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托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面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面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面的同學面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裡,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替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麼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裡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裡,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划船、坐碰碰車、買氣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蓬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膠卷的相片。
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鐘,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鐘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吁吁抱著球跑回來遲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就恍若未聞,他只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每次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裡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裡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麼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面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佈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干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等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用呆在舅舅家裡,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上下,所以她不高興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只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麼,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週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裡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裡,蕭山家裡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只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裡,旁若無人的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裡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統統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乾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裡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裡。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髮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裡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拍著冷水在我的脖子裡,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面盆裡。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只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沖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麼樣?怎麼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著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麼這麼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麼這麼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麼止住的,只記得後來我鼻子裡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麼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自己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裡,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的我,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裡,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麼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麼總這樣啊?」
我沒有作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面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麼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麼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但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根本就是坦蕩蕩,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只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只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裡,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只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裡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裡電話告訴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來,我怕她誤會什麼,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復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只要十分鐘,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麼一說,我只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兒跑到他面前,這麼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裡面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結果他手插在兜裡根本沒動:「我還沒吃早飯,你請我吃早餐吧。」
我在心裡直叫萬幸,萬幸兜裡有舅舅給的一百塊。我說:「請你吃麥當勞吧。」
他倒也不挑:「行!」
我沒想到蕭山竟然是個大胃王,一個人吃了兩份套餐還意猶未盡,幸好他沒要第三份,不然我那一百塊說不定就不夠了。他吃得快,可是喝得很慢,兩杯熱飲喝了半天還沒喝掉一杯。我吃東西一向慢,就這樣我吃完自己那份套餐,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飲料。這樣單獨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只看著他眼睫垂下來,似乎專心致志地在那裡吸吸管,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就像有隱形的精靈在上面跳著舞。我忽然不敢看他,於是拿了墊在盤子裡的紙,隨手疊來疊去。
我最後疊出了一隻很胖的紙鶴,蕭山忽然「噗」地一笑,放開吸管,說:「這是什麼,醜小鴨?」
我覺得很鬱悶,雖然胖也是只紙鶴好不好?
他把紙鶴拿過去重新折:「你疊錯了。」
他重新折過的紙鶴果然很漂亮,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拿起那只紙鶴藏到了大衣口袋裡。剛一藏好蕭山就回來了,招呼我:「走吧。」
離開溫暖的快餐店,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拿出蛇油遞給我,是個小玻璃旋蓋瓶子裝的,瓶子很別緻,玲瓏剔透。裡面的蛇油看上去黃黃的,半凝固如同膏體。我說了聲「謝謝」,他問我:「你住的不遠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鐘,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裡。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裡則是那只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上來,還衝著我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於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轉身離開,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雲隙裡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的。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裡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裡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裡。我不想寫日記,所以只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客廳裡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週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可是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的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併,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齣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的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成為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膻膻的,但塗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面了。下課十分鐘他仍然見縫插針地去打籃球,他課餘的活動也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聽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裡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地誇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筆疾書解答步驟,彷彿武俠小說裡的老怪,唯恐得意的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聽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胸中萌生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總是一心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
有次我們做完題後,各自回到座位。老奔非常得意地說:「把他們兩個配對,就是最完美的解法。」其實他是口誤,但全班哄堂大笑,我面紅耳赤,半天抬不起頭來。這句話後來在班上流行了很久,連外班都知道老奔說過這句名言。不過很少有同學拿我和蕭山開玩笑,大概我們倆看起來太不搭,蕭山外向聰明,而我則是太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倒是有人經常拿蕭山跟林姿嫻開玩笑。女生們總拿林姿嫻打趣:「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呢?」有時候蕭山和一幫男生站在走廊裡,看到林姿嫻從樓下過,一幫男生也會起哄:「哦!朱麗葉,羅密歐在這兒呢!」
林姿嫻很大方,開這樣的玩笑她從來不生氣,頂多仰起臉來沖樓上的那堆男生嫣然一笑。她性格好,脾氣又溫和,朋友很多,不僅好多女生跟她關係好,不少男生也跟她是很好的朋友。
蕭山生日的時候請全班同學吃必勝客,因為他拿到了奧賽獎金。班主任大喜,覺得他明年保送名校沒有問題了,於是也網開一面,欣然前往。那是班上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比高考結束後吃散伙飯還熱鬧。因為還在高二,大家即將面臨未來高三整年的煎熬,於是所有的人都興沖沖。從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短暫地跳出來,難得地灑脫開懷。
吃完必勝客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就先走了,於是我們又悄悄轉戰燒烤店,倒不為吃,是為了喝酒。男生們偷偷摸摸喝啤酒,女生們喝可樂。那天吃了什麼我都忘了,就記得一位綽號叫「猴子」的同學侯玉冬喝醉了,一個勁拉著蕭山要再敬他一杯。蕭山被他灌了好幾杯了,哭笑不得不肯再喝,林姿嫻替他解圍:「別讓蕭山喝啦,待會兒真喝醉了。」
侯玉冬一臉痛苦狀摀住臉:「ORomeo,Romeo!whereforeartthouRomeo?」
所有的人都被猴子怪腔怪調的發音給逗樂了,猴子說:「羅密歐不喝,朱麗葉喝吧,要不這杯酒你替他喝了。」男生們都有點酒勁了,不少人在起哄,林姿嫻落落大方:「喝就喝。」她剛接過杯子,就被蕭山拿過去了:「得了,還是我喝。」
蕭山仰起脖子來,把那一大杯啤酒慢慢喝完,有女生在鼓掌,也有男生在吹口哨。他喝完後,猴子笑嘻嘻搭著他的肩:「行啊,這才叫風度。」
我坐在角落裡吃烤好的雞翅膀,辣得喝了一杯水又一杯水,漸漸覺得胃裡難過起來。
那天大家散的時候挺晚了,三三兩兩結伴回家,我跟所有同學幾乎都不順路,匆忙想去趕最後一班地鐵,誰知道蕭山追上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吧。」
我問:「你不是住西邊?」
他說:「我爸媽回來了,我今天回自己家去。」又催我,「快走,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我們簡直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地鐵站,還在下台階就聽見地鐵進站的轟隆聲,兩個人都是拚命狂奔,腳尖剛落到站台上就聽見車門嘀嘀響,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蕭山一個箭步已經衝進車廂,回過身來抓著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進去。我估計車門就是在我身後堪堪合上,差點沒夾著我的頭髮。蕭山還緊緊抓著我的手,因為慣性我向前一撲,他已經把我抱住了。
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柔軟的T恤下是他又快又急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比我自己的心跳得還要快。剛才跑得太急,我們兩個都還在拚命喘氣,他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又比我高很多,呼吸彷彿就拂在我的頭頂,一下一下,微微吹動我的額發,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幾乎覺得從耳朵到脖子都是滾燙滾燙的,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內,我幾乎喪失了一切反應的能力,只本能抬起頭來。他也正看著我,他的眼珠那樣黑,那樣深,那樣亮,就像是滿天的星星都碎了,嘩啦啦朝我鋪天蓋地地傾下來。我被這些星星砸得頭暈眼花,連該怎麼呼吸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山的手終於放開了,可是卻滑落下來,就勢抓著了我的手。我根本就不敢抬頭,掙了一掙,但他握得更緊了,對我說:「那邊有座位。」
我們兩個並排坐下來,最後一班地鐵,人並不多,車廂裡空蕩蕩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但我想自己的臉一定還很紅,只是覺得不安。他沒有說話,但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我又嘗試著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他終於問:「怎麼了?」
我囁嚅:「這樣是不對的。」
「是啊,」他突然衝我一笑,對我說:「我們坐反方向了。」
我瞠目結舌,聽到列車廣播裡報站名,果然是坐反方向了。我就顧著跟在他後頭一路狂奔,匆匆忙忙拿月票往裡面衝,哪知道他會進錯站台坐反方向,連我也稀里糊塗地跟著他一塊兒搭錯車。
他似乎很開心,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那樣高興,但我永遠也記得那天他笑的樣子,眉目舒展,容顏燦爛。在車廂瑩白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就像是帶著朦朧恍惚的光與影,這麼多年來,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