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課的進講。皇帝素性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講已畢,李德全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鐘,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李德全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強打精神,隱隱好笑,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臣卻是望而卻步。」皇帝興味盎然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裡玩耍。」福全道:「臣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此時也正高興,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福全道:「皇上還輸給臣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帳了。」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臣贏了,皇上記錯了。」一扯起幼時的舊帳,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亦是高興,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李德全:「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李德全「庶」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的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甚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吁吁的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李德全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喝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作聲,只偷瞥李德全。李德全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臣向皇上告個假,臣乞假去方便,臣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罷。」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李德全:「什麼事?」
李德全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的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面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鬥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李德全侍立其側,見他進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左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麼端倪,只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的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登,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願形於色,唯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是怒到了極處,只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進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來吧。」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天是你大喜,你正經應當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大媒人。」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攙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麼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不許進洞房,罰你在這裡替我抄一夜四書。」福全聽他雖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仲,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未久,宗室王公以習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臣鰲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布庫,只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擅於布庫,自己雖亦習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打定了主意。
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李德全忙上前來替皇帝寬去外面大衣裳,露出裡面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只得去換了短衣,先道:「臣僭越。」方才下場來。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乾淨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采。納蘭起立道:「臣輸了。」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納蘭亦是幼習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只覺頭暈目眩,只聽四面采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嚴霜,一字一頓的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密,只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裡天氣已經頗為暖和,這麼一會子功夫,汗珠子已經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適才在園子裡,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裡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只覺天旋地轉,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適才兩次更重,只覺腦後一陣發麻,旋即鑽心般的巨痛襲來,皇帝一肘卻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瞬時窒息,皇帝卻並不鬆手,反而越壓越壓,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扎,視線模糊裡只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掙脫,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鈞重,任憑他如何掙扎仍是死死壓在那裡,不曾鬆動半分。他只覺得血全湧進了腦子裡,眼前陣陣發黑,兩耳裡響起嗡嗡的鳴聲,再也透不出一絲氣來,手中亂抓,卻只擰住那地氈。就在要陷入那絕望黑寂的一剎那,忽聽似是福全的聲音大叫:「皇上!」
皇帝驟然回過神來,猛得一鬆手。納蘭乍然透過氣來,連聲咳嗽,大口大口吸著氣,只覺腦後巨痛,頸中火辣辣的便似剛剛吞下去一塊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頸中,觸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經扼得青紫,半晌才緩過來。起身行禮,勉強笑道:「臣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請皇上責罰。」
皇帝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接了李德全遞上的熱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臉上的汗,唇際倒浮起一個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沒傷著你吧?」納蘭答:「皇上對臣已經是手下留情,臣心裡明白,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朕為什麼要責罰你?你回去好好陪著你的新夫人,也就是了。」卻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說:「朕乏了,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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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字木蘭花》
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
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記取相思,環珮歸來月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