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飛行中的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被擱在油鍋裡煎熬。她的心被緊緊地揪著,腦海中仍舊是一片空白。她拚命地安慰自己:我不能想了,我也不要想了,見著振嶸就好了,只要見到他,就好了,哪怕他斷了胳膊斷了腿,她也願意陪他一輩子,只要他--只要哦他好好的在那裡,就好了。
下飛機的時候,她甚至想,萬一他殘廢了,她馬上就跟他結婚,馬上。只要他還肯要她,她馬上就嫁給他。
旅客通道裡竟然有醫院的人在等著她,其中一個她還認識,是邵振嶸他們科室的一位女大夫,為人很好。杜曉蘇原來總是跟著邵振嶸叫她大姐,大姐平常也很照顧他們,有次在家包了春卷,還專門打電話讓他們去嘗鮮。沒等她說什麼,大姐已經迎上來,一把攙住她說:「曉蘇,你要堅強。」
這是什麼意思?
她幾乎要生氣了,她一直很堅強,可是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她近乎憤怒地甩開那位大姐的受:「我自己走!」
在車上她一直不說話,那位大姐悄悄觀察著她的臉色,可是也不敢再說什麼。到了醫院,看到熟悉的燈火通明的二號樓,她一下車就問:「振嶸一定住院了,他在哪個科?骨外?神外?他傷的重不重?在哪間病房?」
「曉蘇……」那位大姐有些吃力地說,「下午在電話裡我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要堅強地面對現實……邵醫生他……已經……正好遇見塌方……當地救援隊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沒有搶救過來……」
她看著大姐的嘴一張一合:「滑坡……意外……為了病人……犧牲……」
那樣可怕的詞,一個接一個從大姐嘴裡說出來,那樣可怕的詞……杜曉蘇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
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她只是被魘住了。只要用力睜開眼睛,就會醒來,就會知道這是一場夢,就可以看到邵振嶸,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再或者,醫院裡這些人都是騙自己的,他們串通起來跟她開玩笑,把邵振嶸藏起來,讓自己著急,急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他自然會笑嘻嘻地跳出來,刮她的鼻子,罵她是個小傻瓜。
她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總覺得,怎麼可能,這一切怎麼可能?一定是弄錯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騙了,反正不會是真的,絕對不會是真的。因為他叫她等他。他那樣守信的一個人,連約會都不曾遲到過,他怎麼會騙她?
他們在一旁說著什麼,她全都不知道。她垂下頭,閉起眼睛,安安靜靜地等著,等著。像她承諾過的那樣,她要等他回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病床上了。她默默數著點滴管裡的點滴,希望像上次一樣,數著數著,他就會突然推門進來,望著她。原來他看著她時,眼睛裡會含著一點笑意,嘴角微微抿起,他笑起來左頰上有個很小的酒窩,不留意根本看不出來,但她就是知道,因為他是她的邵振嶸。她愛他,所以他最細微的神情她都一清二楚。這次他一定是在嚇她,一定是。他也許是受了很重的傷,也許真的殘了,所以他不願意見她,因為他心理上接受不了,或者他最終不打算原諒她。但沒有關係,她會等他,一直等到他回來,就像上次在醫院裡一樣。
可是她數啊數啊,也不知道數到了多少,直到一瓶藥水滴完了,再換上一瓶。身邊的護士來來往往,心理醫生每天都來同她說話,常常在她病床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循循善誘,舌燦蓮花。但任憑那醫生說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搭腔。
因為他們都在騙她。
他一定會回來的,他這樣愛她,即使她曾犯過那樣大的錯,他仍叫她等他。他怎麼會捨得放她一個人在這裡,他一定會回來的。
父母已經聞訊從家裡趕過來,憂心如焚。尤其是媽媽,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反反覆覆地勸她:「孩子,你哭吧,你哭一場吧。你這樣要憋壞自己的,哭出來就好了。」她還沒有哭,媽媽倒哭了,不停地拭著眼淚。
而她微揚著臉,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哭。
她的邵振嶸不見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他曾那麼愛她,怎麼捨得撇下她?他一定會回來,不管怎麼樣,他一定會回來。
最後那天,媽媽跟護士一起幫她換了衣服,幫她梳了頭,扶著她進電梯。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渾渾噩噩,任人擺佈。
踏進那間大廳,遠遠只看到他,之看到他含笑注視著她。
她有些不懂得了,一直走近去,伸手撫摸著那黑色的相框。照片放得很大,隔著冰冷的玻璃,她的手指慢慢劃過他的唇線,他曾經笑得那樣溫暖,他一直笑得這樣溫暖。這張照片很好,可是不是她替他拍的,她有點倉皇地回頭看,在人堆裡看到了振嶸的保姆趙媽媽,於是輕輕叫了聲:「趙阿姨。」她記得,牢牢記得,春節的時候振嶸曾帶自己去見過她,趙媽媽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親自下廚熬雞湯給她喝,還送給她戒指,因為她是振嶸的女朋友--趙阿姨也被人緊緊攙扶著,不知為什麼她今天竟然連站都站不穩,幾個月不見,趙阿姨的樣子憔悴得像老了十年,連頭髮都白了,她一見到杜曉蘇,眼淚頓時「噗噗」地往下掉。杜曉蘇掙脫了媽媽的手,向著她走過去,聲音仍舊很輕:「阿姨,振嶸叫我等他,可他一直都沒有回來。」
趙阿姨似乎哽住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就昏過去了。廳中頓時一片大亂,幾個人湧上來幫著護士把趙阿姨攙到一旁去……媽媽也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淚流滿面:「孩子,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她不傻,是他親口對她說,叫她等他。她一直在這裡等,可是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他說過回來要跟她談,他這樣愛她,怎麼會不回來?他這樣愛她,怎麼會捨得不要她?
她一直不明白,她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後一刻,直到他們把她帶到那沉重的棺木前。那樣多的花,全是白色的菊,而他就睡在那鮮花的中央,神色安詳。
她迷惑而困頓地注視著,彷彿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他們一寸一寸地闔上棺蓋,直到趙阿姨再次哭得暈倒過去,所有的人都淚流滿面。只有她木然站在那裡,沒有知覺,沒有意識,什麼都沒有,彷彿一切都已經喪失,彷彿一切都已經不存在。
邵振嶸的臉一寸寸被遮蓋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被遮蓋起來,他的整個人都被遮蓋起來,她才驟然明瞭,這一切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沒有騙她,他真的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他。
她發瘋一樣撲上去,父母拚命地拉住她,很多人都上來攙她,而她只是哭叫:「媽媽!讓我跟他去吧,我求你們了,讓我跟他去,我要跟他在一起!媽媽……讓我跟他一起……」
更多的人想要拉開她,她哭得連氣都透不過來:「讓我跟他一起,我求你們了。邵振嶸!邵振嶸!你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撇下我!你怎麼可以這樣……」
手指一根一根被掰開,旁邊的人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哭到全身都發抖,只憑著一股蠻力,想要掙開所有人的手,把自己也塞進那冷森森的棺木裡去。因為那裡有她的邵振嶸,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她聽到自己的哭聲,嘶啞而絕望,如困頓的獸,明知道已經是不可能,可是只拼了這條命,不管不顧不問,她只要跟他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拉她,都在勸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淒厲得如同刀子,剜在自己心上,剜出血與肉,反反覆覆:「讓我去吧,讓我去吧,你們讓我去吧,邵振嶸死了啊,我活著幹什麼?讓我去吧,我求求你們了。」
媽媽死命地拽著她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孩子,你別這樣!你這樣子媽媽該怎麼辦?媽媽該怎麼辦啊……」
她拼盡了力氣只是哭,所有的眼淚彷彿都在這一霎那湧了出來。她這樣拚命地掙扎,可是她的邵振嶸不會回來了,他真的不會回來了。任憑她這樣鬧,這樣哭,這樣大嚷大叫,這樣拚命地伸手去抓撓,可每一次只是抓在那冰冷的棺木上。一切皆是徒勞,他是再也不會應她了,他騙她,他騙她等他,她一直等一直等,他卻不會來了。
她的嗓子已經全都啞了,她再也沒有力氣,那樣多的人湧上來,把她駕到一邊去,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他們弄走了他,看著他們弄走了她的邵振嶸。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只要跟他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可是他不等她,他自己先走了。
媽媽還緊緊地抱著她,聲聲喚著她的名字。媽媽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而她眼睜睜看著別人抬走棺木,她什麼聲音都已經發不出來了,如同聲帶已經破碎。
她已經沒有了邵振嶸。
她這樣拚命,還是不能夠留住他一分一秒,命運這樣吝嗇,連多的一分一秒都不給她。她是真的絕望了,拼盡了最後的力氣,發出最後支離破碎的聲音:「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媽媽……我求你了媽媽……別讓他們弄走他……」
媽媽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終於就那樣仰面昏倒下去,倒在父親的懷裡。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地扶住她,牢牢地按住她,而她無助似初生的嬰兒,她已經絲毫沒有辦法了,連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媽媽都沒有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整個天地都在她眼前轟然暗去。城市的夏天,總是有突如其來的暴雨。天氣在頃刻間就已經變化,落地窗外只可以看見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大塊大塊的雲團鋪陳得極低,低得如同觸手可及。這樣的天空,彷彿是電影裡某個未來城市的鏡頭。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滿了水滴,橫一道縱一道,然後又被風吹得斜飛出去。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亦低沉而壓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產為首的盈利項目,連續兩個季度業績下滑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大老闆今天終於從北京返回上海,幾個月來積累下的問題不得不面對。看著雷宇崢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觸到什麼。
「災區重建我們不做。」雷宇崢用一根手指就闔上厚達半寸的企劃書,「競爭激烈,沒有必要去摻和。」
負責企劃的副總臉色很難看,雖然公司註冊地在北京,但一直以來業務的重心都在上海,很多大的投資計劃,都是以上海這邊的名義做的。這次他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才將細緻詳實的企劃案策劃出來,可是還沒有報到董事會,只不過是例會,就已經被這樣輕易否決掉了。
災區重建?
雷宇崢幾乎冷笑:憑什麼?憑什麼去重建那片廢墟?
誰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麼趕到震區,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到達那片塌方亂石的現場。站在那片塌陷亂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沒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靜,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當地救援的部隊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後終於把那輛壓癟了的救護車刨出來,當時醫療隊的領隊,一個大男人,直挺挺站在那裡就哭了。他們是醫生,他們全是見慣生離死別、見慣流血和傷痛的醫生,可是在災難和死亡面前,一樣的面如死灰,只會掩面哭泣。
是他親手把振嶸抱出來的。振嶸的全身上下,奇跡般的沒受多少傷,臉上甚至很乾淨,連身體都還是軟的,可是因為窒息,早已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時間太長了,太長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來救他,就已經被深達數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後的呼吸。
他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最親密的手足,那個從小跟著他的小尾巴,那個跟著他軟軟地叫他哥哥的小不點,那個甚至還帶著乳香的豆芽菜--邵振嶸自幼身體不好,所以家裡給他訂了兩份牛奶,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著,於是他身體上永遠都帶著一股奶香氣,讓他小時候總是嘲弄這個弟弟「乳臭未乾」。
「乳臭未乾」的振嶸一天天長大了,變得長手長腳,有了自己的主見。振嶸考進了最好的重點高中,振嶸執意要念醫科
,振嶸去了國外繼續唸書……有次出國考察,他特意繞到學校去看振嶸。那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兄弟兩人並肩走在學校的馬路上,雪吱吱地在腳下響,四周都是古老的異國建築,振嶸跟他說著學校裡的瑣事,捲著雪花的朔風吹在他臉上,振嶸像小時候那樣瞇著眼睛。那時他才突然意識到,振嶸竟然跟自己長得一樣高了。
他一直以為,他們都會活得很久,活到頭髮全都白了,牙齒全都掉了,還會坐在夕陽下的池塘邊,一邊釣魚,一遍念叨兒孫的不聽話。
那是他最親密的手足,那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抱著振嶸坐在飛機上,整個機艙空蕩蕩的,誰也不敢來跟他說話。他想他的臉色一定比振嶸的更難看,他不許任何人來碰振嶸,最後下飛機,也是他親自抱著振嶸下去的。
大哥已經趕回了北京,孤伶伶的幾輛汽車停在停機坪上。那樣遠,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他幾乎要抱不動了,振嶸不再是那個輕飄飄的病秧子了,振嶸是個大男人了。大哥遠遠地走過來,不做聲,伸出胳膊接過了振嶸。千里迢迢,他把他最小的弟弟帶回來,交到大哥手裡。兩個抬著擔架的小伙子只敢遠遠地跟著他們。大哥走到車邊去,把振嶸放下來,放到車上準備好的棺木裡。他在旁邊幫忙,托著振嶸的頭,低頭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兩顆眼淚從大哥眼裡掉下來,落在振嶸的衣服上。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淚,永遠風度翩翩,甚至比父親還要冷靜還要堅毅的大哥。他站在車前,看著風把大哥從來一絲不亂的頭髮全吹亂了,看著他臉上的兩行淚痕。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雖然將振嶸帶回了北京,但他們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親去看振嶸最後一面,所有又把振嶸送回上海,將追悼會放到上海振嶸的單位去舉行。因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著嚴重心臟病的父親,實在無法承受那種場面。
怎麼也不應該是振嶸。
他是全家年級最小的一個,他是全家最疼愛的一個。
他從小連欺負同學都不曾,他待人從來最好最真誠,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選醫科,是因為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災區,也是為了救人。
怎麼都不應該是振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雷宇崢都陪在父母身邊,像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為工作忙,沒有辦法跟他一起常伴父母左右,於是大嫂請了長假帶著孩子回來住,家裡因為有了正在牙牙學語的小侄女,似乎並不再冷清。可是母親還是日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覺的時候,他常常看到母親拿著他們兄弟小時候的合影,一看就是兩三個鐘頭。
他幾近猙獰地想,憑什麼會是振嶸?憑什麼還要投資在那個全家人的傷心地?憑什麼還要他去重建那片廢墟?
連最不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連蒼天都已經瞎了眼,憑什麼?
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憐憫,連命運都不憐憫他,都不憐憫振嶸,他憑什麼要去憐憫別人?
他再不會。永遠再不會。
開完會出來,秘書單婉婷彷彿由於了一下,才問:「雷先生,博遠設計的杜小姐一周前就預約,想和您見面。您看見不見她?」
他聽到「博遠設計」四個字,想起是公司的合作商,於是說:「設計公司的事交給劉副總。」
單婉婷知道他沒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是杜曉蘇杜小姐。」
他終於想起這個女人是誰,於是更加面無表情:「她有什麼事?」
「不知道,她堅持要跟您談,一遍遍打電話來,她說是和您弟弟有關的事。」
單婉婷說完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闆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麼老闆最近心情非常差,不僅一反常態地在北京住了很久,回來後對待公事也沒有往常的耐性。公司有傳聞說老闆家裡出事了,可是出了什麼事,誰也不清楚,更不敢打聽。
結果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丟下一句:「你看下行程表,抽出五分鐘時間給她。」說完轉身就進了辦公室。
單婉婷去查了老闆的行程表,調整出時間安排,然後才給杜曉蘇打電話,通知她下午來見雷宇崢。
雷宇崢見到杜曉蘇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兩個月不見,她瘦得厲害,瘦得幾乎只剩了骨頭,整個臉龐小了一圈,一雙眼睛憔悴而無神。
他想起振嶸領回家的那個女孩子,豐潤而飽滿的蘋果臉,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即使後來他認出她,並且阻止她和振嶸在一起,她上辦公室來和他談話,仍舊似有傲骨錚錚,似乎在她心裡,有著最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她。
可是現在她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個人都黯淡下去,神色疲倦。她抱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她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拉開拉鏈,一下子全倒過來。撲通撲通,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鈔鋪了一桌子,滾落得到處都是。
他皺起眉頭。
她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楚。她說:「雷先生,這裡是七十萬,我知道不夠,可是這是我能籌到的全部資金。我有工作,我可以申請公積金和商業貸款,七十萬應該夠首付。我是來請求您,把振嶸買下來的那套房子,賣給我。」
她的語氣近乎卑微,可是她的眼睛閃動著難以言喻的狂熱,她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彷彿注視著這世上唯一的希望。她說:「雷先生,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希望您可以答應我。」
雷宇崢用手指輕輕推開那些錢:「那套房子我不打算賣給你。」
她不卑不亢地把另一疊文件放在他面前:「這是購房合同、房款發票。」
他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合同還沒有在房產局備案,目前它仍舊是無效的。」他拿起那份購房合同看了看,突然從中間就撕掉了。杜曉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眼睜睜看著他將合同撕了個粉碎,他輕描淡寫:「付款人是邵振嶸,你沒有資格拿到這套房子。」
「我只是想買下這房子,所以我才帶著錢到這裡來。」她渾身發抖,「你憑什麼撕掉合同?」
「我不打算賣給你。」他按下內線,呼喚秘書,「送杜小姐出去。」
她沒哭也沒鬧,很順從地跟著單婉婷走了。
雷宇崢本來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沒想到晚上下班的時候,他的車剛駛出來,她突然一下子從路旁衝出來,衝到了路中間,攔在了車頭前,把司機嚇得猛踩剎車。幸好車子性能好,「嘎」一聲已經死死剎住,離她不過僅僅幾公分的距離。風捲著她的裙子貼在了車頭的進氣柵上,她的整個人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可她站在那裡,直直看著他。停車場的保安嚇了一跳,立刻朝這邊跑過來。隔著車窗,她只是很平靜地看著他,彷彿對自己剛才做的危險動作根本無所謂。
雷宇崢敲了敲椅背,告訴司機:「開車。」
保安把她拉開,車子駛出了停車場,從後視鏡裡還可以看到她在掙扎,似乎想要掙脫保安。
他漠視著後視鏡中越來越小的模糊影子。
她以前是娛記,他想起來,而且如今她似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上頭。她不哭也不鬧,也不騷擾他,就是遠遠跟著他的車。他上哪兒她就上哪兒,他回公寓,她就跟到公寓大門外;他回別墅,她就跟到別墅區大門外;他出去應酬吃飯,她就等在餐廳或者酒店的外面。
她像一個安靜的瘋子,或者一個無藥可救的偏執狂,非常平靜,非常冷靜地跟隨著他,不管他走到哪裡,只是單純而沉默地跟隨著他。他無數次讓保安驅逐她,不讓她出現在自己的寫字樓附近。她不爭也不吵,任由那些人弄走她--她很順從地、也很安靜地任由他們擺佈,可是眼睛一直看著他。她的眼睛非常黑,瞳仁幾乎黑得大過眼白,她看著他,目光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種空洞的平靜,彷彿明知身患絕症的病人,沒有任何生機,只是那樣看著他。
她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瘋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不把房子賣給她,她就天天跟著他,每時每刻跟著他,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做這件事。
雷宇崢覺得奇怪,這個女人越來越瘦,瘦得手腕纖細得像是隨時會被折斷,保安架住她的胳膊,毫不費力就可以把她弄到一邊去。可是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撐著她,彷彿一莖小草,竟然可以奮力頂起石頭,從縫隙里長出來。
單婉婷問過他兩次:「雷先生,要不要我通知法務部出面,發一封律師函,她這是騷擾。」
雷宇崢瞥一眼後視鏡裡的人影,淡淡回答:「我看她能跟到什麼時候,半年?一年?』
單婉婷也就不再提了。
杜曉蘇比他們想像得要堅韌,她幾乎風雨無阻,上班之前,下班之後,總是可以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逐漸地連雷宇崢的司機都習慣了,出車庫之前總要先看一眼後視鏡,只要杜曉蘇的身影一出現,立刻踩油門,加速離開。
這天雷宇崢加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鐘了,天早已經黑透了,又下著暴雨,四周漆黑一片,連路燈的光都只是朦朧的一團,雨下得太大,積水沿著車道往底下流,彷彿一條河。車子從車庫裡駛上來,兩道大燈照出去全是銀亮的雨箭,斜飛著朝車子直直地撞過來。雨刷已經是最大檔,一波一波的水潑上來,被雨刷掛掉,緊接著又有更多的水潑上來,天上像是一百條河,直直地傾瀉下來。
司機因雨勢太大,所以速度很慢,習慣性地看了眼後視鏡,不由得「咦」了一聲,旋即知道失態,再不做聲。
雷宇崢聞聲抬起頭來,也看了眼後視鏡。原來下這樣大的雨,杜曉蘇就站在車庫出口旁,因為那裡緊貼著大廈牆根,有裙樓突出的大理石壁沿,可以稍有遮蔽。她沒有打傘,全身上下早已經濕透了,路燈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看上去倒像個紙人一般。只見她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漸漸遠去,在忙忙雨幕中晃了幾下,最後終於倒下去,就倒在積水中,一動不動。
司機從後視鏡中看著她倒下去,本能地踩下了剎車。
雷宇崢問:「停車做什麼?」
司機有點尷尬,連忙又啟動了車子,後視鏡裡只看到她倒在水裡,仍舊是一動不動。雨嘩嘩下著,更多的雨落在她身上,而車漸行漸遠,後視鏡裡的人影也越來越小,終於看不見了。
杜曉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邵振嶸,他回來了。可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都疲乏到了極點,她沒辦法呼吸,她覺得嗆人,也許是水,讓人窒息。她連動一動嘴皮子都辦不到,太累了,彷彿連骨頭都碎了。她有那樣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是那樣想他,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遠也不會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裡發疼,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的。他讓她等,於是她就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他沒有等到他。
現在他回來了,他終於--是回來了。
她不哭,因為她有好些話,要說給他聽。比如,她愛他,這一生,這一世,下一世,她仍舊會愛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時去看心理醫生,她有按時吃藥,她只是不能不夢見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裡晃了一下,就要離開。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也許是衣角,她緊緊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極了,只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夢不到他。那是振嶸,那是她的邵振嶸,她死也不會再放開手,她寧可死去,也再也不會放手。
雷宇崢微皺著眉頭,看著緊緊攥著自己衣角的那幾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節似的,卻似乎有一種蠻力,抓著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麼樣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鬆開。
他已經覺得自己將她送到醫院來是犯了個錯誤,還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裡被積水嗆死。他實在不應該管這樣的閒事。可是她攥著他的衣角,怎麼樣也不肯放。她的嘴唇白得泛青,雙頰卻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她發著高燒,吊瓶裡的藥水已經去了一半,仍舊沒有退燒。醫生來了好幾次,護士也來測過計策體溫,每次都說39度6、39度4……
這麼燒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把腦子燒壞……反正她也跟瘋了差不多。他想了很多辦法想把她的手掰開,但她攥得太緊了,手指又燙的嚇人,隔著衣服也似乎可以體驗到那駭人的體溫,他幾乎想把自己這衣角給剪掉,以便擺脫這討厭的女人。嘗試著想要把她的手指弄開,於是弓下身體,離得近些,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說的是:「振嶸……」
原來她一直就是在叫振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