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挑斷了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了。「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盡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替阿翁報仇。「」你這個叛徒,奸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只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了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戰。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裡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乾乾淨淨,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衝進了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萬人……那是怎麼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了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了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裡。
我終於罵得累了,蜷在那裡只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了我這麼久,為什麼現在不一刀殺了我呢?「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簾外透進來的陽光。門簾原是雪白的布,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給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了帳中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了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奸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顧小五的臉色都變了,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師傅對我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他拔劍將帳篷割了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後溜了出去。那裡繫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都上了馬,正待要衝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什麼阿渡?「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衝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師傅沒有辦法,只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裡找著了阿渡。可是卻驚動了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里連營裡,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營地裡早就已經嘩然,四面湧出更多的人來,師傅見勢不妙,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馬廄邊,他晃燃了火折子,就手將那火折扔進了草料中。
大營裡的馬廄,堆了無數乾草作飼料,這一點起來,火勢頓時熊熊難以收拾。軍營中一片嘩然大亂,所有人都趕著去救火,趁這一個機會,師傅終於將我的阿渡帶著逃了出來。中原軍紀甚是嚴明,不過短短片刻,營中的嘩亂已經漸漸靜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卻騎上馬朝著我們追過來。
這樣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腳下,追兵卻越來越多了。我看著那些追兵打著杏黃的旗號,上面的中原字我並不認識,於是問師傅:」這些人都是安西都護府的?「中原在安西都護府屯有重兵,可是沒想到他們打仗如此厲害。
師傅臉頰上濺了幾滴血,他性好整潔,揮手拭去那血跡,卻是連聲冷笑:」安西都護府哪裡有這樣多的輕騎……這些人是東宮的羽林衛,就是中原所謂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卻是撈功名利祿來了。你看他們一個個奮勇爭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勞。「我問:」什麼大功勞?「師傅說道:」活捉你,便是一場大功勞了。「我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重要。那些羽林軍對我們窮追不捨,不停叫罵,有人還學了怪腔怪調的西涼話,說我們只會夾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時,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殺入陣中,但一連串的波折之後,我終於知道,萬軍之中一人猶如滄海一粟,就像是颶風之前的草葉,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攻勢。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師傅也不行。
天黑的時候我們逃入了天亙山中,大軍不便上山,就駐在山腳下。我們從山石後俯瞰,山下燃著點點篝火,不遠處蜿蜒一條火龍,卻是大營中仍在不斷有馳援而來。我終於問師傅:」顧小五是什麼人?「」他根本就不姓顧。「師傅的語氣卻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當今天朝的東宮太子。「我只猜到顧小五不是販運茶葉的商販,事變之後,我隱約覺得他應該是中原朝廷的將軍,可是他又這樣年輕。中原朝廷有名的將軍不少,並沒有聽說過姓顧的將軍。原來他根本不姓顧,不僅不姓顧,身份竟然如此顯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來的使節,那時候使節是來替中原太子求親的。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時候我雖然對中原沒有什麼好感,可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他為什麼要說自己姓顧?「師傅猶豫了片刻,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猶豫,可是最後他還是告訴我實話:」因為他的母親姓顧。「我看著師傅,黑暗中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不錯,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顧,他的母親淑妃,原是我的親姑姑。所以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卻遣了我悄悄潛入西涼,替他作內應……「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我想了許久,終於想起師傅的名字,我靜靜地叫出他的名字:」顧劍!「我問他,」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或者什麼時候帶著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顧劍並沒有答話,雖然在黑暗裡,我似乎也能看見他唇角淒涼的笑意。過了好久,他才說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吞噬著我的心,我抓著手中的尖石,那些細碎的尖利的稜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聲音猶帶著痛恨:」你們中原人,還有什麼不會?你們一直這樣騙我!顧小五騙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吧?你們還有什麼不會!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費我父王那樣相信你!枉費我叫你師傅……「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滔滔不絕地咒罵著他,咒罵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騙子。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恨的只是顧小五,他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痛恨,如果顧小五一劍殺了我倒好了,如果師傅不救我就好了,說不定我就早已經死了……我罵了很久,終於累了。我看著顧劍,冷嘲熱諷:」你這次來救我,是不是什麼擒什麼縱……將來好到中原的皇帝那裡去領賞?「師傅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小楓,我確實是別有居心才認識你,從前我都是在騙你,可是……可是每次騙你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生難過。
你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怎麼騙你,你總還是相信我,我越騙你,心中就越是內疚。我給李承鄞飛鴿傳信,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盼望他永遠都不要來……你在沙丘上等著,我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你,看著你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看著你臉上的神氣,就像是你歌裡唱的那隻小狐狸……「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著了魔……你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遠都不要出現,這樣我說不定就可以帶你走了……帶著你走到別的地方去,離開西涼……可是後來他竟然還是來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計劃行事,我只得暫時避開你……我不知道……本來我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著你或許不會喜歡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殺白眼狼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
是我幫著他殺死了那頭惡狼,他的腿都被狼咬傷了,我對他說:殿下,這又是何必?其實我心裡更鄙視我自己,我做的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殺了狼王,就是為了去再見你。我幫著他,其實就是把你往他懷裡推……「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神色淒楚,最後只是說:」小楓,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說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有我對不住別人。
我對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顧小五,結果突厥全軍覆滅。
我對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我對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會受傷。
我對不住所育突厥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卻為他們引來了無情的殺戮。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除了顧小五……可是沒有關係,我會殺了他,我總會有機會殺了他……我仰天看著頭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義起誓,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
天明的時候我睡著了一小會兒,山下羯鼓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來。而顧劍臉色沉著,對阿渡說:」帶公主走。「」我不走。「我倔強地說,」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塊兒。「」我去引開敵人,阿渡帶著你走。「顧劍抽出劍來,語氣平靜,」李承鄞性情堅硬,你難道還指望他對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裡,不過是為他平定西涼再添一個籌碼。「西涼!
我只差驚得跳起來,顧劍看著我,我張口結舌:」他還想要去攻打西涼?「顧劍笑了笑,說道:」對王者而言,這天下何時會有盡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羯鼓」通通通「響過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經開始衝鋒。顧劍對我說:」走吧!「阿渡拉著我,她雖然受了輕傷,可是身手還十分靈活,她拉著我從山石上爬過去,我倉促地回過頭,只看到顧劍站在山石的頂端,初晨的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濺滿了鮮血,經過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祇,手執長劍,風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宛如一場夢境。我想起當初剛剛遇見他的時候,那時候他從驚馬下救出一個小兒,他的白袍滾落黃沙地,沾滿了塵土,可是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威風凜凜,像是能擋住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時候的事情,也如同夢境一般。這麼多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
我和阿渡在山間亂走,晝伏夜出。中原人雖然大軍搜山,可是我們躲避得靈巧,他們一時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在山裡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饑了就挖沙鼠的洞,那裡總存著草籽和乾果,可以充飢。我們不知道顧劍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間躲了多少天。
這時候已經到了八月間,因為開始下雪了。彷彿是一夜之間,天亙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雪花籠罩,牧草枯黃,處處冰霜。一下雪山間便再也藏身不住,連羚羊也不再出來覓食。到了夜裡,山風簡直可以將人活活吹得凍死。中原的大軍在下雪之前就應該撤走了,因為軍隊如果困在雪地裡,糧草斷絕的話將是十分可怕的事,領兵的將軍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兩天,不再見有任何搜山的痕跡,便決定冒險下山。
我們的運氣很好,下山後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給我們洗手洗臉,還煮了羊肉給我們吃。我和阿渡兩個都狼狽得像野人,我們在山間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飽,雪後的山中更是難熬。在溫暖的帳篷裡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從地獄中重新回到人間。這個牧人雖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為我們是從突厥逃出來的女人,所以待我們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中原的大軍已經往南撤了,還有幾千突厥人也逃了出來,他們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顧不得多想,溫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復仇的堅志,我知道靠著我和阿渡是沒辦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談不上替阿翁報仇了。我決定帶阿渡回西涼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訴父王突厥發生的事情,叫他千萬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傷心壞了,我急於見到她,安慰她。阿翁雖然不在了,可是阿娘還有我啊。