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對太后身邊的人,向來很客氣。便說:「都起來吧。」隨手將鍵子交給身後的張三德,自己先給太后請了安。太后忙叫英嬤嬤:「還不拿椅子來,讓你們萬歲爺坐。」
早有人送過椅子來,太后道:「今兒日頭好,花開得也好,咱們娘倆兒就在這兒說話罷。」皇帝應了一聲,便伴太后坐下來。英嬤嬤早就命那些宮女都散了去,只留了數人侍候。太后因見皇帝只穿著藏青色緙絲團龍夾袍,便道:「現在時氣暖和,早晚卻還很有些涼,怎麼這早晚就換上夾的了?」
皇帝道:「因歇了午覺起來,便換了裌衣。兒子這一回去,自會再加衣裳。」太后點一點頭,道:「四執庫的那些人,都是著三不著四的,李德全雖然盡心,也是有限。說到這上頭,還是女孩子心細,乾清宮的宮女,有三四個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吧?」回頭便瞧了英嬤嬤一眼,英嬤嬤忙道:「回太后的話,上回佟貴妃來回過您,說各宮裡宮女放出去的事,乾清宮是有四個人到年紀了。」
太后便點一點頭:「要早早的叫那些小女孩子們好生學著,免得老人放了出去,新的還當不了差事。」向侍立身旁的畫珠一指:「這個丫頭雖然淘氣,針線上倒是不錯,做事也還妥當,打今兒起就叫她過去乾清宮,學著侍候衣裳上的事吧。」
皇帝答:「太后總是替兒子想著,兒子不能常常承歡膝下,這是太后身邊得力的人,替兒子侍候著太后,兒子心裡反倒舒暢些。」太后微笑道:「正因瞧著這孩子不錯,才叫她去乾清宮,你身邊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這一個年紀小,叫她好生學著,還能伏侍你幾年。」
皇帝聽她如是說,只得應了個「是。」英嬤嬤忙叫畫珠上前來謝恩。
太后見那天,碧藍一泓,萬里無雲,說:「這天晴得真通透。」皇帝道:「從正月裡後,總是晴著,二月初還下過一場小雪,三月裡京畿直隸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春旱已成,只怕這幾日再晴著,這春上的農事便耽擱過去了。」
太后道:「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不該多嘴,只是這祈雨,前朝皆有命王公大臣代祈之例,再不然,就算你親自往天壇去,只要事先虔誠齋戒,也就罷了。」
皇帝道:「兒子打算步行前往天壇,只是想以虔心邀上蒼垂憐,以甘霖下降,解黎民旱魃之苦。太皇太后教導過兒子:天下萬民養著兒子,兒子只能以誠待天下萬民。步行數里往天壇祈雨,便是兒子的誠意了。」
太后笑道:「我總是說不過你,你的話有理,我不攔著你就是了。不過大日頭底下,不騎馬不坐轎走那樣遠的路……」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后放心,兒子自會小心。」
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禮注儀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縟節,最要緊的是,要挑個好日子。欽天監所選良辰吉日,卻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來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壇祭天祈雨,已經是最後的「撒手鑭」,迫不得已斷不會行。最要緊的是,皇帝祭天之後,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當日便有一場甘霖,不然老天爺竟不給半分皇帝面子,實實會大大有損九五至尊受命於天的天子尊嚴。所以欽天監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陰雲密佈,看來近日一場大雨在即,方報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親出午門,步行前往天壇祈雨。待御駕率著大小臣工緩步行至天壇,已然是狂風大作,只見半天烏雲低沉,黑壓壓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駕返回禁城,已經是申初時刻,皇帝還沒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兩膳,早膳時叫起見臣子,午時進晚膳,晚上則進晚酒點心。還是太祖於馬背上征戰時立下的規矩。皇帝已經齋戒三天,這日步行數里,但方當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開,就在乾清宮傳膳,用了兩碗老米飯,吃得十分香甜。
琳琅方捧了茶進殿,忽聽那風吹得窗子「啪」一聲就開了,太監忙去關窗,皇帝卻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見天上烏雲翻捲,一陣風至,挾著萬線銀絲飄過。只見那雨打在瓦上辟叭有聲,不一會兒功夫,雨勢便如盆傾瓢潑,殿前四下裡便騰起朦朦的水氣來,皇帝不覺精神一振,說了一聲:「好雨!」琳琅便端著茶盤曲膝道:「奴才給主子道喜。」
皇帝回頭見是她,便問:「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萬歲爺之喜。」皇帝心中歡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開蓋碗,已覺有異:「這是什麼?」
琳琅忙道:「萬歲爺今日步行甚遠,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進得香,所以奴才大膽,叫御茶房預備了杏仁酪。」
皇帝問:「這是回子的東西吧。」琳琅輕聲應個「是。」皇帝淺嘗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搾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子,最後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盞津甜軟糯,皇帝只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你想得很周到。」問:「還預備有沒有?」
琳琅答:「還有。」皇帝便說:「送些去給太皇太后。」琳琅便領旨出來,取了提盒來裝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監打了傘,自己提了提盒,去慈寧宮太皇太后處,
太皇太后聽聞皇帝打發人送酪來,便叫琳琅進去。但見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著家常的絳色紗納繡玉蘭團壽裌衣,頭上亦只插帶兩三樣素淨珠翠,端莊慈和,隱隱卻極有威嚴之氣,琳琅進殿恭敬行了禮,便侍立當地,太皇太后滿面笑容,極是歡喜:「難為皇帝事事想著我,一碗酪還打發人冒雨送來。」見琳琅衣裳半濕,微生憐意,問:「你叫什麼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后笑道:「這名字好,好個清爽的孩子,以前沒見過你,在乾清宮當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當差一個月。」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問:「皇帝今日回來,精神還好嗎?」琳琅答:「萬歲爺精神極好,走了那樣遠的路,依舊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問:「晚膳進的什麼?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當差,告訴你主子,他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我了。」
琳琅應「是。」,見太皇太后並無旁的話吩咐,便磕了頭退出來,依舊回乾清宮去。
那雨比來時下得更大,四下裡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馭水龍首,疾雨飛洩,蔚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氣,紅牆琉瓦的宮殿盡掩在迷濛的大雨中。風挾著雨勢更盛,直往人身上撲來。琳琅雖打著傘,那雨仍不時捲入傘下,待回到乾清宮,衣裳已經濕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濕的鬢髮,入殿去見駕。
皇帝平素下午本應有日講,因為祈雨這一日便沒有進講。所以皇帝換了衣裳,很閒適的檢點了折子,又叫太監取了《職方外紀》來。方瞧了兩三頁,忽然極淡的幽香襲人漸近,不禁抬起頭來。
琳琅請了安,道:「回萬歲爺的話,太皇太后見了酪,很是歡喜,問了皇上的起居,對奴才說,萬歲爺您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太皇太后了。」
皇帝聽她轉述太皇太后話時,便站起來靜靜聽著。
待她說完,方覺得那幽香縈繞,不絕如縷,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見烏黑的鬢髮膩在白玉也似的面龐之側,髮梢猶帶晶瑩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卻有一滴雨水緩緩滑落,順著那蓮青色的衣領,落下去轉瞬不見,因著衣衫盡濕,勾勒顯出那盈盈體態,卻是楚楚動人。那雨氣濕衣極寒,琳琅只覺鼻端輕癢難耐,只來得及抽出帕子來掩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御前失儀,慌忙退後兩步,道:「奴才失禮。」慌亂裡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輕盈盈無聲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頰上微微的暈紅便透出來,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闐白玉梨花盞裡的芙蓉清露,卻不知不覺彎腰拾起那帕子,伸手給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頰上飛紅,如同醉霞。偏偏這當口李德全帶著畫珠捧了坎肩進來,李德全最是機警,一見不由縮住腳步。皇帝卻已經聽見了腳步聲,回手卻將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