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這場婚姻真的只是一種互惠的利益交換,現在卻讓她發現了他藏在利益後的另一重動機,如果真的牽涉到感情,那麼這場交易只怕就要複雜得多了。他果真會信守當初的諾言與她離婚嗎?他是最精明的商人,分分計較,沒有收益絕無付出,換過來說,如果付出後沒有他理想的收益,他只怕是絕對不肯收手的。那麼到時自己還能不能順利擺脫這桎梏?
第二天吃早點的時候,她見容海正微有倦色,於是問:"怎麼?昨天沒睡好?"
"失眠,老毛病。"他輕描淡寫地說,拿起勺子吃粥,想起什麼似的,"我正要問你呢,昨天的早飯你吃得那麼勉強,想必是吃不慣,為什麼不說出來?這是家裡,又不是酒店,想吃什麼,為什麼不告訴廚房?"
洛美心中一動,倒有什麼感觸似的,笑著說:"我是要說的,可是忘了,再說今天早上又吃的是白粥。"
"那你得謝我。"容海正說:"要不是我昨天告訴廚房,你今天就沒有這白粥吃。"他本來是帶著玩笑的意思,誰知洛美認了真,放下餐巾走過去,說:"謝謝。"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俯身親吻他。
他慢慢地環抱住她,深深地吻著,兩人從前也有過親吻,但都是蜻蜓點水一般,從來不曾這樣纏綿相依,洛美幾乎窒息——他箍得她太緊了,透不過氣。
過了許久,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容海正才低聲問:"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洛美仍有些窒息的眩暈,只問:"什麼?"
"沒有嗎?"
洛美還是糊塗的:"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受寵若驚。"他淡淡地說,"你無緣無故,不會這個樣子。"
洛美心裡一寒,臉上卻彷彿笑了:"我們是盟友,你這樣不信任我?"
他也笑了笑:"我當然相信你。"
洛美只覺得心裡剛有的一點暖意漸漸散去,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若無其事地將一碗粥吃完。而容海正也沒有再說話。
一進辦公室當然就很忙,中午吃飯的時候雖然在一起,但只是說公事。晚上容海正有應酬去陪日本客戶,洛美在公司加班到九點才獨自回家,廚房倒是做了好幾個菜,但一個人吃飯索然無味,嚼在口裡如同嚼蠟,敷衍了事。
吃過了飯就看帶回家的公文,一直到十二點鐘了,容海正沒有回來,她也不管,隨手關了房門自睡了。
容海正凌晨兩點鐘才到家,有點酒意了。傭人們早就睡了,他自己上了樓卻打不開房門,叫了兩聲"洛美"也聽不見有人應。臥室外是個小小的起居室,有一張籐椅在那裡,他又困又乏,酒力又往上湧,歎了口氣坐在了籐椅上,只說歪一歪,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洛美早上醒了,想起容海正一夜未歸,心裡到底有點異樣。誰知一開房門,起居室裡倒睡著個人,嚇了她一跳。再一看正是容海正。醉深未醒,下巴上已經冒出了胡茬,他甚少這樣子,平日裡大修邊幅,難得看到這樣一面,倒覺得年輕許多。洛美搖醒他,叫他:"回房睡去。"他倒清醒了很多,抬起眼來望了她一眼:"怎麼,你不生氣了?"
洛美不說話。他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了,你那天見了言少梓,就後悔跟我結婚。"
洛美臉色微變,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是為什麼而結婚?我父親、我妹妹的死還沒查出個水落石出,你認為我和言少梓還會有什麼?"
容海正翻了個身,說:"我不想和你吵架。"
洛美徑直走出去,就在起居室那張籐椅上坐了下來。房間裡靜了下來,過了好久都無聲息。四姐上來問她,說司機已經等著了,早餐也要涼了。她看了表,自己是要遲到了,於是沒有吃早餐就坐車走了。
在辦公室裡忙到快十點鐘,接到孫柏昭的內線電話:"容先生在辦公室等您。"
她就過去他的辦公室,孫柏昭也在,所以她坐下來沒說話。旋即孫柏昭走了,辦公室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偌大的空間,他的辦公室又是開闊通透的設計,四處都是玻璃與窗子,寬敞明亮,洛美卻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容海正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直到嗆得她忍不住咳嗽,他才掐熄了煙,將一個紙盒推到她面前,說:"四姐說你沒吃早飯,我順便給你帶來了。"
洛美說:"我不餓。"
他"哦"了一聲,又點上了煙。洛美就說:"沒事的話我走了。"接著站起來,他卻也一下子站了起來,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洛美!"
她望向抓住她胳膊的手,他終於又慢慢地鬆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等到晚上回了家,在餐廳裡吃飯,連四姐都覺出了異樣,做事都輕手輕腳的。
洛美覺得心裡煩,容海正開著筆記本電腦看紐約股市,他一做公事就不停吸煙,嗆得她咳嗽起來,他覺察到了,關上電腦起身到書房去了。洛美雖然睡下了,但一個人在床上輾轉了好久才睡著。
一睡著就恍惚又回到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家,黃昏的太陽照進來,給傢俱都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獨自在廚房裡忙碌,做了很多菜,又煲了湯,心裡只在想,怎麼爸爸還不回來?好容易聽到門鈴響,急忙去開門,門外卻空蕩蕩的,正奇怪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面緊緊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拚命掙扎,拚命掙扎,終於掙扎著回過頭,卻是洛衣。她臉上全是血,兩眼裡空洞洞的,往下滴著血,只是叫:"姐姐!"伸出手來又掐住她的脖子,"姐姐,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嚇得她拚命地尖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哭。
"洛美!"她終於從噩夢裡掙脫出來,那溫暖的懷抱令她覺得莫名的心安。她還在哭,他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她漸漸明白過來自己是又做了噩夢,抽泣著慢慢鎮定下來,他隱忍地吸了口氣,抱著她慢慢坐在了床上。洛美聽見他倒抽冷氣,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腳踝處蹭掉了一大塊皮,正往外滲著血,不由得問:"怎麼傷成這樣?"
"剛剛在浴室裡絆了一下。"他笑了笑,"不要緊。"洛美這才發覺他雖然穿著浴袍,但胳膊上還是濕漉漉的,想是聽到自己哭叫,就立刻趕了過來。她不由得覺得歉然,下床去尋了藥箱,幸好裡頭有藥,於是將止血棉沾了消炎粉往他傷口上按住了,只說:"怎麼這樣不當心呢?"
"我聽到你叫了一聲,怕你出事。"他看她不甚熟練地撕著膠帶,"不要弄了,明天再說吧,一點小傷不礙事。"
洛美只管低了頭包紮好了傷口,才說:"雖然是小傷,萬一發炎就麻煩了,還是注意一下的好。"她本來是半蹲在那裡,細心地貼好最後一條膠帶,用手指輕輕地按平,才問:"疼不疼?"
他笑了一笑:"以前一個人在貧民窟,受過不知多少次傷,從來沒人問過我疼不疼。"她不由得微微仰起臉來,他彷彿是猶疑,終於慢慢地伸出手,撫上她的臉,他的手指微涼,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低下頭來親吻她,他的吻很輕,彷彿怕驚動什麼。洛美覺得彷彿有堅冰緩緩融化,身子一軟,不由自主被他攬在懷中。
"洛美……"他帶著一種遲疑的、不確定的語氣,在她耳畔低低地說,"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
彷彿冰涼的冷水澆在背上,她一下子推開他:"協議裡不包括這項,你沒有權利要求我替你生孩子。"
他的身子僵在那裡,她話出口才有點後悔,自己語氣實在是不好,他已經瞇起眼睛,嘴角彷彿是冷笑:"官洛美,我知道協議是什麼,你放心,我會遵守協議。"不等她再說什麼,站起來就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起來,天氣就是一種灰濛濛、陰沉沉的調子。氣象台又發了颱風警告,預報保羅號颱風將於晚上經過南灣。在上班的車上,洛美也只是將早報翻來覆去地看,因為不知道要跟容海正說什麼才好。
容海正咳嗽了一聲,說:"再過三天,就是中期股東大會。"
洛美聽他說公事,就放下報紙,"嗯"了一聲。
"我已經約了律師,準備簽字轉讓股權,都是B股。"容海正說,"我想這次股東大會,可以增選你為董事。"
洛美問:"有多少?"
"大約兩千萬股。"他說,"約占B股總股的三成。"
洛美問:"言正傑死的時候你買進的?"
容海正說:"那個時候價位最低。"
洛美說:"那你是常欣關係企業數一數二的大股東了,不怕破產?"
容海正笑了:"容太太,我其實比你想的要有錢一點,所以即使常欣現在就倒閉,我也不會破產的。"
她知道他有錢,但具體有錢到什麼地步,她其實並不明瞭,因為那是她並不關心的事,容海正只怕就是相中她這點,他說過她沒有覬覦之心。而她其實只是不在意,對於不是她的東西,她向來不在意。她重新打開報紙,而容海正轉過臉去看窗外轉瞬即逝的街景,車子裡只剩了冷氣發出的細微嘶嘶聲。
到中午的時候開始下雨了。雨勢不大不小,不緊又不慢地敲打在窗上,發出一種有節奏的刷刷聲。洛美埋首公事,偶爾向窗外望一眼,透過模糊的水痕,仰止廣場上有幾朵寥若晨星的傘花,高高的仰止大廈也蒙在了一層淡淡灰白的水汽裡,顯得有些神秘莫測。
洛美就會想起來,自己原來在仰止大廈的那間辦公室,窗子是落地的玻璃幕,一到下雨,就像翠翠咖啡店的水簾幕一樣,只是差了一些霓虹的光彩。可是那個時候,自己從來不曾留心這些的。
小仙進來了,送給她一大疊的簽呈,並且告訴她:"今天中午,言先生約您餐敘。"
洛美問:"是哪位言先生?"
"言少棣先生。"小仙問,"要推掉嗎?"
洛美想了想,說:"不用了。"
小仙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到了午餐時間,洛美赴約而去,言少棣在他自己的私用餐廳宴請她。
一開始,賓主雙方客套了幾句。言少棣說:"今天完全是私宴,官小姐不必拘禮。"
官洛美微微地笑了笑。言少棣舉杯道:"請不要客氣。"
洛美舉杯敷衍了一下。言少棣介紹了菜式,又說:"聽說官小姐很喜歡甜食,所以今天廚師安排有特別的甜點。官小姐,你目前是公司B股的最大股東?"
洛美深知言少棣的厲害,所以一進入這間餐廳,步步小心、句句留神。此刻聽他似是隨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也不過莞爾一笑:"言先生,你可以叫我容太太。"
"哦。"言少棣輕描淡寫地說,"我還真一時改不過口來。容太太,中期會議即將召開,不知容太太有什麼打算?"
"整個言氏家族擁有A股的六成以上,還有B股的三成左右。"她避重就輕地反諷一句,"言先生對常欣的控股穩如泰山,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是我們很願意將容太太名下的B股購回。因為家父遺訓,不可將祖業落於旁人之手。"言少棣說道,"如果容太太若肯出讓,我們會感激不盡。"
洛美的嘴角向上一彎,露出個淡淡的笑來:"言先生,我手中的股份都是以相當優厚的價格收購散股得來,價高者得,言先生,這是市場定律。"
言少棣明知洛美對常欣是知之甚多,十分棘手。現在句句話都被她滴水不漏地擋了回來,只好笑一笑:"洛美,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們明人不說暗話,現在你有B股的三成,而容海正有A股的三成,根據常欣企業內部規則,A股與B股持有過半,方能對企業的重大決策有決定權。我們家族雖然持有A股的六成、B股的三成以上,但是目前家族正在分家。長房一系有A股的28%、B股的16%,而且我正在收購散股。洛美,我可以說一句話,雖然分了家,但我仍是家族的家長,而且我是家族股權最大的持有人,我不想在年終會議上與你的意見相左,弄出什麼笑話來給那群小股東們看。"
洛美"哦"了一聲,說:"我和海正的意見是一樣的,你不如直接與海正商量?"
言少棣微笑說:"如果能夠和容先生商量,那也不會來麻煩你了。"
洛美有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想我去說服海正?"
言少棣心知肚明她是裝糊塗,但又無可奈何,咳嗽了一聲,說:"容太太,這樣吧,你和我們的資管董事經理談一談。"
不容她反對,言少梓挺拔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餐廳門口。
"兩位慢慢談。"言少棣交代了一句場面話,就離開了宴廳。
"洛美。"言少梓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你一向很明白事理,如果容先生與我們有嫌隙的話,對常欣、對我們、對賢伉儷,其實都沒有好處。"
洛美淡淡地望著他:"我的丈夫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
言少梓苦笑:"當然,因為他有深刻的仇恨,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恨家裡人,從血緣上來說,他畢竟也是家族的一分子,父親當年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沒想到他會這樣冷血。洛美,你大可不必牽涉進來,我不想看到兩敗俱傷的局面,更不想你卷在裡面。"
洛美禁不住笑了:"承蒙關愛。言先生,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是誰讓我家破人亡?"
對於這樣的冷嘲熱諷,他既沒有反駁,也沒有還口,只是望著她,他這種迷茫的神氣幾乎令她想轉開頭去,可是她沒有。
最後,他垂下了目光,說:"你是認定了我的罪名?"
洛美臉上仍有淡淡的笑。言少梓明知她露出這表情時是什麼都不能打動的,於是頹然道:"好吧,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你反正早已經給我定了罪,我百口莫辯,但我可以拿我最珍視的一切起誓,我沒有做那樣的事,我沒有殺洛衣,我沒有。"
洛美臉上浮起笑容來:"言先生,花言巧語是沒有用的,你最珍視的一切?你最珍視的一切是什麼,我不曉得。"
他看著她,眼中只有一種悲哀的神色,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天之驕子的人生,出身名門、言正傑的愛子,這二十多年,他的人生從來是意氣風發的,她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他的聲音很低,終於說:"是你。"
她微微一震。
"不管你信不信——"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最珍視的是你。我從前不知道,後來知道已經遲了,再也沒有機會,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怎麼樣對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騙你,真的是你。"
洛美一時說不出話來,而他站在那裡,只是望著她。她有些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說:"言先生,我當不起,這些話你留著哄別人去吧。"
他倒像是安靜下來,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寧靜與從容:"洛美,今天既然已經這樣了,我就把話說完。不管你信不信,我寧願拿一切去換,去換從前,去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從前……如果真的可以,我寧願你從來不曾進入常欣工作,我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我希望你平安幸福地生活在這世上,哪怕我一輩子也不認識你,哪怕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機會見過你——我只願意你平安喜樂。很多人一生也找不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渾渾噩噩也就過去了;我找到了,可我寧願從來沒有找到過你。"
洛美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倒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不會信,你恨我——這樣也好,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你愛我,如今你恨我,這樣也好。"他臉上雖然笑著,聲音裡卻透著無窮無盡的淒楚,慢慢地將最後一句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樣也好。"
洛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容海正正在那裡等她。顯然他知道她去向,他沒開口問,洛美就告訴他了:"言少棣想將股權買下,或者說服我們在年終會議上不唱反調。"
容海正沒問什麼,只說:"那他們一定很失望了?"
洛美沒來由地有些疲憊,她"嗯"了一聲就走到轉椅上坐下,容海正見她這個樣子,知道她不太想說話,於是也就回他自己的辦公室了。
晚上的時候兩個人各自有應酬,洛美回家時已近午夜,容海正回來得更遲,洛美聽到客廳裡的古董座鐘打過三下了,才聽到容海正輕手輕腳上樓的聲音——他以為她早就睡了,不料她還倚在床頭看電腦,神色之間,不由略略有些尷尬:"你還沒有睡?"
洛美聽得窗外的風一陣緊過一陣,颱風已帶來了磅礡大雨,風雨中室內卻異常的靜謐。天花板上的遮光板第一次派上了用場,所以洛美覺得屋子裡的一切都比平日來得靜謐安詳,於是關掉筆記本:"我在等你,颱風天氣,司機又說不知道你往哪裡去了。"
他不做聲,洛美聞到他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不由得問:"你喝過酒了?那怎麼還自己開車?應該打個電話回來,我叫司機去接你。"
"跟幾個朋友去俱樂部玩牌,喝了一點香檳。"容海正站起來拿浴袍,"我去洗澡。"
他沒有關掉衣帽間的門,洛美見他將襯衣胡亂扔在地毯上,於是走過去拾起來,正要擱到洗衣籃裡去,卻見到領口上膩著一抹緋紅。是十五號的珊瑚紅,她的唇彩從來沒有這個顏色,燈光下看去,異常艷麗。她怔了一下,隨手仍將那襯衣擱進了洗衣籃。
外面風聲越來越大,聽著那雨一陣緊一陣刷刷打在窗上,她睡不著,又翻了個身,容海正背對著她,呼吸平穩悠長,也許已經睡著了。他頸中發尾修剪整齊,這樣看著,彷彿是小孩子,她忽然伸出手去,很輕地觸過那道發線。他的身子微微一僵,於是她的手也僵住了,他躺在那裡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聲音裡有幾分疲倦:"對不起。"
他沒有對不起她,他將她從絕境裡帶出來,他帶她去巴黎,他跟她結婚,給她復仇的資本,他一直沒有對不起她,只有她對不起他。
她慢慢伸出手臂從後面環抱住他,他的身體仍舊是僵硬的,他終於轉過身來,卻慢慢地推開她的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不定,他說:"洛美,別給我希望。"
她不懂。他很快地就笑起來:"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什麼——這世上一切我希望擁有的,最後總是注定會失去,所以請你別給我希望,我怕到時我會失望,那樣太殘忍了,我受不了——你明不明白?"
他的話如一把鋒利的小刀,溫柔地剖進她的心裡,令她倉皇地看著他,彷彿明瞭,又彷彿不清楚,而他轉開臉去,重新背對著她,彷彿是倦了。
十二月底,年終會議如期舉行。董事會人事的變遷令整個言氏家族覺得難堪,可是又毫無辦法。公事上,容海正和洛美的合作達到了天衣無縫,言氏家族逐漸意識到步步緊逼的危機。
二月份,由於決策上的失誤,常欣關係企業中的主要成員企業寬功工程集團宣佈負債達到三億四千萬,立刻引起全體股東的恐慌和指責。二月下旬,常欣關係企業的另一支柱——飛達信貸爆出了金融醜聞,牽連達四十二間企業,其中還涉及三家主要銀行。飛達信貸的董事總經理言少梓自動辭職,董事會不得不調整人事方案,打破言氏獨攬大權的局面,由容海正任飛達信貸的總經理,主持資管工作。
三月上旬,官洛美由董事會任命,負責調查寬功工程的營運。
這一連串來得又快又猛的打擊令言氏家族頭暈目眩,措手不及。
容海正說:"這就像翻牌比大小一樣,出乎他們的意料,我的牌比他們的都要大。"
洛美知道,他已暗中收購了言氏家族許多位無關緊要成員手中的散股,他所出的價格令所有的人都沒有猶豫。
洛美擔心過,以高於市價許多的價格買下這些股權並不明智,但容海正根本不在乎。
她對他說:"太招搖了吧,而且價格也不划算。"
他只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將一疊的控股權證用手指輕輕一拂,那疊文書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翩翩展開:"洛美,"他喜歡這樣叫她,彷彿她還是個小孩子一樣,"我們會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過了三天,洛美就知道他所謂的驚喜是什麼了,她無意中在他的書房桌子上發現了一疊照片。
全部都是言正鳴與另一個女人的特寫,她將照片翻了翻,容海正就進來了,見她在看照片,就問:"拍得還不錯吧。"
她淡淡地笑了笑,問:"怎麼弄到的?"
"當然是花錢買到的。"他說,"我的座右銘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一笑了之,過了幾天工夫,就聽說言家與夏家的聯姻發生了問題,夏家大小姐脾氣剛烈,輕易不妥協,鬧得沸沸揚揚。
容海正說:"快直面敵人了。"
洛美深以為然。是的,他們已經開始和核心人物直接相對了。
就在這個時候,容海正突然因為一項業務,不得不回美國一趟。
他走得非常匆忙,就在他走後的第二天,便是董事會的例會,洛美獨自去開會,會中沒有說什麼,倒是會後,由言少棣出面,邀她去董事長室"喝咖啡"。
洛美走進言少棣那間氣派非凡的會客室,賓主往沙發上一坐,她便歎了口氣,說:"沒有用的。"
言少棣凝視她,目光中微含置疑。
她說道:"你想單獨說服我,已經試過了,你知道沒有用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讚賞,他說:"你猜得不錯,我仍試圖說服你,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將你當成敵人。有一個人,還是想請你見一見。"然後他就舉起手來,擊了兩下掌。
側門被打開了,一個身形高挑的女人走出來,她有一頭金色的長髮和迷人的藍眼睛,是個典型的西方美人,只是白種人比東方人永遠老得快,一過了三十,就兵敗如山倒,皮膚細紋雀斑統統遮不住,看上去十足十憔悴。
洛美迷惑不解地回頭看了言少棣一眼,他冷峻的臉龐上找不出一絲可以讓她加以推測的表情。
那位西方美人開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容太太,你好。"
洛美微笑道:"你好。"
她卻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有一天還會叫別人為-容太太。"
洛美神色微變,隱隱已猜到其中的糾葛。但是她仍含笑點了點頭,說:"世事本來就難料,這位女士,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叫DaisyBaker,你可以叫我的中國名字黛西。"她的眼中有無窮無盡的苦楚,"當年替我取這個名字的人,唉……"
洛美默然不語,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大口。醇苦的味道令她振作,她明白自己要打一場硬仗。
果不然,緊接著黛西就說:"容太太,實不相瞞,我是容海正的前妻,我和他離婚已經五年了。這五年來,我每一天都在痛苦與後悔中煎熬。我為我的愚蠢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我不想看到有另一個受害者和我一樣。
洛美靜靜一笑,問:"你認為我是另一個受害者?"
黛西的臉上現出一種狂熱的激動,她的聲音也因激動而尖利:"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在七年前我也不會相信。他是一個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你會連根骨頭也不剩下的!"
洛美搖了搖頭,臉上仍有淡淡的笑容:"黛西小姐,你太偏執了。"
黛西一雙翠藍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怨毒,她說:"看吧,我就知道,他總是有辦法讓人愛上他,當年我就像條無知的魚,一口吞下了他的誘餌。我是那麼愛他,不顧一切地愛他,為了他不惜背叛我的父親,為了他去學中文。哦!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傻瓜;還有你,你比我更愚蠢,我這個最好的例子就在你面前,你居然一點都不相信!"
洛美笑了一笑,轉臉問言少棣:"言先生,我還有公事,可否先行一步?"
不等言少棣答話,黛西卻尖叫著撲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你這個愚蠢的笨蛋!讓我來告訴你他對我做了些什麼,他用甜言蜜語和所謂的體貼溫柔將我騙得嫁給了他,他利用我一步步侵吞了我的家族的財產。然後,他像扔一隻毫無用處的破鞋一樣扔掉了我。你以為他愛你嗎?你以為他對你有什麼真心嗎?你等著吧,等你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之後,瞧瞧他會怎樣對你吧!"她歇斯底里地衝著她吼叫,尖利的指甲掐破了洛美裸露的手臂。
洛美痛楚地皺著眉,對她說:"對不起,我真的還有事得先走一步。"
她卻瘋了一樣抓著她:"你不相信?你居然不相信?你這頭蠢豬!"
洛美終於用力掙脫了她的掌握,肘上已被她的長指甲劃出兩道長長的血痕。她站了起來:"言先生,夠了。這場鬧劇該收場了!"然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門口。
黛西尖厲的聲音迴盪在室中:"你這個雙料的傻瓜,你一定會後悔的!"
洛美一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這聲音似乎仍在她耳畔縈繞不絕,令她心浮氣躁。
而且這一天似乎什麼事也不對頭。財務報表預算錯誤,而筆記本電腦也突然被鎖住,密鑰一直提示口令不符,只好叫了技術部的人上來看,連按鈴叫小仙也沒有人應。
"該死的!"她喃喃詛咒,只好自己動手去煮咖啡,剛剛將咖啡壺放在火上,電話卻又響了,她的心情已惡劣到了極點,一拿起來聽,卻是容海正。
"洛美。"他的聲音裡透著慵懶的愉悅,"好好睡一覺的感覺真好,我真應該帶你一同回家來,你一定會喜歡這裡的一切——你在做什麼呢?"
洛美默然不語,令他詫異:"怎麼了?"
"沒什麼。"洛美習慣地用手去繞電話線,一圈、兩圈……"我剛剛見著了你的前妻、接到全盤錯掉的報表、失掉了筆記本電腦的密鑰,還有,不見了我的秘書。"
他在電話那端沉寂了幾秒鐘,接著就輕鬆地笑起來,口氣也是調侃的:"哦!可憐的容太太。"
洛美說:"我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容先生,等你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
他卻說:"不,我不會讓你懷著疑惑等我回去,黛西找到你了?不要理她,她有間歇性的精神分裂。我和她離婚後,她總是四處宣揚,說我如何利用她,謀奪她的財產。"
洛美問:"你有嗎?"
他卻笑著反問:"聰明如你,為什麼不自己想?"
洛美將纏住自己手指的電話線又一圈一圈地鬆開,她說:"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有位前妻,不然,我也不會被弄得措手不及。"
他的笑聲從大洋彼岸傳來:"我以為那不重要。的確,我為了一大筆錢曾娶過一個瘋子做妻子,但是我早已擺脫她了。"
她"哦"了一聲。他說:"你應該知道你的丈夫是如何起家的,就靠了一樁可笑透頂的婚姻。那個瘋子愛上了我,她的父親就給我一大筆錢,條件是我得娶那個瘋子。我答應了,用了兩年的時間才擺脫掉她。"
洛美問:"那你豈不是毀約?"
他答:"他只讓我娶他的女兒,並沒有讓我愛她,也沒有說不可以離婚。"
她用淡淡的口吻說道:"言少棣找到了她,必然會找到更多對你不利的事情。你可要好好保重。"
他問:"怎麼了?你生氣了嗎?"
洛美道:"我生什麼氣?只是作為你的盟友,提醒你一句罷了。"
容海正知道,她這樣冷冷淡淡的時候,說什麼也沒有用,於是他歎了口氣,說:"我回去再說吧,我後天就回去。"
容海正果然在第三天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洛美見了他,卻又不提黛西的事了,只管替他收拾帶回來的那些行李。直到第二天早上,兩人在車上的時候,她才似是隨口問問的樣子:"你為了多少錢和黛西結婚?"
容海正一笑:"你終於開口問了,我還以為你會再忍一天呢。"
洛美說:"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容海正一笑,竟真的不再提了。洛美心裡疑惑,可是又不好說什麼。
不料到了晚上,有位自稱是黛西母親的人打電話給洛美和容海正,她連連道歉,說由於看護不周,讓女兒私自離美,想必一定打擾了他們夫妻云云。
這電話來得太巧了,她心底不由掠過一絲陰影,畢竟自己對容海正幾乎是一無所知,他的過去對她而言是一片可怕的空白。而世事急轉直下,隱隱約約,她總覺得哪裡不對頭,彷彿是第六感,可是她又不知道哪裡不對頭。
公事十分順利,言氏家族終於短暫地平靜下去,她不知道這平靜後代表的是什麼,而她心浮氣躁,似乎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而她不能預見。
由於公事上的關係,容海正去了香港。而洛美則獨自去仰止大廈參加行政會議。
現在,她常常從自己辦公室所在的宇天大廈步行穿過仰止廣場,去仰止大廈。走這樣一段路的時候,她正好可以利用稍稍空閒的頭腦,冷靜地考慮自己進入仰止大廈後的一舉一動。過去在仰止大廈裡,她是呼風喚雨的官洛美、所有文員白領奮鬥的偶像,他們對她是尊敬的。而如今,底下的人已隱隱明白了高層中的波詭雲譎。於是,對她的尊敬中就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他們已經開始明白,她是常欣關係企業的心腹大患,她的存在是對整個仰止大廈的一種危脅——不是威脅,用威脅來形容她太過於輕淺了。她過去在這個大廈中的成就,恰好證明了今天她具有的殺傷力。
所以洛美對自己在仰止的一舉一動都很留心。
可是,今天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思緒有一點紊亂,而且,斜斜的雨絲令她的思緒飄到了更遠,以至於她走進仰止的大堂時,心裡只在想:"今年的春天真是多雨。"
電梯下來了,她走進去,電梯裡沒有旁人,不假思索地,她按下了樓層。高速電梯只用了幾秒鐘就將她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發出一聲悅耳的鈴聲,雙門無聲地滑開,鮮艷的紅字躍入她眼簾:"十七樓·資管",熟悉的五個大字,真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她呆住了,會議室在頂層,她到十七樓來做什麼呢?
一種她無法領悟的情緒淡淡地瀰漫上心頭,十七樓、資管部、首席……多麼遙遠的事情。其實也不過是四五個月前的事,但她總覺得那段時光遙遠得一如前世了,而今生——只剩了她一個人,立在一部空落落的電梯裡,彷彿孤立無援,無可依靠。
重新關上電梯,升上頂層,順著走廊拐彎,立在門前的秘書替她打開沉重的橡木門,她步入會議室,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所以她道歉:"對不起,我遲到了一分鐘。"
"沒關係。"言少棣的目光掠過,仍舊不帶一絲表情,"我們現在開始吧。"
破天荒地,她在會議中走了神。她根本沒有去聽別人到底在講什麼,而是望著手中的資料,發起呆來。
但她沒有失神太久,在言少棣講到第二點時,她成功地將自己神遊九天之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雖然有些厭倦、厭倦?是的,她早就厭倦了這一切。可是她不得不回來,不得不繼續呆在這名利場中。
冗長的會議在五個小時後結束,與會人員在宴會廳共進工作餐後,天已完全黑了下來,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走出仰止大廈,廣場上的路燈將玻璃絲似的雨絲染成一種剔透的乳白色,稍稍有點涼意了,她身上香奈兒的套裝微薄,讓風一吹,令她打了個寒噤。
電話響了,是家中司機打來,怯怯地告訴她車子突然壞掉了。
壞掉了?
讓她坐計程車回那遙遠的新海去嗎?
無可奈何之餘還有點哭笑不得,關上電話,她攏了攏短髮,想走入雨中,或者,她真得找一部計程車回去了。
熟悉的奔馳車在她面前緩緩停下,車窗玻璃徐徐降下,他問:"怎麼?車子還沒來嗎?"
"壞掉了。"
他的眉不經意地一皺:"你住新海?晚上很不安全的。上車吧。"
三句話,三種語氣,最後三個字,已帶了一種命令的口吻。這個男人是典型的天之驕子,太習慣發號施令,容不得任何人拒絕。
車門已經打開了。
上車?還是不上?
言少棣的目光很奇怪,他說:"如果你覺得不便,我可以叫司機先送你回去,再回來載我。"
"不必了。"她終於上了車,"已經夠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