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五所有一排堆放雜物的黑屋子,魏長安命人開了一間屋子,帶了琳琅進去。小太監端了把椅子來,魏長安便在門口坐下,琳琅此時心裡倒安靜下來,佇立在那裡不聲不響。
魏長安咳嗽一聲,道:「何必呢,你痛快的招認,我也給你個痛快。你這樣死咬著不開口,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諭,只說我供認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況且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會屈打成招。」
魏長安不由回過頭去,對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嘖嘖一笑:「你聽聽這張利嘴……」轉過臉來,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這麼說,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琳琅緩緩道:「魏諳達,今兒的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您這樣一個聰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贓陷害的,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誰,叫人家下這樣的狠手來對付我。只是魏諳達已經是敬事房的總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還來趟這一趟混水。」
魏長安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怔了一怔,方笑道:「你這話裡有話啊,真是一張利嘴,可惜卻做了賊。今兒這事是我親眼目睹人贓並獲,你死咬著不認也沒用。安主子已經發了話,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經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並不言語,魏長安只覺得她竟無懼色,正在此時,一名小太監忽然匆匆進來:「魏諳達,榮主子有事傳您過去。」
魏長安連忙站起來,吩咐人:「將她鎖在這裡,等我回來再問。」
那間屋子沒有窗子,一關上門,便只門縫裡透進一線光。琳琅過了許久,才漸漸能看清東西。摸索著走到牆邊,在那胡亂堆著的腳踏上坐下來。那魏長安去了久久卻沒有回來,卻也沒有旁人來。
她想起極小的時候,是春天裡吧,桃花開得那樣好,一枝枝紅艷斜欹在牆外。丫頭拿瓶插了折枝花兒進來,卻悄聲告訴她:「老爺生了氣,罰冬郎跪在佛堂裡呢。」大家子規矩嚴,出來進去都是丫頭嬤嬤跟著,往老太太屋裡去,走過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只見排門緊鎖,侍候容若的小廝都垂頭喪氣的侍立在外頭。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話,才叫放出來吃晚飯。
第二日方進來瞧她,只說:「那屋子裡黑咕隆冬,若是你,定會嚇得哭了。」自己只微微一笑:「我又不會帶了小廝偷偷出城,怎麼會被罰跪佛堂?」十一歲的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只要有我在,這一世便要你周全,斷不會讓人關你在黑屋子裡。」
屋中悶不透氣,漸漸的熱起來,她抽出帕子來拭汗,卻不想帕上隱隱沾染了一縷異香。上好的龍涎香,只消一星,那香氣便可縈繞殿中,數日不絕。乾清宮東暖閣裡總是焚著龍涎香,於是御衣裡總是帶著這幽幽的香氣。四面皆是漆黑的,越發顯得那香氣突兀。她將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獨個在這黑屋子裡,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像是一月一年都過完了似的,眼見著門隙間的陽光,漸漸黯淡下去,大約天色已晚,魏長安卻並沒有回來。
門上有人在「嗒嗒」輕輕叩著門板,她忙站起來,竟是芸初的聲音:「琳琅。」低低的問:「你在不在裡面?」琳琅忙走到門邊:「我在。」芸初道:「怎麼回事?我一聽見說,就告了假來瞧你,好容易求了那兩名公公,放了我過來和你說話。」
琳琅道:「你快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沒得連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我回去聽見說你和畫珠來瞧我,偏沒有遇上。過了晌午,姐姐過來瞧端主子,正巧說起乾清宮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
琳琅道:「芸初你走吧,叫人看見可真要連累你了。」芸初問:「你這是得罪了誰?」琳琅道:「我不知道。」芸初說:「你真是糊塗,你在御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萬歲爺待你特別好。」
琳琅不知為何,猛然憶起那日皇帝遞過帕子來,燈外的紗罩上繡著淺金色龍紋,燈光暈黃映著皇帝的一雙手,晰白淨利,隱著力道。那帕子輕飄飄的執在他手上,卻忽然有了千鈞重似的。她心亂如麻,輕輕歎了口氣:「萬歲爺怎麼會待我特別好。」
芸初道:「此處不宜多說,只一樁事——我聽人說,那魏長安是安主子的遠房親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宮女,在御前不過月餘功夫,怎麼會見罪於安主子。」她怕人瞧見,只連聲催促芸初離去,說:「你冒險來瞧我,這情份我已經唯有銘記了,你快走,沒得連累你。」芸初情知無計,只再三不肯,忽聽那廊下太監咳嗽兩聲,正是遞給芸初的暗號,示意有人來了。琳琅吃了一驚,芸初忙走開了。
琳琅聽那腳步聲雜沓近來,顯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長安回來了,心中思忖,只聽光啷啷一陣響,鎖已經打開,門被推開,琳琅這才見著外面天色灰白,暮色四起,遠遠廊下太監們已經在上燈。小太監簇擁著魏長安,夜色初起,他一張臉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長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門口道:「有這半晌的功夫,你也儘夠想好了。還是痛快認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頭皮也就挺過去了。」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決不能認。」
魏長安聽她如是說,便向小太監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上前來,琳琅心下強自鎮定,任他們推攘了往後院去,司刑的太監持了朱紅漆杖來。魏長安慢悠悠的道:「老規矩,從背至腿,只別打臉。」一名太監便取了牛筋來,將琳琅雙手縛住。他們綁人都是早綁出門道來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壯漢也捆得動彈不得。直將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繞,用力一抽,那纖細凝白的手腕上便緩緩浮起淤紫。
皇帝在戌初時分回宮,畫珠上來侍候更衣。皇帝摘了朝服冠帶,換下明黃九龍十二章的朝服,穿了家常絳色兩則團龍暗花緞的袍子,神色間微微有了倦意。等傳了點心,芳景上來奉茶,皇帝忽然想起來,隨口道:「叫琳琅去御茶房,傳杏仁酪來。」
芳景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犯了規矩,交敬事房關起來了。」
皇帝問:「犯規矩?犯了什麼規矩?」芳景道:「奴才並不知道。」皇帝便叫:「李德全!」
李德全連忙進來,皇帝問他:「琳琅犯了什麼規矩?」李德全這日隨扈出宮,剛回來還未知道此事,摸不著頭腦。畫珠在一旁忍不住道:「萬歲爺只問魏諳達就行了。」皇帝沒有問她話,她這樣貿貿然搭腔,是極不合規矩的,急得李德全直向她使眼色。好在皇帝並沒有計較,只道:「那就叫魏長安來。」
卻是敬事房的當值太監馮四京來回話:「萬歲爺,魏諳達辦差去了。」李德全忙道:「糊塗東西,憑他辦什麼差事去了,還不快找了來?」馮四京連忙磕了個頭,便要退出去,皇帝卻叫住他:「等一等,問你也一樣。」
李德全見皇帝負手而立,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麼端倪,便問馮四京道:「侍候茶水的琳琅,說是犯了規矩,叫你們敬事房鎖起來了,是怎麼一回事?」
馮四京道:「琳琅偷了東西,奉了安主子的吩咐,鎖到北五所去了。」李德全問:「偷東西,偷什麼東西了?」馮四京答:「就是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魏諳達帶了人從琳琅箱子裡搜出來,人贓並獲。」
皇帝「哦」了一聲,神色自若的說:「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賞給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尷尬起來,空氣裡似滲了膠,漸漸叫人緩不過氣來。馮四京唬得磕了個頭,聲調已經頗為勉強:「萬歲爺,這個賞賜沒有記檔。」凡例皇帝若有賞賜,敬事房是要記錄在冊,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賞某人某物。馮四京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說,大驚之下額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懼。
皇帝瞧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連忙跪下去,說:「是奴才一時疏忽,忘了將這事告訴敬事房記檔。」
殿中諸人都十分尷尬,那隻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自然價值連城。況且皇帝自少年初習騎射時便帶得慣了,素來為皇帝心愛之物,隨身不離,等閒卻賞給了一個宮女。人人心裡猜忖著這裡面的文章,只是都不敢露出什麼異色來。馮四京卻連想都已經不敢往下想。
最後還是李德全輕聲對馮四京道:「既然琳琅沒偷東西,還不叫人去放了出來。」
馮四京早就汗得連衣裳都濕透了,只覺得那兩肋下嗖嗖生寒,連那牙關似乎都要「咯咯」作響。只「庶」了一聲卻行而退,至殿外傳喚小太監:「快,快,跟我去北五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