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最後的戰報到下午時分才呈達,經過晝夜的激戰,承軍重新奪回余家口,並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線則攻克彰德,奪得對承穎鐵路的控制權。穎軍既失奉明關,只得後撤數十里,退守晉華。此時戰局急轉直下,承軍趁勝追擊,越過老明山進逼晉華,而晉華後的防線即是軍事重鎮阜順,阜順乃乾平門戶,所以這一仗已經動搖到穎軍的根本。立時中外震動,連外國的艦艇,都從北灣港南下,遠遠遊曳觀察戰局。
慕容灃拿到大捷的戰報,倒也並沒有喜出望外,因為這一次佈置周詳,歷時良久,而且東西夾擊,與護國軍合圍聚殲,實在沒有敗的道理。秘書們忙著各種受降、安置俘虜、繳獲軍械輜重事宜的安排。雖然依舊忙碌,只是這種忙碌裡頭,已經有了一種胸有成竹的從容。
慕容灃開完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西線的戰報又陸續的到來,所以先在那裡看著。何敘安雖然只是他的私人秘書,但參預軍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時聽聞一件要事,所以趕過來見他,他有滿腹的話要說,見慕容灃低頭注視桌子上鋪的一大張軍事地圖,於是先只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嗯」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來,何敘安知道他的脾氣,不敢開門見山,遠遠先兜了個圈子:「如果戰事順利,至遲下個月,我軍便可以輕取穎州,彼時這江北十六省,盡皆入六少囊中。」慕容灃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說:「想說什麼就說吧。」
何敘安道:「六少難道真的打算與昌鄴政府劃江而治,只安於這半壁天下?」
慕容灃道:「永江天險難逾,再說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我們的元氣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昌鄴政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我討價還價。」頓了頓又道:「當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談判時,我就答應過他,會遵守立憲,承認昌鄴政府,接受昌鄴政府的授銜。這表面的文章,唱戲還是唱足。」
何敘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麼昌鄴內閣其實形同虛設。」慕容灃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沽,程充之又是再滑頭不過,最會算計利益得失,豈肯棄昌鄴而就我?」
何敘安心中有著計劃,但素知慕容灃年輕氣盛,又最愛面子,向來吃軟不吃硬,所以又將話先扯開去,兩個人講了一會兒局勢,轉又商議戰時物資的供給。他正漸漸的設法往那話題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門進來,對慕容灃附耳低語了一句什麼。慕容灃就問:「怎麼回事?」沈家平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慕容灃明知他亦是無可奈何,起身從那文件櫃裡取了一卷紙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敘安見機不對,忙道:「六少,我還有話說。」慕容灃早已經匆匆走到門口,遠遠回頭說:「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追上幾步,道:「六少,請留步,敘安有幾句要緊話說與六少聽。」慕容灃揮一揮手,示意他回頭再說,人已經由侍衛們簇擁著去得遠了。何敘安只得立在了當地,扯住沈家平問:「是不是尹小姐那裡有事?」沈家平笑道:「可不是。」何敘安心中本來就有一篇文章,現在見了這種情形,只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慕容灃走進屋子裡,只見外間的茶几上放著一隻紅漆食盒,裡面幾樣飯菜都是紋絲未動,裡間的房間門卻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走進去,只見靜琬依舊和早晨一樣,蒙頭向裡睡在那裡,一動未動,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他放輕了腳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溫度,她卻將臉一偏躲了過去,他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她恍若未聞,依舊躺在那裡,他便坐在床側,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氣了,別的不說,飯總是應該吃的。」
她脊背繃得發緊,仍舊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麼神明在上,我若負了你,就叫我挫骨揚灰,不得好死。」她待要不睬他,可是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領兵打仗的人,怎麼不知道半分忌諱。」口氣雖然依舊冷淡,慕容灃卻笑起來:「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理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靜琬怒道:「你還說,你還說。」
他卻笑逐顏開:「原來你還是怕我死的。」靜琬被他這一激,惱上心頭,將臉一揚:「誰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干我的事。」他笑道:「我可捨不得死,我死了你怎麼辦?」靜琬哼了一聲,說:「厚顏無恥。」他依舊笑道:「對著你嘛,我寧可無恥一點。」
他這麼一老實承認,靜琬出於意外,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說:「呸,也不怕別人聽見。」他攬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誰敢聽見?」靜琬極力的繃著臉,慕容灃道:「忍不住就笑出來嘛,為什麼要憋得這樣辛苦?」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說:「誰說我想笑?」雖然這樣說,到底那笑意已經從眼中漫出來了,只將他一推:「走開去,看見你就討人厭。」
慕容灃笑道:「我這樣忙還抽空來瞧你,你還嫌我討厭——我倒打算一輩子讓你討厭下去呢。」靜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調,我可真要惱了。」他笑道:「我可是說正經的。」將那卷紙打開來給她瞧,原來竟是一式兩份結婚證書。上面證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裡幾位德高望重的父執輩將領,下面男方簽名處,他也已簽字用印,只有女方簽字的地方,還留著空白。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的,緊緊攥著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給她聽:「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念的極慢,一個字一個字,那聲音裡漫漫的一種喜悅,她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聽清楚,只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唯有軟弱的依靠著他。而他緊緊用手臂環著她,似乎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向來覺得這樣的粉色很俗艷,但今天這粉色柔和的如同霞光一樣,朦朧裡透出一種溫暖光亮,她心裡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歡喜到了極處,反倒有一種悲愴,總覺得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實。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彷彿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吹得牆上凌霄花枝影搖曳,她的髮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此生終於等到了這天長地久,一顆心安逸踏實,因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這一生一世,她都會是他的。她的笑顏那樣甜美,黝黑純淨的瞳仁裡,唯有他臉龐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氣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給你最盛大的婚禮,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兩個有多幸福。」
她只含著笑,他握著她的手,原來這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何敘安本來性格極沉著,今天不知為何,只是坐立不安。負著手在屋子裡徘徊,走了好幾趟來回,又看看牆上掛著的鐘。這間大的辦公室是慕容灃日常處理軍務的地方,牆上掛了好幾幅軍事地圖,桌子上小山一樣的軍報、電報、往來文書,另外還擱著好幾部電話。那種雜亂無章的擺設,很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又踱了幾步,聽著牆上的掛鐘嘀噠嘀噠的聲音,心裡越發煩躁,想了一想,終於走出去,順著走廊一直往後,後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裡小小一個花園,園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裡哼著小曲兒掰花生米吃,見著他打了個招呼,何敘安往後望去,後面又是一重院落,門口的崗哨站在那裡,隱約可以看見裡面巡邏的侍衛走動。他問沈家平:「這麼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說:「才剛吃了晚飯,說是過一會兒要陪尹小姐上街買東西。看來這年內,真的會辦喜事了。」何敘安聽了這句話,不禁深有感觸,長長歎了口氣,用手將那花生的殼子,一隻隻按著,卡嚓卡嚓,按得癟平。最後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說:「沒想到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幾位老姨太太總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煩聽。上次去乾平見程家的人,那樣危險的境地,卻非得要見一見尹小姐,你不就說六少是認真鬧戀愛嗎?」
何敘安笑道:「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這是兩碼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說:「按照法律,他們已經算是結婚了啊。」何敘安隨口道:「現在是民主社會,法律嘛當然是要講的。」他本來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現在像是突然有了點精神:「尹小姐來了也好,六少起居本來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細,比成班的侍衛都要強。大帥當日不總是誇四太太是『隨軍夫人』嗎?再說六少平日總是惦記她,現下終於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為慕容灃脾氣不好,而近來軍務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衛們老是挨罵,自從靜琬來了之後,沈家平還真覺得鬆了口氣一樣。何況靜琬雖然是女流之輩,但在軍中絲毫沒有驕矜之氣,常常穿男裝伴隨慕容灃左右,承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自是十分艱苦。而她隨著慕容灃輾轉各行轅,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不離不棄,所以慕容灃身邊的不少將領,先是側目,而後狐疑,到了後來,一提到「夫人」,總忍不住讚一聲,欽佩不己。連外國的記者,也在西文報紙上刊登慕容灃與她的合影,稱讚「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在那裡掉眼淚呢。」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麼會哭。」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毅決堅強,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那夫人是為什麼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裡。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裡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麼,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性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有幾分惴惴。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麼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里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徵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精緻。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菊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裡,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裡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強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只是侍衛隊長,許多事情都不好過份追問,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麼事,可以交給家平去辦。」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麼時候可以攻克乾平?」沈家平聽她這麼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情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只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面上極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係之聲明」,他一目十行,只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係……」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淒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侯六少可以出面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麼值得去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