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裡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裡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可是徐常二人被誅,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裡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裡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裡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起來躺下,只盼著天亮,正是焦急煩亂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面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少?」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閒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只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裡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只聽一聲聲的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自然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逕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裡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全幅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的筆直,四下裡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十分豪華的一間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只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裡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的樣子,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叫著,他心裡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零亂,只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裡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今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的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只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的呆在那裡,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卻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壁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面起居室裡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裡間的門,裡間本來只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只覺得害怕,心裡那片陰影更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沙子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幅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著她微弱的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樣,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一樣,只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麼樣?」護士只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受的傷?」護士吱唔了一聲,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的垂著,外面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裡,只如無知無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裡,身體漸漸的發僵,可是腦子裡彷彿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本來極為寬敞,東面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屬。他目光呆滯,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裳雖只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裡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裡有胃口,只是搖頭。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靜琬偶然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裡,只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彷彿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只見是衣著華麗的一位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裡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的叫了聲:「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裡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是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叫過外面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裡,為什麼不請到後面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裡當成家裡就是了,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飯。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裡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慇勤,餐後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裡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只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裡去,走廊裡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廓上,見著他了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裡去,沈家平卻跟著他一直走進去,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裡無端端一驚,只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雖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種從容不迫,倒是極為少年老成。
他只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的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麼,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只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彷彿多餘一樣。
第二日靜琬仍未甦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裡接過只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只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裡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只是這些個東西,是人家是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沓禮單,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極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麼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沓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心上一直灼痛到心裡去。
待得靜琬漸漸甦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只在人叢中梭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見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這一槍可真差點要了我的命。」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於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事情怎麼樣?」
慕容灃道:「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裡,怎麼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裡。不過正巧今天中午余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只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余師長在自己家裡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饌。那余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迴避。余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面給許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裡吃得下去,余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許建彰歎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余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余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余師長對余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梁酒叫人拿來。」余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余太太,心裡越發不安,直愣愣的盯著他。余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歎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的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只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余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衝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拇指,讚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余師長又歎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麼嫌疑,一直與六少行跡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只有一街之隔。」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廳裡等了足足大半個鐘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面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藉著酒勁揪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嘻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麼『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轟得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裡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裡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余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余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麼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裡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麼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只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