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他堅持要在客廳裡打地鋪,不肯去酒店,大概是怕我又跑了。我懶得理他,扔給他一個枕頭一條毛毯,就讓他睡沙發去了。
客廳裡的沙發很短,他那麼大個子,只能蜷在上面。我猜他一定覺得不舒服,因為他一直沒睡著,我也睡不著。我又吃撐了,能睡得著嗎?雖然陸與江千里迢迢把我的抱抱熊又拿來了,我還一直以為離婚後他就把這熊扔了呢,沒想到他還留著。我問他:「這熊不是扔了嗎?」他似乎沒好氣:「沒扔!」
他留著這熊是想做什麼呢?我忍不住胡思亂想,雖然抱著熊我也睡不著。不過陸與江包的餃子真不賴,以前怎麼沒見他露這手呢?沒想到他和我姐夫一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全才啊。
睡不著索性爬起來,跑到客廳和陸與江聊天:「你到底怎麼找著我的?」
這麼重要的事我剛才都忘了問他,可見我最近智力有所下降,不知道跟肚子裡的小黃豆有關,還是跟腦子裡的小黃豆有關。我當然要護著肚子裡的小黃豆,所以理所當然歸咎於腦子裡的小黃豆。雖然它目前暫時沒有長大的跡象,但它丫就是罪魁禍首,要沒有它,能有這麼多事嗎?
結果陸與江閉著眼睛說:「不告訴你!」
我氣得又跑回去睡覺了。
這一晚上我睡得出乎意料的好,不知道是因為勝券在握,還是因為陸與江包的餃子真不錯。反正我黑甜地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天早就亮了。
等我刷完牙出來,陸與江竟然已經把早飯都準備好了。看來真是和姐夫的紅燒肉卯上了,區區一個早飯,他就煎了荷包蛋,熱了牛奶,準備了稀飯,在樓下給我買了包子,還專門烤了熱騰騰的吐司。
我不負他所望,全吃掉了。
他一點也不吃驚我的食量了,只幫我拎了包,陪我去醫院。
這裡離醫院很近,散著步走過去才不過十分鐘。婦產科裡基本全是來做產檢的大肚皮,大家也都有人陪著。我覺得這次揚眉吐氣了,上次我一個人來的,害得人家都拿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今天也有人陪了。
我特別要求做一個B超,我說:「以前還沒做過,我有點擔心。」
其實我撒了慌,當小黃豆還是小黃豆的時候,就做過一次了。不過我今天是有備而來,醫生同意了,給我開了檢查單。
做產檢的B超室家屬可以進去。這次運氣不錯,替我做檢查的又是位看上去很親切的女醫生,這種女大夫都已經是媽媽了,所以對孕婦都很好脾氣。我纏著她問東問西,盡顯准媽媽的好奇心。她十分耐心地指給我看:「這是小毛頭的小腦袋,這是小毛頭的胳膊,這是小毛頭的心臟……」
孩子已經成形了,從屏幕上可以看到它大概的模樣,尤其是心跳,一下一下,撲通撲通,有力得像是在宣告什麼。我偷偷看陸與江,他已經完全傻了,只曉得盯著屏幕看,那樣子就像要鑽到屏幕裡去,而孩子的心跳就像是個黑洞,把所有的目光都吸進去了。我偷偷抿著嘴樂。最後女醫生把報告單交給我們,上面還有一幅打印出來的彩超照片,朦朦朧朧能看見孩子的大概體形,蜷在那裡像只小青蛙。她笑著說:「這個可以留著做紀念,這是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呢!」
陸與江把報告單拿在手裡,跟捧著個寶貝似的,我看他連笑都不知道該怎麼笑了。
我拖著他上樓去,他也不知道我要幹嗎,魂不守舍跟著我走,我就知道他的魂都被那個撲通撲通跳著的小心臟給吸走了。我帶他到了新生兒科的觀察室,隔著大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小寶貝,一排排睡在溫箱裡,那麼小,個個都還沒熱水瓶大。可是有的在哭,有的在呼呼大睡,有的在睜眼睛……
上次我來隔著玻璃看了好久好久,都不想走了。陸與江也邁不動腿了,興奮地趴在玻璃上指給我看:「你看那個,在揮拳頭,還有這個,竟然在打哈欠!真小!你看他的嘴張得,真有趣!」
我和他一塊兒趴在玻璃上,看著這些小小的天使,他們每一個都是上蒼給人類的最好的禮物。站在這裡,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想著我肚子裡的小黃豆。現在它可不止黃豆大了,他長出了頭,有了胳膊,有了腿,他有了心跳,再過幾個月,他就可以呱呱墜地,就像這裡所有的嬰兒一樣,來到這個世界,讓我欣喜若狂。
陸與江回頭對我笑了笑,然後溫柔地牽著我的手,一點點往前走,隔著玻璃看那些小小的面孔,一個個都那麼可愛。直到有護士路過,好心地問我們:「是來看孩子的吧?你們是幾床的?有腕牌的話,我可以抱出來給你們看。」
陸與江這才覺得老大不好意思,跟護士笑:「沒,我太太還沒生呢,她懷孕才剛四個月。」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挺不好意思的說,「我們就上來看看……」
護士也特理解:「沒關係,要當父母了,都是這麼激動。」
我覺得,陸與江基本上已經被我拿下了。這就是我的絕招,動之以情,我就不信他的心不是肉長的。讓他眼睜睜看著孩子的心跳,再看看別人孩子的小臉,他還忍心當自己的孩子的劊子手?
沒錯,我煽了一把情,別以為只有編故事的作者會煽情,我也會啊,而且我可以煽情煽得讓劇情朝有利的方向發展。哼哼,比起某後媽只會虐人煽情來,豈非高了一個檔次?
在回家的路上,陸與江牽著我的手,慢慢陪我朝家的方向走,終於說:「景知,我一直很擔心你的身體,我不願意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可是今天當我們在看小孩子的時候,你臉上那種光彩,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母性光輝,你和從前不一樣了。如果你堅持想要這個孩子,我不會再反對。但我希望你慎重考慮,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不得不承認,陸與江講起情話來還是挺好聽的,雖然他只講了一句——哦不,只能算半句,但我還是很開心:「陸與江,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顧左右而言它:「中午你要吃什麼?紅燒肉?」我大聲追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愛上我的?」人行道已經有人在好奇地回頭張望,我才不怕呢。
他被我逼得惱羞成怒:「這種事是在大街上說的嗎?回家再說!」
「原來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泫然欲泣,「你也不喜歡我肚子裡的小黃豆……」
「誰說的?」
「你一直都騙我,連我得病這麼大的事都瞞著我,還害得我帶球跑……」
「我那不是為了你好,而且後來我也向你道歉了,請你原諒……」
「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嗎?」我咄咄逼人,「你還逼著我跟你離婚,而且一毛錢財產也不給我,連我們共有的那套房子,你也算計……」
「是你要跟我離婚,再說房子的事,我不是想留住你嗎,才讓律師專門加上那個條款。你看我連你的熊都給你留著,我還怕你將來睡不著……
終於說漏嘴了,我就說是哪個律師這麼喪盡天良,連房子的一半產權都規定得如此苛刻,原來是這個混蛋幹的好事!
我叉著腰氣勢洶洶地告訴他;「陸與江,我們完了。這孩子你沒份,你丫要生孩子跟『高句麗』生去,我們早就離婚了,一拍兩散。現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提到『高句麗』,陸與江可不敢跟我再嘴硬,耷拉著腦袋拽我的手:「那不是因為我被老太太逼急了,只好臨時抓了個『高句麗』,帶她回家安慰安慰我媽。你知道我媽有心臟病,我一告訴她我們離婚的事,她就差點沒進醫院,逼著我快點找個女朋友,所以我才……」
卑鄙!無恥!
我怒了:「那你把人高西麗當成什麼了?你們男人怎麼都這毛病,你以為我們女人的感情都是腳底泥,想怎麼踩,就怎麼踩?」
他只能苦笑:「你怎麼又替她說上話了……」
「我為什麼不能替她說話?」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最討厭男人動不動找借口作踐女人的感情。什麼我愛她的肉體,不愛她的靈魂,什麼一夜情,玩玩兒就算了,最後受傷的都是女人!
陸與江說:「你以為她真喜歡我?就我跟她交往的那幾個月,她利用我找著了一個好工作,又升職又加薪,最後還打著我的名義想在政府投標中搞鬼。你去我辦公室的那次,就是她跑來想讓我幫忙,被我拒絕了,我早就跟她一刀兩斷了。」
我壓根就不信,眼皮一垂又要掉眼淚的模樣:「你跟她好得蜜裡調油似的,我都撞見兩回了……她敢踩著你往上爬,你們一定早就不清白了……」
陸與江看我又要哭了,終於徹底急了:「景知你別哭啊,我那不是想氣氣你嗎?你和遲非凡天天在一塊兒,我能不生氣嗎?我跟她真沒什麼,就吃過幾次飯。我要是騙人我就是小狗!」
OK!
堂堂陸總都急得詛咒了,估計說的不是實話也離實話不遠了。所有的情報基本上已經掌握,餘下的那些事兒,也可以慢慢再審。
我破涕為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苦情戲演完了,咱們回家吧。」
他半晌沒回過神來,只是哭笑不得;「葉景知,你怎麼能這樣嚇唬我?」
哼哼,嚇唬你是便宜的。這還是看在小黃豆的面子上,要沒有小黃豆,我連嚇唬你都不屑,你就等著吧你。
我皺著眉頭說:「誰嚇唬你了?我是孕婦,情緒多變,你是不是希望我繼續哭哭啼啼?你要是希望,我就哭……」
他嚇得舉手投降:「不用了,不用了……」
我終於過了一把挾小黃豆以令陸與江的癮。現在他對我可好了,我要什麼他就給我買什麼,我要吃什麼他就給我做什麼,也不跟我吵架了,還成天哄著我。哪怕我說月亮是方的,他也會說,嗯,看上去似乎真有點稜角……
沒過兩天,我就覺得無聊得令人髮指了。這樣的陸與江也太恐怖了,我實在不習慣他天天把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雖然我覺得很解氣,一洗幾年來的窩囊,但這日子也太沒勁了,所以我趕他回去上班:「你再不管你公司就要倒閉了!」
「呸呸,烏鴉嘴!」
「說誰呢?」
他的聲音一下子降了八度,低眉順眼:「你別生氣,我是說我自己。」
你說說,這日子還有法過嗎?我全身的骨頭都閒得發慌,我都求陸與江了:「你回去上班吧,我這兒沒事。」
結果他根本不鬆口:「我絕對不會讓你獨自面對,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這男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十台東風康明斯都拉不回來。
我又想到別的法子:「要不我跟你回去吧,這樣你可以上班,下班就可以看到我。」
「不能搭飛機,危險!更不能搭火車,太危險了!你還是乖乖待在這裡吧,公司的那些事我可以遙控。不行的話,可以把董事會搬上海來開,反正去年我們也是在三亞開的。」
我忘了這男人聽我說過那晚火車上遇見生寶寶的奇遇後,他就對孕婦搭火車有一種恐懼心理。他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利用自己人大代表的身份,去建議全國人大通過立法,禁止孕婦搭火車,以免出現意外。也不怕全國的准媽媽罵他,簡直……無可救藥。
我鬱悶,我無聊,我成天磨著他:「說,你愛我。」
他很乖很老實:「我愛你。」
「你從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很早很早以前。」
「到底有多早?」
「早到你不知道的時候。」
我根本不滿意:「到底有多早?」
他說:「你拿冰激凌砸我的時候。」
我信他——才怪!
他平常不准我做的事就更多了,為了不讓我自己綁鞋帶,他給我買了一堆不用綁鞋帶的平底鞋。每次出門他就自己先蹲下去替我提鞋跟,好像我彎一下腰就能閃著肚裡的小黃豆似的。至於忌嘴的東西那就更多了,不讓我多吃辛辣,說上火,天天逼著我吃魚吃肉,要不就是吃水果,害我跟熊貓一樣,都長得圓滾滾的了。
至於檢查,他每次都在日曆上畫好了圈兒。對我腦子裡的那個小黃豆,他比我還緊張,而我有時候緊張一下肚子裡的小黃豆,他又拚命安慰我:「沒事沒事。」
每次陪我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他根本就不讓我跟醫生說話,尤其不許我想到腦子裡的小黃豆,只要我一提到,他就想著法子轉移話題。
我專門去咨詢了一下心理醫生,結果人家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是典型的准爸爸焦慮症,讓他自己來配合治療吧。」
但陸與江死活不去看心理醫生,還嘴硬:「我又沒病。」
他是沒病,但我快被他逼得有病了。
謝天謝地懷孕只有十個月,謝天謝地我腦子裡那個黃豆大的炸彈一直安然無恙。我就知道寫故事的那個後媽也覺得弄出個絕症來太對不起我,所以她才會放我一馬。但她也存心不想讓我好過,所以故意安排了個陸與江來折磨我,一直折磨我到了臨產前夕。在我只差面臨崩潰,終於又要和陸與江大吵一架揚長而去的時候,我的肚子終於有了動靜。
我連夜住進了醫院,病房是陸與江早就訂好的。現在醫院服務不錯,還有生子套餐可選。我最後檢查了腦中的那個小黃豆,它仍舊還是個小黃豆,沒有任何惡化的跡象。那位腦科權威的老教授都驚歎:「這簡直是個奇跡。」
我慶幸自己的運氣夠好,百分之十的希望也讓我碰上了,我一邊覺得僥倖一邊告訴老教授:「如果不爭取,永遠沒有奇跡。」
我承認自己其實很膽小,我想要孩子,也想要活下去,命運非逼著我二選一,我也只好鋌而走險。沒想到萬丈懸崖也可以一步步挨過來,所謂奇跡,大概就是上帝從手指縫裡漏下的那一縷光。
雖然少,可總是有的。
我們早就決定了剖腹產,因為陸與江擔心生產過程太痛苦,我腦子裡那顆小黃豆會出什麼意外。而我被火車上生孩子的那一幕給嚇著了,在心理上都產生陰影了,所以順水推舟,也點頭選剖腹產。
我連自己準確的預產期都不知道,因為我忘了我親戚來訪的日期,幸好陸與江記得,醫生才可以推算出來,沒想到小寶寶這麼性急,提前一周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出來。但我最佩服的還是陸與江,就拿今天晚上的事來說,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肚子有點不舒服,他突然一骨碌爬起來,問我:「是不是要生了?咱們去醫院吧!」真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這男人對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不枉我敗在他手裡那麼多年,知己知彼,我贏得了他才怪。
剖腹產是小手術,醫生也沒有給我用全麻,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嬰兒的哭聲,我使勁想扭過頭去看,「孩子呢?」
「你這當媽的怎麼跟孩子一樣性急,我們剛剖開呢就伸了個小拳頭出來,害得我們只好盡快把它給拎出來。」醫生一邊念叨一邊把草草包裹好的孩子給我看,「來,親一個!」
我躺在手術台上,只能斜斜看到孩子的小臉。我根本顧不上看他長得什麼樣,只看到他張著嘴哭得很大聲。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掉眼淚,我親在孩子臉上,真軟,真香。這就是小黃豆,這就是我的寶寶,直到今天我才能親眼看到他,我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還沒等我看夠呢,醫生就把孩子抱走了。
開刀拿孩子的時間不長,可縫合的時間真長啊,這是我對生孩子唯一的感受。
出了手術室我才知道我生了一個女兒,七斤六兩。一出手術室陸與江就迎上來,扶著我的推床對我說:「女兒真漂亮,就像你一樣!」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漂亮,可是這一刻我相信了他,因為他握著我的手,手心裡全是汗,他的額頭上也全是汗,他在外邊一定比我在手術室裡還緊張。他低下頭來親吻我的額頭,竟然有兩滴溫溫的東西落在我的眉間。這個男人,沒想到竟然還有哭的時候。抬起臉來,他的眼裡還有淚光,我一感動就說:「要不以後我們再生個兒子吧,你們家五代單傳!」
結果他頓時變了臉,朝我吼:「想都甭想!」
沒人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