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在百鶯宮得罪了靜夫人,這一連三個月翩舞閣的奴才們受盡了六宮奴才的白眼,眾人避之惟恐不及,此刻的翩舞閣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不知不覺,秋至,落花紅滿地,秋葉即凋零,梧桐愁幾許。
好不容易從公公們的口中打聽到「碧玉湖」,位居中宮西面,據聞那很邪門,常有許多不知名女屍浮於湖面,久而久之這也就成了一個荒蕪死寂,無人問津之地,可今夜我卻一定要來。
磐月如馨,溶溶若霜,懸於幽愴夜空,映入平靜泛光湖面,湖岸旁滿目荊橫,野草叢生,密密麻麻更顯幽森。我緊握手心的小布袋,沉思片刻,吐出一口寒氣,邁步衝進這片幾乎可以將我整個身子淹沒的草叢,張開雙臂不停拍動荊草,頓時,綠光乍現,如幽繁綠星點點,在我周圍縈繞飛舞。我的動作依舊不停,在叢中旋轉拍打,風亂了我的青絲,流蘇幾點拂於眼前又被吹散,手心略微傳來刺痛。
綠光飄然而舞,清風宛然淡吹,搖曳、縈繞、飛舞、交錯,一切如幻然天成之美景,但此刻的我已顧不得眼前令我怦然心動之景,只知道,我要將更多的熒火蟲召喚而出。
「潘玉?」一聲略帶驚奇之音於我身後叢林響起,這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在這幽靜之處波蕩旋繞,回音陣陣。
我怔在原地,手中的動作,腳下的步伐也停下,一刻也不敢動,更不敢回頭。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寸草被折斷的聲音朝我而來,我心頭一片緊張,霍然回首,盯著眼前突然止步的祈星,臉上激動的笑容突然隱去,轉為迷惑,失望。「你是誰。」
「奴婢雪海。」我低著頭盡量壓低自己聲音。
「連聲音都這麼像,你就是潘玉吧。」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真是驚了我一大跳,我認識的祈星沒有這麼聰明吧,難道短短四年就將他磨練的更加成熟?「奴婢不懂您的意思。」
他一陣輕笑,我蹙眉望著他的笑,心裡徒生寒意,他又在笑什麼。
「你在這做什麼。」他突然轉移話題問我。
「捉螢火蟲。」見他不在繼續追問下去,我的心也漸漸放下。
他舉頭望飛舞的螢火蟲,微微歎一聲,「我幫你。」
錯愕的盯著他,一陣迷惑,他一個王爺什麼時候喜歡玩小孩愛幹的事拉,童心未泯?在怔忪間他已將我手中緊捏的小布袋奪過,「你去捉啊。」
一聽他提醒我才回神,莞爾一笑,回首朝那綠光閃爍的螢火蟲撲去,完全放下心中的戒備,或許,只因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又或是他能向我坦白心中真實的想法,即使我的容貌已不如往昔,他卻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而祈佑卻不能,難道這就是愛人與朋友間的不同?
我捉了滿滿一掌心合起,再回首至他身邊,笑望他手中的布袋,卻見他遲遲未有反映,我拿胳膊蹭了蹭了他,「想什麼呢,把它打開啊。」
被我一蹭他才回神,尷尬的笑笑,再將小布袋鬆開一小口,讓我將其全數塞進去,後又去捕捉。卻聽他的聲音再次響起,「為何捉這麼多螢火蟲?不止是因為好玩這麼簡單吧。」
「就是因為好玩。」頭也不回的說道,一聲低微的歎息卻讓我停下手中的動作,不解的望著他,「為何歎氣?」
他苦笑一聲,竟就地而坐,置身於漫漫草地,他可是位王爺,竟然全然不顧這草地上的骯髒?只看他眼神飄忽著,隨著螢火蟲的飛舞而轉動,「小時候,我也常與哥哥、弟弟們一起捕捉螢火蟲。後來,母妃不允許我再與他們一起玩兒,她說這個宮廷除了親生母親,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就算平時對你再好,都很有可能在你背後捅我一刀。」藉著月光,我看見他眸中深處的孤寂憂傷,如今的明貴人已經貴為太妃,難道她還未放棄想將祈星推上皇位的念頭嗎?
「其實明太妃說的也不無道理,就如太子殿下與祈……」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隱遁於唇中。
「我不記得有與你說起我的身份。」他頗有深意的說道,我正著急著想著該如何解釋我的失言,卻被他打斷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點點頭,也不想在多做解釋,不論他看出什麼端倪,至少他未追問下去,我很感激。更慶幸,我竟會有一個這麼瞭解我的知己朋友。
夜迢迢,露花煙柳舞飛絮,弔影蒼波鎖窗明。花隱香,香閣翠斂掩芙蓉,夜來驚落滿中庭。後宮祈星也不便去,只是將我送出了中宮。
我輕手輕腳的跑回房中,小心的推開門,盡可能用最輕的力氣將門關好,怕吵到與我同住一寢的南月。「你這些天常常很晚才歸。」南月的聲音倏然由身後響起,駭了我一跳。
「有些事辦。」走至桌旁,拿起火匣點燃桌上的殘燭,頃刻間,微暗燭光將屋子點亮。
「辦事?貴嬪娘娘交代的?」她從床上爬起,隨手拿一件外衣披上朝我走來。
我不語,只是倒了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洗去了我喉嚨裡的乾燥之火。她與我面對面站著,也倒下一杯,卻只是捧在手心捏握著,「真是弄不懂你,為了這個不受寵的娘娘打靜夫人,現在還為她如此奔波勞累,到頭來還不是竹藍打水一場空。」
「做奴才的,為主子辦事天經地義。」我放下手中的瓷杯,稍用了幾分力,一桌面相碰發出一聲輕響。
南月一聲輕笑,後小聲附於我耳邊道,「如今的繡貴嬪是再無翻身之日,我們何不另尋投靠別的主子,謀條出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立刻出聲制止她的不敬之語。
「在這個後宮,你若不懂依附權勢就會過的很慘,正如那日在百鶯宮,靜夫人如此譏諷繡貴嬪,她卻不敢出一聲,只有你這個不懂事的奴才會為了她而得罪靜夫人。皇上來了,他也沒問誰是誰非就要將你拖出去仗責六十,繡貴嬪都是拼了命才保住你的小命,可見我們翩舞閣在這後宮的地位。」她一頓,轉眸凌厲的望著我,又道,「若我們有一位如靜夫人那般有權勢有地位的主子……」
我不等她繼續往下說,立刻出聲打斷,「夠了!」
她許是被我這一聲厲吼嚇壞,啞然的望著情緒失控的我,我也發覺自己的情緒似乎過了,平復心下激動,暗握雙拳,「你也說了,那日貴嬪娘娘竟為了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奴才,不惜下跪乞求皇上饒恕我的罪過,試問這樣一個好主子,我怎會拋棄她而另行高飛?」
「愚蠢!」她用力放下手中的杯,杯中之水因她的手勁飛濺而起,幾點灑在我臉上,她的袖口也沾了不少水漬。
翌日戌時,我又去了中宮的碧玉湖捕捉螢火蟲,祈星竟早早在那等著我,他怎會料到我今日還會來?雖是疑惑重重,卻未細問,只是與他共捕如流光閃爍飄忽的螢火蟲。草草幽歡,秋月無端,輕風微涼,暗香入襟。
一連五日,他都陪我抓螢火蟲到體力殆盡,布袋深滿才送我離開中宮。可今夜他卻帶我去了他曾經居住的錦承殿做坐,命人準備酒菜於席。一壺花彫酒釀,酒香四溢撲鼻,聞著都令人心醉弛靡,四盤家常小菜,魚鱗茄子,冰糖銀耳,糟炒雞片,金銀豆腐。菜香縈繞,與酒香混在一起,引的我早已飢腸轆轆。在這皇宮內能品上這一桌精緻的民間小菜實屬不易,更是暗自感激他的用心。
「吃啊,還與我客氣。」他見我不動筷,就催促了一句。
「那我不客氣了!」拿起擺放於側的湯勺盛了一勺放入口中,香甜之味由舌尖傳至所有的味覺,當我喝的正津津有味之時,卻發現他始終未動筷,只是靜靜的盯著我吃,害的我怪不好意思的,立刻也催促著他動筷。
「看著你吃,真是種享受。」他帶著親切的笑容,如水透徹。
我將筷尖置於唇齒間一怔,後轉為淡笑,「聽你說話,也是種享受。」
一時,我們無言相望,淡之一笑,同時舉杯相碰,清脆的聲響敲打了我的心頭。飲下一口酒,喉嚨中火辣辣的不適,立刻夾起幾片雞片放入嘴裡細嚼。側首望著窗外的夜空,磐月慘淡,冉冉懸空俯視蒼穹。我不禁扯開嗓子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我與他又對飲上幾杯,很久,沒有喝的如此盡興了,「能與之結為莫逆知心之交,無關風月,乃我之幸。」此刻的我雖有醉態,神智卻很清醒。
「即你已認定我為莫逆之交,那我問你一件事,如實相告。」他盯著我半晌,似乎做了什麼決定,終於開口了,「你是潘玉。」
「對,我是。」絲毫未有猶豫,脫口而出,再看看他的表情,很平靜,顯然很早就料到我的身份了。我勾起淡笑,也問,「即我如此相告,你能否對我坦誠相待?皇位,依舊是你的夙願?」
「是,從未放棄過。」他亦如當年在軍帳內,肯定的對我交代著,無欺瞞,「皇上……納蘭祈佑,是否你心之所愛?」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的笑容一僵,隨即斂去,他……如何得知我與祈佑之事?良久我都未出一語,只是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未盡興,又是一杯。連續五杯,直到祈星按住我置於壺上的手,阻止我繼續喝下去,方終止。
他說,「即你不願想告,我也不強你所難。」
我一直低著頭,凝望手中緊捏著的酒杯,而杯底早已見空,我一聲苦笑,「是的,我愛他。」
當我再次醒來之時已是第二日的晌午,日上三竿,驕陽似火。我揉著昏沉的太陽穴,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簾,正對上一雙關擔憂的水眸,我的思想還未反映過來,她就小心的扶著我倚上睡枕,「終於醒了?」
「娘娘,您怎麼在這?」我的喉嚨乾澀,說出來的聲音都是有氣無力。
「今早沒見你來伺候,問起南月才知道你宿醉未醒,故前來看看。」她的聲音輕柔如水,讓我漸漸沉重的心也放下。
我再望望雲珠身後的南月,奇怪之餘就開口詢問,「昨夜……我怎麼回來的?」
「晉南王的侍衛將您送回來的。」她的表情古怪,我心中的疑惑更深,難道我昨夜很失態?努力回想著昨夜發生的事,卻始終無法記起,不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又或是酒後亂性?
「雪海,你與晉南王認識?」雲珠的眼中也出現了疑慮。
「不是拉,我無意中碰見他……後與他喝了兩杯。」我絲毫沒底氣的解釋著,這就是貪杯的下場,以後再也不喝那麼多了,「對了,娘娘您今日可有服藥?」我立刻轉移著話題。
「一個時辰前已服下,對了,你這個方子還挺管用,連續服了兩個月,這疤痕雖依舊可見,卻已無隱痛,更沒曾經那麼駭人。」她欣喜的撫上左頰那快刺目驚心的疤痕。
「娘娘若堅持繼續服食此藥,所有的隱痛都會消失的。」這個方子正是當年那位神醫開給我的藥方,雖說是為我重新易了一張臉,但隱於臉下的疤痕卻時常隱隱作痛,折磨的我身心俱裂。直到神醫研究出一個藥方,我持續喝了半年,疼痛根除。所以我就想,雖然雲珠的臉受傷多年,但此藥方若用在雲珠臉上應該也會見效,所以斗膽一試。果不其然,不止她的疼痛消失,就連疤痕上的血黑之色也漸褪,真不愧為天下第一神醫所開之方。
「那我臉上的疤痕……」她期待著凝視著我。
我輕輕搖頭,若此藥真能驅除這駭目之痕,當初他就不會為我換臉。她略微有些失望的挎下雙肩,不過很快就平復下來,扯出笑容道,「你的事辦的如何?」
我不說話,只是望望依舊立於其後的南月,南月一對上我的目光,瞭然的福身道,「奴婢去為娘娘準備午膳。」
待南月退下後,我才放下戒備,輕附在她耳邊低語,「十日後的中秋之夜……」
七日後我又去了中宮的碧玉湖,我希望能碰見祈星,有很重要的事要請他幫忙。天映水,秋已半,夜稀愁,幕輕風,盡消瘦。如今的螢火蟲已漸漸稀少,只是偶爾驚了荊條叢木會從裡邊飛出三兩隻,於此幽暗寂寥之處略顯驚艷。
我越過草叢,坐於湖岸邊,雙腳懸空而輕揚,時而將平靜的水面拂漾出一圈圈水波,自上回在錦承殿內喝醉到如今,我都未再來此,我只是擔心那日的醉酒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畢竟我後面的事全不記得的。
仰望漆黑的夜空,竟沒有新月。過兩日就是中秋,難道月亮也不願意出現在這孤寂無情的紅牆高瓦中嗎?
「我以為你在躲我。」是祈星戲謔的聲音,我很驚訝,我根本沒有抱多大希望他會來此。他堂堂王爺哪有那麼多空閒之時來這荒蕪人煙的地方閒逛。
側首望著他與我並肩坐下,不自覺露出點尷尬之色,「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很失態?」
他低頭凝望水面,聲音伴隨著輕笑而逸出口,「讓我見識到不一樣的你。」
我靜靜的考量他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他又開口了,「說吧,有什麼事找我。」
我一聲低笑,他還真瞭解我,就料到我來找他是有事求他幫忙,既然他都已經猜到,那我也不拐彎末腳了,從衣襟內取出一張已折疊成方形的箋紙遞給他,「想要你將這個在中秋之日交給皇上。」
他接過,攤開細望,由於天色無光,他要靠很近才能看清,「落香散盡復空杳,夢斷姿雅臨未泉。」
看著他淺吟完就將其收入懷中,爽快的答應下來,「沒問題。」他一如四年前,對於我的所做所為不多問隻字片語。
突然,幾點雨水打在我臉上,我望望天空,「下雨拉!」難怪今夜月蔽雲遮,空氣沉鬱,原來是大雨將至的前兆。
我與他立刻離開碧玉湖,衝至迴廊蔽雨,幸好雨不是特別大,我們也跑的及時,只是濕了我們我們額前的流蘇。才站一會,雨卻越發下的大,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
秋雨拂盡寒葉殘,滿院落紅香斂去。一時間我們之間竟無言相對,並肩立於長廊邊緣望紛紛雨水拍打在泥土間,飛濺至我們的裙角邊。
「哥?剛去向母妃問安,聽她說你早就回府,怎麼還會在此。」說話的是朝我們迎面走來的靈月公主,她一襲紫衣鳳錦緞而裁剪的百褶裙,頭頂飛月流風髻,珠翠首飾金光閃閃耀全身。她身後站著的卻是多月未見,於我有救命之恩的韓冥,一身黑衣風袍,烏黑的髮絲全由一條金縷龍綢帶綁於腦後,不失貴氣。
他看見我時,臉帶驚訝之色,卻又礙於旁人未出聲詢問,我則是平靜的向他們行禮。
「哥,你什麼時候對這樣的小宮女有興趣了?」靈月公主的眼光在我臉上徘徊片刻,「生得倒還算水靈乖巧,只不過……合你口味?」話語中充斥著玩笑之色。
「靈月,別瞎胡鬧。」祈星的聲音多了幾分凌厲。
她不但沒因祈星的話而收斂,反而繼續向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的奴才?我向你們主子討要了你怎樣?」
「她叫雪海,翩舞閣繡貴嬪身邊的丫頭。」祈星沒有反駁她,只是將我的身份告知於她,我還在奇怪他的聲音為何多了幾分警示之意,就發現靈月的臉色變了。
「繡貴嬪?」聲音一個轉調,格外嚴肅,卻又暗藏幾分凌厲,這是為何?難道雲珠在這後宮真的已成為眾矢之的?
「好了,靈月。」祈星的聲音落下,此長廊又轉為一片安靜,各懷心事,氣氛開始變詭異。在提到雲珠後,靈月就不說話了,這其中定然有原因,我一定要弄清楚,才能保雲珠在後宮安然生存下去。但眼前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讓皇上寵幸雲珠,這才是確保她安危的保命符。
中秋佳節,秋高氣爽,和煦風布暖。雖早就聽聞奴才們說起,皇上曾今日會與靜夫人共度,任何人都不許滋擾,我與雲珠卻還是早早就至未泉殿的庭院內等待著皇上的駕臨,雲珠很緊張,交握的雙手緊緊扣在一起,關節泛白,早已無一絲血色。這樣的她我還是第一次見,從何時起祈佑在她心中的地位竟如此根深蒂固?
我望著身後那扇緊閉著的門,回憶如泉湧入腦海,就在裡面,他說過,要我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我與他之間的感情也僅有一句縹緲的承諾而已。今日所做之舉,不僅為雲珠,更為想確定如今的馥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夜幕低垂,筱牆蘚階蛩切,明月如磐懸於蒼穹睥睨天下萬物,我累了,孤坐廊前凝月,影子漸長遞寒,風飄袂。而雲珠則呆呆的站在庭院中央,凝眸而望,眼中的光彩由最初的期待轉為黯淡失望,可她依舊癡癡凝望。
他,真的不來了嗎?還是祈星未將那句詩交於祈佑手中?又或是他根本沒看懂其中之意?
「雪海,我們……」雲珠收回視線,望著我,似乎已經放棄了。
「皇上駕到——」一聲高亢的吆喝打破了這哀傷的氣氛,我與雲珠跪下行禮,他淡淡的掃了我們一眼,揮手示意我們平身。
「落香散盡復空杳,夢斷姿雅臨未泉。」他將我寫在箋紙上的話念了出口,「你大費周章的請朕來此是何目的?」
「皇上,您與娘娘進屋談吧。」我立刻出聲插了進去,現在的雲珠說再多都是枉然,只有進了那間屋子才能繼續說下去。
他倏然側首用犀利的眸子盯著我半晌,終究還是收回來目光,將深邃失望的目光轉向雲珠,「有什麼話就在這說,靜夫人在等朕。」
「皇上,夜寒露重,請先進屋吧。」她輕聲細語的懇求著。
他深吸一口氣,沉思片刻,終是移步朝屋前走去,我小跑至前,為其開門。「吱——」一聲輕響傳遍空寂之庭。屋子內綠光乍現,原本闇然之地卻已縈繞著漫天螢火蟲,若隱若現,忽明忽暗。
祈佑驚訝的踏進門檻,眼眸一眨不眨的盯著四周,也不知在想什麼,雲珠緊隨其後而入,幾隻螢火蟲由門內飛出,彷彿得到自由,漫漫朝上方飛舞,蔓延遠方,最後隱遁而去。
「皇上,這滿屋的螢火蟲是娘娘連日來耗盡心力捕捉而來,每一隻都代表她的一個願望,希望她的姐姐在天上能過的幸福快樂。」我的聲音雖小,可字字卻鏗鏘有力。
「姐姐……?」他收回被此靜震撼的眸子,回首深望了我一眼,再看雲珠,可以清楚的瞧見他的眸子已無初時的漠然。
雲珠用力點頭,「在臣妾心中早已將姑娘當作親姐姐,今日乃中秋團圓之夜,臣妾怕姐姐一個人太孤單,故請皇上前來此處,欲與您共同陪伴姐姐度過今夜,讓她知道,還有人正在惦念著她,從未忘記過。」她的聲音哽咽,帶著哭腔。
望著祈佑的目光由驚訝轉為哀傷,我小步後退,順手將門輕輕關上,給他們一個安靜獨處的機會。門一絲絲的相掩,最後緊閉,阻絕了我與祈佑。我的手指深深掐進赤紅朱木門,為什麼,我的心要痛,裡面那個是我妹妹,不可以,怎麼可以痛。這是我欠她的,既然欠了,就該還的。
鬆開緊掐的雙手,轉身欲離開,卻隱隱聽見裡面傳來雲珠的聲音,「皇上,就讓臣妾代替姐姐來愛您。」
我笑了,苦澀之淚卻從眼角劃落。對,就讓她來代替我愛你,我相信,她做的絕對會比我好,我放手了,納蘭祈佑,我徹底放手了。
湖光煙藹中,風勁落紅如剪,爽氣颯秋,蕭瑟西風滿院殘。
我倚坐在未泉宮門外冰涼的石階上,我不敢在庭院繼續呆下去,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而衝進去,雙拳緊握,指尖深深掐進手心,卻感覺不到疼痛,曾經我以為自己會不在乎,我以為可以很大方的笑看他們恩愛甜蜜,然而我卻錯了,錯的離譜。
今日我證實了一件事,祈佑依舊愛著我,從來沒有變過,我該開心的,可是我卻開心不起來。天下最讓人肝腸寸斷的事,不是上窮碧落,不是兩處茫茫,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認不出我。
「問世間情為何物……」
原本思緒因這一句話而回神,迷茫的望著倚在我對面高牆邊的韓冥,「這麼俗的詩你也拿出來念。」輕哼伴著輕笑,我狠狠的頂了他一句。
「那我該說些什麼?這個世上只有月光是最乾淨的?」他仰望明月,輕笑而語,再見他,卻發現,原來他的臉上多出了許多滄桑,這幾個月,他過的不好嗎?
我只是怔怔的盯著他,沒有說話,他收回目光,瞅著我,正好對上我的目光,「當我聽周圍的孩子說起,你被官兵徵召進宮了,我就沒想過要再找你。因為我知道,以你的才智,完全可以躲過此劫,而你卻進來了,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你自願而來,你還是放不下他。」他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看穿,「可是今日,你卻將自己最愛的人推到繡貴嬪身邊去,這就是你進宮的真實目的?」
我依舊不語,淡漠的望著他,但是我的心早就因他的話而崩潰,如果可以,現在的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場,但是我不能。曾經,即使再疼,再苦,我都不會哭出聲,我不可以。
「你是膽怯,所以不敢與他相認,你怕自己這張臉他會厭惡是嗎?」他的聲聲質問怦擊到我的痛處,我大聲否認。「不是!」
他突然衝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好,那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親口告訴他,你就是潘玉。」
「不要……」我立刻想甩開他的手,可是他握的很緊,我無法甩開,可是我仍用力掙扎,感覺手腕都要脫臼,疼痛錐心而襲全身。
他見我瘋狂的掙扎,立刻鬆開了我的手,我狠狠的跌坐在地上,雙手撐在地面,眼淚悄悄的劃過,滴至地面、手背。「是,我懦弱,我愚蠢,可是這就是我,那又怎樣?」
他蹲下身子,伸手撫過臉上的淚痕,「對不起!」
「在他心中,我早就已經死了,既然他已認定我死,為何又要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就算出現了又能怎樣,我這張臉下,有多麼醜陋……他身為一國之君,怎能要這樣一個女子為妃……況且……」況且,我還是夏國逃亡的公主,若我的身份被揭穿,那祈佑當初對太子的陰謀就昭然若揭。
他突然將我揉進懷中,我驚訝的望著他,想掙扎出來,他卻用了更大的力氣將我挾在懷中,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容貌,並不是全部,在我心中,你永遠貌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