」
我將腰間的百蝶同心結整了整,沉默良久後,將目光投放至心婉臉上,「去太醫院為本宮取一碗藥,本宮要前往百鶯宮探視靜夫人。」
浣薇與心婉被我突然其來的一句話而互望一眼,略有遲疑,片刻後還是一齊退了下去。
宮粉殤淡,幽閣深深寂寥,蹄鳥相應聲聲。
清塵露散,小曲幽芳陣陣,朱壁翠瓦卷簷。
當我來到百鶯宮之時,靜夫人的貼身丫鬟未稟報就請我進了偏殿,彷彿靜夫人她早料到我會來。我的視線在偏殿環顧一番,無一人。我用眼色示意心婉將盛滿黑汁的藥碗放至漢白玉桌上,後譴她們退下。我則安靜就於玉桌之前,待靜夫人的姍姍來遲。
眸光漂浮橫淺黛,憔悴髻點淡如霜,腰枝無力軟輕行。她行單影只的踏入偏殿,髻上的碧玉簪隨她的腳步而聲聲作響,她的目光直射於我,無力中藏慘然之色,「皇妃……」她一聲低訴,淚已滴落,雙膝一曲,拜倒在我跟前。
我別過眼,不去看她此時的表情。而她已是泣不成聲,「皇妃,臣妾可以任由你處置,求您放過弈大人……」
她見我沒有說話,猛的磕頭,地與頭的相碰間發出「咚咚!」的聲響,「臣妾為曾經對您的不敬磕頭了!」
我立刻伸手制止她繼續自殘下去,她額頭上有觸目驚心的血痕,我無聲一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伏在地上,全身因疼痛與悲傷而顫抖著,哭聲漸漸止了些許,「曾經,我是多麼愛皇上。」她抽涕著仰頭,淒然望我,「可是,我卻發現,皇上對我的疼愛完全是出於我像一個女子。多少次,皇上夢中喊的名字不是我溫靜若,而是馥雅。」
我出奇的平靜,口氣平緩冷淡,「是麼。」
「在我最難熬,最悲傷之即,是弈大人一直陪在我身邊,他同我講述人間樂趣,領我享受這輩子都未嘗過的快樂。他懂我,瞭解我。甚至為我放棄了他避世之心,努力迎合皇上,登上權臣之位,只為護我周全,不讓囂張凌人的皇后欺辱。這份愛,是多麼無私,而我又怎能抗拒。」此時的她雖在哭泣,但是說起與弈冰的往事,臉上卻又透著笑容,幸福。
我的手因她的話而輕顫,為她所說而動容。但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心軟,「即使你們的愛情再美,再感人,你依舊犯了宮規。」
「我不求這條賤命能留下,但求皇妃你放了弈大人。」她的聲音抑不住的顫抖著,始終為弈冰求著情。
「你肚子裡的是個孽種。」我單手將一直擺放在桌上的藥碗端起,凝望良久。最後擺在她面前,「我絕對不會容許有人妄想將一個孽種帶入皇室,冒充龍子。」
她本就慘白的臉色在見到這碗藥後更加慘淡,「這是……」
「只要你喝下它,你與弈冰都會安然。我不會再計較那日我所看到聽到之事。」聲音頓下,許久之後,「若是不喝,你與弈冰、還有這孩子……都會死。」
她怔忪的望著我手中的藥遲遲不敢接過,我一直伸在她面前的手已開始酸澀。
「只要我喝了她,您真的能不將我與弈大人之事抖露?」她的神態已經平靜了許多,卻對我還有著不信任。
我很誠懇的點下頭。她倏地將我手中藥碗奪過,一飲而盡。「希望你說話算數。」
靜靜的座在圓凳上,望著她手中的藥碗摔落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驚了我的心。她的臉色痛苦的糾結在一起,手撫著隆起的小腹,痛苦的慘叫,聲聲淒厲。最後癱在地面不住的翻滾,血,緩緩由她裙下滲出,將地面染紅了整整一大片,觸目驚心。
她的慘叫聲引來外邊奴才們的破門而入,他們一見此景便尖叫聲聲,瞬間,百鶯宮成了一片混亂之地。御醫速速趕來為早已經疼的連說話力氣都沒有的靜夫人診脈,祈佑也是聞訊而匆匆趕來,焦急的望著死氣沉沉躺在床上的溫靜若。我則依舊靜坐在漢白玉小凳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盯著地上那灘殷紅的血跡。
我眼睜睜的目睹著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經我的手而這樣死去。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竟變的如此狠毒?
「皇妃……」浣薇顫抖著聲音喚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目中閃著淚光。
「靜夫人小產了。」御醫悵惘歎一聲,遺憾著搖頭。
「你說什麼?小產?」祈佑的聲音頃刻間提高,目露寒光,「好好的怎會小產?」
御醫戰戰兢兢的瞥了我一眼,吱吱唔唔的道,「好像是……是……墮胎藥。」
沒等祈佑做出反映,溫靜若虛弱的喚著,「皇上……」
他立刻上前緊握住她的手,「朕在這,別怕。」
「是臣妾大意,摔在地上……臣妾無能,沒能保護好孩子……求皇上……降罪。」她越說越為激動,淚水控制不住的從眼角劃落,滴在枕上,印了好大一片。
「沒事,朕不怪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會過去的。」他輕聲撫慰著她。
她無力一笑,餘光掃過我。不著痕跡的將被他握著的手抽回,轉而閉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了去。
祈佑深深凝了床上嬌小惹人憐惜的人兒一眼,將視線掃向地上摔碎的碗,再移向我,「隨朕出來。」未等我有任何反映,他率先離去,朝正殿而行。
我腳步虛浮的跟著他的腳步,來到寂靜無人的大殿,清冷森森,格外淒涼。他瞅著我良久,一字一句冷聲問,「是不是你。」
我回視他陰鷙的眼神,用我很虛渺的聲音吐出一個,「是!」
音方落,一巴掌已經狠狠揮了過來,「啪」一聲在大殿內來迴響徹良久不息。我因他突然而來的一巴掌而打大後退幾步,很重,絲毫不留情面的一巴掌,將我打的腦中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我曾料到,他會責罵我,他會不理睬我,他會疏離我,萬萬沒料到,他會打我。甚至沒有問我為什麼,一巴掌就揮了下來。很痛,真的很痛。
「你何時竟變的如此心狠手辣!」他憤怒的指著我聲聲責問。
我的視線始終徘徊在他臉上,一刻不曾離開過。「是啊,人都會變的。」
他目光中淨是失望,毫無感情的朝我冷笑一聲,「那是朕的骨肉,你連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過嗎?」
「是,我妒忌,她憑什麼擁有你的孩子。」我猛然放聲,激動的吼了一聲,凝聚在眼眶中的淚卻始終不肯滴落,「我殺了皇上唯一的孩子,您要如何懲治我,我都無怨言。」
他的聲音比我還響亮,把我的回音全數蓋了去,「你以為朕真的不敢對你怎樣?」
我不再言語,靜然相望於他,而他也望著我良久。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見那柔情愛意。他猛的合上雙目,再次睜開已一如往常那般淡漠。不再看我,輕然拂袖而去,沒有半分留戀。
我一聲冷笑,幻無飄蕩在這大殿中,原來我還是抵不過一個孩子。
宮寂蒼穹一片月,春風徐徐飄衣袂,飛揚卷暗塵,銀燭冷畫屏。我一身薄衣披身,靜坐廊前石階上,手中握著一枝小棍,輕輕撥弄著腳邊的灰塵。
靜夫人小產的事在宮中傳的沸沸揚揚,人人都斷定那孩子是我逼她喝下墮胎藥而流去,但是靜夫人一口咬定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流產。我知道她之所以這樣說,是怕,還是感激?若是感激,她真的大可不必,畢竟,是我害了她的孩子。
五天了,他沒有再來過昭鳳宮一步,我真的這樣不可原諒嗎?
浣薇說現在朝廷以弈冰為首領著群臣參奏我,要皇上對我嚴懲,要徹查此事。她說我太傻,竟當面端著墮胎藥給她服下,這不就等於是告知所有人,那孩子是我拿害掉的嗎。她還說,其實她可以代我去送那碗藥的。我撥弄著泥土,有灰塵之味傳進我的鼻中,我嗆的輕咳幾聲。我是很傻,傻到高估了自己在祈佑的地位,得到的是他一巴掌。傻到心軟竟想放弈冰一條生路,得到的竟是他無情的參奏。
為什麼我一開始只想到,只要我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弈冰就會沒事。但是我沒有想到,靜夫人腹中之子,是弈冰的孩子啊,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又怎會放過我?但是,那個孩子一定不能出生,我不能讓弈冰將自己的孩子推上太子之位,這是謀逆欺君之罪,他擔負不起的罪名。
我自問後悔了嗎,沒有,我沒有後悔。這條命若不是弈冰,早就葬送夏宮了,若我的命能換回他的命,又有何後悔的。
「皇妃……」一條影子在月光下拉了好長好長,與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我緩緩抬頭看著大病初癒,臉色稍白的溫靜若,「你怎麼來了,看笑話的?」
她沉默半晌,提起衣裙與我並肩坐在廊階上,側首怔怔的望著我,「我是來謝謝您那日,放了我一條生路。」
我一直撥弄泥土的手僵了僵,有些好笑的問道,「是麼。我可是殺了你孩子的兇手呢,你不恨我嗎?」
「我知道,若您有心害我,現在的我與弈冰早就被關押在大牢了。」她的目光泛著誠懇之意,「我以為,你很討厭我。」
我淡笑將手中的枯枝丟棄,「我從來沒喜歡過你。」怔而回視她,「以後,不要再與弈冰見面了,難保哪日會有另一個人發現你們的私情。為了你們兩,放棄這段情吧。」
「為何要放過我。而且,誰都看見是你親手將藥端進百鶯宮,你難道不怕嗎?加害龍子,你難道不怕嗎?」
「我怕,我怎麼不怕?」
我們兩的聲音倏地止住,四周安靜下來,唯有冷風呼呼的吹打著我們。我靜歎一口氣,用自嘲的聲音道,「那日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膽敢端著藥到百鶯宮,就已將自己的命推了出去,我在賭自己的命。」
「和誰賭,弈冰嗎?」她的聲音有著略微的驚訝隱隱的擔憂。
我輕輕搖頭,「事實上,我輸了。」
「我不懂,皇上並沒有處置你,就說明你還沒輸,不是嗎?」
「其實我早就輸了,早在那一日……我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